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里的足音美文精选

  村巷里的足音美文精选

  村子在一条狭长的沟里。异地搬迁,散居山坡上的人家都搬到了山下。依路而建,牵牵连连,一、两公里的地盘上几乎都有了房子。一式的小二层、三层,瓷砖贴面,白墙红瓦。门面朝着公路,通后留着院子。门是牌门,或合金制作,或铁艺镶就,非黄即红,气派敞亮。除了谝闲吃饭,冬日晒晒太阳,人们一般不在屋外兜留。外出归来,进门随手一关,铁门严丝合缝。一路看过去,家家关门闭户,仿佛全不在家。其实,除了上坡伺弄庄稼,出门打工以外,大多都在屋里忙碌,橱房锅里正徐徐冒着热汽,洗衣机也在卫生间里呼呼唱着欢歌,客厅雪白的墙上正随着电视画面的变化而变幻着色彩……

  空旷的村巷里,时不时响起的脚步声就格外刺耳。登、登、登……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正甩手走过。呱哒、呱哒……不定是谁家的小娃娃在无目的地跑跳……经常地,从村头开始响起的是一阵一阵慵懒而悠晃的脚步声,嚓啦、嚓啦……由远而近,轻飘、散漫,毫无目的又似在一路逡巡。常常地,嚓啦、嚓啦的足音仿佛停顿又仿佛还在继续,若有若无。几乎一碗饭功夫,才渐行渐远,从门口消失……

  嚓啦、嚓啦,真的停下了。是一户儿人家在街沿歇息。

  “过来了?平爷。”歇息的人随口召呼。

  “是咧,是咧!”平爷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回答,“靠时都想歇歇了!”

  脚步就嚓嚓地到了街沿跟前。街沿下是两步台阶,歇息人不消站起,只消往前踢踢凳子,平爷就万分感激地:“好咧!好咧!”活未落点,凳子已塞在屁股底下。不再说什么,但脸上却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为了感谢主人的恩赐,也仿佛为了活跃气氛,平爷说:“给你们唱哈山歌吧。”

  在平爷的山歌里,生活是贫脊的,精神却是昂扬的,“出门一声山歌子,进门一背块架柴”。乡里乡亲,好久不见,遇到了,也会是“草帽子满天飞,好久没有到一堆。说不完的知心话,淌不完的眼泪水”。山歌悠远、古朴、缠绵、凄清。

  年轻人皱起了眉头:“平爷,早不兴这个了!”

  年长的咳嗽了一声,意思是就你呈能?

  “平爷好记心呢!”年长的似在挽留平爷再多坐一会儿。

  “好喽!走啰!”平爷站起身,随着嚓啦、嚓啦的足音,身后又飘起一串山歌:

  久不唱歌忘了歌,久不撑船忘了河。

  秀才提笔忘了字,燕子衔泥忘了窝。

  “走喽――!”

  “老喽――!”

  苍老的声音在村巷里激起一阵阵回音。

  “还是那二年好噢!”平爷边走边在心里嘀咕。乡里乡亲走东家,串西家,跟共产主义似的。一家煮肉,十家都沾荤腥。吃个跳蚤,都给别人掰个腿腿!抓起筷子就夹莱,端起杯子就喝酒。大家都不富裕,但逢年过节,接亲接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满嘴流油。打个饱嗝,酒汽都能醉人;吐泡口痰,火塘都能燃烧起来。人们劝酒、喂肉,从背后冷不丁往碗里倒饭。动作原始、粗鲁,但心诚意满,热情执着。非但不会怄气、翻脸,连平日的小纠结,小摩擦都在这劝酒、喂肉,冷不丁往碗里倒饭的过程中化为乌有,烟消云散。七十八岁高龄的平爷在心里发出感慨:世事乍说变就变了呢!还是那二年好啊!

  “那二年”土地刚刚到户,大伙儿种粮的心气儿多旺!平爷正值半百年纪,身子健硕,走路生风。在村头大沙地伺弄庄稼,挖地、点种、施肥、薅草……地畔下面是条大路,坡度大,过往的车辆也少。冷不丁,耳朵里送来一声吆喝:“老背时的,庄稼做得好宽呢!”

  古铜色的脊背在太阳下面直起来,眯缝着眼睛,抹一把汗水,这才看清,坡下路边的树荫里正坐一人,靠着树干的背篓里装满花花绿绿的东西。

  “赶场了的?哟,你没说把山也背回来嘛!”

  “也没买啥。喘口气,下来吃锅烟噻!”

  有刷刷的沙石溜下来,路畔扬起一阵尘灰。平爷连滚带爬这就到了跟前。搬一块石头坐下来,打火点烟,拉开了家常……

  “那二年”人见人亲。平爷在心里感叹。

  就在这条路上,就在起坡的这一段,多少个晴明的早晨,多少个染金的黄昏,看着上坡的拉车人,脖子绷得老长,双腿直打颤颤,就是起不了步。不管熟悉与否,不管自己多忙,节骨眼上,一锄头挖下去,也丢下锄把,连跑带索地扑下来,几乎用肩扛,身子撑,硬是把负重的车子顶上坡去。

  雨后初晴,也有满载的“小手扶”经过这段坡路,突突地冒青烟,少点子劲,就是挪不了窝。平爷走拢了,叭叭往手心唾两下,扯嗓子吆喝:“快给油,我帮你帶把劲!”

  在机车的嘶吼声中,平爷蹬直了双腿,脖颈青筋直冒,硬是把机车推离了窝。司机踩着油门不敢松劲,一气擂上坡顶,才停下道谢找烟。平爷早回到了坡上,手挠圆了:“井水挑不干,力气使不完。快去赶路去吧!”

  这些年,孤身的平爷常常站在村头发呆。大路上,消失了从前的拉拉车,小手扶。眼前风一样驶过的摩托、小轿车像急着去赶一场盛会。穿戴时新的乡邻都行色匆匆,讳莫如深,形同陌路。站在人群里的平爷,像一篇满是简化字的文章里,突然冒出的一个繁体字,除了与他年纪相仿的,大多数人已忽略了他的存在。

  村子冷漠,平爷寂寞。

  村子还是这么个村子,乡邻还是这么些乡邻,事情也都还是那么些事情,乍渐渐变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呢?

  那一天,平爷亲眼见到一个摔伤的汉子在路口拦车,去医院诊疗。司机张口“给多少钱?”钱少不带。平爷气得嘴唇突突直跳,在心里骂道:狗日掉钱眼里了!上沟下渠,住一个村子都六亲不认!

  春有朝露秋草黄,夏有彩虹冬凝霜,就是没有奇迹出现。站在村口的平爷眼晴有些酸涩,有些迷惘。望着滚滚长河的落日,望着“勾嘎”远去的雁阵,平爷只有认了,开始与长长的村巷较劲。嚓啦、嚓啦的足音,从村头开始响起,轻飘、散漫、孤独、失望,激不起丁点回声,唤不来一瞥注目。就这样,日复一曰,年复一年,执着而无奈地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