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深夜里讲童话

叶弥

新中国开天辟地的第一次选美是在广州,时间是一九八五年。选美的图片暂时不能登上报纸,但是选美的消息还是传开了。听到消息后,吴郭市的团市委也策划了“首届吴郭青春美大赛”。吴郭比广州保守多了,团市委从策划那天起,就遭到不少人反对。到成功举办的那一天,已是三年后的事情了。严听听从家里偷拿了户口簿去报名,那年她十八岁,正好够上参赛的年龄。

团市委请来了香港的一位美容师、一位发型师,免费为进入决赛的二十名男孩女孩们化妆打扮。美容师是位浑身飘着香水味的中年妇女,她在严听听身边转来转去,最后只给她的鼻头和额头扑了一点粉,嘴里还说:“这点粉其实也是画蛇添足啦。”男发型师的身上也飘着香水味,他把严听听及腰的长辫子披散开来,喷上少许水,用电吹风把她天然微卷的长发吹几下,喷上少许摩丝,再吹几下,就叫下一个了。

下一个是严听听新交的朋友,叫花亚,是个心直口快的纺织工人,她为了参加这次选美大赛,被厂里开除了。为了这次选美,她烫了一个香港流行的爆炸头。她妈说她的头像一只鸡窝,丑得绝种。她从女式香水中穿行到男式香水里,坐下,挑起两根画得很沉重的眉毛说:“严听听,你完了。”严听听无所谓地说:“我就是来玩玩的。”花亚说:”你是脑筋不灵光吧?你对生活的酸甜苦辣反应迟缓。”

比赛的场地在工人体育馆。严听听最后一个出场,她穿着香港人赞助的一件红色镶金丝无袖及膝短旗袍,手里拿着一把她嫂子用的丝绸小扇,走到台上。看见那么多人在台下鸦雀无声,突然高兴起来,就像见着了许多老朋友一样,要取悦他们,于是脸上洋溢出快乐的笑,一边小步侧身疾走,一边用扇子缓缓地轻拂脸面。走到台子中心,扭腰做个看花的造型,扇子遮住半边桃花脸。她脱离了彩排时拘束的台步,自作主张地来了一套这么活泼的动作,本来也是小孩子心性,没想到台下的年轻人一声一声喝彩不停,吹口哨声经久不息。没错,她成了这次决赛最出彩的一个人。

时尚青年黎光也在吹口哨的行列里,他穿着一条时尚的水洗牛仔裤,无领无袖的白T恤束在裤腰里。T恤后背写着一行字:跟着感觉走。他边上有个大胆青年,衣服后面写的是:我是流氓我怕谁?看得黎光心里一阵阵无名的兴奋。度过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后,他似乎确定了人生的目标。决赛结束后,他骑着自行车回到自己住的弄堂,碰到巡夜的民警吴三宝。吴三宝问:“你穿的是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苹果牌包屁股牛仔裤么?”黎光没好气地说:“对。难看死了,难看死了———我替你说了。你就继续巡逻去吧。”吴三宝说:“九点钟了,你这么晚才回来,没有在外面惹是生非吧?你对天上的月亮发个誓。”黎光指着月亮说:“我今晚要是在外惹是生非,以后出月亮的时候,就让我见恶鬼。”他发了誓,进了屋,拿出笔记本写道:今晚的青春美决赛有着划时代的意义。冠军叫严听听。调皮的民警吴三宝,你老是批评我,没关系。我终究找到了我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担负起保护美的职责。严听听,你就是美的化身。菜花头、波浪头、爆炸头……都没有你黑亮的自来卷长头发好看。

考虑到吴三宝经常混到他房间里摸索探查,他最终把笔记本穿了麻绳,吊在墙面的挂钩上,再移了一个柜子把笔记本掩上。隔壁的王伯伯在墙那边说:“小猢狲,你半夜三更的折腾个啥?”黎光说:“不怪我,这墙不隔音,放个屁都听得到。老猢狲,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不也是三天两头在夜里折腾?”王伯伯就不吭声了。一会儿,他好像赌气了,真的又在床上折腾起来了。黎光用两团棉花球把耳朵塞住,朝隔壁喊了一声:“王阿姨,你真的很可憐啊!”

黎光这一夜激动得几乎没睡,他又找了几张废纸,在王伯伯王阿姨制造出来的噪声里,写了几首纯洁的爱情诗,献给严听听。

再说严听听,她根本不知道今夜会有多少人为她无眠、为她写诗。香港的男发型师自告奋勇地送她回家。两人打了一个车,还没到目的地,发型师就让严听听下车了。他说:“这个城市黑乎乎的让我好害怕。”说完,让严听听下车,扔下她就跑了。严听听站在树影婆娑的街上,悠然四顾,微风轻吹,吹过来她熟悉的一些花香树香。她想,我的家乡多好啊,怎么会让人害怕?

片刻,发型师又回来了,打开车窗对严听听说:“我还有一句重要的话没对你讲———你好美好美。真的啦。除了美,你还天真纯洁,会有许多人想从你身上得到滋养,你得小心一点,不要被人白白利用啦。”

严听听双手搂着一个玉雕花篮朝家里走,这是冠军的奖品,没有奖金。她被评委问到的问题是:如果你得了这次大赛的冠军,你将如何以此为基础,规划你的未来?

她说:“我没想过未来。对于我来说,愉快地过好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相比别的选手们很有时代感的豪言壮语,她的话简直太朴素了。评委们大部分是吴郭人,吴郭是个崇尚朴素低调的城市。也许是她的朴素和诚实让评委们给她打了高分吧?

打开家里的黑漆木门,严听听的嫂子高如珍从房里走出来,问:“可爱的小姑娘,你是最后一名吗?”严听听把玉雕花篮放到高如珍的怀里,说:“报告夫人,第一名。没奖金,只有这个,请你收好吧。”高如珍说:“真光荣啊!就怪你哥,拦着不让我去看。”严听听的哥哥严玉晖在里屋说:“光荣个啥?瞎胡闹。一帮大姑娘在台上丢人现眼,丧失自尊。”

严玉晖惊讶地发现,他第二天去菜场买菜时,走过居委会的黑板报,上面写着严听听得了青春美比赛冠军的喜报。一路上不停地有人招呼他,跟他说他妹妹得了选美冠军的事。连摊贩都知道了,害得他不好意思和摊贩讨价还价。更让他惊奇的是,等他回到家里,家里已坐着居委会主任刘阿姨,是来说媒的,给听听介绍一位现役军人,连长,党员,是部队培养对象。严玉晖对高如珍说:“你发愣干什么?还不去泡杯新茶给刘主任。”

刘主任笑一笑,没喝茶就走了。

高如珍责怪严玉晖说:“挺好的一门亲,为什么不应承?你就是那种把日子越过越小的人。除了爱国是对的,别的都不对。”

严玉晖说:“你不要这么敏感好不好?”他捧起那杯泡好的新茶,慢悠悠地出了门。看见大家对他的笑脸,他很受用。于是对大家说:“下星期天中午,大家都来我家。我家听听得了青春美冠军,我请客啊!”

大家“啊啊啊”地答应着。答应着的这些人,几乎都是没资格去赴宴的。有资格去赴宴的人,都不会“啊啊啊”地答应,要等着严玉晖上门来请。

严玉晖得了脸,声音越发响亮,几乎是叫喊着了:“听听,你在哪里?——谁看见我家听听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供了许多信息,最终严玉晖用了一个三岁女娃娃的消息,她说听听朝俞阿婆家里去了。俞阿婆住在巷子底,那里有一条河,河对面有一座小山,小山下面有一大片荒芜的杂草地,杂草地里有几座无主荒坟。俞阿婆的肚子里有层出不穷的故事,故事的灵感就来自河、山、杂草地和野花。听听经常来找俞阿婆,此刻她正坐在俞阿婆的腿上,一边剥蚕豆,一边听俞阿婆给她讲故事。俞阿婆今天除了讲故事,还顺便劝了严听听几句:“你呀,十八岁不小了呀,要么找工作,要么找婆家。”严玉晖走进去的时候,严听听的十根手指上都套上了蚕豆皮。

黎光睡了一个短暂的觉,清晨就精神抖擞地爬起来,出门买了两副大饼油条。一副自己走着吃了,一副留着,去了派出所,给值班的吴三宝吃了。原来他是求吴三宝办事,想问问严听听家住什么地方,他说给严听听写了诗,需要当面转交。吴三宝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写了一个人的名字给黎光,让他去某某地方找这个人。黎光回到家,倒在床上,一时心头撞鹿,七上八下,辗转反侧。最终爬起来给听听写了一封情书。除了大学时给一位女同学写过,他还从来没有给别的女性写过情书。写好情书,他到巷子口的理发店去理了一个头发。说是理发,其实是烫发,今天是星期天,理发店的人特别多,再加上他是烫发,所以时间有点长了,到下午三点钟才把头发弄好。朝锈迹斑斑的镜子里一照,仿佛换了个人,自己觉得洋气极了。飞快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格子衬衫,系在牛仔裤里,戴一副墨镜,又把口琴放在裤兜里。骑车到了某某地方,一看是派出所,要找的那个人是个小民警,叫葛小根。葛小根的警帽有点大,老是压着眉毛,他得经常用手把帽檐抬上去。

葛小根抬一抬帽檐,问他:“你叫啥名字?”

黎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黎光。”

葛小根又抬一抬帽檐,问:“你有啥特长?”

黎光说:“我的特长是写情书。”

葛小根说:“这么说,你今天把情书带来了。拿出来给我看看。”

黎光拿出给严听听写的情书,葛小根看了一遍,拍着情书说:“我个人认为,你的文采一般般,而且写得有点不正经。我劝你不要给人家了。人家脸皮薄,天真纯洁,看了以后会不开心的。”没等黎光有所反应,葛小根就把情书团起来扔到垃圾桶里。黎光只好叹了一口气,跟着葛小根来到一个白墙黛瓦的弄堂。弄堂很美、很干净,屋前屋后都长着鲜花,再不济的也放着一个长满大蒜或小葱的大碗。时值烧晚饭,他辨别出红烧排骨和咸菜烧黄鱼的香味。在一口水井边上,有一位姑娘和几个十来岁的孩子在打弹子玩,旁边竹篱笆上垂下来累累团团的蔷薇花,风吹落花瓣,和暗金的夕阳一道,飘在他们身上。

葛小根骄傲地指着那姑娘说:“那就是我们的选美冠军。”

黎光认出她来了。她两颊绯红,额角两边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子,像两根绳子一样朝后拢住浓密的长发。黎光自言自语地说:“她是不是有点蠢?这么大了还混在小孩子堆里打弹子。”

葛小根说:“你才蠢,打弹子又怎么了?我走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要乱说乱动。你烫的头发真难看。”

黎光“哦”了一声。

他忽然觉得很饿很饿,饿得胃里长出两只手在互撕,这才想起忘了吃午饭。那么,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离开她去吃晚饭,一条路是继续纠缠。正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来:“听听,回来吃晚饭啦。”

严听听抬起头,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句:“我来啦。”

黎光看到她的脸,觉得自己看到了初升的太阳,令人惊喜和舒畅。他追上去说:“严听听,我是来看你的。”严听听只管朝前跑。他又说:“你能不能看我一眼?”严听听还是不说话,黎光说:“你不看我也行。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就是说,你想干什么工作?”严听听果然上当了,回头说:“我想干什么工作没必要告诉你。我倒是想问问,你是何方神圣?”黎光赶紧说:“我是个诗人。”嚴听听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屋。

严听听家门口也有一口井,很小的井圈。黎光分开两腿,蹲到井圈上,拿出口琴开始吹。他也只会日本影片《追捕》里面的插曲。反反复复地吹,终于把严玉晖吹恼了,出来问:“喂,小兄弟,你吃了晚饭没?”黎光说:“别说晚饭,我午饭也没吃。”严玉晖说:“怪不得吹得这么难听。还有,你蹲在井上干什么?撒尿么?诗人就是你这样的?”黎光说:“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严听听的。”严玉晖说:“严听听四岁就死了爹妈,是我把她带大的。她一切都听我的。我不让她出来见你,她就不会出来的。”黎光问:“你是她什么人?”严玉晖说:“我是她阿哥。”黎光说:“阿哥好。”严玉晖没理他,进屋去了再也没出来。也没有别人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已空无一人,黎光喊了一嗓子:“我失恋了!我他妈的失恋了。”

既然失恋,那就得把日子过成失恋的样子。

没几天,黎光招集了一帮哥们儿去城墙上喝失恋酒。城墙上写着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他把啤酒什么的都堆在“生命”这两个字的上面。

他的好朋友萧天龙搂着一个女孩子前来赴约,这个女孩烫着大波浪,穿着刚流行的一步裙,走起路来在萧天龙怀里跌来跌去。萧天龙说:“妈的,这年头还有人失恋?大家都去抢货了?我妈买了一百盒火柴,我奶奶拿黄鱼车去拖了五十公斤盐回来。要通货膨胀了,抢点东西储备着。黎光同志,你不去抢几条香烟吗?哦,我忘了你是个穷鬼了。”

黎光说:“没有爱情,世界就不存在。有火柴也点不着烟,有盐也是满口淡。至于香烟,就是受伤的喉咙里吐出的最后一声叹息。”

萧天龙说:“胡扯,明明是你已经抽不起烟了。你抽的中华香烟从一块八毛钱涨到十多块了。”说完把怀里的女孩子推到黎光面前说:“不说别的了。她是我专门找来治疗你失恋的。”

黎光头颈一扭说:“我不要。”

萧天龙扑过来搂住黎光的肩膀说:“你看看像谁?像不像你那个选美冠军?”

黎光凑近了姑娘一看,确实像。他把姑娘拉到有灯光的地方,仔细端详一番,看见这姑娘脸上堆着不明原因的春色,肌肤也有松弛迹象。萧天龙说:“怎么样?动不动心?”那姑娘转头对萧天龙厉声说道:“你喋喋不休地问他干啥?这人长了一对死鱼眼睛。难怪我表妹也看不上他。”

原来这女孩是严听听的表姐。姓卢,本来叫招娣还是迎娣的,看了电影《庐山恋》后,就把名字改成了卢山恋。

黎光赶紧叫了一声表姐,扶她在墙头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啤酒,开始打听严听听的事。卢山恋性格开朗,把紧绷绷的一步裙朝上勒起,裙子瞬间就变成了一条短裤。然后像座山雕一样,把两条闪着冷光的大腿搁在城墙上,不时还看黎光一眼,仿佛在揣摸黎光的心思。黎光很怕她突然扯住他的手,叫他抚摸她的大腿。所幸这是杞人忧天,一直到结束,她也没有任何举动。她走时问了黎光一句:“一般的男人看到我,都会爱上我。你为什么不爱?严听听有什么好,幼稚得像个小孩。她侄儿都不听的童话,她听得津津有味。是我长得没她漂亮吗?”

黎光想了一想,决定不骗她。就说:“你的脸和严听听一样漂亮,但是你的脸上闪着冷光,手臂和大腿也是冷飕飕的。你两腿一碰,好像两把刀碰了一下,有刀的声音,让我害怕。听听的脸上闪着暖光,好像早晨的太阳,有点暖、有点润。有一点红光,有一点金光……”话没说完,卢山恋上来抽了他一记耳光,两个人就算两清了,互不相欠。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纯洁的聚会。萧天龙本来想拉上黎光一起开个西服专卖店,卖品牌服装。上海和浙江都有这种专卖店了,生意红火。黎光不愿意,他现在满心都是严听听的身影,放不进别的事。而且他不想和朋友合作,为了赚钱,朋友之间也会互害。这种事他听得多了。他们走后,黎光留在城墙上独自待了半个小时,他把剩下的啤酒都喝了,然后流了一通眼泪,怀着莫名的伤感,回到了家里——不是他租的房子,是他父母的房子。他是这家的独子,他的父亲是吴郭市的财政局局长,以前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副主任。这个办公室取消后,黎光的父亲就升任市财政局局长了。黎光这一年也才二十岁,大学刚毕业,与父亲的生活理念大相径庭。在他父亲踩碎了他的“蛤蟆镜”后,他从家里搬了出来,并辞去了市教育局的“铁饭碗”,也没有办流行的“停薪留职”,去当了空空荡荡的自由青年。他觉得,没有浪漫的人生都是生不如死。他和父亲对彼此的评价高度对等,他们都认为对方会坐牢。

这一夜,黎光的脑细胞被啤酒浸润得无比活跃,他的脑袋里就如铺开了一张巨大的滑雪跑道,他在跑道上任意地无休无止地滑,一直滑到他和严听听结婚为止。他大笑一声,醒过来了。阿姨金姐赶紧过来嘘寒问暖,问他喝牛奶加燕窝还是吃火腿配鸡蛋。他掀起被子,跑出门外。那时候,吴郭市内别墅很少,但他家已是湖景别墅。他一口气跑回自己的租赁小屋,听见隔壁王伯伯在煤炉上炒菜,闻到葱油炒萝卜干的香味,觉得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他想到一个重大的问题:严听听是个追求自由的人嗎?

在城墙上,卢山恋告诉黎光,严听听四岁时,她的父亲和母亲坐车去探望外地的爷爷奶奶,不幸翻车而亡。她的哥哥那时候正在读高二,毕业后就顶替父亲进了纺织品进出口公司。他们的父母亲去世后,哥哥带着妹妹,每天晚上讲一个童话给妹妹听,一直讲到结婚,不再给妹妹讲了,他得给自己的娇妻讲故事。但是妹妹很快就找到了另一个讲童话的人,就是住在巷子底的孤老太俞阿婆。俞阿婆给严听听讲故事讲了十年了。就那几个童话,翻来覆去地讲。严听听百听不厌。她这么大了,除了童话,不爱听别的。俞阿婆也不知道什么叫童话,她一辈子安静和安分,一开口讲故事,自然就是严听听想要听的童话。

现在,黎光知道怎么接近严听听了。严听听是不是一个追求自由的人他不知道,重要的是他知道严听听爱听童话。黎光从家里返出来,原本也没想去做官或发财,只想过自由而普通的生活。他去私人公司当职员,却因为三天两头地迟到早退,老是被老板辞退。他也不怨自己,也不怨老板,他要的就是一个自由。一份一份的工作做多了,他也渐渐看出门道,几乎所有的私人老板都想偷税,几乎所有的老板都想侵害亲朋的利益,几乎所有的老板都想婚内出轨,几乎所有的老板都想行贿,几乎所有的老板都想用漂亮女职员公关,几乎所有的老板都想空手套白狼。他在社会上胡混了两年多,没赚到钱,没创下业,内心却增加了愤怒和忧伤,他很清楚,这份愤怒和忧伤会长久地伴随着他的生活,这是他无比害怕的。

话说他为了接近严听听,买了许多童话书去看,一看看出了许多谎言。譬如大灰娘和小绵羊做了朋友,或者小朋友随随便便就发现了藏在深山里的宝藏。乌龟和兔子赛跑赢了。还有,小朋友们全都改变了吃零食的、打架的、睡懒觉的、说谎的坏习惯……变成了听话、勤奋、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小圣人。

他看了一天,第二天就决定写童话。他想起小时候碰到的一件事:一只狐狸藏在他爷爷家大院子后面的柴房里。这只狐狸生了一窝三只小狐狸。有一天,爷爷捉住三只小狐狸准备扔出去。狐狸妈妈窜到爷爷的脚上咬了一口。爷爷气坏了,边上正好有一条小河,他就把三只小狐狸扔到河里淹死了。说来也怪,爷爷是个性格懦弱的人,街坊邻居大都看不上他,时不时地会有人欺负他一下,让他吃点苦头。但自从他淹死三只小狐狸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了。他也得以扬眉吐气,运气仿佛也好了起来,做点贩茶叶的小生意,居然发了点小财,供儿子读了大学。

黎光花了一天时间写了《狐狸的悲伤》。第二天,黎光骑着一辆新的摩托车去了严听听家,摩托车是他向萧天龙借的。萧天龙经常请他代写情书,或者干脆把他写的诗说成是自己写的。在巷口,他碰到严玉晖拎着两大篮子的菜朝家里走,他赶忙停车,掏出手绢放在摩托车的座位上,让严玉晖把菜篮子放上去。两个人站着说了一会儿话。

严玉晖说:“哟,新车。重庆80。还没上牌照。我考了一个摩托车驾照,但买不起车。”

黎光说:“你想开的话,拿去开两天。”

严玉晖说:“想开。今天白天不行,我要晚上才有时间出去开车遛遛。”

黎光说:“那没关系啊。你什么时候想开我就拿过来好了。”

严玉晖问他:“你今天又来干什么?你和听听是不配的,你不要打她主意了。”

黎光问:“我为什么和听听不配?”

严玉晖沉吟了片刻才说:“我看你是个认真的人,我就把心里话告诉你吧。我们父母亲去世那年听听才四岁,我是十七岁了。我给她整整讲了四年的童话故事,她就是靠着我的童话才活下来的,才能吃饭和睡觉。我一直讲到我结婚才不讲了。后来就是巷子底的俞老太接上去给她讲。”

这些事黎光已经从卢山恋那里打听到了,但现在从严玉晖的嘴里说出来,他还是感到内心的震撼。

严玉晖说:“走吧。我们一边走一边讲。今天中午我在家里请客吃饭,听听得了选美冠军,我们答谢一下乡邻们这么多年来的照顾关心……我跟你说,那时候,我每天晚上给听听讲童话,后来就身不由己,一天不给她讲童话,我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人生没有光明。她听童话,一定要我把她搂在怀里。她那张脸,你是没看到她那张小脸,那么认真、那么美、那么安静,不像是凡世的小孩,我心里就充满感动、充满光明,觉得我自己也与众不同。我知道我不仅靠着听听活下来,还靠着她过着童话一样的生活。我走到今天,能这么健康快乐,事业有成,婚姻美满,全靠了听听身上的能量支撑着我。”

说着就到了家门口。严玉晖家里人来人往,忙乱得很。严玉晖拿下菜篮子,对黎光做个鬼脸,说:“今天晚上六点半,你在巷口等我。”

黎光拉住他的胳膊说:“等等,你还没说我为什么不配你家严听听。”

严玉晖说:“我一看你就是个不会讲童话的人哪。不会讲童话的人,和她合不来的。”

黎光脑筋一转,急急地说:“那我就和你做个结拜兄弟吧。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严玉晖说:“罢了罢了。兄弟你中午就在我家吃了饭吧。”

这顿不出钱的饭,黎光吃得畅心满意,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油亮亮,透着气,发出微笑。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开心。他先是坐在居委会主任刘阿姨身边,觉得和她无话可讲,瞅个空子,和人换了位置,坐到俞阿婆旁边去了。来的人都不空手,俞阿婆今天也带了一小块织锦缎料子。

答谢宴摆了两张圆桌,客厅一桌,天井里一桌,每桌坐了十几个人。今天高如珍掌勺,卢山恋和严听听都在厨房给她打下手。高如珍不愧是高级宾馆的名厨之徒,两桌子菜肴整治得可圈可点。厨房里的动静稳稳当当,上菜的节奏不快不慢,荤菜、素菜、汤水、点心上桌的顺序一丝不乱,撤盘换盏有条不紊。就是外面的野狗来讨吃的,都让听听给它把骨头骨脑放到僻静之处,安置得妥妥帖帖。

黎光在厨房里转了一会儿,用毛笔写了一个菜谱,贴在墙上让大家看,算是作点贡献。菜谱上有这些菜:

清炒河虾仁、虾籽烩蹄筋、醋溜鱼片、葱烤野鲫鱼、酱汁狮子头、清蒸蹄髈、肉糜炖蛋、百叶包肉、虾饼、老鸭汤、黄松糕、糯米酒酿。

菜譜无意义,有意义的是俞阿婆面对这些菜的胃口。俞阿婆的牙齿基本掉光,可是不影响她吃美食。她的胃口让黎光大吃一惊,不是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她不是吃,她是大口大口地吞。老人家眼明手快,只要看到端过来新菜,她就率先下手。别人才吃完三只虾仁,她已经吞下三勺虾仁了。别人刚吃完半只狮子头,她已经一只下肚,又夹起另一只朝肚子里塞。狮子头吃到喉咙口下不去,她就拿了筷子朝喉咙里捅下去。她一个人夹了半条鲫鱼,吃得满嘴鱼卤。黎光劝她:“吃得慢点哦,小心鱼刺卡住疼死。”俞阿婆说:“卡住不要紧的,我老得己经不知道疼了。”严听听看了很着急,过来小声对俞婆婆说:“阿婆啊,我们少吃一点哦。吃多了肚子里难受的。”俞阿婆说:“是啊,我以前多吃了肚子就会难受。今天不会的,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要上天堂了。”

大家以为老人话多失言,也不理会。

吃完,说完闲话,已是下午两点。黎光自告奋勇地承担起了送俞阿婆的任务。俞阿婆说:“来,小伙子,搀着我。今天没你不行,我走不到家里。我们有缘。”

黎光搀着她走出天井,下台阶,一路缓行。俞阿婆脚下打了个趔趄,黎光赶忙扶正她的身体。她眼睛朝天上看着说:“太阳光太浓了,晃得我脚也站不稳。今天是个好日子。”黎光问她:“阿婆啊,人要是活得像你这样,那就是神仙啊。”俞阿婆打了他一下,说:“我什么都知道。”黎光问:“你知道什么?”俞阿婆说:“要不是听听,你才不会送我呢。”黎光说:“被你说对了。那你说说看,我和听听有没有在一起的缘分?”俞阿婆朝前看了一眼说:“我要到家了。今天真是功德圆满。”她忽然踉跄起来,黎光一把抱住她要倒的身体,待要扶着她朝前走,无奈她的身体越来越软。黎光索性一蹲,慢慢把她扛到肩上,几步到了她的家。门是虚掩着的,没有锁。进了门,黎光把俞阿婆放在床上,只见她脸色通红,脸上一片汗水。黎光说道:“不好了,我要去给你喊人。”俞阿婆说:“不要折腾我,我大限到了,想要安安静静的。”

黎光一想,她的话是对的。于是坐到她床边,问她:“你还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俞阿婆沉默片刻问:“你是什么人?”

这句话把黎光问住了,他有很多身份:市财政局局长的儿子、名牌大学毕业生、辞职的公务员、私营公司的小职员、给画商画批发扇子的画工、倒卖外贸服装的倒爷、写诗者、写童话的人……

他从中选了一个身份说:“我是个作家,专门写童话的。”

俞阿婆说:“我要走了……会有人给听听讲童话的。”

黎光说:“你放心,你讲不动的那天,我会接着给听听讲童话。”

俞阿婆说:“不是你……”

黎光问:“为什么不是我?”

俞阿婆闭上了眼睛,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忽然睁眼,对黎光说:“你对听听说……我谢谢她。我本来十年前就要死了,幸亏她来,缠着我讲了十年的故事,我又多活了十年……为什么不是你?……因为你不会靠着她活下去……”

末了这句话黎光听不懂。他正在思考这句话的时候,俞婆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安静地告别了这个世界,正如她那么安静地活。

第二天,俞婆婆出丧。不少邻居过来吊唁。俞阿婆没有子女,黎光又自告奋勇地当了孝子贤孙,披麻戴孝,站在门口迎送。最后他和居委会的干部一道,把俞婆婆的骨灰从火葬场里领了出来。然后,他和严听听一起去了俞婆婆乡下老家,把她的骨灰安置在骨塔里。做完这些事以后,他和严听听的关系也变得热络起来。他想,他们快成为恋人了吧?奇怪的是,一想到这个,他心里就慌得不行,一点也没有甜蜜的感觉。最后,他下了决心,一定要和严听听摊牌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哪怕不行,也胜过现在这样钝刀子割肉的状态。

这天晚上,黎光破天荒地回父母亲家里吃饭,去之前他借了王伯伯的衬衫和裤子穿着。他爸在饭桌前坐下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明显对他穿的衣服不入眼,但也沒有说什么。一家三口沉默地吃了片刻,黎光的爸问他:“你最近在外面混什么?”黎光说:“我最近辞了工作,准备写童话。”他爸说:“你不用写童话,你就是童话里的人。”黎光掏出本子赶紧把他爸的这句话写下来。他爸恼火地问:“你想干什么?”黎光说:“爸,你不要紧张,我听到生活里有好句子,马上要记下来。不然就忘了。”他爸说:“你还用得着这么费神?你不如去书上抄袭好了。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呢?”黎光说:“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路遥的《人生》,还有马克思的《资本论》、李燕杰的《塑造美的心灵》。”

这份复杂的书单让黎光的爸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阿姨金姐端上来一份莼菜豆腐汤,插了一句话:“金庸的小说好看。”黎光说:“金庸的小说我都看过,他的小说就是成人的童话。”金姐说:“好看好看,成人的童话好看。”黎光问:“金阿姨,你老家现在还有什么流传的乡间故事?”金姐说:“有啊,好多呢。狐狸精嫁人的,红木棺材找主人的……”黎光妈妈打断她的话:“金阿姨,你也不要忙了,先去吃吧。”黎光爸爸说:“我倒也想起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我睡觉前,我奶奶要讲故事给我听。说真的,中国的民间故事,大部分都阴森诡异。我们小孩子睡前听了有点害怕,但听习惯了,也就麻木了。”黎光开了一句玩笑:“那你的麻木有些年头了。”黎光爸瞪了他一眼,说:“我问你今天怎么突然回来了?”

黎光正要回答,不知为什么,喉头突然哽咽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才说:“我回来是要告诉你们,我爱上了一位女孩,我想谈恋爱、结婚。”黎光看到妈妈一下子感动得泪光闪闪。黎光爸说:“你不是一直在谈恋爱吗?那个绰号叫什么‘夜巴黎的巴女士。你们要是结婚了,小孩可以叫巴黎,或者叫篱笆。”黎光说:“‘夜巴黎早就和我不往来了,她嫌我太幼稚,前些天她去美国投奔她亲戚了。‘夜巴黎之后,我还谈了一个。是我校友,她和我爸一样,觉得我不求上进,完全不是时代青年。”黎光爸就嚷嚷起来:“你看,你看。你可以写一本书,书名就叫《恋爱大全》。你烫的这种头发可以叫恋爱头。”黎光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才懂得了什么叫爱。”黎光爸听了,刚张开嘴想嚷,黎光就说:“你别说了。我要回家了。我今天回来是想找金阿姨收集童话故事的。”他看到他妈妈的脸上掠过惊惶和难过。

他推着车走在路上。晚上他本来是打算回来借钱买摩托车的。今天中午,严玉晖告诉他,想借他的那辆重庆80摩托车夜里兜兜风。于是黎光就去跟萧天龙借。但是萧天龙不准备借给他了,并且说,实在要借,借一天就得付一百块钱。这也太贵了吧?但问题还不在于贵,在于此举的俗不可耐。难道友情只值一百块钱?萧天龙当时的回答很伤他的心:“有时候友情连一百块钱也不值。你没看到现在中国的形势?一切都变了,以后人人只为钱。顺者昌,逆者亡,历史的车轮不可挡。我觉得你也要调整好自己的生活状态,不要过得浑浑噩噩的,像个小孩子。严听听那种姑娘不值得你爱,‘夜巴黎”多好哟,你就应该跟了‘夜巴黎去美国。总之,生活不是童话,生活是战场。”黎光说:“你又不借我车,又来教训我。你也太占便宜了吧?小心我叫吴三宝揍死你。”萧天龙问:“吴三宝是谁?”黎光说:“吴三宝是你爷爷。”

黎光心里愤愤的,他不是不知道社会正在起着剧变,人们习惯的那些东西很快就会过时,会被新的东西代替。但以他最近几天的某种判断,任何社会,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需要童话的。严听听的天真单纯,即使再过一百年,也是人心的慰藉。当然,未来没来,黎光心里没底,所谓的一百年还会怎样,也是美好的向往和猜测,所以他心里愤愤不平。

他打定主意要和严听听携手人生,他感到他们俩在一起的话,彼此都会得到拯救。分开来的话,两个人都会沉沦。

好吧,既然提到了吴三宝,黎光就去找吴三宝。他告诉吴三宝,他爱上了一位天真纯洁的女孩,她的哥哥想开开摩托车玩一会儿,能不能把派出所的侧三轮带边斗的摩托车借一个晚上用用。吴三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派出所的东西是国家财产,私人拿出来就是犯法。”

黎光很恼火,上前一把揪住吴三宝的领子,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吴三宝推开他说:“是啊。大家都觉得你很幼稚。”

从派出所里出来,他回去跟王伯伯借了衣服和裤子穿起来,然后去了父母家,还是没借到钱。从父母家出来,路过另一个派出所的时候,隔着窗户见到葛小根在里面值班。他在窗外停下自行车,敲敲窗户说:“葛小根,把所里的摩托车拿出来,你爹我要用用。”葛小根一看是他,举起手作势要打,说:“骨头痒了吧?小流氓。”

骑到这里,他才明白自己想见到严听听。他就去了严听听家,一家四口人正围在一个小彩电前看电视。黎光悄悄地坐在他们边上,也跟着看。看完了,高如珍递给黎光一支烟,被严玉晖拿走烟,换了一袋人人都吃的“傻子瓜子”,两个男人嗑着瓜子说了一会儿话。后来的话都是严玉晖在说,他不停地安慰黎光,说不知道黎光的摩托也是借来的,早知道的话,不会开口要玩玩。等以后有钱了,两个人合伙去买一辆。最后,严玉晖说得高兴,让严听听送黎光出去。

黎光和严听听走到门外,被夹杂了花香的微风一吹,精神立刻大振,长啸一声,立刻有人开窗户骂道:“神经病。”

严听听笑了。笑完后问他:“你今天为什么穿得像个老头子?”黎光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王伯伯的衣服是很老气。但他每次看到王伯伯时并不觉得他土气,反而觉得他很朝气、很鲜活。他的葱油炒萝卜干,他家屋子里米粥的香味,他与王伯母和和美美的慢生活,都让人肃然起敬。

未来,还会有这样的从容吗?

黎光问严听听:“你将来想干什么?”

严听听说:“我小时候,羡慕鸟有翅膀,想当飞机驾驶员。”

路灯光从梧桐叶里打下来,扑在她脸上。黎光想,我要是这束光就好了,扑在她脸上,把她的脸亲个不停。

想是这么想,手和脚一点不敢妄为。

他说:“好吧,我们的飞行员,你谈过恋爱吗?航空公司有个规定,没谈过恋爱的不能当飞行员?”

严听听惊讶地问:“为什么?难道谈过恋爱就能飞得更高吗?”

黎光说:“详细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谈过恋爱的飞行员比没谈过恋爱的飛行员安全系数高,不会引擎失灵。”

边上有个小公园,黎光把听听朝公园里引。他们站在一棵大桑树边上,这棵大桑树周身散发着淡淡清香。黎光说:“我最近在写童话,正好就有一篇跟桑树有关的,叫《桑树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吧。”

他奔忙了一天,不知道怎么这样精神焕发,给心爱的姑娘讲童话,本身就是一则童话。

桑树的故事是他现编的,他把写老槐树的移到了桑树身上。说有一只喜鹊,看到一个很大的村庄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它就想做好事。正是桑葚成熟的季节,它就衔了桑葚扔到这个村庄的每一个地方。后来,这个村庄到处长出了小桑树。过了一年,这只喜鹊飞过这里,看到一位农夫低头在地上忙着刨挖桑树。桑树们长得很高了。喜鹊大吃一惊,问:“老爷爷,你为什么要刨掉小桑树?是不是嫌它们长得太密了?”农夫就说:“不是嫌它们长得太多,而是一棵不留。它们根本不应该长出来。”小喜鹊惊奇地问:“为什么呀?”农夫说:“你看看,自从村子里到处长出桑树后,我们的坟地里多出十几座坟墓了。”说完,农夫朝一个地方一指,小喜鹊看清了,不远处有一块荒芜的坟地,里面到处是坟。老坟上长满杂草,没长草的新坟是有十几座。小喜鹊还是不懂,问:“桑树和坟有什么关系呀?桑树多好,不轻易生虫。要生虫的话,最多也生出一些野蚕。野蚕的茧子可以收集起来织出丝绸。桑叶切碎了可以喂猪、喂鸡。桑树结籽,熟了很甜,大人小孩都可以吃。桑葚晒干了泡茶,滋阴补血、生津止渴。这么好的树,为什么不让它们长?”农夫就说:“在我们这里,越是好的树就越是不吉利。因为家家都认定是自己种的,先是吵,再是打,然后就搞出人命了。”小喜鹊说:“你们没有村长和长者吗?村长和长者可以替大家仲裁一下。”农夫看着小喜鹊流下了眼泪:“我就是这村里的村长,也是年纪最大的人,我没有办法调停纠纷。因为有的人家说,他要多一棵,因为他家人多。有的人家说,他也要多一棵,因为他家人少……他们的理由层出不穷,所以我只好亲自来刨掉桑树。”

说完这个故事,黎光问严听听:“这个故事怎么样?”

严听听说:“这个故事太复杂了。”

黎光说:“复杂一点不好吗?难道你只喜欢听简单的?”

严听听说:“我只喜欢听简单的。故事复杂了就不好玩了。”

黎光说:“我这故事不好玩吗?”

严听听说:“不好玩。譬如说,这位农夫既是村长又是长者,他就不该刨掉桑树,他要千方百计地维护桑树长大,造福村庄。你就想说这个农夫很可怜,可怜有什么用呢?村里人都可恨,你让我听了也恨他们,可是,恨有什么用呢?本来故事里的喜怒哀乐都是空的,你与其让我凭空地去恨一些人,不如让我凭空地去爱一些人。这样,我的心始终是快乐的、有力量的。”

黎光听了她的一番话,半天说不出话。反驳她吗?他决定不反驳。要反驳她是很容易的,譬如可以怀疑她那么肯定的快乐和力量。

他说:“你觉得我的童话不好听,那你给我讲一个吧。”

严听听说:“我不会讲。我生来就是听童话的命。”

黎光央求她:“讲一个嘛,破一个例。我想知道你喜欢听哪种童话故事。”

严听听说:“好吧。我就讲一个,我讲故事平平淡淡的,再好的故事也会被我讲坏,你就凑合着听吧。”

严听听讲了一个俞阿婆常常讲的故事:“有一个摇船的老公公,无儿无女,孤独一人生活。有一天上游发洪水,漂来一只筐子,漂到老公公的窗下面不走了。老公公听到哭声,点着了灯,打开窗户一看,筐子里有一个小女孩,他心疼地把小女孩抱进了屋子。这时,灯花一跳,落在桌上,说出人的话:摇船的公公你听好,上次发洪水,你救了一窝落在水里的小鸟,这次你又救了一个小孩。菩萨让我告诉你,你想要金银财宝还是要这个小孩?你想要这个小孩的话,就留下来当女儿,没有金银财宝。你不想要的话,重新放回水里,马上就会有人来救她。看在你善良的份上,菩萨会给你吃穿不尽的金银财宝。老公公说,阿弥陀佛,这么大的水,小孩放下去岂能活命?我不要金银财宝,我要这个孩子当女儿。这个小女孩长大后,有人来找她。原来她是公主。公主舍不得离开老公公,就把老公公一起带进了皇宫。这下老公公得到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黎光沉吟了半晌,说:“你有病吗?这么大了还喜欢听这种弱智的故事。”他刚说完,树上掉下一个东西。他不用看都知道是鸟屎,心里有点懊恼。

严听听说道:“我没病。”

她的声音大了一些,引来在旁边夜巡的民警,过来拿手电筒照着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黎光说:“讲故事的。”

民警说:“你哄我玩是不是?走,跟我走一趟。”

黎光赶忙说:“同志,我和你开个玩笑。我不是坏人,我和葛小根是好朋友。葛小根你知道吧?”

第二天晚上到了深圳,深圳是陰天,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星星和月亮都深锁在云层里面。黎光看到深圳的第一眼,就知道深圳的夜晚根本不需要星星和月亮。那是一幅让人感到无比惊讶的情景,灯火通明,连让人偷偷撒尿的死角都被明亮的灯光打着,深圳就像一个大舞台。到处都是振奋人心的或引逗人心的广告牌,如: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待开张;信息时代来临,摸到过河的石头不如摸到一张飞乐股票……古今胸罩,一戴添娇。

到处都是工地。全国各地来的人,操着南腔北调,来此创业或淘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金钱的渴望。空气里飘散着尘土,纵横交错的电线下面,女人们穿着多样,有蝙蝠衫、文化衫、短裙、西装短裤、开衩开到大腿的紧身裙、紧身牛仔裤,光脚穿着凉鞋,手指和脚趾涂着红色,昂首挺胸走在路上。她们长得没有一个像严听听那样的,也许以前与严听听有几分像,当她们的城市不再需要星星和月亮时,她们也就与严听听越来越不像了。

牛草青的公司开在东门,她的公司什么都做,倒服装、倒彩电、倒圆珠笔,把内地的东西倒到香港,再把香港的东西倒到内地。香港需要内地的玉米、大豆、大闸蟹……内地需要香港的电子产品、化妆品、墨镜……她还想着在吴郭市开第一家鲜花店,把深圳的鲜花送到吴郭去。如果政策允许,她还想开私人出租车公司、长途运输公司、飞机客运公司。黎光想起严听听的理想,她想当飞行员。

东门有许多老房子、老街,和吴郭一样有青砖黛瓦、青石板路。不同的是,吴郭城波澜不惊,不像这里如此喧嚣。从凌晨到午夜,始终人声鼎沸、万头攒动。这里也是新旧结合的地方,野蛮生长的新力量和传统的温良内敛并存。牛草青比以前更亢奋了,穿了一件露腰装,身上喷满香水,一看到黎光就扑上来拥抱他,其实他们才见过一次。

拥抱过以后,牛草青又在黎光的脸上亲了一下。黎光一把推开她。无意中掠过她一眼,仿佛觉得牛草青的嘴唇和严听听很像。所以,当牛草青提议带他去沙头角中英街“开眼界”时,他没有拒绝。过了十几天,牛草青给他办好了“边境特别管理区通行证”,他们坐着一辆中巴去了中英街。中英街街心有块界石,将沙头角一分为二,东侧是华界,西侧是英(港)界。中英街不长,也就一里路长。也不宽,刚好够得上两辆小车交会。店铺也都是小小的,一家连一家,大部分经营着款式新颖的金银首饰、手表、珠宝。每家店铺的同类商品都是一样的价格,只有在赠送物品上有所不同。许多人在这里进货,再拿到大陆去卖,赚个差价。

牛草青带了四条大陆生产的名牌香烟,交给了中英街港界那边的一家门店,赚的香烟差价,她没拿现金,就在柜台上取了一只花里胡哨的男式电子表,店家对她不错,又赠送了她一条镀金项链。临走时她笑着对店家说:“香港是我们的,迟早要把你们收回来。”店主也笑嘻嘻地用港式普通话回答她:“OK啦,我们等着这一天啦。”

晚上,他们回到深圳东门,去了一家粤菜馆。店里粤曲悠扬,店外摆得满满的南国珍花奇卉,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饭店。牛草青说:“放心,我来请客。”

黎光微笑着点头。

牛草青叫了一瓶荔枝酒。黎光说:“我不喝这种酒。我喝一瓶啤酒吧。”牛草青说:“我酒量很好的,就是有一个坏毛病,喝多了要坐到人家的腿上去。”黎光说:“我认识一位十八岁的女孩,她喜欢听故事,别人给她讲故事,她就坐在人家腿上听。你不是十八岁了,请你不要坐到我的腿上来。”

牛草青不是吓唬黎光,几杯荔枝酒下肚,她就坐到黎光腿上去。黎光想把她推下去,无奈她的屁股又大又有力,像粘在黎光大腿上一样。他说:“哪有你这样的领导,男下属见了不得吓死?”牛草青一听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说:“你不要瞎说,我这头牛也就是见了你以后,才想啃啃小嫩草。”黎光说:“你是什么时候‘下海的?真想知道你‘下海前是什么样子的。”牛草青说:“我是一九八五年到深圳来淘金的,我那时候很害羞,见了陌生人,话都说不出来。”黎光说:“现在是陌生人见了你话都说不出来。”牛草青打开包,拿出那条镀金项链挂到自己脖子上,把手表递给黎光,示意他戴上。黎光没有接。牛草青就把手表扔到他身上,说:“你怕什么?不过是一个小礼物,又不要你卖身答谢我。每个人来我公司,我都会送一份小礼物。你好好干,奖金多的是。”

她这句话没有瞎讲。国庆节前,因为上半年业绩不错,她宣布带着公司全体人马去海南玩一趟。她说海南刚建省,她要去考察一下,看看海南经济特区有些什么。

在海南,他们也被牛草青开了“眼界”。牛草青不知通过了什么途径,把自己公司的几个骨干带去了一个隐秘的地下室。地下室的门里门外都有虎视眈眈的壮汉把守望风。随着一阵阵香风,几位美貌的高个子女郎轮流出场,从外衣脱到内裤胸罩,在台上且歌且舞,身姿曼妙。黎光也算见过一点世面,第一次见那白生生的肉在台上极尽挑逗,也是一阵阵头晕目眩。他独自走到后面壮汉把守的地方,点着一支烟吸了起来。表演之中,观众是不许离开地下室的,以免有人向公安部门报信。他很想把这件事告诉严听听,问问她有什么感受。世界不一样了,能卖的都会明码标价,她的童话还会保持以前的结局吗?

忽然外面响起了枪声。表演的女郎们消失不见。观众们也被壮汉们催促着离开了地下室。出来后,牛草青说:“我们这次人多,打了点折扣,每个人的进场费不算贵,也就一百块。这笔钱公司出了,大家到外面不要乱讲。”

牛草青走到黎光的身边说:“我刚才看到你受不住走了。你还是见识太少。这种场合才是男人的童话。”

后来他们知道,外面的枪声不是针对地下室的色情表演,是两个帮派火并。这也是海南刚建经济特区时的怪现象。

在牛草青的发财梦指引下,黎光过了一段混乱然而激情四射的生活。那时候,他们的笑容都很明朗,他们的咳嗽都显得很有主见,他们不断地被什么东西在消耗,却自信地认为力量会源源不断地滋生。生活又紧张又刺激,同时伴着空虚和孤独。黎光与牛草青同居了,才好了两个月,她丈夫就从杭州赶来,把黎光打残了一只左手,从此后他的左手捏不牢东西。她丈夫是搞体育的,打起黎光来真是秋风扫落叶。这件事过后,她老公痛下决心,从杭州中学调到深圳大学了。这样也好,牛草青从此不敢和黎光厮混,黎光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轉眼过了快两年了,春节前,牛草青把黎光、总经理、财务主管和办公室主任叫到她办公室里,商讨一件事。

牛草青说:“各位,我结婚前有个相好,叫赵一铜。他能量很大,这些年做铜的生意,越做越大,是国内经营铜生意的龙头老大。大家叫他铜老师。他在全国各地都有收购铜和加工铜的工厂、仓库,最近他又到非洲什么地方去收购了一座铜矿。我想从他手上弄点皮毛生意,比如让他给我们一点租赁生意,我们搞几座仓库租给他。再比如,我们去弄块地,造几座厂房,卖给他,或者用厂房入股,我们当股东。当他的管理也行。开发了这一块,我们可以暂停传销这一块。传销这东西,我总觉得要出事。”

黎光说:“你真是想得美。铜老师这样的人,身边不会缺少美女吧?他连你是谁可能都忘了。”

牛草青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有老婆了。他肯定记得我的,因为我和他分手的时候,大大敲了他一笔竹杠。那时候他不过是个收破烂的,破铜烂铁旧车废纸,什么都收。摊子不小,钱还不多,他只好把他祖传的金戒指都给了我。铜老师以前当过中学语文老师,人是文绉绉的,有情有义。我把他打得嘴唇出血,脸上淤青,他也没说什么,还是把金戒指给了我。”

黎光说:“莫不是你去找到他,让他也打你一顿?”

牛草青说:“事在人为,只要努力,万事都有可能。我打听到他最近去了上海,在上海证券交易所办事,办完事再去吴郭市一个宾馆住下来,他今年要一个人在吴郭过年。我们也去这家宾馆住着。找个机会,约他出来吃饭,把金戒指还给他。”

牛草青说的我们,包括她和黎光、副总经理、财务主管、办公室主任。

牛草青捏住黎光的脸颊说:“黎光,衣锦还乡啊。去找你那个小姑娘讲童话喔。”

三天后,黎光跟着牛草青回到了家乡吴郭市,住在风景秀丽的吴郭宾馆。久不回家,他的心情还是不平静的,大口吸着气。当天晚上,他先回到了父母的家里,才知道他爸正在接受组织上的审查,他爸当“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领导时,收受了贿赂。当年他和黎光两人父子对骂,彼此都说对方会坐牢,没想到他应验了。他对黎光说:“你要认真做人啊,不要像我这样。”黎光说:“爸,对不住啊。那时候我也是瞎说。我真的想不到你也会犯这个错误。我想不通。”黎光爸说:“我也想不通。”

从家里出来,黎光回到自己租赁的屋里去拿自行车。父亲犯法,他们的房子有可能保不住。黎光想,他要考虑给父母和自己买套房子了。

他走的时候,房门是锁着的,现在是关着,但没有锁。他进屋一看,自行车没了,床上独有的一床鸭绒被没了,屋顶上的吊灯也没了,换了一只赤膊灯泡。

黎光拿了一把铁勺子,朝东墙上使劲地敲了起来。墙那边,老王的声音响了起来:“什么人啊?是黎光回来啦?”

黎光说:“不是我是谁?你胆子太大了,快把我的自行车、鸭绒被送回来。”

一会儿,老王老婆推着自行车过来了,放在他门口,低声说:“鸭绒被没有了,不是我拿的,是老王拿的,带到乡下,送给了他妈妈。”

黎光说:“王阿姨,你真可怜。”

老王老婆说:“是,我很可怜。你饶了我们吧。你出去两年,不都是我们在给你看房子?有一次夜里我闻到焦煳味,以为是你的房子失火了,还起来到你这里来看了看。”

黎光说:“你没看出名堂吧?是不是你的炉子没封好,放在上面的饭锅烧热了?”

老王老婆可怜地说:“是的。”

黎光看了看车子,车子旧了不少,但还能骑。老王老婆说:“车子这么破了你还要?你一看就是发了大财了。一身西装笔挺,外面风衣飘飘。手里拿着大哥大,就缺个美女在怀里抱抱。”黎光说:“哎呀,两年不见,你也是变多了。除了乱拿人家东西,还这么油嘴滑舌。”老王老婆坦诚地说:“我们是穷人。穷人,怎么变都没关系,没人在乎我们变不变。”

黎光骑到严听听家的巷子,刚到巷口车子就掉了链子。想起两年前与听听在巷口的光景,心里一阵温暖。走到巷子里,发现巷子好像变了,但一时又不知道什么地方变了,它外表还是那个样子,骨子里却透出一股烦躁的气息。黎光想,也许是自己太敏感,太敏感就会失去真实方向,也许是自己变得浮躁了,才会看什么都觉得烦躁不安。

严家大门紧闭,没有灯光。奇怪的是,周围走来走去的邻居,他都不认识。派出所也搬走了。他站了一会儿,明白为什么这条巷子烦躁了,是夜晚里走来走去的人太多了。

他看到了一个熟人,居委会主任刘阿姨,连忙上前叫住了她:“刘主任你好。”刘阿姨看了又看,叫道:“哎哟,是你啊小黎!好久不见,一看你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变得多了。我也变得多了。我现在忙呀,只争朝夕呀。居委会想搞一个木器加工厂,我去找领导敲图章。你站在这里干什么,来找严听听吧?她一家搬走了,她家房子出大价钱租给了一个香港老太太。那个香港老太太是个美容师,浑身香水味,呛死人,好在不怎么来。严家搬到哪里去了?我们也不知道。再会。”

黎光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啼笑皆非。他不过问了一声刘主任你好,就引出了这么多珍贵的生活信息。

他从巷头走到巷尾,怅然若失。

第二天一大早,牛草青就带着办公室主任林叹出去了,两个女人在外面神神秘秘地消失了一天,下午回来喜形于色,说铜老师答应明天晚上来赴宴。

黎光说:“金戒指有没有还给人家?”

牛草青说:“还了。放在他桌上,他看都没看。这狗东西现在牛了,我坐在他门口等了半天,到中午他才开门。开了门叫我进去,五分钟不到又叫我出去。我只好又坐在门外等,看他叫了餐,服务生送到他房里,他吃好是下午一点多了。他又要睡,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让我进他房间——还只能我一个人进去。任我坐在那里,就当我是个空气,自顾自地打电话、上厕所。上厕所门都不关。”

黎光说:“也许他暗示旧梦重温呢。”

牛草青说道:“不是。我看得出来,他很倦,什么人都不需要,就想一个人待着。他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眼神木呆呆,走在大街上,谁会看得出来这个人是业界老大,几个亿身价,还以为他是个精神有问题的普通老大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呀,生龙活虎的。他现在老是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照我牛草青的想法,他的精神和身体早就亏空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黎光说:“你也不要推卸责任,如果他真的精神出了问题,你也是他下滑路上的一个原因。当然,你管不了那么多,你还是多替自己想想吧。”

牛草青说:“我现在不敢说满话,也许哪一天我也像他这样了。当然我首先得赚几个亿才能变得像他这么万念俱灰。”

酒店就在宾馆里,牛草青带着黎光他们,六点钟就坐在包厢里了。铜老师喜欢吃粤菜,她就点了澳洲龙虾、澳洲带子、马达加斯加鱼翅、墨西哥鲍鱼。到了七点钟,铜老师才出现。他就一个人,穿着拖鞋,蓬头散发地走进来,眼睛朝牛草青一瞄就收回去了。牛草青看在眼里,不吭声,一迭声地催服务员上菜,问铜老师:“喝什么酒?茅台还是轩尼诗X·O?”

铜老师恍若未闻,坐下来,沉默地吃。他的吃法让黎光看了难受,山珍海味,他吃到嘴里毫无表情,味同嚼蜡的样子。而且他越吃越冷,扣上衣服扣子,拿起牛草青的丝绸围巾系到了自己的脖子里。林叹把自己的厚羊毛围巾拿过去给铜老师看看,示意他把丝绸围巾换下来。铜老师也朝她一瞄,迅速收回目光。林叹头颈一缩坐回自己的座位。

牛草青凑过去,低声下气地再问他:“喝什么酒?”

铜老师说:“不喝。”

一会儿,铜老师好像吃饱了,扔下筷子说:“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北归去,淮上对秋山。”原来他在吟诗,吟完这首韦应物的诗,他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他的“大前门”香烟,牛草青拿起火柴,替他点上。铜老师在烟雾里对牛草青说:“这些年来,你除了想钱,还想些别的什么?”牛草青说:“除了想钱还是想钱,没有别的。连男人都不想了。”听到这个回答,铜老师的脸上浮出笑容。他这么一笑,黎光发现他长得不难看,也不太老。他的笑容很是真诚可爱,甚至有点儿孩子气。

这时,隔壁的包厢里响起一阵哄笑声。笑声停下,有个人说了些什么,又响起一阵哄笑。

铜老师站起来说:“我听出来隔壁有一位见过一面的朋友,我去看看他,不知道他还认识我不?”他说完就走掉了,去了那个不断哄笑的包厢。牛草青对我说:“黎光,你跟过去看看。铜老师是我们的人,别让别人把他引走了。”

黎光跟在铜老板后面。铜老板推开隔壁包厢厚重的樱桃木门,大声说:“我是赵一铜,你们这里有谁认识我吗?”里面一阵沉默,突然有个北方壮汉从座位上站起来,朝铜老板又惊又喜地奔过来:“哎哟哎哟,我认出您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请也请不来您哪,是哪阵风把您给刮来了?”铜老师说:“我在你们隔壁谈事情,听到了你的声音,就过来看看你们笑什么?”

他们重新排位子坐好,这次铜老师坐了主位。没人在意黎光,他就站在门口服务台旁边。

北方壮汉站起来,端起酒杯说:“今晚真是太高兴了,早上喜鹊一个劲地叫,原来贵客到。我们现在重新开始,第一杯酒敬我们尊贵的客人赵一铜老板。”

喝完了第一杯,铜老师问:“你们刚才在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他话音刚落,大家就热闹起来了,推来搡去,最后把一位穿着白衬衫、黑白格子呢短裙的姑娘推到他旁边坐下。黎光看见那姑娘,脑袋“嗡”的一声,这不是严听听吗?

黎光摇摇脑袋,定一定神,仔细看去,不是严听听是谁?她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朴素淡雅。也还是那么美,头发差不多披到了膝蓋。看到她没有变化,黎光心里松了一口气。

铜老师问严听听:“你来告诉我吧,你们刚才为什么那么笑?”

严听听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刚才在讲童话故事。我讲的童话,他们都说是骗人的。”

铜老师说:“你讲了什么?讲给我听听。”他说完,大家又是一阵笑,严听听微笑着对他说:“我姓严,叫听听。我讲出来的故事,大家又要笑,不如你讲一个吧。”

铜老师专注地看了严听听一眼说:“你喜欢听童话故事?那我来讲个给你听。世界变了,我以为再也安不下一个童话了,看来我的想法太悲观了。我讲的是一个穷小孩,男孩。他读书很认真,功课也好。可惜家里太穷,供他读到高中就再也供不起了。他上头两个哥哥都送给别人家当儿子了。这个小孩高中毕业后,就在乡里的中学当老师。当了十年老师,碰到了好时代,他离开学校,开了一个废旧品收购站。后来专门做铜加工,越做越大,有自己的铜矿,全国各地都有工厂、仓库……他租了飞机、火车跑运输。他有了钱,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回他两个哥哥。他的爸和妈临死前都和他讲,要千方百计地找回他两个失散的哥哥。爸和妈都走了后,他孤独一人,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两个哥哥,他的心里就涌起生活的愿望。于是他到处找,找得很辛苦,终于把两个哥哥找到了,一个在青海,一个在新疆。他们都有了孩子了。他们拖儿带老来投奔弟弟,弟弟为了他们,特地在山清水秀的南方建了一座崭新的小镇,全是青石板的路,路两边分散着别墅,别墅的院子都有四五百平方。他给小镇起了名字叫欢笑镇。欢笑镇上有温泉。欢笑情如旧啊。”

北方壮汉说:“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赵一铜老师。两个哥哥,一个叫赵一金,一个叫赵一银。来,大家敬铜老师。”

铜老师没有端酒杯,说:“大家请安静一下,我有重要的话要说出来。”他扭头对严听听说:“小姑娘,想不想和我一起赌一把人生?拿你的青春赌明天。赌得好,你不仅有一个信任你的依恋你的丈夫,还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你拿青春赌,我拿命赌。”

除了严听听一时发愣,谁都知道铜老师在说些什么。他说得平静,却把大家吓得鸦雀无声。

黎光的大哥大响了起来。是牛草青打来的。他回到了自己人身边,眼里闪着泪光,把铜老师看上严听听的事告诉了大家,并且说:“铜老师可是有老婆的。”牛草青说:“不足为奇,好的时代都是情感开放的。他可以离婚,也可以不离婚。那个女孩可以当他老婆,也可以当他的小三。”

大家都忽略了黎光眼睛里闪着的泪光。饭桌上,喝到世界模糊或摇晃时,什么情况都会发生。

正说着,铜老师一推门,站在门口说:“我要回房间里洗个澡,打扮打扮。我今晚喝多了,你们谁扶我去房间?”林叹和牛草青闻言立刻站了起来。但铜老师忽然想起了什么,朝黎光一指,像国王一样命令他:“就你,你来侍候我。从今后我不要女人来侍候。”

黎光走出去,一路扶着铜老师的手。铜老师说:“我刚才看见你一直在门口站着,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黎光说:“听见了。”

铜老板说:“我一看见她,就知道我是她的人。她会拯救我,她是我生命里的绿洲,她会滋养我的生命。”

黎光说:“她是许多人生命里的绿洲,她滋养过许多人,包括我。”

铜老师问:“此话怎讲?”

黎光说:“老头,我追她追得好伤心。她不愿意,我也没办法。”

铜老师说:“小伙子,你眼光好。”

黎光说:“你放过她吧。她才二十岁多一点,还什么都不懂,是个活在童话里的人。你有五十了吧?还是六十?”

铜老师说:“我才四十三岁。她不需要懂,她天生就有一种拯救人的能力。只要她肯要我,我会把我整个世界给她,因为我要靠她续我的命。”

黎光把铜老师带回他的房间,坐在外面等着他洗完澡。铜老师从浴室里出来时,精神焕发,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不仅洗了澡,还洗了头发,喷了香水,换上了西装,穿上了皮鞋。他对黎光说:“小伙子,想不想听欢笑镇后来的故事?嗯,弟弟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子,加上各自的三个小孩,小孩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叔叔伯伯等等亲朋,一共四十几个人,十几家。住在欢笑镇里,开始过得真是其乐融融。弟弟还把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子安排进了集团公司。然后就不太平了,吵的吵,闹的闹,争权夺利。他们不缺钱,可任何时候说话,都带着钱这个字。欢笑镇变成了苦笑镇。”

黎光还是说:“你看到我脸上在苦笑嗎?请你放过她。”

铜老师说:“不放。我下半辈子就靠她了,我不会看错人。”

过了片刻,铜老师说:“我想当时代的英雄,可我却成了时代中的一个小丑。在听听面前,我才相信即使是一个小丑,也有莫大的价值。”

黎光听了铜老师的话,无法不动容。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他把铜老师送进包厢,也就是说,送到严听听的身边。他没有进去。门开的时候,他看见严听听凝重的脸,两个和她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围着她悄声说话。包厢里灯光打得很亮,严听听的长发上好像折散出白光,让黎光看了头晕目眩。

严听听抬头问铜老师:“我们就算开始了吗?”

铜老师肯定地说:“开始了。从童话开始,永远没有结束。”

隔壁这里,牛草青说:“大家都不要走啊。等着铜老师把好戏演完,我们再见机行事。”说完她闭上眼睛,把头一仰,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片刻,她身子一歪,慢慢地倒下来,大家只当没看见,任由她一头倒在地上。明天就是除夕,她把大家拖到这里,这会儿还要大家看好戏,眼见得大年夜不能和家人团圆了。一会儿她醒过来,自己爬起来,换到沙发上去睡了,并且发出惊天动地的鼾声。大家静悄悄地坐在桌子边,面前摆着残羹冷饭,心里怀着各种心思,耳朵里听着如雷鼾声。

睡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牛草青的鼾声戛然而止,睁开眼睛,说:“隔壁要散了。”

隔壁那一桌确实要散了,椅子在挪动,好几个人已经走到门口,互相道别。

牛草青问:“几点了?”

林叹说:“快十点钟了。”

牛草青说:“黎光,你去看看铜老师朝什么地方去了。跟在后面,不要惊动他。”

黎光说:“我不去。”

林叹说:“我去吧。我实在太好奇了。但是跟着人家干什么?人家要进房间的。”

牛草青说:“今天他们不会进房间。铜老师对待他上心的女人,不会这么随便。”

林叹去了十几分钟,上来说:“铜老师和那个女孩在大厅的茶室里说话,说着说着,铜老师就坐到地上,把脸枕在女孩的膝盖上。他看见我好奇地东张西望,也不恼,叫我过去,对我说,明天晚上,他在这里的二楼办一个盛大舞会。让我们都来。他还要把上海、杭州、南京的商界大佬们、朋友们都请过来。”

牛草青说:“明天是大年夜。他要办舞会干什么呢?哎哟,那就是向大家宣告他的爱情了。这位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铜大老板捉一个小姑娘要闹这么大的动静,从来没有过的。”

林叹说:“我听那些客人讲,这位姑娘是普通人,两三年前得过本市的选美冠军。因为家里最近买了房子,要还债。所以就答应了人,出来陪个酒。她这样的人,陪一场酒也就两三百块钱。”

牛草青说:“谁想打赌?这个女孩到底能不能拯救铜老师?”

林叹说:“这没法赌,你用什么标准衡量拯救和非拯救?”

牛草青说:“好赌的。如果他们在一起以后,铜老师改变独往独来的习惯,说明他得到拯救了。如果还是像以前一样孤僻不近人情,说明铜老师这次又失败了。以前他找我的时候,分手就是这么说的,说他又没找对人。”

林叹说:“我赌铜老师失败。”

大家纷纷赌铜老师失败。牛草青说:“我也赌他们的关系以失败告终。黎光,你呢?”

黎光摇着头,忍不住抽泣起来。

这场戏就这样了。黎光的除夕夜是一个人过的,他的房间位置不错,下面是一个挺大的花园。里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蜡梅花的香味悠远绵长。隐隐约约听见二楼的乐声,灯光从窗帘里透出一点,落在花园的水面上。

他始终看着花园。他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过了十二点,各处的烟花爆竹一起放起来,惊天动地,仿佛要把地底下的魂灵也惊醒过来,一起庆贺人间的无尽期望。烟花爆竹声里,花园成了最幽静的地方,一对情侣挽着手走了进来,在花园里不知疲倦地走,无穷无尽地走。花园被他们越走越小,最后花园小成了一叶扁舟,他们坐在扁舟上,驶向远方。这对情侣就是铜老师和严听听。铜老师不停地说着什么,严听听仰脸听得很专注。铜老师在说什么呢?他在讲童话吗?很显然,他的童话有着完美结局。他不知疲倦地讲着同一个童话故事,严听听百听不厌的童话。讲着讲着,他会不会就此深信不疑?

黎光说:“你傻呀。”这句话不知道是说严听听的,还是说自己。

大年初一,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他没有和严听听见面。严听听在吴郭市过了正月十五,才跟着铜老板去了他的家乡。

不出所料,牛草青和她的团队抓住了这个机会公关。舞会后,他们给严听听送了重礼,甚至还想把严听听聘为公司的副总经理。一来二去,严听听和他们认识了,也知道了黎光的存在。交往产生了感情,感情产生了利润。牛草青得偿所愿,得到了铜老板的帮助。黎光也得到了牛草青的奖励,拿到了一大笔奖金。他退出公司,离开深圳回到家乡。他的父亲因为是主动坦白,免于刑诉,但开除公职、开除党籍。那幢别墅是受贿而来,上交给了政府。

一九九二年夏,他拿着那笔钱去买了一个价钱十分便宜的房子,一所市中心的小院落,三间白墙黛瓦的平房,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小院子。房子和院子都有些残破,下雨时屋里会漏水。但是小院子里能种种花草和树木,他爸妈每天都与院子里的土打交道,这种状态也就像在家修行了。到了第二年,破旧的院子因为花草树木的繁盛,变得朴素而有生气,可以听雨打芭蕉,也可以踏雪寻梅,与莲听诵,或与竹同舞。

这时候,黎光收到严听听的一封信,上面写道:黎光你好!不要惊奇,你现在住的房子是我的。花亚嫁了一个外国人,这房子她不要了,卖给了我。我为了感恩我哥我嫂,就用了我的侄儿的名字买了下来。说起来我俩互不相欠,你活在你的故事里,我活在我的故事里。但我還是把房子便宜卖给了你。你高兴吗?我跟铜老师去了他家,自从俞阿婆死后,我还没找到给我讲故事的人。现在他给我讲了,讲那些我妈、我哥、俞阿婆讲过的故事。他说他有一天一定会相信这些故事的。我们去了他家,等着我的是他的太太和两个儿子,还有一大堆亲戚、亲戚的亲戚。当然这都是没关系的,我们去了两天,他就带我离开了那里。他说以后要与我同进同出,比翼双飞。我们要互相建立信任,在信任的基础上结婚生孩子。他带我去了中国一些最好玩的地方,最好吃的饭店。带我去了世界上一些最好玩的地方,最好吃的饭店。然后我们就去了一座岛上待着,这座岛是他的,岛上有山有湖有树林。等到我们从岛上出来时,才半年的工夫,他的施工人员就在繁华的大城市里给我们造了一座大别墅。别墅里有大宴会厅、大酒吧和几个藏酒窖。我们用着几个国家的特色厨师,法国、英国、日本的。我们在里面经常招待客人。来客要像汉朝人一样,进门就洗澡。我们有一个很大的洗澡房,水是从山上引来的温泉。希望你也来做客。

黎光把信在炉子上点着了。

他不想回信,如果他回信的话,一定要问她:你们现在还讲童话吗?他还要警告她:当心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想这么做,他想写童话了,写给自己看,也写给孩子们看。他心里有了沧桑,想法就不一样了,故事的结尾也与以前不同。他很乐意让故事有个明亮的结尾。他把《桑树的故事》改了结尾:挖桑树的老爷爷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不再挖树了,回去告诉村里人,每人领养一棵桑树,桑树不够的话,大家再去种一些。至于领养的细则,让孩子们说了算。结果,这个村里的孩子们和大人不一样,他们互相谦让,一点纠纷也没有。《狐狸的悲伤》也改了结尾:狐狸妈妈咬了爷爷一口,爷爷又疼又恼,抓起三只小狐狸就要扔到水里去。这时候,爷爷的孙子说:“爷爷,狐狸妈妈不过咬了你一口,你不要淹死它的三个孩子,也咬它一口好了,这样才公平。”

世界在改变,我们虽然经常束手无策,但还得相信未来吧。他想。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一日,黎光看到好几份国家级的大报纸上同时报道了一则消息:商界传奇人物赵一铜于昨天不幸病逝。一些小报上详尽描述了赵一铜逝世前的行踪。他和往常一样,一个人去外地度国庆节。在外地的某个宾馆里,他夜里心脏病突发而亡。死的时候他的亲人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公安局根据他的身份证确认了他的身份。他没有遗嘱,也没有指定接班人。他还没火化,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哥哥、众多的私生子女已经开始抢权夺利,互相告上法庭。他留下的庞大商业帝国将分崩离析。

牛草青对铜老师和严听听命运的预测不幸言中。

与此同时,黎光也给自己的人生预设了一个大团圆结局。他已经知道,严听听在铜老师猝死后生了大病,九死一生。他会赶到她的住地,把她接回家。他和他的房子终于等来了女主人。他见到严听听的第一句话应该这么说:铜老师独自猝死,不是你的错。他碰到你的时候,精神已是岌岌可危,任何人也救不了他。你要考虑救你自己。

这个预设的人生结局俗不可耐,但对黎光是最好的结局了。对严听听来说也是。黎光爱她爱了若干年,一直迷失在她的天真和单纯里。现在才知道,天真和单纯并不意味着没有创伤。

原载《钟山》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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