我与其他的“一墙之隔”

任永恒

疫情让我们懂得并看到了距离。人与人,人与物,人与某种意识,甚至与空气,都开始疏离或有所防备。

春天来了,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肯定有一天,疫情过去了,我们会很容易很快乐地摘掉口罩,可社会和我们之间的那堵墙,会被轻松地拆除吗?那种被约定的距离还会停留或影响我们多久?

在萨特的眼里,有一种存在,有形或无形它都叫墙。

记得一次外出采风,与大庆的小说家清学先生同居一室,清学先生为人谦和厚道,是位很好的倾听者。每天晚上,我都准备一包烟,两杯茶,剩下的就是谈了。先放下小说不论,清学的书读的是最好的,有学问的人修养就好,就修炼成个盛器,你往他那装什么都行,他都微笑地听着,如佛。

也许他觉得我谈话中的七荤八素,接手机时的三教九流,三句话没过,就订晚上的局子,回来时像一根泡在酒里的黄瓜,根本就不像个读书人,其生活的乐趣似乎也不在写作上,他问我,你是怎么入的这行?其实……

我开始往回捋,捋与文字打交道的源头,于是就同他说起一段往事,其偶然和荒谬像小说似的。

当兵那年不到十八岁,离家的时候除了带一块双喜牌乒乓球拍和几本书外,书中还夹了几张自己的照片。也说不上为啥,反正是带了,其中有一张是抱架手风琴照的。到部队后有人问我,你会拉?要是我再长大一岁就会说,不会,照着玩儿的。可那一岁还没有长到,在陌生人群的中间,那点虚荣就自然产生了,就点点头,就装得很“城市”,很有才华的样子。于是,我会拉手风琴的消息在连里乃至连外在悄悄地传着。我一点儿都不心虚,全团没有或可能没有一架手风琴,我和那个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的家伙,不会有见面的机会。过了多久我忘了,是个什么节日我也忘了,团里要组织人马到军里去汇演,团宣传处的领导在一个人很多的场合让我站起来,问我会拉手风琴吗?我是会还是不会呢?我有点蒙,蒙的是因为全连的战友都在我身后站着呢。

木木地跟着领导往俱乐部走,那里集中了全团的文艺人才在排练节目呢。在那不是很远的路上,我在想辙,想在途中的某个拐角处我同领导说真话,说我吹牛了,找一个人少的场合开始丢人。我远远地看到那架手风琴撂在桌台上,我知道我马上要丢人了,会让领导哭笑不得了,然后会说,你回去吧,然后我回到连队,谁要是再提手风琴就跟谁急,至于对我的后来有什么影响,不寻思了。这时,一个穿四个兜的军人从后台上来背起手风琴,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走了。负责排节目的首长说,手风琴是昨天从隔壁步兵师借来的,他们说有急用取回去啦。

这时,我身上的冷汗才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心里凉快了许多。

首长见我已经来了,问我还会什么?我说喜欢写诗。

“歌词会吗?”

“能试试。”

“那你就先别回去了。”

因为写歌词在团里有了一点名声,后来就写新闻报道,再后来就没有回到连里,打那天起,我的生活就与文字有关了。有些战友可能现在还认为我会拉手风琴吧?

听到这儿,清学笑了,你让我想起萨特的《墙》。

清学读的书多,不能他说一本我就读一本。这件事过了好多年我才与《墙》相遇。才知道,荒谬的本身并不只属于神经病人,世间生活中的荒谬性是具体存在的。

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就把自己读得没了脾气,心劲散失,因为把《墙》读了个从头到尾,还没发现小说中的“墙”在哪。我曾想起了清学和他说过的话,想起了往事,并试图把往事同萨特的《墙》关联起来。

我的吹牛和后来偶然的结局,怎么就被人想到了《墙》?

……伊比埃达同汤姆和余安都熬到了凌晨五点,也就是将被枪决的时间,那个长枪党军官对“我”说,说出格里藏在哪儿?他可以同你以命换命。“我”真是国际纵队的,被人抓住就没想着能活着出去。怎么都是个死,就能看到对“我”的审讯的场面是那么滑稽,“我”已经盼着早点死了,就打算愚弄一下他们,就信口胡说,格里藏在墓地,“我”想象他们在墓地里到处找不到而气急败坏,想起他们被骗的样子“我”就想大笑。后来“我”没有被杀,再后来听人说,格里真的藏在墓地,他们抓到了格里。可“我”是知道格里确实藏在他的表哥家里,“我”送去的。人说,格里同他的表哥吵架了,没了办法才躲进了墓地。

伊比埃达又大笑起来。

在《墙》的面前,我对萨特的存在主义有了自己的解读,其实生活中的偶然性和荒謬是常态,是自然的属性,其存在的内容悬于“规则”之上。也就是说,没有我吹牛的往事,没有走向手风琴时的心惊肉跳,没有后来的偶然性,我还会走向文字,还会靠行文来养家糊口吗?

那么,我还是在想,《墙》中的墙在哪儿?

就题意本身对我就够有魅力的了,在我已往的生活里,有意思或有意义的事好像都与墙有关。想起墙就能想起很多事,如果没有了或忘记了那些事,我的回想就会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那么比如呢?

在“文革”期间的日子里,幼儿园怎么也给弄没了呢?哄孩子的地方也是四旧,也对革命有影响吗?于是,我的童年是拴在大人的衣襟上的。早上,闭着眼睛任由大人给穿衣服,然后领着上班,爸爸或妈妈要给学生上课。天气不冷时,就把我放在教室外面离黑板最近的窗户下面,下课铃响,再把我从窗口拎进去。我靠着墙看着周围静静的一切,校园里的人几乎都认识我,有时他们也问,在这儿干什么,你家大人呢?我常常敲一下倚着的墙,意思是墙那边呢。每天都有一种不舒服,大了才知道那叫孤独。有人欺负我,我就靠墙站着,有狗撵我,我就挤在墙边,有一次走丢了,直到快半夜了爸爸才找到我,院里的人问,在哪找到的?就在前边大墙底下。

墙的那边即便没有父母,也该有别的大人,墙好像是童年的依靠,墙会给人安全感。

有墙,就有墙里墙外,就有离着很近但也看不见的东西,就有秘密,其实人的生活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由秘密构成的。大到长城,城墙,小到住家,由墙衍生了院。墙是属地,是标志,是潜意识里的私有化,在我们民族历史中,墙是一种文化。

我的家乡宾县是个盆地,曾叫苇子沟,我家住在西面的岗沿上,大一点儿的我最爱坐在坡顶看城里的人群和灯火,发现变化最多的不是盖新房子,那时不怎么盖房子,而是砌墙。工厂是围起来的,单位是围起来的,学校是围起来的,每家是围起来的,甚至百货公司都有个院儿,院里有篷布盖着的货物……

我们的国人怎么有那么古老和那么强烈的领地意识?

墙有好几种,有红砖水泥的,有铁柱焊接的,有木板钉的,有木棍夹的,有土坯砌的,墙的样式和质量代表着单位的等级,最大的院不见得是面积大,而是等级,县委不叫县委,叫大院。小孩儿打架,就会有大人告诉你,你不能打他,他爸在大院上班。我们小时候的县委门口还有解放军站岗呢。

我喜欢在高岗上看城里的墙,是因为好多墙是时常变化的,新墙和或由造价低变成造价高的翻修墙,那这个单位或部门就在过着抬头的日子,比如这所学校教学质量高,生源过剩,那学校最先变化的是围墙和大门。

若看到有的围墙年久失修,那这个单位肯定就不怎么样,要是刮风下雨时,墙倒了,那是很不吉利的事。

墙,在一个时期内成为人群的脸面。

随着墙在人们生活中的价值存在,难免会影响到人的思维,于是就有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了“隔墙有耳”,有了“墙里开花墙外红”的人生经验。

那萨特心中的“墙”呢?是个体与个体之间。

汤姆、余安和“我”被关到地牢里,明晨五点要拉出去行刑,汤姆过去参加过“国际纵队”属不算太冤的,余安是个孩子,只听说有个兄弟与长枪党有事,“我”是名战士,“我”知道被抓住之后的结局,“我”只有死路一條,于是“我”站在死亡面前,同他们两个不一样,于是就烦他们两个。在死亡面前,不但看清楚生死之间那堵墙,就是还活着的人之间也竖起了墙。谁还能睡得着呢?过几个小时这三个人就都死了。余安在哭,哭的意思是不想死,因为他真没有死的理由,他自己都不知道为啥要杀他。或属于临终关怀,把一个比利时的医生派了进来,开始对每一个要死的人唠唠叨叨地说着,只有余安在听,并问道,死的时候疼吗?疼得会很久吗?比利时医生好像是送温暖来了,只是他还是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三点半了,告诉他们,还有多少活的时间,这比枪声更残酷。

我想知道的墙出现了,无论比利时医生说什么,怎么说,这都与三个人的结局无关,他们之间不再有沟通。

随着年龄的增长,向死者告别的类型在发生着变化。对死的理解总是从爷爷辈开始的。去火葬场好像是另一种的成人礼,好像到一个年龄就可以看死者的面孔了,不怕死者似乎是成年的标志。不怕就是承认着所有人的将来。后来是参加父辈的葬礼,同事、朋友和自己父亲的葬礼,人过中年,参加婚礼和参加葬礼的机会变得一半儿一半儿了。再后来呢?同龄人也有走的,我们渐渐听到死神在天边走来的脚步声……

生与死之间有一堵墙,只有到了墙下,才会认真地想着墙的那边,远远地看着或还看不到墙时,人们好像是幸福的,少有恐惧和孤独。

通常我是不敢在人前谈萨特的存在主义的,因为我不懂,我不能简单地理解生就是存在,死就是虚无,要是这样与人说,是对萨特的不敬。《墙》就是小说,同别的什么小说没有太大的区别,一个场景,几个人,然后就发生了什么,这种发生了的寓意和墙本身的隐喻,我能读到多少就读多少,我只记着,今夜我失眠。

还是孩子的余安,他关心的是行刑队打完第一颗子弹之后还装第二颗子弹吗?装第二颗时要用多长时间?荒谬吧?

没法入睡的我在想,若把萨特墙的隐喻再平民化一些,是否可以理解为隔阂或“不一样”呢?于是人群中就产生陌生与孤独,那么这种墙在我们中间将无所不在。

其实,萨特的《墙》不是写死亡的,只是与死亡有关,人生中的恐惧、孤独和荒谬性不仅仅在死亡面前它才存在。我再读的时候就有了另外一个兴趣,萨特本人在死亡面前是怎样的?

我读波伏娃的《告别的仪式》。

萨特走到了“墙”下是因了一次大醉,酒喝的很多就诱发了肺气肿,然后他们约定等病好了一起去美丽岛。几天之后,萨特真的好了一些,于是对她说,过些天出院,陪我再喝点儿酒。

又过些天,萨特说,葬礼的钱怎么办呢?

波伏娃说,会有组织赞助的,先别想这些。

萨特是个穷人。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