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守护,(长篇小说连载)

张平

第一章

市委市政府决定修建一条路。

通往市郊龙泉机场的一条路。

严格意义上讲,是要打通一条路。

要打通的这条路其实并不很长,从市委市政府所在地飞云大街到龙泉机场,大约四十公里。但现在的路,七十多公里,几乎要多绕一倍的路程。为打通这条路,历任政府设想筹划了好多年,但一直没能实施。

这条路叫龙飞大道。

龙兴市是个地级市,全市四区八县,人口八百多万,市区人口四百七十多万。四百七十多万人口的一个城市,市区面积却不到三百平方公里。整个市区被两座大山紧紧箍在一条狭长的地带里,再也无法拓展。改革开放几十年来,不管人口如何增长,城区如何扩大,就这么一直在这个山窝里打转,城市建设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在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的今天,市委市政府明白,龙兴市要发展,只有一条路——必须下决心打开这条通往龙泉机场的路。

龙泉机场也只是图纸上的机场。由于龙飞大道工程没有付诸实施,机场的兴建始终只停留在谋划阶段,征地规划都还没有开始。其实,钱早就筹集到手了,方案也早就定下来了,就是还没找到干事的人。

龙泉机场附近十五公里处有一个龙泉宾馆,是龙兴市唯一的园林式五星级宾馆。龙泉宾馆近旁的龙泉寺,是一座具有上千年历史的国家一级保护寺院。过了龙泉宾馆,就是一马平川的六百里龙兴平原,三条高速公路在这里会合。龙飞大道的另一端,则是龙兴市五所高校新校区的建设工地,高校新区的建设也是刚刚起步。所以,打通龙飞大道成了龙兴市市政建设、经济建设、文化建设的关键所在。

尤其是龙兴市的城市改造,必须打通这条路,才有可能快速推进并向外拓展。这条路打通了,就把整个龙兴市的城市建设全部打活了、打开了,制约龙兴市发展的交通问题、规划问题、环保问题等,都可迎刃而解,市区面貌将得到极大改善,一切均可重新布局、重新规划,外资会大笔跟进,城建会快速发展。这座千年古城,随着这条路的修通,很快就会展现出勃勃生机和发展前景。

这是龙兴市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市委市政府研究了整整一个星期,最终由市委常委会决定,省委批准,破格提拔,抽调吴浙县县长辛一飞任龙兴市委常委、副市长,主管城建。换句话说,就是直接点将,让辛一飞负责打通这条龙飞大道。

辛一飞听到这个消息时,有点儿难以置信。

辛一飞今年五十三岁,按他这个岁数,还待在县长这个位置上,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过了提拔的年龄,升职的事他早已不想了。

基层干部提拔起来本来就不容易,层层考察,层层推荐,前前后后还得经过六方面共十七八项调查,才能初步过关。提拔一个干部,差不多得折腾你几个月。但这次却一反常态,辛一飞竟然连跳三级,由县长越过县委书记,直接提拔为副市长,而且还进了市委常委。这在龙兴市甚至全省近年来干部提拔的历史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午前接到通知,一百多公里的路,下午刚过两点,辛一飞就到了龙兴市市委书记田震的办公室。

田震在學校时是体育健将,中学大学都是篮球队长,人高马大,嗓门粗壮,行事果断。见到辛一飞,开门见山,不拐弯也没客套:“老辛啊,这次任命,市委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你合适。”田震比辛一飞小四岁,所以就叫辛一飞老辛。“你也清楚,临阵点将,是有硬仗要打,这个提拔对你来说,肯定是苦差使。”

辛一飞有点儿踌躇不安地说:“田书记,吴浙县我手头还有几个工程没干完,再给我半年时间就差不多了……”

田震摆摆手:“县里的事情就不要考虑了,现在你马上得考虑市里的事。龙兴市的市政建设,不能再拖了。这么急着把你调过来,就是时间太紧迫。省里已经定了,明年国庆节,要在龙兴市召开首届国际矿业博览会,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年五个月,我们没时间患得患失了。”

“就是要打通那条路?”

“以这个为主,其他的也不能误了。”

“我干不了。”辛一飞没看田震,嗓音不高,语气却像石头。

田震愣了一下,死死地盯着辛一飞:“你别想跟我讲什么条件。干得了得干,干不了也得干!”

“再没人选了吗?明年换届,我去人大政协干个闲职就可以了。现在的工作不好干,我真不想干。”

“你想得美!”田震的语气不容置疑,“先打通这条路,还有机场和高校新区,都得接着干。人选多的是,但现在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辛一飞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个结果,低着头想了想,说:“那也得有个交接,有个熟悉过程吧,怎么着不得十天半月的?”

“没有那么多时间,一天报到,两天交接,过几天人大常委会正式表决通过。明天你就以市委常委名义介入工作,我已经跟你们书记说了,县里的事暂时由他代理。”说到这儿,田震站起身,“你现在就到李市长那里去,具体怎么办,李市长都会告诉你。我再跟你强调一下,没时间了,这条路要是不能按时打通,唯你是问!”

市长李任华不是本地人,原本是中央某机关挂职下来的,刚一年多,就由副书记当上了市长。之所以提拔得这么快,是因为原市长出了问题,严重违纪违法,先是“双规”,很快就移交司法处理。于是临危受命,李任华被任命为代市长。一个月后,又被市人代会选举为市长。市委市政府的干部私下里都认为李任华是个“飞鸽牌”,下来无非是历练历练镀镀金,迟早是要回到中央机关的。不过也有人说,李任华是中央派下来的眼线,就是专门为中央在下面摸底了解情况的。此次破格提拔,也是为他的下一步提前铺垫。因此,即使像强势的市委书记田震,对他也是礼让三分。

李任华个头不高,戴着厚厚的近视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別人说了,李任华市长和田震书记两个人的角色正好反了,按两个人的脾气,李任华当书记,田震当市长也许更合适。

秘书把辛一飞领了进来,李任华一边让座,一边让秘书沏茶。辛一飞也真有点儿渴了,坐下来,端起杯子也不顾烫不烫,也不管茶泡好了没有,一边吹一边哧溜哧溜地喝了起来。李任华也在沙发上坐下:“见过书记了?”

“见过了。”

“这么快?”

“该说的都说了。”

“是吗?”李任华有些吃惊,“我从书记办公室离开还不到二十分钟,这么快就说完了?”

“意思清楚就行了,明年国庆节前打通龙飞大道,硬任务,不能打折扣,不能讲条件。”辛一飞淡淡地说。

“那你也没谈条件?”

“书记说让我找你谈。要说条件也就一个,我当副市长,主管城建,别的一概不管。除了城建的事,尽量别让我参加常委会,市政府的常务会也尽量别让我参加。”

“那怎么行?”李任华扶了扶眼镜。他清楚辛一飞的性格,但没想到他提出的要求这么离谱。“田书记没有跟你说?你是市委常委,下一步还可能要让你担任常务副市长。”

辛一飞像是被烫了一下:“那更干不了了,能干也没法儿干。李市长,你知道的,这条路十几年了一直打不通,并不是历任领导不想打通,实实在在是打不通。五年前,田书记还是市长时就找我谈过,我说你就没那实力,那得用钱打。后来他当书记了,又找我,我说你现在有钱了,可别的势力也有实力了。过去一亩地十万二十万就拿下来了,现在二百万三百万也拿不下来。政府的那点儿钱,能算几个钱?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过去打不通,现在你一样打不通。”

“市委市政府已经下决心了,这个你不用担心。”听辛一飞这么说,李任华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老辛啊,你看田书记,他还年轻,能看着这条非修不可的路不修吗?你再看我,老百姓都说我是中央派下来的,我当市长,这条路能不修吗?要是老百姓说,中央下来的都修不了,市委市政府还有什么公信力?”

“拖了这么多年,在龙兴市的老百姓眼里,政府哪儿还有什么公信力?”

辛一飞看似随意的一句,噎得李任华半晌说不出话。过了好一阵子,李任華才开口:“是啊,任何时候,要让老百姓相信政府,都不容易。好了老辛,不说干得了干不了,这个没的商量,你就只说你的条件。”

“还是那句话,即便让我担任常务,我也是只管城建,别的一概不管。”

李任华不住摇头:“常务副市长,该管的都得管,包括公安和财政。搞市政工程,公安保驾护航很重要。”

“不管。”辛一飞态度坚决,“一手搞拆迁,一手带公安,在老百姓眼里,我成什么了?”

“那财政和发改委呢?常务副市长总不能不管财政不管经济吧?”

“我主管城建,又主管财政,万一在节骨眼儿上有人到上面告我,你说这路还修不修了?”

“这个你放心,市委市政府会全力支持你。”

“人家要是连书记市长一块儿告呢,你们还怎么支持我?”

“未雨绸缪当然应该,但也不必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

“我就怕想得还不够复杂。这条路连着五个商场、六家国企、十几座宾馆、五十多家饭店、上百个商铺、十几个加油站、十五六家工厂和作坊,还有一万多家农舍、两个棚户区,涉及几万人的就业问题,还不包括龙泉机场和高校新区两个大工程。如果不复杂,怎么会等到今天才下决心打通这条路?过去最难的是打天下,现在最难的是修路、是拆迁。既然让我干,我就只管修路,其他一概不管。”

辛一飞的话句句呛人,李任华倒并不气恼:“呵呵,我说呢,难怪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反对,就书记一个人坚持不松口,看来书记选人还真选对了。实话告诉你,我当时都动摇了,你的阻力不小啊。知道吗,田书记对你的事,可是立了军令状的。所以呢,你这个条件我一个人答应了不算,还要书记点头。不过没关系,还有什么其他条件,你先都说出来。”

辛一飞想了想:“也不算是条件,但我得提前先给市长打个招呼,将来工程干起来,我需要什么样的人,市长就给我配什么样的人。这是实打实的工程,得找能干事的人,那些只会说套话空话、摆空架子的人,一概都不能用。”

“还有吗?”

“我用的人,如果有人告状有人找事,我一个人顶着,市委市政府唯我是问,千万别动不动就把我的人给弄走了,不然整天人心惶惶的,谁还干事?这不是条件,只是个约定,你看行不行?”

“还有吗?”

“没了。”

第二章

离市委不到五公里远的一个不大起眼的小楼里,云翔集团董事长靳如海把整个身子都深深地陷在沙发里,默默听着自己的副手、云翔集团下属龙江宾馆总经理霍怡帆和市城建局一个科员的对话。

“已经定了?”霍怡帆问。

“定了,千真万确。”科员格外恭敬地说,“上午的常委会,下午找他谈话,可能现在就在市委,消息绝对可靠。”

“这个叫辛一飞的,以前是干什么的?”

“龙兴市阳郴县人,85届省工业大学毕业,在阳郴县城建局工作,当过城建局局长。后来在阳郴西堡镇当镇党委书记,又被提拔为吴浙县副县长,一直分管城建,七年前当上了吴浙县县长。”

“哦,他呀!”霍怡帆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辛镢头是不是就是说他?”

“对对,就是他。”

霍怡帆皱了皱眉头:“我听说他在阳郴县和吴浙县都干了不少工程,他搞的吴浙新区,还有正在施工的吴浙老城堡工程,省里还在那里开过现场会。还有他搞的吴浙龚山景区,现在也火得很。”

科员不住点头:“每个工程确实都很漂亮,连专家也承认是大手笔。”

“既然这样,怎么就一直提不起来,县长干了七年,连个书记也混不上?”

“肯定是不懂官场规矩呗,谁的话也不听,谁的面子也不给。他当县长,书记没法干;他当书记,县长没法干。说他好的人,能把他夸死,说他赖的人,能把他咒死。这样的人领导不喜欢,但在老百姓里比较有威望。”

陷在沙发里的靳如海突然挺直了腰板:“怡帆啊,我看你们这次要认真想想对策了。”

霍怡帆笑道:“靳董,你每次都担心这担心那的,可哪一次咱们失过手?现在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就是资本说了算。”

“我看这次不一样。”靳如海站起身来回踱步,“你想想,龙兴市那么多干部,适合提拔的处级干部上百个,怎么偏偏就选了个辛一飞?而且是破格提拔。要是没有硬功夫,谁敢这么提拔?看似一级,其实是连升三级。万一这样的人出了什么事,市长书记的,哪个没有责任?既然不怕担责任,那说明这个人真的是过得硬。”

“这年头哪还有什么刀枪不入的?”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一拨一拨的,抓走多少人了?这个时候用干部,首先就是看干部干净不干净。再用老眼光老办法看问题解决问题,非出大事不可。万一这回真的来了一个刀枪不入的,你怎么办?”

“那我马上让人去查查,看他究竟能不能刀枪不入。五十多岁了,父母应该都还在吧,年龄一定都不小了,有老人就有办法。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孩子的事情也一定少不了,孩子的上学呀,工作呀,房子呀,车子呀,对象呀……还有,他个人就没个什么爱好?收藏呀,字画呀……不爱钱,也不好色?不好色,也不抽烟不喝酒?人有七情六欲,只要有爱好,咱就能粘住他。”

“万一呢?”

“万一……”霍怡帆语塞,她好像真的没有想过,如果有“万一”该怎么应付,因为她根本不相信有这号人。

靳如海的语气凝重起来:“真的碰上个‘万一,就什么也来不及了。你俩都给我听着,这一次非同小可,我们得双管齐下,否则老本都得贴进去。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们沿路的那些宾馆饭店,百分之八十以上都算违章建筑,都在必须拆迁的范围。一旦实施,不是损失惨重,而是血本无归!”

城建局的科员附和:“靳董说得对,这个辛一飞不可小视。在阳郴和吴浙,他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分管城建这么多年,他要是收钱,恐怕早就收了。”

靳如海点点头,目光转到霍怡帆身上:“怡帆啊,你刚才说的那些办法都没问题,该做的还要照常做。但这一次,以前的办法肯定远远不够了。为什么?从外地破格提拔调来一个人,没背景,没后台,也没利益,没牵扯……一来就主管城建,为的就是打通这条路。这说明政府下决心了,修路成了政府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政府的大局。钱财物任凭调遣,全力以赴,不惜血本。这一招太狠了,让上上下下都没了退路,只能背水一战。如果打不通,或者按时完不了工,他们这一届领导的功名前程也就土崩瓦解。所以,为了这条路,他们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谁也不准挡,谁也别想挡,谁挡就会让谁粉身碎骨。”

霍怡帆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那咱们就只有等死了?”

“你又错了,这次咱们小输即大赢,他们小赢即大输。他们拉开这么大一个架势,可能已经犯了大错,那就是把时间定得太死了。明年国庆节以前全线竣工,等于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求功心切,也成了他们的软肋。我们可以拖延时间,拖住工程进展,只要拖过了他们定死的那个时间,他们就满盘皆输。”

“可是,咱们有这个能力和政府拖下去吗?”

“既然是政府行为,咱们就可以找上一级政府,上上一级政府。官大一级压死人,再强势的下级还敢不听上级的话?咱们七家宾馆饭店,每家只要能从上面搬来一个差不多的上级领导,每个领导只要能拖上十天八天,加起来就是好几个月。那这个工程还怎么按期完成?所以,只要能拖延时间,我们就有了讨价还价的本钱,到时候他们为了保进度,你想要多少补偿,就会得到多少补偿。”

“万一这个辛镢头连上级的话也不听呢?”

“真把咱们逼急了,那也只能拼死一搏。现在的领导,最怕的不就是上访、告状、请愿、闹事吗?咱就给他来个集体上访,组织点儿人到市委省委门口静坐,然后媒体一宣传,闹得满城风雨,国内外关注。中央急了,省里还能不急?省里急了,市里还能不当回事?到那时,这个工程怕是就黄了……”

龙兴市古绛文物市场93号柜台的经理崔铭化,死死地盯着横贯市区的龍飞大道的规划图。这是三儿子崔晓剑下了大功夫从市规划局复印出来的。

崔铭化名义上是个普普通通的文物商贩,经营的店铺只有几十平米,然而私下里还有另一重身份——古墓大盗,而且是盗墓世家,十二岁起,他就跟着父亲干这一行了。

崔家人丁兴旺,崔铭化有两个闺女三个儿子。几个孩子天分都极好,最终,他选中了老三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至于老大老二和两个闺女,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能人,但对家族盗墓之事却一无所知。他们几个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父亲,这个不苟言笑、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小古董贩子,其实早已腰缠万贯,富甲天下。

如今的老三崔晓剑早已驾轻就熟,黑白通吃,成了文物界的江洋大盗。近些年来,他还广交朋友,办了一家武馆,在龙兴市小有名气。二十年来,父子俩极少失手。他们勘测古墓的水平和精准度,比国家级的专业机构毫不逊色。他们的胃口很大,一般的墓穴不会入他们的法眼,但凡看中了的,则必有斩获,极少落空。这些年,文物价格的猛涨,一夜暴富的欲望,催生了大批土生土长、勇而无谋的盗墓团伙,这些团伙自生自灭,再生再灭,极难长久。而他们父子则不露声色,稳扎稳打。

但今天的消息,让父子俩再也稳不住了。他们投资近三个亿,耗时近两年的计划,极有可能彻底泡汤。

他们先是投资了一座毫无开发价值的废铁矿,还投资了一座小煤窑。在小煤窑周边建起了一座砖厂、一座铁厂,并在市郊近旁投资了一处狭长而又价格不菲的小区,承租了附近的近千亩土地,承建了三十多个蔬菜大棚、九处花卉种植园、两百亩中药材种植基地,这几项投资超过两个亿。当然,如果他们的计划顺利,事成之后的回报也是不可限量。

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一切所谓的投资不过是障眼法。在这片狭长区域的地下,在砖厂、铁矿、花卉种植园、蔬菜大棚和中药材种植基地相连之处,秘密挖掘了一条地下通道。这条地下通道高不到两米,宽不过三米,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已经掘进了七公里有余。

这条地下通道是他们的核心秘密,只有极少的几个成员知道内情。雇来的挖掘工均不是本地人,他们告诉这些雇工,挖掘地道的意图一是秘密找矿,二是挖土烧砖。这都是违法行为,决不能走漏风声,至于能不能找到矿,并不要他们操心,反正大家的报酬比一般的矿工要高出一倍。这些雇工自然明白,在别的地方打工,比这儿更累更苦,工资还少得可怜。于是大家都拼命干活,因为老板说了,进度越快,工资越高。

房地产项目也一样是掩人耳目,目的就是同时在所在小区的地面上凿开几个地下通道的施工口,变单口单向施工为多口双向施工,这样可以加快掘进速度。唯一的问题是,地下通道太狭窄,施工正面只能容纳一个人,三个人轮换,三班倒,九个人值守,日夜不息,连挖带运,每天十几米已到极限。何况有的地段地质复杂,特别是有水有沙有巨石拦路时,进展更要大打折扣。进展虽然缓慢,好在也没发生什么事端,平平安安已属十分不易。目前地下通道已经进入市区,挖掘时更须小心谨慎,白天只能挖掘五到六个小时,晚上几乎完全停止,机械挖掘根本不用考虑,只能靠人工,否则一旦被上面的人發觉,那就前功尽弃了。

几个月内必须把他们全部拆除,实在太残酷了,简直无法想象

这些天来,他们虽然想尽办法,仍然无法加快进度。进入市区后,地质情况更加复杂,比如下水道、燃气管道,以及高层楼房、商场的地下结构,需要提前预测并准确绕过。多口双向的掘进方式也无法采用了,只能碰运气,挖一步看一步。

以他们的测算,再有一公里左右,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这段距离估计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再把意外情况算进去,四五个月也差不多了。二十多年来,他们都是采用这种方式,屡试不爽。

崔铭化当然也清楚,这个时代留给他的空隙已经越来越窄,时间和机会也已经无多,像他这样的致富之路,再这么走下去,只能是一条死路。他需要最后干一票大的,然后金盆洗手,此生此世再不踏入这个行当。

他看中的目标,是一座湮没数百年之久的通天古寺,就在龙兴市中心区域近旁的一片居民区地下,这个居民区恰恰就在龙兴市委市政府决定打通的那条龙飞大道的东侧。这个东侧,对崔铭化父子来说则是致命的一侧,他们花了近两年时间,投资近三个亿的那条地下通道,将会被龙飞大道彻底切断!

龙飞大道即将开工。崔铭化父子即使再快,也必须再有三个多月的时间。何况地下通道已经挖到了居民区,任何一个疏漏,都可能让他们的行动功亏一篑。如果龙飞大道提前进行全线地下勘探,包括地下文物探测,同样会发现他们这几年来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那个地下大目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崔铭化父子斥巨资开挖的这条地下通道的必经路线,恰恰要沿着龙飞大道的地下,蜿蜒曲折同行四百多米,想躲都躲不开。这意味着,地道必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龙飞大道的扩建改建工程,最先进行的必定是探测工程,工程规划也必定是在探测工程结束之后,这就是说,留给他们的只有两三个月时间,甚至更短。龙飞大道不仅会切断他们的巨富之路,一旦被发现,公安部门会立即介入,还将危及到他们的身家性命!

看着沉默不语的老爸,崔晓剑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爸,我们没有退路了。这会儿撤,损失太大。撤也是死,不撤也是死。反正都是死,不如拼力一搏,说不定还有生路。”

“如果不撤,我们该怎么办?”

“想尽一切办法加快进度,争取在两个月内打通。到时候我们拥有稀世国宝,或可一搏。”

崔铭化摇摇头:“两个月……我们毫无把握。要确保万无一失,而不是靠一点儿把握也没有的指望和想象。没有十拿十稳的事情,我们绝不做。”

“我们还有其他办法,拖延龙飞大道的修建进度。”

“说说看。”儿子的这个想法,让崔铭化有点儿意外。

“第一,阻止辛一飞的市长任命。”

“这个不可能。”崔铭化立刻否了这一条。

“第二,让城建局、规划局、交通局、电信局、电力局、自来水公司阻止龙飞大道的建设。既然是在城区施工,这些部门随时都会给他的工程制造各种各样的难题。”

“辛一飞已经是市委常委了,这些部门哪个敢不听他的?”崔铭化又否了第二条。

“阻止不了他修路,但拖延时间应该有可能。我们投资的房地产项目里,有一个近万矿工的棚户区,就在龙飞大道的必经之路上。这些人完全可以利用,我们乘势推波助澜……”

“这个能有把握?”这次,崔铭化没有马上否定。

“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说,如果政府拿不出让他们满意的方案,扩建工程就不可能拿出整体规划,整体规划拿不出来,工程就无法进展。我们花几个钱做点儿工作,棚户区里的矿工都会成为钉子户。一个两个钉子户好办,成百上千的钉子户合在一起,什么样的政府,什么样的市长也没办法。”

市文物局文物安全督察科副科长史文祥,既是文物盗窃案方面的研究专家,也是文物鉴宝行当里的顶级专家。

史文祥五十三岁,毕业于龙兴市师范学院历史系,分配到市文物局,一干就是近三十年。龙兴市是一个文物大市,每年发生的大小文物案件数百起。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文物市场在龙兴市急剧膨胀,文物黑市屡禁不止。这些天,史文祥正在为一个文物倒卖案件伤脑筋。

线索是从市公安局那里得到的。市公安局治安支队为了确认一件文物的价值,特意找到他进行鉴定。看到文物,他大吃一惊,一枚长度不到五厘米的青白玉佩,竟然是明代的物品,这种物品只可能在上千里之外的皇室陵寝才会出现,只能是帝王之家和皇亲国戚才可能拥有。

倒卖者的出价是五万元。一般来说,这样的小件在文物市场上卖不到这么高的价格,除非遇到真正的行家。而这个文物倒卖者是个民工,也是一个文物盲,根本不知道这件文物的价值所在,更不知道它的来龙去脉。这样一个东西能卖五万元,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据这个民工说,工地上的一个工友欠他五万元,那个工友没钱还债,又有腿伤,就拿这个东西作抵押。他不识货,还以为工友想糊弄他。那个工友说,你到市场上去试试,如果值不了这么多钱,把东西原样还我就是,如果卖多了,咱们就对半分。我这会儿腿上有伤不能走路,又不是本地人,否则我就自己去卖了,还会让你占这么大便宜?

这个民工半信半疑,没想到在文物市场上一亮出来,就有两个人紧追不放,开口就给三万。见他犹豫,立刻加价到五万。后来警察找到这个民工,他说当时那样子,就是再多要五万也能成交。而以史文祥的估算,类似这样的珍稀物件,如果在拍卖场上,三十万元也打不住。

这个民工说,他的工友是个赌徒,玩得挺大,动不动就是十万八万的输赢。这个物件也是他赌博赢来的,人家以五万元抵押给他,说过几天就赎回来。不料第二天,那个赌友就死于工地上的一场事故。据说这个死去的赌友是个小工头,平时出手阔绰,人也讲义气,把这个物件抵押给那个民工的工友时,工友毫不怀疑——其实这工友同样是一个文物盲,对这个东西的真正来路更是一无所知。

让史文祥惊讶的是,不久之后,那个工友也死于一场交通事故。线索到这儿就断了,警方只知道这个亡故的工头不是本地人,已婚,家在农村,有老婆有孩子,每年挣钱不少,但花钱大手大脚,又嗜赌如命,他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工头出事后,家里只来了一个弟弟。从他弟弟的嘴里,警方了解到,原来工头的老婆五年前就已改嫁他人,女儿一直跟着他老婆,事实上,这个工头这些年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家里有个老母亲,剩下的亲人就只有这个弟弟了。

工头的弟弟初中都没毕业,常年在外打工,对文物一窍不通,平时与哥哥也很少联系,并不了解哥哥的情况。哥哥的遗体就地火化,他拿了一笔二十万元的赔偿金走了。

让史文祥感到费解的还有这个工头所在的公司——华臻投资管理公司。感觉上,这个公司的实力并不雄厚。按常理,一般公司对类似事故的处理,都是要经过反反复复的商洽和谈判的,但这个华臻公司基本上是对方提什么条件就答应什么条件,甚至连工头的一笔十二万的赌债也全部承担了,整个公司,包括工头的弟弟对此都感到意外,当然还有千恩万谢。

这个公司为什么会这么做呢?连赌债都帮着还,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史文祥大致了解了一下这个华臻投资管理公司的基本情况。两年前公司投资的一个铁矿,基本上没有什么回报——这个铁矿原本就是一个贫矿。他问过铁矿的负责人,得到的回答是,投资这个铁矿,主要是想在这个矿里采掘石材。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石材,对方也没有说出个一二三。当然,史文祥对石材领域的事情也一窍不通。还有就是投资了一个铁厂和一个砖厂,铁厂的规模很小,几乎没有什么项目和技术方面的投入,平时倒是也鼓捣一些铁制品,但鼓捣这些东西做什么用,史文祥看不懂。这些铁制品大都是采掘方面的工具,生产不具规模,产品也没什么销路。至于砖厂,规模的确不小,平时的销路也还可以,但这种投资有多大利润空间很难说。公司还投资了一个小煤矿,产量不高,好在足够平时的开销还略有盈余。这个煤矿对环保很负责,每天都运来大量的渣土回填巷道。

这个公司最大的投资项目是房地产,但他们投资的地段太偏太远,而且地带狭长,房价肯定上不来,就算能赚钱,也不会像城里的黄金地段那样有巨额回报。还有几十个蔬菜大棚和花卉种植园,看上去经营得很一般,填土很多,却很少施肥,产量不高,不亏钱就不错了。

总的看来,这个公司老总的经营思路莫名其妙,说难听点儿,就是胡来。这是史文祥了解公司情况后的第一印象。好几个亿的投资项目,竟然这么糟蹋,这是在干什么?

就在史文祥专注这个案子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纸红头文件。文件是文物局局长宁为善亲自批示过来的,局长在上面写了好长一段话,主要内容是落实市委常委会会议精神,配合龙飞大道的工程建设,要求文物局文物安全督察科和文物保护考古科严格遵照市委市政府的决策部署,全面认真地做好龙飞大道沿途地上地下的文物探测、搜寻、抢救、发掘、维护、管理和保卫工作,确保重要文物无毁坏,无遗漏,无流失,无盗窃。局长还特别强调,凡涉及国家文物保护的有关事项,一定要不折不扣、不讲条件、坚决彻底地落实,决不允许丢失一件文物、毁坏一件文物、遗漏一件文物。谁在这个工程项目上玩忽职守、失职渎职,将予以严厉查处,决不姑息。

这么多年来,史文祥还从来没有见过局长有过这样的长篇批示。让史文祥感到诧异的是,局长的批示,看似要坚决贯彻市委市政府的决策部署,实则是严厉要求文物局有关部门,要把发掘和保护文物的工作放在第一位,至于工程能不能按时完成,那是党委和政府的事。一句话,要把文物保护放在第一,而修路工程只能放在其次。

局长这是怎么了?

当然,保护文物是没错的。龙兴市地理位置独特,山势雄奇,易守难攻,自唐代以来,历经近一千五百年,并无大的战乱,城内城外和两山周边留下了大量的文物古迹,尤其是众多的佛教寺院,成为龙兴最壮观的一道奇景,诸如龙兴寺、龙泉寺、龙山寺、報恩寺、卧佛寺等,寺院之多,堪比南朝四百八十寺。其中最知名的一座寺院,当属已经湮没了数百年之久的通天寺。

通天寺在唐代就已经名满天下,武则天当政时,曾多次临幸寺院。武则天病危时,还委派宠臣专程到通天寺拜谒祷告,以求佛祖护佑平安。至今,民间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传说。唐代义净高僧西天取经回来,不仅取回了佛学真经四百部,还带回了佛祖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三百粒和九尊金刚座众佛祖座像。这些无价之宝,成为武则天笼络地方势力,树立皇家威权的文化至宝。当时天下分为十五道三百州,武则天将佛陀舍利颁诏分赐给各道所辖的佛教寺院,龙兴市的通天寺正是其中之一,据说武则天还赐给通天寺金刚座佛像一尊。为了供奉佛陀舍利,通天寺聘请了八位能工巧匠,用了九个月的时间,精心打造了一副庄重华美的金棺银椁。

传说通天寺内还藏有一尊驰名中外的真身佛,乃是武则天极为尊崇的一位高僧,以包骨真身的方式圆寂于通天寺。为使自己的肉身经千载不腐,受万世敬仰,一些高僧在身體尚处康健之时,便不再进食,每日只饮松柏汁液,直至全身透亮,清癯如玉,身内再无俗物可泄。而后盘腿端坐于瓷瓮内,瓮中以炭灰垫底,干草围身,使躯体快速脱水,逐步枯瘁,直至阖然圆寂。气绝数日之后,以特制的泥浆包裹全身,再用青灰将瓮内充实,以玉盘盖顶将瓷瓮密封。待躯体腑脏彻底枯化,方可打开玉盖,将包骨真身抬出,供人世代膜拜。

通天寺究竟拥有多少镇寺国宝,不得而知,因为通天寺已经在地下掩埋了数百年。龙兴市处于中国北方中强地震带,历史上有记载的强震有十余次。名镇华夏的龙兴通天寺,于元代中期毁于地震,重建后又毁于兵火,明代中期再度兴建,清初再次毁于地震。这些稀世珍宝,是否随大地震一并埋入地下,至今仍然是个巨大的谜团。

这些年,史文祥与宁为善局长为如何启动通天寺的挖掘开发工作,多次发生争执。局长主张全面尽快开发,而史文祥则建议逐项逐步开发,不可贸然全面铺开,避免给地下文物带来人为的损害。自去年以来,局长的态度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由以前的积极从快全面挖掘开发,转变为暂不开发,甚至一再表示,在现阶段科技保护手段还不够完善的情况下,坚决不能随意开发。局长还说,省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也是这个态度。

其实,史文祥也找过省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根本不是宁为善说的那样。省文物局局长甚至说,现在龙兴市正面临城市改造,这对文物挖掘保护工作有一个很大的促进作用,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对一些重要遗址进行开发,有些宝贵的文物就永远也不可能重见天日了。

宁为善局长的批示,让史文祥摸不着头脑。不过,好消息是,负责工程建设的主管领导是辛一飞。多年前他们曾一同在省委党校学习,同一个班,同一个组。三个月的党校学习,让他们俩成了莫逆之交,因为他们对文物有着同样的痴迷。这些年,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辛一飞在吴浙县当县长时,因工程建设涉及文物挖掘和保护,经常和他交流。史文祥有时候甚至觉得,辛一飞在文物保护和开发方面的见解,要比文物局很多专家都强得多。

数月前,曾有传闻说辛一飞要调到市里工作,那时候史文祥曾想过,如果辛一飞能来文物局当局长就好了,他俩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再后来,有关辛一飞的这些传闻突然销声匿迹,史文祥还惋惜过好一阵子。

让史文祥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辛一飞不仅调来了,而且直接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

第三章

在龙兴市临时召开的第二十七次人大常委会上,市人大主任刘利斌突然觉得眼前的情景很不正常。

这次临时召开的人大常委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对龙兴市委提名辛一飞担任龙兴市政府副市长一职,进行充分讨论,并按照相关程序,依法进行投票表决。都是必经的正常程序,政府任职,市委提名,人大决定。尽管辛一飞已经是市委常委,但担任副市长一职,还须由人大常委会投票表决。

为了确保辛一飞顺利当选,人大常委会沿用了惯常使用的选举和表决办法:同意的,不动笔,直接把选票投入票箱即可;反对的,必须把现有人选名字后面反对一栏的方框用笔全部涂黑;另选他人的,除了填上其所赞成的人选的名字,也要把人选后面同意的方框全部涂黑;弃权的,则把弃权一栏后面的方框涂黑。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很明显的动作,而且必须使用特制的选举表决笔,如果没有涂满,或者不认真不用心,很可能就会成为废票。

这样的选举办法,如果没有意外,选举结果不是全票也是高票。因为所有的常委在小组会上讨论时,都进行过表态发言,对市委的提名,一般不会有过于激烈的反对意见。既然大家在讨论时都表示同意了,投票表决时,也就不会有什么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拿起笔来,出尔反尔,公然在表决票上划来划去。

这样的选举和表决办法,想让一个候选人高票、全票很容易;而想把一个人选下去、否决掉,则很难很难。然而今天人大常委会的投票表决,则显得十分异常。发选举票时,没有人交头接耳,整个会场出奇地安静。等到选票到手,主持人对表决的要求还没陈述完毕,会场上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常委都俯下身来,刷刷刷刷地都在动笔!

刘利斌目瞪口呆。按人大常委会这些年的惯例,候选人能否通过,需要超过三分之二以上的票数!而眼前的情况表明,龙兴市人大常委会这六十多个常委中,只要有二十个以上反对或弃权,辛一飞这个副市长职务的任命就无法通过!

这次表决已经完全失控!刘利斌主任的额头顿时冒出一层细汗。如果辛一飞的票数没能超过三分之二,就无法被任命为副市长,这将是龙兴市建市以来最严重的一起政治事件!

刘利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身旁主持选举的常务副主任王宇新悄悄耳语:“让动笔的马上停下来,强调一下投票纪律。今天的表决有问题,必须想办法制止,否则这责任我们谁也承担不了。”

王宇新愣了一下,随即敲了敲话筒:“请各位委员收到选票后,先不要动笔,听清楚了吗?先不要动笔!下面我把今天的投票表决办法再讲一遍,大家一定要听清楚……”

刘利斌挺直了身子,板着脸,神色凝重而威严地直视着会场。他觉得王宇新的语气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但与他自己的脸色一样,对下面的异动似乎没有任何影响,映入眼帘的,仍然是委员们低头在票面上用力涂抹的动作,耳朵里也仍然是一片若有若无的刷刷刷刷的声音。

会议厅其实并不大,人大主任坐在主席台上,与前几排的常委们几乎就是面碰面、眼对眼。平时有个什么材料,不挪位子一伸手就能递过去,说什么话,相互之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但今天,常委们对主席台上的喊话置若罔闻,仍然有至少一半的人在动笔!

刘利斌怔怔地看着会场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觉得又是那样的陌生和疏远。沉思片刻,刘利斌突然转过身来,对主席台上的副主任兼秘书长马京辰招了招手。马京辰立刻俯身跑了过来,没等刘利斌说话,他先开口了:“主任,情况不好,今天的表决估计要出问题。”

刘利斌压低声音:“你马上给田震书记打电话,就用手机打,不要通过秘书,直接跟书记汇报。就说是我的意思,如果票数不够,没有超过三分之二,是否可以改为超过半数即通过。如果连半数也没有超过,是否可以暂不宣布表决结果,表决结束后马上召开人大主任会议统一思想,明天再进行第二次表决。”

马京辰瞪大眼睛:“主任,这样做行吗?万一捅上去,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都什么时候了,顾不上了!你告诉田书记,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恳请市委同意我的建议。”

“怎么搞的!”田震接到电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办公桌上“嘭”地擂了一拳,连茶杯和文件都跟着跳了几跳。“你们事先都干什么去了!有问题为什么不提前做工作,为什么不提前给市委报告!”

秘书长的手机离耳朵足有三十公分,仍然感到手机内发出的强烈震动。他大脑有些麻木地听着书记的怒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一声不吭。

田震继续质问:“你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工作?这么多委员表示反对,事先就没发现任何征兆吗?不是已经在小组会上进行过充分酝酿和讨论了吗?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一起什么性质的事件?你们主任现在让你给我打电话是什么意思?”

“主任让我征求书记的意见,如果辛一飞表决没有通过,是否可以采取些补救措施。”秘书长接着就把刘利斌的话转述了一遍。

“你马上告诉刘利斌主任,这些补救措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只能是越描越黑。既然是严肃的合法的合乎程序的选举,选举结束了,就应该宣布结果,这是必须的。选举结束以后,一切按程序办,常委会休会,委员们回家。如果确实被否决了,首先责任在市委,在我。议程结束后,请刘利斌主任到我办公室来。”

人大主任刘利斌木然地坐在主席台上。主持人最后一次向全场发问:“还有没有人没有填写完选票?没有填写完选票的请举手!”

台下一片沉寂。良久,主持人宣布:“现在开始投票。首先请监票人和总监票人投票。”

大厅里突然响起了轻快活泼、热情洋溢的民乐《喜洋洋》。刘利斌被吓了一跳,意识到该自己投票了。

投完票,再坐回自己的位置,他死死盯着台下常务委员们一张张神色严峻、表情深沉的面孔,也许他审视的目光太扎眼,铁青的脸色太难看,主席台下没有一个人像往常那样同他打招呼,甚至没有人看他。连欢快跳跃的音乐声,此时也显得无比滑稽、虐心和逆耳。

刘利斌非常清楚,作为一个人大主任,自己应负的责任是什么。如今省一级的人大主任,一般都由省委书记兼任。地市一级的人大主任,有的地方由书记兼任,有的地方书记不再兼任。县一级的人大主任,书记一般不再兼任。市委书记不兼任人大主任,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不断完善的需要,也是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越来越规范的结果,是对人民代表大会制度的高度认可和信任。

而今天,龙兴市人大常委会把市委建议的一个重要人选给否定掉,他这个人大主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辛一飞的落选,后果不堪设想,这将完全打乱市委市政府的人事部署和工作部署,在龙兴市不亚于一场超级地震。

投票很快结束了,监票人正在清点票数。

发出选票和收回选票相等,选举有效!

投票结果用不了二十分钟就会出来。如果没有通过,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按照田震书记的指示,如实宣布票数,如实宣布结果?如果没有通过,作为人大主任,面对全体常务委员,自己如何对这次投票表决以及这次人大常委会予以定性和评价?

按照惯例,常委会结束前,人大主任都要发表讲话。这个讲话将会在第二天的媒体上全文照登,还会在当晚的电视新闻中播出主要内容。事先准备好的讲话稿肯定不能再用了,现在看来,这个讲话稿几乎就是个笑话。以往的套话也不能讲了。经过全体委员的努力,我们顺利地完成了这次常委会的所有议程?这样的结果,算是“顺利完成”吗?可不这样讲,又该怎么讲?对提请人大常委会的建议人选表示反对,也是赋予所有人大常务委员的神圣权利,你能说这次人大常委会没有完成既定程序和表决任务?

什么話也不说,直接宣布结果,然后宣布散会?那肯定也不合适。会议结束后,媒体上如何登载,电视上如何播出?人们将会怎样评价这次会议,怎样议论你这个人大主任失态的言行举止?

书记说了,如果表决没有通过,人大常委会结束后,马上在书记办公室召开临时会议,专门研究这次人大常委会的选举情况。目前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这次表决没能通过的原因找出来,在会上要有一个精准而又合乎情理的分析。

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事情太突然了,他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刘利斌四顾茫然。自己确实太大意,太疏忽了。这么多人反对,为什么事先就毫无察觉呢?究竟谁在暗里做了手脚?

刘利斌担任人大主任已经三年多。

他的上一届,人大主任还是由市委书记兼任。三年前人大换届前,市委书记田震被提升为省委常委,成了副省级领导,人大主任的位置就腾了出来。

刘利斌是幸运的。在一个地级市里,正局级干部一般只有三个,书记、市长、政协主席。从刘利斌这一届开始,正局级干部增加了一个。

人大主任的职务也就决定了他尽管已经退居二线,但在四大班子的排序上仍然是稳居第二的位置。还有龙兴市所有干部最为看重的一点,每次市委常委会人大主任都必须列席,虽然没有表决权,但有发言权、监督权和建议权。特别是涉及一府两院,也就是市政府、市法院、市检察院的人事任免,人大主任的建言很有分量。

不过,人大工作的忙碌和繁重,也完全超出刘利斌的预想。千头万绪,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退居二线的消闲和轻松。有时候,他甚至感到比他当市委副书记,比他当常务副市长时还忙还累。毕竟是一把手,什么都得操心,大事小事,最终都得由他拍板。

人大工作对刘利斌来说,是一个全新而又陌生的领域。按通常的说法,人大工作是集体有权,个人无权。即使你这个人大主任,在一些具体的事情上,也没有多大的权力。就像选举和表决,一人一票,你对整个选举和表决起不了决定性作用。

中国的各级人大机构中最重要的常设机关人大常委会,除了部分非党人士,绝大多数都是退下来的书记县长或者局长主任和部门领导。他们都在一线任职多年,工作经验丰富,什么世面都见过,你的工作要是做不到位,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在这些人面前,你只能如履薄冰,须臾不可松懈。何况这些人中还有不少自己的同事、同学和同乡,有的还曾在一起搭过班子。这些卸任来到人大的老局长、老主任、老书记,比他从政的时间更长,比他的资格更老,甚至还做过他的领导。无非是自己的运气好,比他们早进步了两年而已。自己的这个人大主任,也是由他们选上来的。

也许正是这些原因,面对着这些人大常委,常常让刘利斌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以前在政府也好,在党委也好,刘利斌硬朗的工作作风,还有他的能力和魄力是众所周知的。那时候的刘利斌,指哪儿打哪儿,可谓所向披靡。谁不守规,谁不努力,谁不认真,谁敢阳奉阴违,他有的是办法。该批就批,该调就调,不行了该免就免。但凡他拍板的事情,下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绝不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下面出现了什么新问题、新情况,有什么纠葛矛盾,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发觉,因此都能从容应对,及时化解,绝不会让苗头成为趋势,最终演变成事故。

然而今天的情况完全相反。刘利斌第一次真正感到,这个人大主任,确确实实只是个二线领导,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主持人。

从目前的情况看,辛一飞的落选板上钉钉,除非有奇迹发生,那就是出现二十张以上的废票。只有这样,辛一飞获得的赞成票数才有可能超过三分之二。而出现二十张以上废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些投反对票的常务委员都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对市委的建议提名,在小组会上一声不吭,在选举时却临阵倒戈,这不是公开和市委市政府叫板吗?究竟是谁暗中操纵了这次人大常委会的选举?这个人的胆子太大了,能量也太大了。

他看了看手表,距全部会议议程结束,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更让他担忧的是,如果连半数也超不过,他该怎么办?

市长李任华接到田震书记的紧急通知时,隐隐约约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此时,他正在即将修建的龙飞大道沿途的一个棚户区调研。

这个棚户区所在地叫马家园。紧邻马家园有条季节河,叫二道河,以往到了雨季,二道河才会有水。这些年,二道河基本消失,即使暴雨成灾的时候,河道也存不住水。这一片过去不属于城区,交通还算方便,人们就沿着这条季节河的河床和河道兴建了很多临时住宅。由于这几年打工的越来越多,临时住宅也越来越多,时间久了,整个河道和附近的山丘上形成了一片一片的临时住宅区,这是龙兴市最大的棚户区。

二道河马家园棚户区的住户,以前几乎是清一色的矿工。这几年,其他工种打工的也越来越多,新来的临时住户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搞建筑的、卖菜卖瓜果的、拉货送货的、机械加工的、修补家具的、修伞修鞋的、美甲美容的,后来又增加了家装公司、服装公司、快递公司,等等。

龙兴市是矿业大市,矿业一直是支柱产业。截至目前,全市共有年产量六十万吨以上的煤矿十二座,储量在十万吨以上的铁矿七座,还有一些储量不低的稀有金属矿产,如铝、铜、钴、镁、钨。这些大大小小的矿产,在龙兴市四周和各个县区星罗棋布,其产值几乎占了龙兴市生产总值的一半以上,也让龙兴市的GDP始终在全省名列前茅。

这些年,矿产品大幅降价,龙兴市委市政府借机对这些矿产资源进行了大力改造和整合。小铁矿小煤窑基本上都被关停并转,重特大事故的发生率也不断降低。关停并转带来了有益的一面,但也带来了另外一个副产品,那就是随着矿产资源的大整合,留下了大片大片令人望而生畏的矿工居住的棚户区。

这些棚户区有点儿类似国外的贫民窟,不同的是,棚户区有组织、有管理,服务水平和生活质量尽管不高,但排水排污系统基本畅通,水电气暖一样不差,公共设施包括公共厕所也还齐全。

棚户区的居民,大都是两代以上留在这里的矿工。年龄大点儿的,改革开放之初就来到了这里,年龄小点儿的,几年前中学一毕业就来了。更多的都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矿工的下一代,甚至再下一代。

當初来到这里时,他们根本没想过在这样的地方久住,只是农闲的时候出来打工,没有租房的想法,其实也没房子可租,就在矿口附近找个地方,随便搭个窝棚挖个窑洞,或者盖个土坯房,只要晚上能安身,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再后来,越挖产量越大,小矿变大矿,矿工也越来越多。农村种地的收益远低于打工的收益,过去的农闲时打工,变成了终年打工,一个人打工,带来了一家人打工。棚户区也越变越大,最终连片成区……

整个龙兴市,从事挖矿产业的工人有二十多万,解决了住房问题的不到五分之二。龙兴市过去能住人能盖房的周边,几乎全被这样的棚户区占据。随着龙兴市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这些围困在周边的棚户区,就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老大难问题。要想打通龙飞大道,就必须对这些盘踞在大道两旁的棚户区进行彻底改造。

住在棚户区的矿工和家属,足有一万多户。在棚户区居住的新老矿工人数,少说也有三四万人。李任华市长来这里时,派出所给他提供了一个较为准确的数字,如今居住在棚户区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保守估计也有一万人。

对一个城市管理部门来说,这样的人口比例,再加上这样的居住环境,必然会成为恶性案件多发之地。居住在这里的年轻人,由于种种原因,大部分没有受过完整的基础教育,能从小学顺利读完初中的,几乎占不到一半。初中毕业能上职业学校的,或者考上普通高中,最终考上大专大学的,占不到五分之一。

很多年轻的矿工就在这里出生,从小就随着爷爷爸爸挖矿。他们的玩伴也是矿工的孩子,长大了,同矿工的孩子谈情说爱,结婚生子。这些年轻人简单淳朴,抱团讲义气。一旦谁家遇上了什么事,就会集体上阵,倾巢出动,不讨个说法绝不罢休。

这些矿工都是外乡人,从小到大,依靠的是政府,相信的是政府。有困难的时候,他们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政府,他们真心地认为,共产党的政府,就是为穷人为工人农民撑腰说话办事的政府。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城市的基层群众和贫困阶层,对党和政府的扶贫政策和安置政策充满了期待。

随着这些年房价的持续上涨,他们对棚户区改造工程的期望值越来越高。他们厮守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这些几平米、十几平米,且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小蜗居,就是他们的希望和梦想。而龙飞大道工程的开工,意味着他们的梦想有可能实现了。他们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真正的房产,就会以大红本的形式,划拨在自己的名下。真正的室内厨房、抽水马桶、客厅、阳台、卧室,这一切过去只会在梦中出现的景象,将会变成真正的活生生的属于自己的现实。

一句话,他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尤其让他们兴奋不已的是,市政府将会给龙飞大道工程派来一个好领导,这个领导叫辛一飞,是一个老百姓人人叫好的大清官。各种各样有关辛一飞的传闻,在这里被人们传得有声有色,家喻户晓。

辛一飞这个名字,在二道河马家园已经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

今天龙兴市市长李任华突然来到马家园棚户区调研,顿时让整个棚户区处于一种无比亢奋的沸腾之中。这个情况完全出乎李任华市长的预料。他一来到棚户区,顷刻间就被大批的居民包围了。粗略估计一下,围在他身旁的居民至少也有七八百之多。

李市长的秘书小杨惊恐地看着这起伏汹涌的人群,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但杨秘书很快就放松了心情,这么多的人围着李市长,目的好像只有一个,就是想跟市长说说话,拉拉手。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没有人喊冤,没有人哭诉,有的只是热情的问候,更多的人则是鼓掌和握手,再有的就是一片在阳光下举起来拍照的手机。

李任华来时并没有做什么特殊的安排,事先也没有通知这里的居委会和街道办,他觉得到一个棚户区看看,用不着兴师动众。而且现在是上班时间,在家里的人不会很多。所以,当这么多人一下子涌出来时,他确实感到意外。后来才知道,他来这里查访的消息还是走漏了。

围在他身边的人群里,不仅有老人和家属,还有很多专门请假留下来的职工。不只是这个棚户区的矿工,其他棚户区的竟也来了不少。无数的问题,无数的期许;个人的,家庭的,集体的;政策文件,新闻媒体,私下传说……都与棚户区的改造工程有关,都与即将出台的分配政策有关。一句话,都与自己能不能分到房子有关。

“李市长,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这回是真的吗?不会又是忽悠我们吧。”

“市长啊,我们这里的人,都是些特困户、特贫户,有点儿关系有点儿路子的人早都走了。我们也没什么指望,靠的就是政府。现在就只想问一句,中央的精神,什么时候才能落实到我们这里啊?”

“李市长,这次棚户区改造,一定要公正公平啊。我们一家人来得晚,五口人才住十几平米,如果只按面积算,我们一家人吃亏可就吃大了,你们一碗水要端平啊。”

“听说李市长你是挂职下来的,干个一年半载就要提拔调走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们也盼着你高升,可你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龍飞大道修通,要把我们这个棚户区改造出来啊。我们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念你的好……”

问得最多的,还是辛一飞。

“李市长,听说那个辛一飞是个好官,让他当副市长,主要负责龙飞大道工程,这个不会再变了吧?什么时候他才能来上任啊?”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辛一飞啊,我们就想听听他怎么说的,这里的棚户区改造,到底是什么方案?”

“李市长,刚才有人传话,说选举辛一飞当副市长有好多人反对。大家就纳闷儿了,这么好的领导还选什么,直接派来不就得了?”

“李市长……”

李任华被人们簇拥着,不断回答着一个个提问。三月的天气仍然很冷,但他早已是满头大汗,衬衫都湿透了。离开的时候,最后留给现场群众的几句话,也还是有关辛一飞问题的解答。

“大家放心,辛一飞任副市长,是市里省里的决定,不会有任何变化!他今天上午就会被任命为副市长,很快与大家见面。有关棚户区的改造工程,会综合大家的意见,按照公正公平的原则处理和解决。大家说得很对,共产党的政府就是老百姓的政府,政府所有的工作,都是为老百姓办事!谁与老百姓两条心,我们就撤他的职,查他的问题,就让他下台!这几年,大家也都看到了,今后我们就是要坚持这么做下去,人民的政府,就必须让人民满意!”

刘利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选举结果。不出所料,辛一飞副市长一职的提名没有通过。而且票数居然没有超过半数,33票赞成,24票反对,10票弃权。

离半数还差一票。

居然只差一票!

市委书记虽然不同意,但之前他还是想坚持自己的想法,只要选票过半,他就会宣布任命通过,所有的责任都由他来承担!

就在清点票数期间,刘利斌给省人大常务副主任刘祥打了一个电话,只问一个问题:人大常委会的人事任免表决,票数过半是否可以宣布通过。刘祥副主任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可以,没有问题。

刘祥副主任特别给他讲到,根据法律规定,各级人代会投票选举,一般都是票数过半即当选。人代会闭会期间,人大常委会的选举各有不同,但重要的人事任免,票数过半即可通过。这几年,我们各级人大常委会对人事方面的任免决定越来越自信了,就把超过半数当选变成了超过三分之二当选,这也是常委会对人大全体会议的一种承诺,为的是更具效力和说服力。其实根据法律规定,人大常委会投票决定半数通过是完全可以的,是合乎法律的,不存在任何问题。

刘祥主任的一番话拨云见日,让刘利斌顿感信心爆棚。他当时觉得,对辛一飞的表决,人大常委中即使有很多人反对,但票数过半应该没多大问题。他不相信一个市委省委同意的决定,会在市人大常委会上遭到半数以上常务委员的反对。这些常务委员,每一个他都非常熟悉,他们都有很强的政治意识、大局意识,在关键时刻,绝大多数都会坚决遵守党的纪律和党的意志。

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33:34。

如果事先有所察觉,稍稍做点儿工作,哪怕在选举前强调几句,也许就会挽回眼前的这场困局、败局。但现在什么都晚了。

“主任,该宣布了,常委们已经到齐,都回到会场了。”秘书长马京辰在耳边轻轻的一句,却把刘利斌吓了一跳。

休息室里一片死寂,几个副主任都沉默着,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大家的喘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刘利斌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秘书长,把秘书长也吓了一跳。当着几个副主任的面,刘利斌话里有话地问:“你是秘书长,事先什么情况也不知道?”

秘书长根本没想到主任会在这么多人面前用这种语气质问他,脸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主任,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我刚才细细地同他们核对过几遍,做梦也没想到啊。”

“做梦也没想到?以往开会,你一天在我的办公室跑无数趟。昨天今天,这么重要的会议,你却溜得無影无踪,都干什么去了?分组讨论会你没参加吗?会上没有人表示异议吗?讨论情况反馈,这方面的信息怎么一点儿也没有?是你没有布置,还是没有人反映?你的工作都做到哪里去了?你把这个投票结果给我拿过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应该跟我说点儿什么?你没感觉到有压力吗?没感觉到失职吗?是不是觉得很坦然?这一切都很正常?”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马京辰的头上滚了下来,这些质问,他无法回答。刘利斌大概也不指望他的回答,腾地站了起来,也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径自向会场大步走去。

主持会议的常务副主任王宇新宣布了表决结果,紧接着宣布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请市人大主任刘利斌作总结讲话。

刘利斌眼前没有讲话稿,早就写好的讲话稿在公文袋里,根本没取出来。昨天晚上他还把讲话稿认真看了一遍,对其中的好多地方做了修改。但现在,这个早就准备好的讲话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再照着念一遍,纯粹就是个笑话。

刘利斌死死地盯着会场,足有两分钟没有讲话。台下的常务委员们也一个个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里,沉默着。此时,只有刘利斌有讲话的权利,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字字如剑:“我想,这个结果一定是某些人最希望看到的,不是吗?”

会场一片死寂,没人知道这个平时很温和也很敦厚的人大主任要说什么。

“恭喜这些人,你们赢了。我没说得逞这两个字,这会儿我还不想说,因为还不到时候!你们确实赢了。是不是感到很高兴?很得意?是不是还想再听听我平时那样的讲话,这次会议开得很顺利,圆满完成了各项议程?好让你们再得意一下?

“本来我不想说什么了,事后我们会对这次表决的结果进行调查和定性,到了那个时候,我自然会有很多话要说。谁的问题谁负责,谁的责任谁承担。我说这话不是想秋后算账,但究竟是什么问题什么原因,我得向市委交代,向市委检讨。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特别想问问那些投反对票的人,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上午讨论时,你们不是都表示同意市委省委的建议提名吗?不是都没有异议吗?为什么偏偏在投票时出尔反尔,说一套,做一套?辛一飞到底哪里有问题,哪里让你们不满意了?是因为破格提拔吗?正处提副厅,正县升副市,在座的你们没有遇到过吗?县长提拔为副市长,这在以前没有先例吗?很多啊,哪里错了?哪里不符合干部条例?哪里没有依法合规?

“你们的档案我全都细细看过。你们中间的不少人,很多就是直接从镇长提拔为副县长,从副县长副书记直接提拔为局长主任,从县委副书记直接提拔为书记的。难道都错了?我们的干部选拔,总有一批干部会按照时局和人民的需要,及时被提拔到某一个位置。在座诸位几乎都当过一把手,这个谁也明白的道理,莫非你们突然想不明白了?或者,你们认为这次提拔不公正不公平?那你们就说说,哪里不公正,哪里不公平?是违反了程序?还是暗箱操作了?有吗?如果有,现在你就可以说出来。”

刘利斌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台下几张熟识的面孔。没有人和他对视,他的目光盯向哪里,哪里就只能看到一个脑壳。

“如果不是因公,那就只能是徇私了?说实话,此时此刻,我真不想把这个词汇用在这里,用在大家头上。徇私!不觉得我们的人格受到了侮辱?怎么会徇私?为什么要徇私?这个私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龙飞大道的开通牵扯到某些人的既得利益,断了某些人的财路,必须让这个工程胎死腹中,让这个执行人打道回府,然后再找一个可以保住既得利益的代理人。有多大的分量才能把你的笔尖压在反对的选票上?重金贿赂?利益许诺?有人施压?是不是?如果是,那就摸着胸口想一想,你的孩子里面有失业的吗?有上不起大学的吗?你的家人里面,有住无所居、老无所养、病无所医的吗?

“到底有多大的私利,能把党纪国法和人民的恩义统统抛在脑后,踩在脚下?你们今天都在行使自己应有的权利,我本不该指责什么,也无权指责什么。但我必须说出来!这是我的心里话!不说出来就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我这个职务!今天的表决,不仅是我的耻辱,也同样是你们的耻辱!龙兴市的老百姓不会忘记我这个失职的人大主任,更不会忘记你们这些投反对票的人!也肯定能看清你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都在代表着谁的利益!

“得有多大的利益,才能让你们投下那反对的一票?对人民忘恩负义,还能算是一个有立场有信仰的共产党员吗?”

多少年了,刘利斌从来没有这样发作过。他愤怒地审视着会场,再次看了看时间,然后咆哮似的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来:“散会!”

第四章

中午十二点一刻,在田震书记办公室召开的临时会议气氛十分沉重。

书记、市长、市委副书记、人大主任、政协主席、纪检书记、组织部长、统战部长、市委秘书长,都是市里的核心领导,没有工作人员,没有记录。临时会议由书记主持,开场白只有一句:“在上午召开的人大常委会上,辛一飞副市长的任职表决没有通过,现在让利斌主任给大家说说情况。”

大家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看向刘利斌。刘利斌把手里的笔记本打开,但几乎看也不看:“今天共有67名常务委员投票,33票赞成,24票反对,10票弃权。反对和弃权票刚好过半,提名辛一飞任副市长一职的表决没有通过。这个情况我自己根本没有想到,表决前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征兆。在全体会上我们着重讲了这次重大人事决定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小组讨论没有任何异议,所有人都表态同意。会议记录我看过了,确实没有一个人发表过不同看法。我当时非常乐观地以为,这次副市长的任命决定,在常委会上投票表决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直到选票发下去,我才发现异样,但此时已经无能为力了,想补救也根本来不及了。在此,我要向市委检讨,这次表决出现的情况,我个人应负完全责任。我太大意了,根本没想到,也根本没有防范。这是一起重大的政治事故,作为人大主任,这也是一起严重的失职行为……”

田震书记坚决地打断了刘利斌的话:“现在还不是谈责任的时候。你就谈谈你个人对这次表决情况的分析,主要原因是什么,在哪些环节上出了问题,是什么问题导致了这样的表决结果。不用回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刘利斌略作思考:“关于表决出现的问题,我刚才在常委会上也讲了几句。我个人觉得,当然只是推测,原因不外乎这样几个。

“一是辛一飞的越级提拔,直接从县长提拔为市委常委,龙兴市近些年里没有先例。当然,这不是这次表决没有通过的主要原因;但另一方面,我觉得这可能会成为一些人煽风点火,暗中鼓动投反对票的借口。

“二是时间太紧,缺少必要的沟通和过渡。对辛一飞的任用,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后不到十天,省委常委会通过后不到一个星期,就要在临时召开的市人大常委会上投票表决,估计会让一些人心理上产生逆反情绪。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辛一飞被破格提拔为市委常委、副市长,负责龙飞大道的改建扩建工程,极可能影响到两类人的利益。一类是有可能被提拔到这个位置上的领导干部,这些人虽然人数不多,但都在重要的位置上,能量应该不小,对一些人大常委的最终抉择有巨大影响。再一类就是龙飞大道的系列工程,将会涉及不少人的切身利益,这些人的切身利益又同不少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这个工程的负责人必须是他们的代理人,否则他们不放心。上述这两类人迅速结盟,千方百计、不遗余力地影响人大常委们的投票表决。我觉得,这可能是这次投票表决出现问题的根本原因。”

说到这里,刘利斌停顿下来,看着书记。

“还有吗?”书记问。

“这只是个初步判断,具体的调查分析,我已经让下面在做。目前掌握的情况就是这些,我们会随时把进展情况向市委汇报。”

“没了?”书记再次问道。

“没了。”刘利斌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

“有件事我想与你核实一下。”田震说,“今天上午十点左右,我的秘书给我送来一份函件,上面有二十多个人大常委的签名。函件的内容是请求在今天上午人大常委会表决前,让候选人辛一飞同所有的人大常委见面,听听大家对他的一些咨询和提议。这个函件也表明了一点,这次人大常委会开得很紧急、很特殊,不同意见很多,争议也很大。

“这封函件我是在今天上午十点一刻左右看到的,接着,就接到了你们人大秘书长的电话。让我感到不可理解的是,这封函件签署的时间是前天,距今已是第三天了。市委市人大就在一条大街上,相距不到一站地,为什么这个函件今天上午我才收到?按常理,最晚昨天上午就应该收到的。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刚才听了利斌主任的分析,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封信函的收发太蹊跷。我已经让我的秘书和市委办公厅主任专门进行调查去了,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大家想想,如果昨天我就看到了这封函件,市委还会这样被动吗?这次人大常委会的投票表决还会出问题吗?我现在要问的是,利斌主任,作为人大主任,这样一封极其重要的常委们联署的函件,就没有人给你寄送吗?或者到现在你也没有收到吗?就算没有收到,难道也没有任何常委向你提出过这方面的问询和要求?”

这封函件实在太重要了!如果刘利斌收到了这样的函件,无论如何也会及时征求书记市长的意见,并尽快安排辛一飞同人大常委们见面,投票表决中出现的问题就会及时化解。这二十多个署名的常务委员,肯定都是发现了问题的,也肯定都是为市委市人大分忧着想的。但这样重要的一封函件,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人出面解释,对这些常务委员们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重大刺激,他们的情绪一定会受到严重的负面影响和干扰。在这样的情绪影响下,有那么多人投反对票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怎么会这样!

良久,刘利斌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我确实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函件,也没有接到过委员们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和建議。截至目前,人大秘书处和人大办公室没有给我汇报过这方面的情况。我马上就对此进行调查,这样的联名信函,为什么给了市委书记,却没有任何人向我汇报。刚才我说我太大意了,现在看来,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等刘利斌说完,书记又转向李市长:“任华同志,你呢?你那里接到过这方面的信函或要求了吗?”

李任华思忖片刻:“这两天我一直在下面调研摸底,还没有回办公室。秘书给我的急件里面,没看到这方面的信函,我想应该没有。我一会儿回办公室就马上查看一下。这确实是个重大问题,一定是有什么人从中做了手脚。”

田震书记环视众人:“今天把大家紧急叫来开会,会议什么内容大家也知道了。我刚才已经把这一情况给省委做了汇报。省委张舜禹书记对此十分重视,认为这个情况非同一般,对全省的干部任用都可能产生非常负面的影响。根据省委的指示,省纪检监察委、省委组织部、统战部和有关部门很快会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将在近期来市里对此进行专门调查。在座的可能都会被询问谈话,了解情况,希望大家回去后马上着手准备,主动、积极、严肃、认真地配合这次调查。”

在场的几个领导都有些吃惊,没想到省委对这一事件的重视程度如此之高,反应速度如此之快。

田震书记继续说:“我刚才也了解了一下,今天参加表决的人大常委中,中共党员四十八名,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十九名,所以我觉得这件事的主要问题还是出在党内。并不是说党派成员中没有任何问题,但即使有问题也是极少数,否则不会这样大面积地投否决票。还有一点,一定要给这些人大常委们讲清楚,省委派调查组,决不是搞人人过关,更不是要搞秋后算账,把每个投反对票的都查出来。常委们投反对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省委市委就是想搞清楚,为什么要投反对票?主要问题和原因是什么?利斌主任刚才说,这次选举出现的问题主要责任在人大,在他这个人大主任。我现在觉得,市委和我这个市委书记,对这起事件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些天来,我们高度关注的只有龙飞大道的扩建工程,只想着如何让辛一飞尽快到岗,尽快开展工作,尽快落实市委市政府的安排部署,恰恰忽略了人大常委会的选举。这次投票表决,事先确实是应该做好有关工作的,包括投票前安排辛一飞同常委们见面,或者专门召开一个座谈会,让全体常委对市委市政府的想法有一个较为全面、较为清晰的了解,同时对辛一飞这个候选人也能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和判断。但这样的事情我们确实给忽略了,想当然地认为选举不成问题。这是市委工作的重大失误。”

刘利斌没想到,书记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感动的同时,他也更加内疚。从书记的话中他意识到,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比他想象的更严重,不仅惊动了省委,对市委工作和市委书记本人造成的压力更是超乎想象。

田震继续说:“利斌主任刚才的几点分析,我基本赞同,特别是这里面是否有其他人为的因素。刚才我通知了公安局、交通局和电信部门,让他们尽快采取措施,必要时可以调看一些重要地段的视频监控。这样做并不是不信任人大常委们,而是要尽快了解一下这些天在这些人大常委们的周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什么机构或人员同他们有过于频繁密切的交往和联系。如果有迹象表明这确实是一场较量,那第一回合我们就已经输了,而且是惨败。这是个教训,也是个提醒。

“今天特别要给大家讲的是,如果这确实不是一次偶然事件,那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一定还有更多更严峻的后续问题出现,我们切不可再掉以轻心。今天的会议内容,希望大家严格保密。如果泄露出去,市委将严厉追责。不是不信任大家,而是目前的形势太严峻太复杂,让我们防不胜防,稍有疏漏就可能出现严重后果。”

讲到这里,田震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大家:“大家发表意见吧,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虚话套话就不用说了。下一步怎么办,包括辛一飞的工作如何调整,大家都说说。”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

市长李任华意识到,作为二把手,应该他发言了。“那我就说两句吧。情况太突然了,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我们原定下午召开一次市政府党组会议,议题就是辛一飞副市长任职表决通过后,下一步的分工。所有的工作都做了,与其他几个副市长私下也都交流过了,没想到表决竟然没有通过。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怎么补救,辛一飞的工作应该如何安排,既要合规又要合法,要能名正言顺。比如,近期能否再召开一次人大常委会,按照刚才书记讲的,把该做的工作都做了,该预防的都预防在前面,让人大常委们再投一次票?这行吗?有先例吗?上级能同意吗?如果行不通,那辛一飞是否可以先行使副市长的职权?

“我想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首先是要找到相关的实例和依据,然后再解决其他派生出来的问题。刚才书记讲的那些紧急措施,还有利斌主任的分析,我完全同意。唯一担心的是,辛一飞的这次表决没有通过,马上会成为重大的社会新闻,对我们龙兴市会有什么后续的社会影响,应该早作准备和防范。特别是龙兴市的干部群众怎么看待这次人大表决,我们又应该如何解释并统一口径?现在的自媒体无处不在,影响极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对此也一定要未雨绸缪,把工作做到前面。

“还有,原定辛一飞下午就来市政府报到,他的情绪会不会受到影响?本来他就不想来,现在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这个工作我们如何做,也得想在前面。龙飞大道的修建扩建工程刚刚启动,不能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要确保工程不延期不滞后。如果在这方面出了问题,那某些人就达到目的了。在这一点上我们一定要保持定力,不能让某些人得逞,让老百姓的利益受损。”

田震书记点点头:“今天紧急把大家召来,就是想达成一个共识,怎么处理这次任命决定没有通过以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包括辛一飞的工作如何调整和安排。马上再召开一次人大常委会,这个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我不建议考虑。但究竟怎么办更妥当,如何让辛一飞的情绪和我们的工程不受影响?”

“我接着说两句吧。”市委副书记王庆国开口了,“以目前的情况看,再召开一次常委会确实不合适,直接任命辛一飞为代理副市长似乎也不妥——人大表决没通过,市委这里就直接任命了,老百姓会看我们的笑话。不是说人大是最高权力机构吗?怎么表决了不算?不能让龙兴市的干部群众有误解,好像市委和市人大在对着干。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退一步海阔天空,换个思路和角度,也许就能迎刃而解。我个人的建议是,辛一飞已经是市委常委,可以在市委分工这块调整安排。原定副市长一职的人选,可以暂时变一变,我们在现有市委常委的班子里另外物色一个也不是不可以。等过了这段时间,一切都平静下来,省委调查组的调查也有了眉目,我们再做调整,也就顺理成章了,干部群众也能理解能接受了。”

田震问:“是不是你已经有了新的人选了?在市委市政府现有的班子里,你觉得谁可以替代辛一飞?”

王庆国副书记看似很平淡地说:“也不是什么新的人选,其实就是想让年轻一点儿的同志在新岗位上锻炼锻炼,应该也是个好事。這样安排,也不是让辛一飞大撒手,有关工程方面的事情还得让他帮着带着。至于谁最合适,我觉得市委秘书长王新就可以。王新年轻,刚过四十,干过农林局长,当过区委书记,现在是市委常委,政声一直很好。暂时替代辛一飞做个常务副市长,只是个平调,大家肯定都能接受,在下次人大常委会的表决中应该不成问题。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具体怎么办更好,还是由组织研究决定。”

田震有滋有味地盯着王庆国看了半天,他没想到,王庆国推荐的新人选竟会是市委秘书长。王庆国原本是常务副市长,今年二月刚刚被任命为市委副书记。田震很清楚王庆国的立场,对辛一飞这个人选,王庆国一直持保留态度。今天王庆国当众推荐秘书长王新替代辛一飞,尽管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但让人感觉这样的推荐纯属搅局,唯恐天下不乱。田震也没说别的,直接转向秘书长王新:“你觉得如何?”

“什么?”王新一愣,好像思路没跟上,竟然不知道书记问的是什么。

“庆国书记推荐你担任常务副市长,主抓龙飞大道的改建扩建工程,对此你有什么意见?”

秘书长大吃一惊:“田书记,我坚决反对。市政建设和市政工程,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更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这不是谦虚,也不是推脱,而是起码的自知之明。我个人的意见,还是由辛一飞负责为好。这两个月来,受田书记的委托,我对辛一飞的工作和履历进行了全面的考察。辛一飞在市政工程,特别是城市建设这一块做了大量工作,积累了宝贵的经验。近两年他启动的几个重要的项目工程,不论是质量还是速度,在全国都名列前茅。尤其是城市拆迁和旧城改造工程,他做得十分成功,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好评和肯定。对辛一飞的提职,由他来主政龙飞大道工程建设,是市委市政府多方权衡、全面考察、认真研究的结果,省委也是同意的。这次人大常委会表决没有通过,我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相信,绝不是由于他个人的问题造成的。对辛一飞下一步的安排,我觉得应该特事特办。他现在是市委常委,以这个身份负责龙飞大道工程建设,应该没有任何影响。我刚才一直在考虑,或者干脆就由辛一飞担任龙飞大道建设总指挥和领导小组组长,这样一来,就更名正言顺了。”

又是沉默,副书记王庆国也没再做声。过了片刻,田震书记问组织部长李兴民:“兴民部长,你说说吧。以你的角度,讲讲辛一飞的工作调整和安排,如何才能符合组织程序、依法合规。”

“我同意王新秘书长的建议,”李兴民直来直去,力挺辛一飞。“以市委常委的名义担任龙飞大道扩建工程总指挥,我认为完全符合组织程序。如果同时也成立龙飞大道扩建工程领导小组,我建议李任华市长任组长,辛一飞任第一副组长更妥帖一些,这样的安排更能强化和体现市政府的领导。辛一飞的任命没能在人大常委会通过,我感到十分震惊。但想想也并不奇怪,前不久在市委研究提名辛一飞为副市长时,我们就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阻力,甚至有不少老同志公开出面反对,也有一些实名信函,指责对辛一飞的提拔违反了组织原则。今天看来,阻力比我们预想的要大得多。我个人感觉,在人大常委会投票表决的背后,有非组织行为存在,而且能量不小。这只是一个信号,不会是一个孤立的偶然的事件。”

田震再次看看时间,接着,目光转向纪检委书记王盟亦:“王书记,你把你那里的情况给大家说说。”

纪检书记王盟亦五十六岁,是在场市委常委中年龄最大的。他打开手中的笔记本:“这些天,纪检监察委先后收到的有关辛一飞的告状信共有四百多件,其中联名举报的信件有三十二封,实名举报的信件有七十七封。联名举报的信件中,有十二件也是实名举报。人数最多的联名举报信,共有四百零八人署名。这些举报信,基本上都是在市委提名辛一飞任职副市长之后发出的,平均每天都能收到几十封。昨天今天最多,昨天一共收到一百零七封,今天的截至目前已经收到八十多封。纪检监察有关部门正在对这些举报信进行逐一核实,但實话实说,要把所有这些信件都核实清楚,不是两三个月能够完成的。

“这么多举报信如此集中地只针对某一个人,以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但不论从规模上,还是从举报内容上,这次都远超过去。特别是举报内容,看上去非常具体,数据也十分翔实。其中有些举报信,就像有过详细记录一样,事出原因,来龙去脉,涉及的人员、时间、地点、数目,都有头有尾,信中涉及的人员,大都真有其人。不像以往的不实举报,一旦涉及细节就漏洞百出。而且,这四百多封举报信,内容重复的竟然很少。这种情况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们也曾派人去寻找举报者了解情况,好不容易找到这些人,他们的态度都很恶劣,很不配合。一问到实质问题,他们就会厉声质问,这些问题你们为什么不去找辛一飞核实,却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举报腐败分子难道有罪?有些甚至大吵大闹,根本就是胡搅蛮缠。

“刚才兴民部长的分析,我也深有同感,不能排除幕后有人指使,而且决不是少数几个人,更不是一般老百姓所为。这种行为针对的并不只是辛一飞一个人,而是整个龙飞大道的扩建工程。打通龙飞大道,必然会让一些人利益受损,必然会使出各种手段阻止龙飞大道的建设。这将是一场严峻的考验。我们要捍卫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我们的对手也要捍卫他们的既得利益。现在的情形是,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更有很多人在利用我们体制的漏洞反制我们。

“这两天,市纪检监察委已经召开了两次紧急会议,专题研究如何才能确保龙飞大道工程顺利进行。在一些重大问题上,纪检监察委并不比其他部门更清醒更高明,而是我们已经提前感受到了汹涌的暗流。对龙飞大道工程的建设,我们确定了两条原则,第一要确保杜绝任何腐败行为,要在程序和制度上加以保证。第二,不能因为一些枝节问题影响工程的进展,特别是要对一些人为的、恶意的行为进行及时的甄别和排除。第一条相对容易,后一条则难上加难。参看这几天的举报信,更需要引起我们的高度警惕。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决不能让他们利用我们制度的漏洞达到他们的目的。对这次表决中出现的情况,我们会马上进行深入调查,如果发现确实存在利益输送和腐败问题,我们一定会及时跟进,加大查处力度,为市委市政府的决策保驾护航,确保龙飞大道扩建工程顺利进行。”

听了王盟亦的发言,田震不禁有些激动:“感谢纪检监察委对我们工作的支持。盟亦书记的通报太及时了,否则我们被人重重包围了,还身在梦中呢。相信大家听了之后都会有所警醒。”说着,田震环顾四周,“其他同志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们还有点儿时间。”

“田书记,我再补充几句吧。”刘利斌有些憋不住了,“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但听了大家的发言,我就表个态吧。刚才大家的发言给了我很大的警示和震动,看来我还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下午常委会结束后,我们几个主任准备和所有的常委逐个谈谈话,认真了解一下常委们的真实想法和思想动态,广泛征求他们的意见,听听他们对于这次表决的建议和想法。摸底结束后,我们再开个人大主任会议,把谈话的情况汇集起来,分析一下可能是哪些原因让这么多人大常委投了反对票,及时向市委汇报,供市委参考。我们会按照市委的安排部署,把下一步的工作做好,确保万无一失……”

“好了,”田震打断了刘利斌的话,“保证一类的话,以后再说吧。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分析和了解情况,四大班子,所有的部门都要密切配合省委调查组的工作,是我们的问题我们改正,是别的问题我们尽快解决。这次人大常委会表决中出现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一方面,我们要保持头脑清醒,看到问题的严峻性复杂性,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相信绝大多数干部群众对市委省委的决定是赞同的,支持的。利斌主任刚才的措施和建议,我觉得可以再斟酌一下。我个人的意见,下午的常委会,该结束还是正常结束为妥。我刚才说了,在事实没有搞清楚以前,切忌不要搞人人过关、人人检讨,决不能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这等于是自乱阵脚。具体怎么办,你们自己研究。

“还有,庆国同志提出的临阵换将,我也不能同意。在主要问题和原因没有搞清楚以前,临阵换将,朝令夕改,省委市委在老百姓眼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副市长人选目前不应改动,也不适合改动。尤其是龙飞大道的改建扩建工程,决不能因为人事上的波动有丝毫拖延。如果在这方面出了问题,那我们就真的被算计了。副市长一职何时再行表决,人大可以认真讨论一次。我觉得,如果真要再行表决,可以考虑临时召开一次市人大全体代表会议,来一次真正的全民性选举表决。这样更能说明问题,更能体现民意。我就不信,全市四百多名人大代表,会有一半以上的人反对省委市委推荐的人选。但究竟需不需要召开这样的临时人大全体代表会议,何时召开,如何召开,请利斌主任和人大主任会议斟酌。什么时候觉得条件成熟了,可以召开了,随时给市委打报告。利斌主任,你觉得这样是否可以?”

“可以。”刘利斌不假思索,“下午常委会结束后,我们立即研究,尽快安排。”

田震书记点点头:“现在已经一点多了,我们下午四点召开市委常委会。刚才大家的提议和建议,我们在常委会上再议。没有发言的,可在下午的常委会上继续发表意见。如有不同意见,也可以提出来供大家讨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同意,没有意见。”市委副书记王庆国第一个表态,声音洪亮,干脆利落。

第五章

辛一飞得到副市长职务在市人大常委会上没有通过表决的消息时,正同一个同班同学在一起吃饭。这是辛一飞唯一的一次算是饯行的饭局,地点是吴浙县政府招待所,就他和同学两个人,一个小巧玲珑的包间,干净、简洁、幽静。

辛一飞的同学叫刘小江,县委通讯组组长,算是县里的第一笔杆子。这两年,刘小江经常在报纸刊物上发表一些通讯报道和纪实文章,常常让市里省里的有关部门或刮目相看,或心惊肉跳。在网上,刘小江还是一个知名作家,笔名海波江涛,拥有数十万粉丝,在县市一级属于网络大V。按刘小江的话说,他的工作就是通讯搭台,网络唱戏。由于常年工作生活在基层,他对政府的工作非常了解,对百姓生活也十分熟悉,因此他的作品真实生动,很接地气,颇受读者欢迎,每年靠网络写作的收入不菲,在文学界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在省市作协文联以至各大网站,都算是个名声显赫的人物。去年市文聯换届,提名他担任龙兴市作协副主席和网络作协主席,他坚决不干,说你们要是让我当了主席,我的粉丝立刻会掉一大半,还是让我留在网内好,不要让我在网外搞什么有名无实的表演。在台下我活得有滋有味,让我登台立刻就会死翘翘。

辛一飞和刘小江既是同窗,又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年龄却相差十岁。都是88级,刘小江当时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一个,刚满十七岁。能考上大学,就是因为一篇满分作文,被破格录取。在学校,两个人睡觉是上下铺,上课是前后桌,又是同乡,自然一见如故。辛一飞的外语差,刘小江的数学次,常常在一起互通有无,考试的时候,也免不了相互递条子。他俩关系密切,在县里人人知晓,但密切到什么程度,只有通讯员和司机略知一二。大凡辛一飞在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遭受了什么挫折,或者累得不行了,憋闷得快抑郁了,就一定会把刘小江叫来,喝上几杯,聊上一通,然后回家酣睡一场,精气神基本上就能恢复得差不多。当然,刘小江也会把他了解到的情况统统倒给辛一飞,对辛一飞工作的成败得失毫不留面子地分析一通,其中不乏讽刺挖苦,甚至会斗狠互怼,恶语对撕。但骂归骂,吵归吵,过去了,酒醒了,仍然是无话不谈的密友。

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关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刘小江从来没给辛一飞找过什么麻烦,更没有找辛一飞办过什么事情。两人这么多年,除了对辛一飞的工作评头品足,刘小江对辛一飞一无所求。

因此,更多的时候是辛一飞离不开刘小江,只有在刘小江这里,他才能得到最真实的信息,才能听到最中肯的评价。刘小江也知道辛一飞需要这些,当官当大了,位置越高,权力越大,往往会变得又聋又瞎,平时听到的都是套话废话马屁话,看到的也大都是假象,真话真相都被藏了掖了。官越大,被蒙蔽得也就越深。刘小江找辛一飞蹭吃蹭喝,就是为辛一飞去伪存真,补偏救弊。当然,刘小江也十分乐意和辛一飞东拉西扯,谈天说地,趁机了解一些情况,挖掘一些素材,给他的文学创作增色添彩。

对辛一飞的越级升职,空降龙兴市任常务副市长,刘小江只有一句评价:“苦海无边,回头无岸;从此物是人非,再无自由之身。”

刘小江今天一反常态,话很少,人也显得很郁闷。因为他知道,辛一飞这一走,他们这样聚会的机会肯定就少多了,甚至像这样无拘无束的见面都可能很难了。刘小江深知辛一飞的性格。这些年来,辛一飞在一个几十万人的小县城,能做的事情撑死了也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大平台,辛一飞一定会干得风声水起。何况辛一飞已过知天命之年,能干的机会已经无多。

在体制内,干得再好,到了退休年龄也是一刀切。其实过了五十五岁,就随时会被调往二线三线了。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领,换届时干不满一届,就得退出历史舞台,政协人大就是你的归宿。在基层当领导,真正能主事,自己说了算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那么十来年。年轻时只能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跑,等到熬出来了,能主事了,基本上也到了事事谨小慎微、整日如履薄冰的年纪。这么大的一个干部队伍,等着提拔的在你身旁烟波浩渺,波涛汹涌,长江后浪拍前浪。临到换届之时,就像层层剥皮,只要有一丝条件不合,立刻就会让你功败垂成。领导也没什么好办法,这么多精英,哪个不是出类拔萃?手心手背都是身上的肉,鞍前马后都是自己的将,哪个该取,哪个该舍?只能定个死框框,划个硬条件。高考是千军万马拼分数;官场是万马千军拼年龄。只有年龄才最公平,也最省事。

五十三岁的辛一飞,年龄正在门槛上。如果后年市政府换届,恰好还能干满一届。也就是说,满打满算,他还有七八年的干头。辛一飞有抱负有拼劲,有魄力有能力,又有了坚决支持他的领导,有了适合发挥他才干的领域,他一定要干出一些业绩来。

二两酒下肚,刘小江的话终于多了。他对辛一飞说:“苟富贵,毋相忘,当官当大了,别扔了老同学就行。”

“说不定人还没去,就被赶回来了。”辛一飞不动声色。那当儿他刚刚接到两条短信,有人已经向他透露了人大常委会表决没有通过的情况。

“一飞啊,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当了常务副市长,再发落回来,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壮烈殉职,以身许国——我可不是咒你,这个极有可能,你得防着点儿,别不当回事。还有你这身体,咱俩现在出去,你要是不亮明身份,找个娱乐场所歌厅舞厅什么的,那些漂亮姑娘肯定找我不找你。看相貌,咱俩至少差二十岁。身体差,从来不锻炼,到你这岁数不出问题才怪。还有,这些年被你剥夺了发财机会的人多了去了,个个对你恨不得食肉寝皮。你下一步到了龙兴市,如果还像在吴浙县这样,半夜三更一个人在工地上明察暗访瞎转悠,出了什么事,那可谁也保不了你。都过五十的人了,不论干什么,第一要确保人身安全。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老婆孩子着想。”

辛一飞不吱声,自顾自地喝着闷酒,听刘小江胡扯。

刘小江继续说:“第二种情况,那就是你下台了出事了,市长你干不成,县长也一样不会再让你干了。贪污腐败的事我倒是不担心你,我担心的是你得罪的那些权贵们会不会轻易罢手。你断人家财路,夺人家利益,相当于杀人父兄,挖人祖坟,奢望人家不报复不反击,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再说你到了那地方,一没背景,二没势力,连我这样的人也没几个,就这么一个副市长的头衔,黑道白道的人,有几个能把你看在眼里?一旦你把人家逼急了,可是什么招也使得出来。你确实能干,可这些年为什么就没人提拔你?偏偏今年就看上了你,还破格提拔?不仅是因为你能干,更多的是因为你这个人软硬不吃,刀枪不入。不过,我不知道你到了龙兴还能不能坚持下去。比如田震书记,这样举荐你,提拔你,力排众议支持你,你说说,这样的领导是不是你的知音,是不是你的伯乐?如果将来在什么重大问题上,你的意见与书记不一致,你是听书记的,还是按自己的?一次不听,两次不听,三次还不听?一飞市长,这句话你什么时候也别忘记,这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是共产党的干部,你的上司你的书记市长都是党的领导,你不听人家的听谁的?”

“瞎扯什么,我什么时候不服从党的领导了?”辛一飞端起酒杯在刘小江面前晃了晃,“喝酒。”

刘小江却不肯善罢甘休:“你辛一飞有今天的政绩和名声,就是因为你经常不服从你头上那些领导。也正是因为你不听领导的话,才有领导愿意用你。龙飞大道是个得罪人的工程,领导起用你,就是要让你去得罪人。这话听着别扭,可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等你过五关斩六将,把这条龙飞大道修通了,你辛一飞还是辛一飞吗?在一些人眼里,你可就成了独夫民贼。你也没几年了,再这么走下去,你以为还能遇到田震这样的书记?等哪天突然换了领导,新官不理旧账,翻脸不认老人,照样让你叫天不应,呼地不灵。随便找个借口折腾你一下,你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又扯远了,今天你是给我送行还是给我添堵?”辛一飞一直在等着龙兴市那边的消息,也不知市委下一步会怎么决定,有点儿心烦意乱,“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还能到了那一步?只怕第一关都过不了,说不定今天的人大常委会就把我给否了。”

已经略有醉意的刘小江对辛一飞的说法嗤之以鼻:“笑话!现在的投票表决都是等额,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投票办法,得个全票易如反掌。你当了快十年的县长副县长了,不会连这个也不清楚吧?就说说你这个县里的选举,什么时候有人落选过?少了一票两票都如喪考妣,觉得像打了败仗一样丢人现眼。”

“你不信?万一呢?”

“哪有什么万一?要是真有了万一,龙兴市委的脸往哪儿放?省委的脸往哪儿放?你现在可是省管干部,档案很快就会从市里调往省里,要是落选了,那不等于直接打脸田震吗?他这个市委书记还怎么干?”

正说着,刘小江摆在餐桌上的手机吱吱响了两声。他随意点了一下,看了一眼,突然怔在那里。两个本地微信群里,几乎是同时推出了一条爆炸性信息:在今天上午的市人大常委会上,龙兴市副市长人选辛一飞投票表决没有过半,差一票被否决!

刘小江盯着微信足足看了有两分钟,然后一声大笑:“辛一飞啊辛一飞,你可真是福将啊,我正替你发愁呢,没想到你时来运转!这么重要的好消息,你竟然瞒着我。”

面对刘小江的手舞足蹈,辛一飞不禁有些忿忿:“二两酒就喝多了?这算什么好消息?一个下马威,人还没到,脸就让人给打肿了,还时来运转?”

“你等等,让我冷静一下,好好理理。”刘小江仍然沉浸在这个消息带来的兴奋中。“第六感觉告诉我,这对你一定是天大的好事,说你时来运转,写进小说里都没人相信。”

“怎么会是好事呢?脑子进水了吧。”辛一飞一满杯一口干了下去,“原本宣布的是超过三分之二通过,后来发现有问题了,临时决定票数过半通过,没想到居然一半也不够,还差了一票。看来龙兴市的干部们真的不欢迎我,还没干呢,就被撸回来了,你居然说是好事?有人反对我完全理解,可这是少数人吗?这样的环境我还怎么工作?什么叫威信扫地?这就是!你连这个也看不明白?就吴浙县这点儿积累,让市人大这么一锤子砸下来,还有什么威望可言?老百姓又怎么信得过你?”

“你这智商我就只能呵呵了,威望是选票选出来的?我知道这会儿你心里不高兴,落选了谁也不高兴。要是我,也一样不高兴。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你要是认定这是坏事,那你这么多年的县长可就真的是白当了。只拉车,不看路,搞政治不研究政治,还当什么市委常委?”说到这里,刘小江给辛一飞和自己的酒杯里都斟满酒,收起笑容,郑重地举起杯来,“今天的饯行酒,值!一飞兄,我敬你!”

辛一飞知道他还有下文,于是也举起杯来,默默地与刘小江碰了一下。

果然,刘小江继续说:“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呢?以我原来的估计,以为你到了龙兴市,极有可能是孤军作战。就算书记支持你,但书记并不能让四大班子所有的领导所有的部门都支持你。这一点,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但今天这件事,简直是天翻地覆,真正是人助兴、天帮忙,你居然落选了!天大的好事都让你赶上了。我刚才说了,你的落选,打的不是你的脸,是市委的脸、省委的脸,还打了市政府的脸、市人大的脸。这一打脸,可就把龙兴市四大班子全都打到一条船上去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龙兴市委市政府反而会齐心协力地维护你,声援你,为你撑腰打气。你的落选,不是因为你在龙兴市干得不好,而是因为你在吴浙县干得太好。因为你干得太好,龙兴有些人害怕了,担心了,还没等你干事,就想把你拉下马。他们公开这么干,实在太蠢了,既过早地暴露了攻击目标,也过早地暴露了他们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这第一炮打得够响,你就堂堂正正地在龙兴市干吧,老百姓会列队欢迎你,干部们会对你刮目相看。来来来,祝贺祝贺,再干一杯!”

“你们这些狗屁文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说是这么说,辛一飞还是与刘小江碰了一杯,一饮而尽。“我现在可是真想听听你的主意,以我现在的情况,下一步究竟怎么做才合适?”

“市委没动作吗?”刘小江问。

“书记正在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听说省里要下来一个调查组。”

“还有吗?就这点儿情况?”

“市委通知我参加下午四点的常委会。”

“四点?”刘小江看看表,“那你还坐在这里喝酒?”

“不想去,准备请假。”辛一飞拿起酒瓶,想再倒一杯。

“你这才是瞎扯淡!”刘小江一把夺过酒瓶子,“你这不是给市委给书记难看吗?你还想让书记再打一次脸?马上走,吴浙到龙兴,两个小时的路程,赶上常委会没问题。必须去,坚决去。你这里不能给市委再添任何麻烦,从现在起,不管任何场合,少说话,少表态。今天的常委会上尤其要少说话,这节骨眼儿,你说什么都容易出问题。会后也一样,只干不说,以后有你说话的时候。好了,你马上走!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口,龙兴市四大班子都在看着你,几百万老百姓都在看着你!你已经是这台大戏的主角了,脑子一定要清醒,千万不能犯糊涂!快走!”

第六章

刚过三点一刻,辛一飞就赶到了龙兴市委。半路上接到了田震书记的秘书程林的电话,要他三点半去书记办公室。辛一飞什么也没问,答应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辛一飞与书记很熟,与书记的秘书程林也一样无话不谈。

辛一飞刚认识田震时,田震还只是市里的团委书记,权力不大,但级别不低,正处。辛一飞当时是阳郴县城建局长,权力不小,级别不高,正科。那时候,田震二十多岁,辛一飞三十出头。再后来,田震去省里当了团省委副书记,副厅。辛一飞六年后才在吴浙县升到副县长,副处。两人关系一直很好,但级别差距一下子就拉大了。再后来,田震陆续担任副市长、组织部长、常务副市长、市长、市委书记,再到省委常委,官至副省级。而辛一飞一直是副县长、县长,连县委书记也没轮上,五十三岁了,还是个正处。

辛一飞和田震是校友,而且是同专业,学的都是历史。两个人的学业都很优秀,但辛一飞低调朴实,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城建局办公室写材料。而田震人长得英俊威武,又是体育健将,又有多种特长,还是学生会干部,善于言辞,自然成了许多单位争抢的对象,被分配到了市团委。种种原因,让两人同车不同轨。尽管都是搞行政工作,成绩也不相上下,但差距越拉越大。

级别有差距,但并不妨碍两个人的私人关系一直很好。私人关系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互相都很欣赏对方。

辛一飞是条犟牛,什么利益输送、暗箱操作、偷工减料、粗制滥造,万难在他这里发生。工程就是他生命的全部,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任何企圖蒙混过关的伎俩都会被他绝不留情地打回原形。但凡是他打造出来的工程,都会成为市里省里的样板工程和标杆工程。田震任龙兴市副市长时,主管城建工作,辛一飞所在的吴浙县就成了龙兴市每年样板工程展示会和现场会的召开地。直到田震当了市长、市委书记,吴浙县都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龙兴市是煤炭大市,沉陷区修复和采矿区改造是市政建设的最大隐患和最大难题。辛一飞当副县长时,就开始着手处理这一千年大患,每年下矿探矿成了他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凡是他看过的地方,县长书记完全放心。凡是辛一飞认为还能挖掘的区域才能继续采煤,凡是认为不可再采的区域,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辛一飞快五十的时候才当了正县长,好几项他一直无法拍板的工程,终于可以上马。那时候他如鱼得水,干得得心应手。当然,县委书记之所以让他放手大干,一个谁都清楚的缘由,就是田震书记背后的强力支持。

田震欣赏辛一飞的犟劲,他觉得像辛一飞这样的干部,能在自己的手下任职,实在是一个领导的福气和运气。对于田震的欣赏和呵护,辛一飞好像很少有什么反应,他只管把工作干好。有时候田震忍不住点他几句,他也不吭不哈,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谁也别想让他改了主意。

三年前,北京的一个颇有身份的领导给田震打来电话,开口先说不是要让田震开后门走关系,就公事公办,秉公处理即可。

吴浙县有一个私营煤矿,因为违规操作,私挖乱采,造成严重透水和重大伤亡事故,被市委市政府严肃处理,取消了那个煤老板的采矿资格,并罚以重金。经煤管局和县委县政府同意后,决定公开拍卖,拍卖所得给那些受害者和造成的资源破坏进行补偿。北京领导说的要秉公处理的就是这件事。

北京领导有个“亲戚”是参与拍卖的买主之一。这个买主神通广大,拍卖进行到最后,原来的十七家买主,居然有十六家退出,买家就只剩了他一家!

由于这个煤矿特殊的地理位置,有些重要的区域涉及整个县城的居住环境和几十个村镇的地表沉陷问题,坚决不能采煤,因此要确保买家必须能够遵守县委县政府的开采规定。看到十几个买家只剩了这一家,作为县长的辛一飞,凭借自己从政多年的经验和敏感,当即决断中止这家私营煤矿的拍卖!

正是煤价高的时候,挖煤等于挖钞票挖黄金,附近村民在煤矿周边捡拾煤渣,每天的收入也远高于打工。那家买主为了买下煤矿,前期已进行了大笔投入,他不能让即将到手的金疙瘩就这么没了,就设法打通关系,让那个北京领导给田震施压。

田震当天下午就叫来了辛一飞。“你一个县政府,不能朝令夕改。公开宣布说要拍卖,怎么说停就停了?市场经济,得讲信用,这个你又不是不懂。”

“市场经济也不能只看钱,只看钱的企业还能有什么信用?他那个企业我了解过了,背景太深,将来没人控制得了。你看,这不都找到你这里来了?”辛一飞低着头,一眼也不看田震。

“说人家背景深,就立即中止拍卖,这是什么理由,能摆到桌面上吗?”

辛一飞依旧低着头:“据我了解,为了要买到这个煤矿,这家买主已经投入了一两个亿,甚至更多。而我们的这家煤矿,按测算,以现在的煤炭价格,全部开采干净,纯利润也就是两三个亿。你说说,他买下这个煤矿,下一步会做什么?明摆着的事,如果不私挖乱采,不扩大采掘范围,一次性投入这么多,是疯了还是傻了?田书记,这事你不用管,有压力我来顶。只要我还在吴浙县,我就不能让吴浙县老百姓骂我是个败家子。”

“这不是瞎扯嘛!人家投入大,就是为了私挖乱采?市场经济也是讲法律的,他买下煤矿,就能不遵纪守法,就能胡作非为?”

“书记你这是明知故问。他们真想遵纪守法,还能找到你来收拾我?”

“我可是替你着想。目前你也没发现人家有什么问题,不就是一个公开拍卖吗?公开透明就行了,你半路卡死人家,也得有个理由。”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田震又说,“你自己考虑吧。人家首长说了,你要是答应了,下一步任县委书记的事,他可以给书记省长打招呼。”

辛一飞突然抬起头来,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田震:“既然有这么大的能量,干吗不马上把我调出吴浙县?”

田震被噎得好半天说不出话,冲辛一飞挥挥手,那意思是:不谈了,你走吧。

辛一飞连招呼也没打,转身就走。

事后田震再没跟辛一飞提起过这件事,辛一飞也坚持没让这家企业买走煤矿。只是辛一飞的县长快满七年了,还是原地未动。这期间,县委书记换过两任,一个比他小八岁,一个比他小十二岁。好在这两任书记都对辛一飞尊重有加,从未有过什么大的矛盾冲突。对此,吴浙县的老百姓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民间流行一个口头禅:“吴浙县,扯求蛋,几任书记靠边站。辛一飞,说了算,啥事都靠县长干”。

田震也一直没有调走,一直在龙兴市任市委书记。原来有小道消息说田震有可能调到北京去,也有可能调到省里接任副书记,再下一步有可能被推荐为省长候选人。但也都只是传说,传到现在田震也还是老样子。

唯一的变化就是两个月前,田震力排众议,把辛一飞提拔到了龙兴市。辛一飞没想到,他会越过县委书记这一关,直接就被任命为市委常委。只是今天这个结果,几乎等于还没有冲锋就已经被干掉了。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局面。在最不应该出问题的地方,居然就出了问题。他一个省委市委推荐的副市长候选人,居然在市人大常委会上被否决。

过去辛一飞上了车,马上就能酣然入睡,几乎走一路睡一路。今天却完全不同,他的脑子异常清醒。

刘小江的说法并没有让他得到多少安慰,反倒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近半数的常委投了你反对票,怎么会是天大的好事?即使有四大班子的空前团结作后盾,如此之大的反对力量还是令人吃惊。而且是公然叫板,毫不掩饰。

这不是一个两个对立面,而是一大片。

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座山。

如今地方的选举和表决,包括省一级的选举和表决,有时候感觉差一票两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事实上,在领导眼里,这个结果问题很大。投票的代表或委员,都曾是过去的县长、区长、局长、县委书记、党组书记,很多都曾是党政一把手,影响力、号召力绝非一般。他们代表的不是个人,背后往往是某个地方或某个部门。何况如今的选举一般都是等额选举,差一票就相当于一个地区或一个部门没有给你投票。他们的反对,就是某个地区或某个部门的直接反对。

副市长职务被否决,对即将来到龙兴市的辛一飞既是棒喝,更是威慑。他这个市委常委,未来的常务副市长人选,根本就不在人家的圈子里。尽管是一个无形的圈子,但辛一飞分明感觉到它的存在和威力。它就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身旁,你还没到来,就已经在强力地掣肘你,要挟你。你无法对它视而不见,更无法随意绕过它。

之前,辛一飞调阅了有关龙兴经济状况的各种信息和数据,查看了无数有关龙飞大道工程的背景资料和档案文件。阻力可能来自利益攸关的权贵群体,也可能有黑恶势力。当然,这些人不会直接出头露面,打头阵的有可能是一些将要遭到拆迁的穷困住户,是那些住在棚户区中几乎一无所有的打工群体,还有可能是大道两旁的中小企业的业主。这些人是潜在的钉子户和闹事的领头羊。特别是打工群体,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最敢闹事,最有可能引发群体事件。不过对这些人,辛一飞倒并不十分担心,这些人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只要合情合理、公正公平,就会顺利解决。

关键是要公正公平,不能这个人一打招呼,马上就给优惠,那个人一闹事,立刻就安抚。闹而优则惠,闹而优则赔,最终结果只能是一地鸡毛,一城怨气。

几个月内必须把它们全部拆除,实在太残酷了,

简直无法想象

辛一飞十分清楚的是,这次龙飞大道的改建扩建工程,完全是政府行为,并不是市场行为。市场行为、商业行为,政府还可以隐在后面,出了问题再出面解决,还有个缓冲余地。而龙飞大道这一超大工程,则由政府直接面对各种复杂、尖锐的社会矛盾和冲突,群体性事件、突发性事件、恶性事件、暴力事件在所难免。龙兴市又是个革命老区,老百姓对政府对国家的依赖性极强,正因为如此,老百姓对政府对国家的期望值也极高。

眼下正是房价疯涨、地价暴涨时期,在这种极为迫切的高期待的社会氛围中,必然会大大增加工程的阻力和难度。辛一飞认为,这是工程最大的难点。

就在前几天,辛一飞坐着车,用了整整三个晚上,在即将动工的龙飞大道沿线走了好几个来回。有些地方,他对着地图,认真看了好多遍。大道两旁商铺林立,饭店宾馆数十家,特别是所谓的特色一条街、文化一条街,密密麻麻的门面,一个挨着一个,让辛一飞叫苦不迭。

几个月内必须把它们全部拆除,实在太残酷了,简直无法想象。

可此时此刻,辛一飞没有退路,只能应战。

辛一飞走进田震书记的办公室时,田震正在同秘书长商量下午常委会的议程。因为是紧急常委会,所有议程秘书长只能同书记直接商量。大家的脸色都很沉重,秘书见了辛一飞,也没说什么,倒了一杯水,就让辛一飞在外间等着。

这期间进来了好几拨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认识的都过来握握手,却什么也不说,点点头就走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还有就是他们觉得,连辛一飞都等在这里,一时半会儿肯定无法见到书记,所以走了是最好的选择。

辛一飞也理解,大家可能连他能不能留在龙兴市心里都没底,为什么要同现在的他过多寒暄,问长问短?何况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尽管辛一飞知道书记市长等几个主要市领导刚刚开过临时会议,但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没人给他透露过任何信息。

等待自己的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如果是再行表决,是不是要跟人大常委们见见面?这个好办,他尽可以把自己的所有想法统统告诉大家,绝不会藏着掖着,光拣好听的说。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自己了解到了什么,面临的风险和难题是什么,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如果不在近期再行表决,那自己又能做什么?继续以市委常委的身份负责龙飞大道的改建扩建工程?这样可以吗?应该可以。或者让自己重回吴浙县?以田震的风格,还没较量就认输,不可能。省委也不会答应,说不定还要问责。

那还有什么可能?让自己去当宣传部长?统战部长?政法委书记?这些职务不需要选举,直接任命即可。但这同认输并无二致,因此也不太可能。再者,如果自己就是只想当官,说不定早提拔到这一级了。真的不是,也真的不想。

看看时间,快三点半了,下午的市委常委会是四点。

快到三点四十的时候,田震才和秘书长从办公室走了出来。田震手里拿着公文袋,砰一声关住门,对秘书说:“你在这儿等着,有人找就说我出去了。有急事给我发信息,我的移动手机关了,联通手机开着。”接着转向辛一飞,“走吧,咱们到小客厅说事,这里太乱了,电话也太多,说不成。”

常委会议室旁边的小客厅十分精致小巧,一个小茶几,一竖一横两道沙发,两个人坐在这里聊天正好。

小客厅里已经备好了两杯茶水,散发着淡淡的茶香。两个人都无意品茶,田震可能渴了,也不管水烫不烫,两口下去,茶水就少了一大半。

“知道消息了吧,人大常委会表决的事。”田震算是打招呼。

“知道了。”

“阻力这么大,现在还摸不清这股势力到底来自哪里。总得有个幕后总策划总指挥吧,居然一点儿眉目也看不出来。”

“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真刀真枪地干,龙兴市还真不是个等闲之地。”辛一飞苦笑。

“中午开了个临时会议,基本达成一致意见,你以市委常委名义,担任龙飞大道扩建工程总指挥,同时成立龙飞大道扩建工程领导小组,李任华市长任组长,你任第一副组长。”说到这里,田震盯着辛一飞,“马上就上常委会了,说说你的意见。”

“人大常委会不再表决了?”辛一飞有些吃惊。

“不上常委会了,必要时召开人大全体会议,由全体代表表决。让李任华当组长,目的就是让你有权调动和运转政府班子。”

辛一飞低头呷了一口茶水:“其实你当组长比李市长当更好。”

“也想调动运转我的班子?”田震斜了一眼辛一飞,“除了纪检,其他的几个部门,你随时可以调遣。”

“其实我想说的就是纪检委,不能枪口总是对内。”

“胡扯,纪检委的枪口不对内还能对外?”

“那就找两个无党派担任国土和规划局长吧,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这两个部门。”

听辛一飞这么说,田震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他最担心的原本是辛一飞的情绪,没想到他还是这么一根筋,一心都在工程上。“李任华跟我说了,你就是对纪检的监督耿耿于怀。现在我跟你说,这个工程让你来负责,就是为了要确保工程的干净。”

“干净没问题,但也不能工程还没开始就查这查那,我倒没啥,但下面那些人还怎么干活?谁还有心思干活?”辛一飞话里有话。

“你那儿也有人查?”田震问。

“岂止是查,电话都打了七八次了,还有十几封函询。就说今天吧,上午就两次电话,三件函询。”

“市纪检委的?”

“好像都是些新来的办事员,啥也不懂,有什么问题直接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辛一飞说,“这些人年轻没经验,没有基层工作阅历,我也不怪他们。不过,被他们当贼似的审问,心里总有点儿不是滋味。比如昨天,一个姑娘给我打电话,说是收到一封关于我的检举信,说我在五年前提拔自己没有大学学历的亲侄子当了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我跟她说我就一个哥哥,哥哥就一个女儿,根本就没儿子,哪来的亲侄子?其實这种事情,他们给吴浙县纪检委或人事部门打个电话就能问清楚,根本不必找我本人。她这么一本正经地打电话问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辛一飞语气轻松,田震的脸却沉了下来:“还有吗?也都是这样的内容?”

“书记你也不用生气,这种事我经历的多了,别说市纪委了,省纪检委也一样。这叫走程序,人家本身也没什么错。但对那些想真干事,干实事的干部,这样的事情天天有,承受力再强的早晚也会崩溃。”

“天天这么走程序也不行,至少在目前这个时期不能这样。”田震想起市纪检书记在紧急会上讲到的那些数据,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天内,有关辛一飞的举报信有几百封之多,内容重复的很少,很多都需要一一核实。但怎么核实,田震以前没往更深处想。今天听辛一飞这么说,才明白这还真的是个大事。如果不把这个事情扯清楚,干这么大的工程,举报信以后肯定还会雪片似的飞过来,一个班子的人每天都忙于应付,那还有完没完了?那还怎么工作?辛一飞说得对,也说得及时。越不干事越没事,越想干事越有事。此风不刹,谁还愿意干工作?“一会儿我把这个也列为议题,让大家都议一议。接着说吧,还有什么意见?”

“市委常委会我能参加,政府常务会呢?”辛一飞说,“以什么身份参加?或者就是列席?”

田震想了想:“列席吧,时间紧,还没考虑到这一层。”

“我没别的意思,列席很好啊,免得这会那会的,一天到晚开不过来。等到有什么要紧事了,确实需要了,再列席常务会,让李市长直接带到会上来研究,我觉得这样最好。”

田震不由得微微颔首,这个辛一飞,还真是不讲条件。“龙飞大道不只是政府的事,也是市委的事,四大班子共同的事,这个你不用担心。今天的常委会,也要着重再讲讲这一点,四大班子目前所有的工作,都要以龙飞大道为中心,要把龙飞大道的改建扩建工程列入所有部门的议事日程。”

“书记,我刚才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你同意让省委派个调查组来调查这起落选事件,是真的吗?”

“真的,是省监察委的提议,我同意了。”

辛一飞十分恳切地说:“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向组织提出一个要求,请你一定转达,为了龙飞大道工程的顺利开工,此时一定不要派调查组下来。”

“为什么?”

“书记你想想,调查组一来,立刻就会闹得人心惶惶,四大班子都会围着这件事情转,岂不让亲者痛仇者快?人家就这么搞了一下,我们立刻自乱阵脚,岂不正中人家下怀?大家的心思还能一心一意地放在龙飞大道工程上?何况这样的事情最终只能是不了了之,结果只能让你让我,让市委领导都成了众矢之的,我们有必要这样做吗?我觉得,现在只有排除所有干扰,全力以赴把龙飞大道的工程方案制定了,让这个工程顺利开工了,才是最好的回击。”

田震不禁万分感动,没想到辛一飞一点儿也不考虑自己。“好吧,我会把你的意见转告省委。”

“常委会上我会提出我的意见,我相信大家会同意的,省委也会同意。”

“谢谢!”田震真诚地说。

“田书记,还有件事我现在得给你讲清楚,本来这应该是在市政府商量的事,但这对工程是头等大事,我必须先给你汇报,让你心里有数。”辛一飞的语气显得有些沉重,“这几天我了解了一下,估计大数目你也清楚,我们龙兴市目前属于政府的欠债大概有一千二百多亿,其中银行贷款有七百多亿。”

田震点点头:“这是很多年累积下来的,这个大家都清楚。”

“但老百姓不知道。”辛一飞皱起眉头,“我不知道怎么有这么多的负债,吴浙县我干了那么多工程,现在也只有十几个亿的负债。这对龙飞大道工程影响很大。”

田震耐心解释:“别的市比我们更多,是各种原因造成的,属于正常现象。”

“这一千二百亿的欠债,每年的利息差不多就得一百个亿。这两年我们每年可用的财政收入,也就一百多个亿。而这次龙飞大道改建扩建,我大致算了算,连居民和商家的赔付都算上,至少两千亿。”

“两千亿能下来就不错了。”看来田震对这些情况都很清楚,“我们会想办法。”

“没有办法。这次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个工程是政府行为,政府根本没处躲,所有的矛盾和风险都得政府承担。”

“让你来,就是让你拿出解决办法。如果谁都干得了,还调你来干什么?”

“这个我明白。”辛一飞也不嫌书记的话难听,只顾说自己的,“我的意思,就是必须给大家讲清楚,办法很多,但要是按那么多条条框框去办,肯定办不成。”

“那也不能太离谱了,蛮干胡干,谁也不敢给你打包票。”

“书记,这条路修下来,等于重修半座城。我们又没有可以腾挪的空间,无地可卖,无法利用经营城市土地倒出差价,再利用这些收益安置拆迁户和商家。政府本身也没有多余的资金,能给我三百个亿就不错了。”

“两百亿。”书记马上纠正,语气一点儿也不含糊。

“那好,现在就说定了,先给我启动资金两百亿,其余再想办法。”辛一飞要的就是书记这句话。

田震瞪了他一眼:“你先和市长商量,我现在不能答应你。”

辛一飞却不管这一套:“我就只要你一句话,你同意不同意?”

“你这纯粹是逼宫嘛……”田震叹口气,“好吧,还有什么?”

“我前些天跟市长说过,今天再跟你说一次。工程期间,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查我,但一定不要动不动就查我的下属。如果确实有问题,事后一并追究。”

“那你用什么给我保证?”田震反问。

“书记,我都到这分儿上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也明知道这就是个火坑,非要让我往里跳,我眼睛一闭就跳进来了。你看,人还没来,就在人大落选,一半人大常委公开反对。每天几十封举报信,纪检监察部门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整个人都被监视了,我还能干什么?稍有个差错,就会地动山摇。”辛一飞说到这里,有些激动起來,“我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老兄,别说了。”看见辛一飞动情的样子,田震不禁内疚起来,拍了拍辛一飞的肩膀,“你的心情我明白,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扛着。”

……

当天的常委会一直开到晚上八点多才结束,辛一飞离开市委的时候,喧嚣的城市已渐渐安静下来。

站在灯火阑珊的夜色中,辛一飞突然有些恍惚,大战的前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第七章

龙飞大道南翔胡同四十三号住户贾兴昆,退休已经四年,但其实他的真实年龄刚过六十二岁。

现在当领导的好像都想让自己小几岁,而在一线当职工的都想让自己大几岁。贾兴昆是建工集团的土木工程技术员,工程师,一直在企业工作,与工人身份没有什么不同。走南闯北,披星戴月,夏入三伏冒酷暑,冬随数九顶严寒。而且压力太大,稍有个闪失,就是跑不了的责任。

早就想退了,退得越早越好。

賈兴昆老伴早年去世,他自己的退休金不算少,还有不少积蓄。儿子儿媳都在省城工作,收入不菲,还没有孩子,平时并不需要贾兴昆资助。贾兴昆身体很棒,一辈子无病无灾,老伴死后也再未成家。平时注意锻炼,时不时游泳、羽毛球、乒乓球,手脚利落,看上去并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很多年前,他就看中了市中心一处独门独栋的小四合院,并把它买了下来。房子加院子,有一百六十多平米。他私下在公司找了个小包工队,以极低的价格,把原有的平房改造成了独栋二层小楼,面积一下子扩大到二百多平米。有人给算了一下,就目前这个小院,值四百万,比起他当初买房的价格不知翻了多少倍。

这栋小楼成了贾兴昆这辈子最大的一笔财富。

贾兴昆有技术,身体好,也没什么不良嗜好,整天无所事事,就继续对这个他一辈子最成功的杰作动心思。他决定对这个小院进一步加以改造。肯定不能再增高了,房管局绝对不允许,他就想在小楼的地下做文章,再挖出两层地下室来。

思谋了十几年的计划,终于在他退休后的第二年付诸实施。

他什么人也没找,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没说,就一个人偷偷干。他知道这是违法的事情,一旦漏出马脚,不但会有巨额罚款,一辈子的心血也白费了。

技术上没有问题,安全也完全有保证。他知道怎么运走挖出来的渣土,也知道什么位置和什么方案最安全。他打算完工之后再告诉孩子,让他来看看,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惊喜。

看,爸爸的这栋小楼有多漂亮!

瞧,这都是爸爸一个人干出来的!

他甚至想象着百年之后的某一天,他的儿孙们住在这个宽敞舒适的小楼里,无时无刻不在感念着,当年的爷爷,当年爷爷的爸爸,当年爷爷的爷爷,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靠自己一个人的努力和汗水,给子孙后代留下了这样一笔巨大的财富。

能在市中心造出这样一栋小楼,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奇迹。这个奇迹的创造者,就是那个一辈子默默无闻的二级工程师贾兴昆。这个奇迹既是他一生工程技术水平的真正实践,也是他一生辛劳付出的真实体现。

他就这一个目的,让儿孙们以自己为傲。每每想到这些,他常常两眼湿润,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

地下室的挖掘在两年前就开始了,进展异常顺利。

左右近二十米,前后十多米,深度足有八米,地下室按两层设计,前前后后共计要挖出土石一千四百多立方。如果顺利完工,这栋二层小楼的面积将会再增加一倍,总面积将达到近四百平米。

一个巨大的工程,一个令人瞠目的空间,犹如一座宏阔的地下宫殿。

安全没有任何问题。事先就做好了缜密的规划和测算,这是贾兴昆干了一辈子的拿手绝活,每一处的设计和施工,绝不会有任何隐患与纰漏。

先以多个井字形挖出承重墙基,而后以最好的钢筋水泥混凝土浇铸为最坚实最牢固的承重墙,形成多个田字格后,再逐格逐块下挖。在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工程,一个接一个的田字格,已分别逐步挖空。

这一超大工程,完全是一个人在规划,在设计,在施工。当然,一个人干活,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个他懂。

所有的施工材料都是最好的,品质绝对可靠。标号最高的水泥,质量最好的沙石,强度韧度综合度最优的钢筋。在工地上干了一辈子,这些,他都明白。

两年多的时间里,土渣、水泥、石料、精沙、钢筋的进进出出,没有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全部都是化整为零,积沙成塔。

挖出的渣土,平时都堆积在地下,存放在麻袋里,每个星期外运一次。这些装满渣土的麻袋,都是借用工地上的一辆微型工具车在深夜送出城外。微型工具车的保管者是原单位工地上的老熟人,平时相互帮帮忙,也不用花钱,甚至连燃油费都不用出。

一个星期借用一次,一次可以送出两车或者三车,一车可以载重六七百公斤甚至更多。都是在星期六、日,没人注意,也不影响工地施工。

挖出的土,均匀地撒在城郊附近的农田、山坡、沟渠、堤坝、矿山等地方,不会让任何人产生疑惑。时间都是在凌晨一点以后,很少有人注意到,即使被看到了,也从没有人过问。

贾兴昆的劲头始终很高,有时候从半夜一直工作到大天亮。一切都很顺利,不仅周围的邻居,即使儿子儿媳春节回家,从初一住到初六,竟也毫无察觉。唯一的一次,儿子看到小厢房里放着几袋水泥,问这是干吗用的。贾兴昆很随意地回答:“单位的东西,扔了怪可惜的,放在家里以备急用。万一哪天有什么地方破损了,就有用场了。”

儿子劝他:“爸,你以后就别再鼓捣这些东西了。就算家里有了什么事,找两个人,花几个钱,不就得了?为了省这么几个钱,万一闹出什么事来,我们在外面还怎么安心工作?”

贾兴昆分外感动,不住地点头:“好,好,你爸现在身体还行,以后年龄再大点儿,也只能靠你们了。爸这会儿也没什么盼头,你们要是真有孝心,就早点儿给我抱个孙子回来。生两个最好,放我这儿,爸请个保姆,一定养得白白胖胖的,也能让你们轻松点儿。”

贾兴昆算了算,照这样下去,再有四五个月完工应该没什么问题,而后再用半年左右的时间进行装修,到明年春节前,基本上就大功告成了。这个进度,比他的预想提前了很多,原本他以为至少要三年以上。他不由得暗暗感叹:还真是奇迹啊。

这样的工程如果承包给工程队,不算装修,至少也得花三四十万。而他自己干,差不多省掉了三分之二的开销,这同样是一个奇迹,实在太了不起了。

这些天,贾兴昆一直在考虑,这个地下室如果完全由自己装修,究竟有没有把握。门窗的设置,水电暖线路的安装,水泥砂灰的手工技术,自己都应该没有问题。唯一没有把握的是瓷砖和墙纸的张贴,这个自己以前还真没干过。特别是瓷砖铺地的施工技术,看似容易,实则很难。水泥铺下去,瓷砖贴上去,很快就会硬化,那时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就必须返工,再进行二次装修,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贾兴昆已经开始了相应的准备。白天无事时,他常常到铺瓷砖的工地上走走看看,感觉拿不准的地方,常常不厌其烦地问来问去。好在工地上有的是熟人,大家对这个退休在家的老技术员心存敬畏,有问必答。有时候,贾兴昆干脆一挽袖子,自己直接就干了起来,一干就是一两个小时。施工人员也乐见其成,以为老头儿退休后闲不住手脚痒痒,他们自己正好也可以休息休息。

就这样,贾兴昆把一些必须掌握的技术都暗暗记在心里。他的信心越来越足。如果能省下这笔装修费用,那才是真正的奇迹。

每天开始工作的时间,一般在晚上九点半以后,这已基本形成定律,也成了贾兴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九点前,他该做的事一样也不能少,打球、跳广场舞、和老朋友聊天聚会,有时候还打打牌、摸摸麻将。他得时时露面,让大家知道他的存在。

好在每天可以起得晚一些,一般他都睡到上午十点以后。晚上不管参加什么活动,九点左右一定回来。换换衣服,喝口水,稍事休息,九点半左右准时开工。

一般来说,在地下室的劳动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十二点以前上来,洗洗涮涮,凌晨一点前准时休息。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周末运送地下室渣土的时间是在凌晨一点以后,所以周末在外的活动会适当延长一些。

准时回家,是一个好男人的前提。他在外面的人缘和口碑都不错,本分、正派、健康、阳光,从无男女绯闻,一个人见人爱的好男人形象。

这些年,给贾兴昆提亲续弦的人很多,都被他婉拒了。一来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儿媳心存芥蒂,相互间冷淡了关系。二来是一个人生活惯了,实在不想再找麻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一想到这座房子,就会让他立刻没了其他念头。假如再找个老伴,再带来个孩子,這座房子以后的隶属,也许与他的设想完全不同。

这座小楼是他一生的心血,是要留给子子孙孙的,其他人谁也别想惦记。因此,他的心境越来越平稳,对地下工程的进展也越来越专注。

每天九点回家,九点半开工。此时不再会有人来打搅。手机不会响,也不会有敲门声。心无旁骛,尽可一个人在地下安心施工。

今天,他依然非常准时。

九点半刚过,贾兴昆就来到了地下施工现场。灯光很亮,亮得刺眼。二十瓦的节能灯,把现场照得一片煞白。工作服是以前积攒下来的,合身,舒适,既透气也很蓄汗,劳作起来不牵扯,能使上劲。

四周很静。仿佛一下子跳进了一个世外秘境,人世间的声响突然完全消失了。酒店的烦嚣,汽车的轰鸣,人声的嘈杂,住宅区的喧闹,包括那些细微的自然声,鸟叫、虫鸣,统统都隐去了。就剩下眼前僵硬的黄土和沙砾。

从左往右,由里向外,贾兴昆完全按照自己的规划和设计,一步一步循序掘进。越往里,土质越硬,这应是正常现象。小楼下方经年没有雨水渗透,地基也更趋坚固嘛。只是,今天的土质似乎特别坚硬,坚硬得让贾兴昆的胳膊打颤,两手发麻。每一镢头下去,都好像能砸出火星来。

确实太硬了,硬得有些不可思议。半个小时过去了,砸下来的渣土居然还不到一箩筐。这太不寻常了,如果在前些日子,至少也能装几麻袋了。

贾兴昆一边擦着汗,一边有些发呆地看着眼前的土质。就在前几天,贾兴昆对这样的土质一点儿也没感到懊恼和奇怪。在住宅下面发现这样的土质,让他踏实和放心,甚至还有高兴和振奋。太棒了,在自家小楼的下面出现这样坚实的地质结构,真是万幸!

前几天一镢头下去,还能砸出一小块土渣来。而这两天拼足力气,一镢头下去,只有一个手指大的小坑,就像砸在一个日本鬼子那会儿的碉堡上。

以前在工地上搞拆迁,贾兴昆曾碰到过类似的情况。小日本的旧碉堡的确坚固,铲子都能铲坏,钢钎都能撬弯,铲斗车都能把铲齿卷了。可是,仔细观察今天的土质,并不像那种地质结构,灰灰的,粘粘的,硬邦邦的,还带点儿柔韧。

会不会是过去老城墙下的城基?或者是被毁掉的建筑遗址?或者是多年以前的什么工程,地基打好了,突然宣布下马了?这在“文革”年代是常有的事,贾兴昆以前也曾多次遇到。当然,也有可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古建筑,地基自然打得牢固坚实。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样的土质越坚固他也就越放心——他的小楼坚不可摧,安如磐石。唯一的不足是,地下室工程的挖掘进度将会慢一些,时间有可能被大大拖长。

慢一些就慢一些吧。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最不缺的也是时间。不仅有的是时间,还有的是力气。挖一点儿就会少一点儿,早晚会被他挖得干干净净。

再说,他毕竟是土木工程师出身,对这种硬土质,他有的是办法。今天晚上他就带来了钢钎和铁锤,即使像水泥一样坚固,他也能一块一块把它给撬下来。

今晚他更加卖力,让他沮丧的是,进度却更慢了。

钢钎也无济于事,一锤下去,只能砸进去半厘米。坚硬而又柔韧的土质就像一个整体,砸开了一个小口子,竟然又会慢慢地收缩回去。贾兴昆在各种各样的建筑工地上工作了一辈子,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土质。

太不寻常,太奇特了。

到底都是些什么成分?黄中夹灰,灰中有白,中间还掺杂着沙砾、碎石。这几乎不像是地基了。那这样的地层会是什么?

贾兴昆此时早已是满身大汗,在惨白的光亮下,他的整个脸庞显得更加油光铮亮,衬着满身的灰土,活像一个呆萌的土神。

他突然想起来了,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曾遇到过一次。几乎是一样的土质结构,几个挖掘工都一筹莫展,最后连铲斗车也用上了,结果并不理想。文物局的几个专家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是一座皇亲国戚的超大古墓。

想到这里,贾兴昆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莫非,这里也是一座古墓?

带着这样的怀疑,他再次抡起镢头,感觉确实像砸在一个巨型的壳子上!

嗵!嗵!嗵!真真切切,完全是一种悬空的声响!

最后一镢头抡下去时,好像一切都被证实了。仿佛是砸穿了一层硬壳,噗嗤一声,镢头几乎全部陷了进去。他下意识地往回抽了一下镢头,哗啦一声巨响,镢头砸穿的空陷处竟然在瞬间塌陷成了一个黑洞。

手中的镢头几乎要随着塌陷的土块一起掉落进去,他再次回抽了一下镢头,又是哗啦一声,洞口顿时扩大了几倍。碎土掉下去的回声,间隔的时间很长很长,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刚才不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而是整个地下室里都弥漫着一股冷气,都是从这个洞穴里喷涌出来的。伴随着冷气的,还有一股浓烈的潮气和霉味。

他顿感四周阴森起来,令人窒息。突然袭来的恐惧,让他忍不住想返身而逃,但两腿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贾兴昆终于让自己镇定下来。

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无论如何,他也要闹清楚眼前的这个黑洞到底是个什么去处。他想把身后悬挂着的那盏节能灯拿在手里,但手抖得几次都拿不住节能灯的抓手。等到把节能灯拿在手里时,才发现自己浑身一直在剧烈颤抖。

汗透了的衣服冷冰冰的,整个地下室就像是罩在一座冷库里。

他慢慢地靠近眼前这个令人恐惧的洞口,颤巍巍地把节能灯从洞口伸进去。屏住呼吸往洞口里看去,他不禁一阵眩晕。

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型空间,一个看不到底的超大黑洞。让他万分恐怖的是,他整个人竟然悬在空中!他脚底下的土层只有几十厘米的厚度,随时都有塌陷的可能!

不仅是他这个人,还有整个地下室,整座小楼,整个院落,甚至整片住宅区,几乎都悬在空中!

辛苦了几十年打造的小楼,竟然建在这个空旷的黑洞之上!

如果他不挖这个地下室,他就绝不会有这样的忧惧,到死也不会有。可现在,他竟然亲手粉碎了自己一生的梦想,让自己顷刻间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几十年的心血,他制造的不是奇迹,而是绝望。

一阵剧烈的眩晕,让他止不住地摇晃起来。当他意识到扑面而来的危险时,已经无法挪动两脚。节能灯的灯光剧烈摇曳,最后摔碎在他的镢头上,火花四溅。他的身体随即后仰,双手拼命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却是徒劳。

他的身体向无底的黑暗中坠落……

第八章

“常委会就这么定了?”云翔集团董事长靳如海在床上半靠半躺。

“是,就这么定了,一致通过。”集团所属云翔大酒店总经理霍怡帆躺在靳如海身旁,轻轻抚摸着他宽阔的后背。

靳如海与霍怡帆之间的关系已经有十几年了。他从一个个体户做到如今近百亿资产的商业集团,霍怡帆死心塌地,一直陪伴着他。从表面上看,霍怡帆除了相貌姣好,其他方面好像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她的干练聪慧,也许只有靳如海清楚。

靳如海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弃她,并不是霍怡帆離不开靳如海,而是靳如海离不开霍怡帆。在冰冷的商海,霍怡帆始终是靳如海温暖而又最得力的左右手。一是霍怡帆知冷知热,任何时候都能把他侍奉得妥妥帖帖,舒舒服服;二是霍怡帆善于察言观色,只要有她在,即使遇到天大的挫折和困境,也从来不会让靳如海束手无策或暴怒无常。她会给他排忧解难,好言相劝,分析利弊。即便前程千难万险,也决不让靳如海妄自菲薄,消极颓废,失去信心。三是除了重大决策,靳如海必须亲自出马,大凡日常遇到的那些难以打理又不得不办的麻烦事,霍怡帆都应付自如。

这些年里,随同靳如海一起崛起的个体户,百分之八十以上不是进了戒毒所,就是在商场折戟沉沙,一蹶不振。而靳如海这个只有小学学历的私营老板,不仅躲过了一劫又一劫,并能在激烈血腥的竞争较量中逐步发展壮大,最终成为龙兴市民企中的煌煌翘楚,这其中不乏霍怡帆的智慧和精明。霍怡帆于云翔集团,即使不是居功至伟,也可算是功不可没。

霍怡帆正牌大学学历,英语专业,口语流利纯正。她委身于靳如海时,还是一个万众瞩目的校花。当时靳如海的生意正处在关键当口,因为常常有大笔涉外交易,急需一个翻译。霍怡帆的出现几乎让他没有任何抵抗,真正是一见倾心,再见倾城。为了得到她,他开出年薪五十万的高价,而且允许她继续在大学完成学业。与此同时,他还用近百万的巨款给她在市中心买了一套一百八十平米的公寓。这个价格在当时的龙兴市几乎就是天价。

霍怡帆与靳如海的关系,在龙兴市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霍怡帆是云翔集团的内当家,在龙兴市的商业圈人所共知。靳如海自己也清楚,事实上,霍怡帆早已跻身于把控和运筹这一巨大财团的核心,尽管没有最终决策权,但至少能对决策施加重要影响。让靳如海安慰的是,霍怡帆从来都没有利用这一特权给自己谋过任何好处。

霍怡帆是地地道道的贫家之女,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在霍怡帆考取大学之前,父母一直靠打工养家,直到现在,仍然举家过着简单而平淡的生活,靠微薄的养老金维持生计。霍怡帆有一个弟弟,比她小八岁,如今正在读研究生。除了给弟弟上学必要的资助,一家人对霍怡帆的生活和职业从不过问。这种和谐而又稳定的家庭关系,一样需要霍怡帆的智慧。

霍怡帆自己的这个家是个小家,霍怡帆的父母亲则都身处人丁兴旺的超大家庭。霍怡帆的父亲兄弟姊妹有七个,母亲兄弟姊妹有六个,连着各自的七大姑八大姨,霍怡帆的叔叔婶婶、伯父伯母、舅舅妗子、姑姑姑夫,还有表兄弟表姐妹等等,加起来足有几十口。让靳如海十分感慨和叹服的是,霍怡帆跟随他十几年来,从未在这些亲朋好友的七七八八的事情上向他开过口。像如今谁都头疼的诸如上学、就业、看病、住院、打官司、做生意之类,霍怡帆自己能办则办,不能办一概不办,决不会以公司的名义,或者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让下属去办,托关系去办,更不会打着靳如海的旗号去办。

也许这正是霍怡帆的聪慧之处,她不会让这些事情干扰靳如海的大局,损害云翔集团的声誉,以至拖了公司的后腿。

霍怡帆自小在社会底层耳濡目染,深知人心惟危,不可揣测,这些年仇富仇官,更是登峰造极。生为百姓,小富即安;而越是发达,欲望越难满足,树大招风,悲剧就会接踵而来。这么多年的商海纷争,也让霍怡帆看到了这其间的血腥和残酷。一个人,一个公司,如果没有背景,没有根基,没有实力,没有后盾,做得越大,往往伤得越深;攀附得越高,跌得就会越惨。老百姓这些年常讲的话,不作死就不会死,就是那些不知深浅、心高命薄之人的写照。

安安稳稳,温饱一生。只有经过了,才会知道这种抉择和追求的珍贵与不易。不切实际,不自量力,志大才疏又无自知之明;身处险境,却梦想着傲视群雄、脚踏万众,最终只能粉身碎骨。也许只有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能体味到这其中的错谬和荒唐。

这也正是靳如海十几年一直离不开霍怡帆的重要原因。他不经意间喜歡上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居然十几年如一日,不图回报,几乎成为他在商海之中的诺亚方舟,成为他拼死搏杀的强大动力和最后一道防线,他深感庆幸,也深为感动。这样的女子,实在太难得了。他并没有给过她什么许诺和名分,也没有给过她过多的利益。比起家里的妻子,尽管也一样死心塌地,但妻子的索求,似乎永无止境。自己的几个孩子,个个挥金如土,没有一个让他省心。唯有到了霍怡帆这里,他的心境才能平静下来,静心思考他的大业,思考他的未来。

靳如海的云翔集团这几年似乎进入了是否可以持久兴盛,继续做大做强的一个重要关口,甚至将是他的一个重大人生拐点。

眼下龙兴市的人事变动和龙飞大道的开工,对他的商业帝国将是一个极大的冲击和威胁。现在看来,这些年他的最大失误,就是在龙飞大道两侧投入了太大的资金和太多的项目。这可以归结为他的刚愎自用或者赌徒心态,即使是霍怡帆的婉转规劝,也从未让他有过任何犹豫和动摇。当霍怡帆意识到靳如海的决定不可更改之后,也只能不顾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靳如海的设想和规划之中。

他们知道龙飞大道早晚都会动工,到时必定会有一场激烈的搏杀和较量。让他们不顾一切疯狂下注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以时间换取利润。一个宾馆、一个商场、一个饭店、一个会所,只要有人气有影响有规模,就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投入都赚回来。

尽管是一次豪赌,但靳如海并不盲目。龙飞大道的扩建改建,靳如海也不是不关心。龙飞大道扩建工程的所有计划,甚至工程图纸的每一次修改和完善,霍怡帆都会千方百计为他弄来最齐全的复印件。可以说,龙飞大道改建扩建的每一步和每一个方案,靳如海都清清楚楚,烂熟于心。

靳如海之所以敢在龙飞大道两旁不断大笔投入,依据有这样几个:一是他看准的人选,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进入龙飞大道建设的主管层;二是龙飞大道的开工,怎么算,也要在五年之后,因为龙兴市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实力,财力严重不足,负债又太多太滥;三是龙兴市的高层不稳,书记田震随时有可能被调走,在田震主政期间,没有人愿意把心思放在这种错综复杂而又矛盾重重的工程上;第四,也是靳如海最为看重的一点,如果田震被调走,大概率会由李任华接任,这个新来的挂职市长缺少主政的经验和魄力,甚至能否统揽全局都是问题,因此,这项工程的全面开工绝对遥遥无期。

此外,龙飞大道沿途涉及的住户数以万计,在龙飞大道工程开工之前,一定会有重要的开工信号出现,那就是必须在市内几个区域兴建较大规模的住宅区安置这些住户。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先期工程,如果不把这些住户率先安置好,龙飞大道扩建工程的真正实施,就绝无可能提上市委市政府的议事日程。

靳如海看准了这几点,他觉得自己的判断十分准确。至少五年之内,他不用担心。即使在两年三年之内强行开工,也只能缓慢进展,没个十年八年不可能全面完成。这么长的时间,靳如海的所有投资都会安全收回,这还不包括政府的补偿。这一补偿,将使靳如海得到更大的回报。

这将是一场投资的盛宴,让云翔集团的资产得到极速的膨胀和增值。那时候的云翔集团,在龙兴市甚至在全省,必将举足轻重,无可匹敌。

今天看来,靳如海的盘算可能会落空。

龙飞大道扩建工程居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宣布将在近期开工,并计划在明年国庆节前全线竣工,让云翔集团陷入极大的混乱和恐慌。

龙兴市市委市政府的决心和底气让靳如海瞠目结舌,胆战心寒。特别是省委拟升职任职的干部人选名单公示以后,靳如海方寸大乱,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市委市政府举措的进度之快,更是让靳如海措手不及。市委市政府竟然在每年的市人大政协两会之前,推出了今明两年龙飞大道的工程方案,并提请两会全体政协委员、人大代表广泛讨论,最终在市人大全体会议上高票通过,让这一工程成为龙兴市全社会和全体市民的共同意志和关注热点。

尤其让靳如海没料到的是,在两会之后不久,市委市政府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决定了主管龙飞大道工程的人选。对这个人选,市委市政府居然一致通过,省委也迅疾同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吴浙县县长辛一飞就被破格提拔为市委常委,并被提名为常务副市长。

这完全打乱了靳如海的计划。

几年来,靳如海在龙飞大道两侧投入了四十多个亿。前后以超低价收购了四个宾馆、十二个饭店、四十多座临街小院,开工了两个住宅小区、五个大型地下车库、六所幼儿园、三所私立小学、两所省级初中名校分校、七个门诊医疗所,还有围着这些学校与酒店的无数个补习班、辅导班、跆拳道馆、武术馆,以及按摩院、洗浴桑拿室、洗脚屋、KTV、酒吧、夜总会,等等。这些都是最赚钱的项目,也都是最烧钱的项目。

这些项目,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流动资金,以致还破天荒地在银行贷款近二十个亿。一次性贷款近二十个亿,这是他几十年经商中从未有过的举动。商场征战半辈子,他平时经常在外面夸海口,说即使在国家银根极度缩紧的时候,他的负债率也始终为零。

让靳如海坐卧不安的是,他这些危机四伏的大笔投资,已经变成了孤注一掷,就像赌场上失去理智的赌徒,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了上去。

如今面临的处境,让他对自己当初的决策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会如此不理智?

尤其让靳如海后悔的是,他当初的这些决断,都是在霍怡帆坚决反对的情况下做出的。十几年来,唯有这一次的决断,靳如海是完全自作主张,然而偏偏是这一次自作主张,让他以稳定著称的商业帝国,陷入了重重危机。

靳如海的脾气突然变得暴烈无比,动不动就摔杯子瞪眼睛,蹬桌子骂脏话。公司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和部门经理,见了他全怕得要死。只有到了霍怡帆这里,他才能渐渐地平静下来。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与其说自己在霍怡帆这里可以静下心来,倒不如说,是霍怡帆的忍辱负重让他于心不忍。

他对不住霍怡帆的地方太多太多了。这个比他的女儿还小,曾三次被他劝说打胎的年轻女人,几乎没有向他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

靳如海并不是没有考验过霍怡帆,几百万的银行卡和存款单,上百万的美金、欧元,在她的保险柜里放上几个月,一分也不会少,一张也不会丢。只要他吭一声,随时都会拿出来。有一次,他把四十万美金放在霍怡帆这里,两个月过去了,靳如海确实给忘了,根本想不起来,霍怡帆提醒他时,他甚至莫名其妙,好半天才想起这笔钱的事。那一瞬间,让靳如海感动得直想掉眼泪。

这个女人,如果放在过去,就八抬大轿把她抬过来做二房了。但现在他即使离婚,也一样对她不公平。一个他太老,一个她又太年轻。按如今的法律,如果他眼下突然离世,明面上能给她的可以说分文没有。算算他如今也六十出头了,这个世界留给他的好日子已经无多。但他现在似乎还真的没有想好如何回报身边这个聪慧而绝顶美貌的女人。让他深为感慨也极为愧疚的是,这些年的相处,让他越来越感悟到,如果没有他当初的冲动,这个美丽睿智、精明理性、可以做大事成大事的女人,极有可能就这样终身背着小三的恶名,窝窝囊囊、忍气吞声地活一辈子。

可以毫不夸張地说,她的前程,完全毁在了他这个小学毕业,只是有几个臭钱的老男人手里。同霍怡帆的青春相比,所有的回报都狗屎不如。

越是如此,靳如海就越是感到时不我待,岁月逼人。也许正是想给霍怡帆一个美好的未来,想给她一个令他死后也能放心合眼的结局,才让他这样急于把自己的商业帝国做大做强,做成无人可敌、无人可撼的商业巨无霸。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把自己的一个重要的营盘,放心彻底地交给霍怡帆去打理、去经营,最终变成她自己的资产,也让他的良知和情感多多少少有一些安慰和寄托。

事实上靳如海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没有九成胜算的事,他不会轻易出手。但做梦也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独自闯关,竟眼看就要败走麦城。

即使在霍怡帆这里,表面上的沉静也掩饰不了他内心的纷乱。不由自主的狂怒和粗暴,常常让他忘了是在什么处境和什么时候。好在霍怡帆从不提及如今的局面正是他咎由自取,甚至看上去她早就忘记了那些曾经无效的劝说。

霍怡帆的忠诚,就像手机导航里女性的温情和耐心,任凭你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一错再错,她始终不恼不怒,不离不弃,会在你不断犯错的地方,耐心地告诉你应该如何朝对的方向走。

靳如海能有今天的成功,当然也有他的过人之处。靳如海的最大成功,在于他拥有一个他人无法匹敌的制胜法宝,那就是他独一无二的集资手段。

靳如海的集资,不同于现如今社会上任何形式的集资。靳如海的集资,一句话,就是在领导手里集资,在政府官员们那里集资,在那些最有权力最有实力也最有能量的人手里集资。

几十年商场搏杀,让靳如海越来越清楚,想把企业做大,到银行贷款只是下下策。只有把社会上的钱用起来,才是真正的高手。现在老百姓手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存款,大家也都想让自己的钱增值,但用老百姓的钱,在一般工薪阶层手中集资,太累太麻烦,风险也太大。一旦出了问题,一旦你当初的许诺无法兑现,像蚂蚁一样多的债主会把你围起来,把你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尽管平均到每个人也许只有几千几万,但这些钱却是蚂蚁们毕生的积蓄,是他一家人的养命钱。你把这些人的养命钱亏了,甚至血本无归,这些人就一定会跟你拼命。

但你要是在领导们手里集资,那就完全不同了。

第一,领导们真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有的领导钱多得让他咋舌,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连他这样的人也觉得自己这半辈子简直白活了。这些领导手里的钱,比数以千计的老百姓手里的钱加到一块儿还多。只要找到一个这样的领导,这么多的钱,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二,领导的钱你用在哪里根本不用交代和解释,领导们把钱交给了你,你怎么用,他们一般都不闻不问。当然,你得经常去给他们汇报,去给他们交底。不过,你要是汇报得太多了,领导反而会嫌你烦。真金白银不是靠说出来的,宣传出来的,只有平民百姓才会相信你的空头许愿,才会相信那些云山雾罩的宣传和花里胡哨的自吹自擂。领导就看实的,搞宣传那一套把戏,你可能还玩不过他。

你的企业好不好,生意行不行,领导们自有他的分析和判断。你要做的,就是要让领导们更加心里有数。

能让领导放心大胆地把钱交给你,一是靠你的业绩,二是看你的实力,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让领导信任你。这个信任包括几个层面,相信这些投资绝对安全,相信你会给他们带来更大的收益,最重要的一个,相信你会给他们保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如果放在过去,这样的事谁也不敢做。别说做了,想都不敢想。拿领导的钱给自己的企业投资,你开都开不了这个口。面对一个人五人六、前呼后拥的领导干部,你敢开口说,把你家里多余的钱取出来吧,放在我这里既安全,又增值?

你要敢这么说,你就死定了。这无疑等于是说领导是个贪官,是个腐败分子。

靳如海的取胜之道,在于他的审时度势,拿准了一些人的七寸。而且,社会环境也不同了,从上到下,气氛完全变了。现在谁不清楚,除了那些大老板,最有钱的都是哪些人。铺天盖地、雷霆万钧的全民大反腐,让一批批的贪官纷纷落马,也给靳如海的企业带来了滚滚财源。

一句话,时代变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靳如海生发了这样的顿悟。

那是在他宴请几个专家和技术人员时,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说的是一个正县级领导的落马,用的都是一些常用的词汇,贪污受贿、以权谋私、权钱交易、数额巨大、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在座的一个老专家看着看着突然破口大骂:“这些狗东西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放到银行就是一张纸,藏到家里就是一堆垃圾。我说靳董啊,他们就是把钱放在你这里,也比藏在床底下强一百倍。放你这里的钱还能为社会做点儿贡献,我要是有这么多钱,就一定放到你这里来,就算判了刑坐了牢,过几年出来,还是大富翁……”

一番话说得靳如海愣了好半天。

见鬼,这真是个好主意,以前怎么就没想到!

有了这个好主意,钱来得就容易了。在领导那里集资,一开张就大获成功。天时地利人和,一开局就让靳如海欣喜若狂,简直是喜从天降。敢情真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几十亿的资金,竟然唾手而得。

当然,这也得益于云翔集团的声势和实力,更得益于靳如海十几年来同各级官员频繁交往的经验。

龙兴市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靳如海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平日里,靳如海对这些握有权力的领导们向来是有求必应,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新房装修、老人住院、家属出国、父母生辰、孩子上学、喜得贵子千金等等,他都会一一打点。这些方面的开销,加上请客吃饭,每年最少也得几百万。

靳如海明白,这些都是必须的开销,一个也不能少,一次也不能少。做和不做大不一样,少一个少一次可能就会前功尽弃,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什么要命的坎上,便会让你付出成倍的代价。靳如海的经商准则是,一笔生意你挣十个,一定要撒出去七个八个,有两个三个能赚到手就不少了,胃口一定不能大,吃独食最终会害了自己。

还有,不但大大小小的官员你得打点,大大小小的具体办事人员也得打点。

老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平日里这个员那个员,这项检查那项督察,哪一个都能端了你的锅,要了你的命。只有把他们安顿好了,伺候到位了,企业的稳定发展才会有保证,才会让你安心踏实。

过去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现在反过来了,变成了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如今主政的官员下到市县来,大都干个三年五年就离开了,特别是那些市长书记,基本上都是刚刚熟悉工作,不是调走了,就是提拔了。三年不动,就沉不住气了。五年不动,就成老干部了。别说领导同事议论你,说你后台不硬或者政绩不够,上面的领导没看上,或者哪句话哪件事哪个工程项目办砸了,因此提拔无望,就连你自己也会觉得脸面无光。

现在都是异地任职,在当地提拔的机会越来越少。年龄又是一个死杠杠,一般来说,县长县委书记到了四十五岁左右,市长市委书记到了五十岁左右,这辈子的职级基本上就到顶了,定型了。最终给一个政协人大的副职,就算非常非常圆满了。所以,这样一大批干部,只能毕生在基层工作,都变成了铁打的兵。而这些兵又不是一般的兵,他们都身兼要职,手握重权,对基层的各类工作烂熟于心,相互之间在业务和利益上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久而久之,渐渐结成了铁板一块,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你好我好,大家才好。于是,当今的政府部门,不仅变成了流水的营盘,由于大部分基层干部难以升迁,渐渐就变成了一个个砸不烂、打不垮的铁打的兵。

想想看,一个易地任职的领导来到这样一个环境里,面临着的会是怎样的局面。这些铁打的兵都是本地人,权力让他们无所不能,利益又把他们链接在一起,成为利益共同体。这些人说你好,才是真正的好;这些人想让你赚钱,你才能真正赚到钱。

一个企业搞不好,与当地政府和官员没有任何關系。但一个企业如果不想与领导和大大小小的基层官员打交道,搞不好与这些人的关系,就想赢利、赚钱,几乎就是白日做梦,异想天开。哪怕你有旷世奇才,天大的本领,也照样一筹莫展,寸步难行。你投资一个亿也好,投资十个亿也好,稍不留神,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就能让你阴沟里翻船,甚至血本无归。

会撒钱,才会更赚钱。这是靳如海另一个无坚不摧的制胜法宝,也是血的代价换来的经验和教训。

靳如海看得越来越清楚,龙兴市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尤其是那些当过一把手的领导,大都有一笔为数可观的积蓄。这些人中间,很多人一辈子终身为官,从乡镇长一直干到市领导,更不用说那些定居在龙兴市的省级领导,即使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有底线、有分寸、有品格的好官,甚至算得上为政清廉,但集腋成裘、积沙成塔,日积月累几十年下来,也极可能累积出一个庞大的数字。

有的官员甚至会有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一个无法对人启齿的数字,一个无法公开在银行存储的数字。这些年来,那些落马官员,一旦出事,就能在家里、办公室里搜出几千几百万的现金,对此,靳如海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领导来钱的路子太多,一个市委书记县委书记,有多少人处心积虑地想给他送钱呢。

老话说得好,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句话让靳如海刻骨铭心。

在龙兴市,最有权的是领导,最有钱的也是领导。特别是那些做了一辈子领导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

一个靳如海还算熟悉,也一直很敬重,但平时来往并不多的市级领导退下来不久,靳如海随意找了个借口请他吃了两次饭,他就给云翔集团投进了将近两个亿的资金。

两个亿!

都是现款!

用进口的顶级商务车,整整拉了四车!直看得靳如海瞠目结舌。

这个老领导平时很低调,为人也很随和。说起他来,人们一致的评价就是平易近人,没有架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称道的领导,居然不显山不露水地给他拉来了两亿现金。

当然,老领导说得也很诚恳。既然云翔集团需要资金,云翔集团又发展得这么好,又是咱们市里的顶级企业,作为老同志,理应给予支持。他说他发动了所有认识的亲朋好友,这些亲朋好友也还算赏脸,把钱放在他这里也放心,都是一家家人一辈子的积蓄,于是就有了这么多。如果不够,还可以再找点儿。

让靳如海最吃惊的是,老领导说了,如果不够,他还可以再找点儿。靳如海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地直点头,语无伦次地说够了够了,已经很多了,不用了不用了,领导已经够操心了,如果还需要我再找领导……

最后老领导轻轻地说,这些钱就拜托靳董了。

事后靳如海才知道,那次他的集资如此成功,并不是因为他的条件和保证,也不是因为他的实力和信誉,而是一个他当时并不知道,但却极其重要的因素——纪检委正在四处调查那个老领导的问题!

那个老领导肯定是如坐针毡,寝食难安。这大把大把的金钱,已经成为他的心头大患。一堆堆的钞票,就像一座座火山口,随时都可能爆发,让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让他有了这样让人目瞪口呆的举动。就好像溺水之人,突然遇到一个浮物,就会不顾一切地搂在怀里,不管是朽木还是僵尸,都会成为他的救命稻草。

靳如海终于回过味来,那天老领导的眼神里全是感恩和感激,因为说白了,是云翔集团在拯救他。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领导可以把他们的钱藏到更保险的地方,比如境外。但换成外汇,再偷偷存到境外,至少要打个对折,而且非常危险,非常麻烦。如果存放到一个生意兴隆的企业里,既安全,又保险,还能增值,世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的好事?

何况是在非常时期,钱烫手的时候。从老领导的眼神里,靳如海看得真真切切,即使没有任何利息,老领导也会感谢他一辈子。

那个老领导至今仍安然无事,他们之间的交往依然平淡,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这样,对老领导,对那一大笔钱,才是最好的保护。

这件事再次给了靳如海一个重要的启示,哪些领导的处境比较危险,告状信比较多,他就把集资的主意打在哪些领导身上。

霍怡帆在这方面同样立下了汗马功劳。她每次得来的信息都精准无误,准确的信息让靳如海的介入更加轻松主动。他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底牌,游刃有余,进退自如。

话一旦说破,余下的事情就很好做了。当然,要让对方安心,最好的办法是有个合同。合同上的投资人,只要对方同意,可以是直系亲属中的任何人,如果还是不放心,可以填一个假名。此外再签一份合同,这个合同里可以写上对方同意的任何直系亲属的名字,绝对的双保险。签了这样的合同,将来只要是对方的直系亲属,不论任何时候,都可以手持这份合同,取回所有的资金。即使十年二十年后,即使是儿孙后代,也可以收回投资和红利。合同中对融资方的条款十分苛刻,融资方到期如果无法偿还本金和利息,就要以企业和企业所有董事的个人资产赔偿。

世上很少有如此严苛的合同,这样的条款完全不合情理,不近人情。靳如海列入这样的条款,无非就是要让对方放心,只要我的企业在,只要我活着,你的资金就不会打水漂,你的本金不仅有保证,你的红利也一定会很可观。

当然,要有这样的结果,需要我们共同努力。我接受了你的投资,保证了你资金的安全,你也应该全力保证我企业的安全,帮助我的企业做大做强。从此,我们血肉相连,同舟共济。

在靳如海的心底,还有一个无法说出的秘密。如果你不把我的企业当回事,不全力呵护我、支持我,有朝一日我的企业亏了、垮了,让你的资金全都打了水漂,那就是你自食恶果,自毁长城。等到了那个时候,你敢跟我对簿公堂打官司吗?你把钱投在了我这里,就等于被我捏在了手心里。我拿着你的钱,我就成了你的主人。

这就是这些钱的另一层价值,对他的企业意义重大。因为这些人都不是一般人。他们一跺脚,整个龙兴市都得地动山摇。

有一次,靳如海很惬意地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对霍怡帆说出来,最后问她:“你說是不是这么回事?”

“老大,你可别想得太美了。”霍怡帆说,“你以为人家都那么老实,会让你捏在手心里啊?看着那些钱呀,我可是常常做噩梦,可别到头来,让咱们连血带骨头再给他们吐出来。”

“什么意思?”靳如海不解。

“你以为他们当了一辈子官,就只有他一个人在台上?你以为他一个人倒了,所有的人都跟着倒了?”

轻轻一句话,噎得靳如海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念头,靳如海平时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但让霍怡帆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震颤。

此话不假。

一个一辈子为官的领导,不要说自己的兄弟姐妹、儿子姑娘了,就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哪个不闹个一官半职?

当了一辈子领导的官员,就成了一种势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不是瞎掰的。看看龙兴市里的那些市级领导县级领导,更别说那些省级领导了,且不说在他们手里提拔起来的各类官员有多少,只看看他们的亲属,包括能沾着点儿血缘关系的远亲,被安排到党委、政府、公检法机关的又有多少?

他们会去打工吗?大学毕业后会找不到工作吗?即使远在省城,远在北京上海,也照样能给安排到一个重要的岗位上。他们会在街上摆摊?在村里务农?要真那样了,他这个领导还不让人给笑话死?自己的亲属都安排不到一个重要部门,他手下的那些人都会看不起他,不信任他。

这几年才有了逢进必考的公务人员、事业人员的考试制度,但眼下在政府机关重要位置上的县级市级官员,都是那会儿直接任用进来的,如果也让他们考试,有几个能考上来?如果让他们主持公务员考试,又会怎样?领导的吩咐和嘱托,他们会不知道怎么做?

领导的孩子如果想当公务员,有几个当不上?包括那些党委政府的要害部门,领导的孩子会安排不进去?领导的直系亲属不能经商,这是硬性规定。但领导的孩子做国有企业的董事经理,那又如何?

现在那些要害部门的官员们,有多大比例会没有领导的安插和背景?倒了一个,真的就会树倒猢狲散,弓响鸟尽飞?

有可能吗?假如你黑了他们一大笔钱,他们能轻易放过你?

你利用他们,他们也一样在利用你。你如果想讹诈他们,那就难免有一天被他们找个借口收拾了。你狠,他们更狠。

霍怡帆的一番话,让靳如海彻夜无眠。

他瞅着微微打鼾,像只猫一样蜷卧在身旁的霍怡帆,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掉入深渊而又无以自救的一只老狗。你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又如何保护身边的霍怡帆?还有那些跟了自己半辈子的大大小小的至亲挚友?

霍怡帆的意思他也多次盘算过,但每次想起来都是一念而过。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关键是要把自己的生意做大,只要自己的生意做大了,这些钱就统统不在话下。按现在的势头,能拖到年底就差不多可以赢利,再拖到明年年底,整个龙兴市的消费市场,他几乎就能占到三分之一的规模,甚至更多。那时候,他的投资不仅会全部收回,甚至翻番也有可能。

还是那句话,关键是不能让他的投资打水漂。

但是,如果这次投资真的黄了,甚至成为自己事业的拐点,从此一蹶不振,跌入人生低谷,他又该怎么办?真的敢像自己当初设想的那样,反正你们的钱亏了,连我的老本也都贴进去了,你们看着办吧,要杀要剐随便?

即使真的这样说了,他们就会善罢甘休吗?他们一车一车的现金送过来,能因为你的这个理由,就认了?如果是你的钱,你会这样善解人意?你当初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证和生死与共的承诺都哪里去了?难道他们会忘记吗?

别看今日闹得欢,就怕日后拉清单。

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一笔笔的巨款,当初能这样放心地交给你,除了当时的紧急情况,除了信任你,还有没说出来的一点,就是觉得一定能把住你,能掌控你,不怕你蒙我骗我,谅你不敢耍我算计我,否则决不会把这么多的钱一股脑地都交给你。

一般的融资方式,就算你出了事,也只是一个人出事。你一个人顶着,可保全家无忧。牺牲你一个,还可换来几代人的富足和安逸,也算值了。但是,你靳如海今天这样的融资方式,说白了,是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否则怎么会有这种你知我知的生死合同?

既然不让任何人知道,也就不会有任何人能保护你。就像一架客机,满载着这么多人的血本,作为驾驶员,只能与整架飞机共存亡。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没有其他路可走。

你面对的这些债主,都不是一般的债主,个个都是在龙兴市终身为官的大员要员。他们的子女,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提拔重用的大大小小的下属,还有那些与他们在一条船上的利益群体,就像撒下的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网,一旦出了事,没有任何一个空间一道缝隙可以让你漏网而逃。

不仅你会死得很难看,你的一家人都会死得很难看。父债子还,夫债妻还,说的就是他们,只有他们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包括你身边的这个千娇百媚的霍怡帆,也一样会死得很难看。就算你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的就是时机,不是不报,时辰没到。

一想到这些,靳如海的脑门上就会渗出一层层的冷汗,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

根本无法入睡。

靳如海懵懵懂懂地好像打了个盹儿,突然吓了一跳似的惊醒了,脑子一下子又纠结到龙飞大道的扩建改建工程上。如今看来,他的上百亿资产,极有可能毁在这一次的巨额融资和投资上。是不是他当初的目标定得太高了?

这些年总是处处顺利,事事如意。那时候,钱来得太顺手了,凡事总想着好的一面。最坏的估计,觉得他们最终也不至于会真的同他对簿公堂。今天他才突然意识到,你只想到他们不敢与你对簿公堂,但你却没想到,龙兴市的公堂其实就攥在他们手里。

再说了,这些官员们的钱财,这些寻求增值的资金,也不一定都来路不正,也许也包括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攒下来的血汗钱。

这年头,可以不相信银行,不相信理财,不相信股市,不相信民间借贷,不相信各种各样的集资,唯有领导的承诺是最可靠最保险的。你要是连领导也不相信,特别是连那些位高权重的领导也不相信,那还有可相信的人吗?如果连领导也保证不了你的钱财,那还有谁能保证?

只有领导,才是这个社会的压舱石。你把你的钱给了领导保管,才会万无一失,才可能有利可图,才可能跑得过通胀。如果确确实实是领导们把自己亲朋好友的血汗钱一起交给了你,你敢把这些钱不当回事?他们的钱其实就是他们的声誉,他们的声誉甚至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你真的敢把他们的这些资金当作一般的投资随意使用?

血腥的投资,代价也一定是血腥的。

你不能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你更不能拿自己的家人开玩笑。

你尤其不能拿你身边的这个把自己的全部青春都给了你,并且对你从不设防的霍怡帆开玩笑。

现在想来,当初的雄韬伟略是不是太輕率太疯狂了?靳如海当初所有的筹谋和算计,确实全都押在了这些资本的投入上。想想也没什么大错,那时候他也相当理性。靳如海期望的结果是,这些资本进入了这些领域和项目,也就保障了这些领域和项目的顺利实施并确保利润丰厚。

市场就是战场,投资就是战斗,利益就是动力。只有利益,才能把这些资本的持有者最牢固最有力地凝聚在一起。在市场面前,只有资本,才能让这么多的人与他一起浴血奋战、同仇敌忾。

若在平时,靳如海只要悄悄递个话,或者暗示一下什么,这些资本就会引发强烈海啸,让他在龙兴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当初的盘算,并不是拍脑袋拍出来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把这一切计划和部署完全打乱的原因只有一个,不只靳如海没有想到,整个龙兴市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干部也都没有想到,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从天而降,龙兴市竟来了这样一个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六亲不认、把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辛一飞!

“够狠!”靳如海不由自主地失声嚷道。

靳如海根本看不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是把身旁的霍怡帆吓得一愣。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霍怡帆不禁有些心疼起来。“老板,你怎么了?我们的好几步棋还没走呢,谁胜谁负,还远不到见分晓的时候呢。”

靳如海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中,看着霍怡帆受到惊吓的眼神,好像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没什么,大概是真的老了,想起一些事,情绪就止不住了。你说得对,到目前为止,顶多算个平手。”

“老板,我刚才吃饭的时候,刚刚得到消息,只是现在还没有得到证实。”霍怡帆不紧不慢地说道,“省文物局的領导这两天要陪国家文物局的局长来龙兴市调研。这个情况很突然,十有八九是有人给国家文物局反映情况了。据说省委书记省长也接到了国家文物局的紧急通知,估计副省长会一起陪同下来。龙兴市地下文物的保护和抢救,是国家文物局的重点项目。龙兴市上马任何工程,都必须得到文物局的批准才行。所以龙飞大道工程能不能施工,工程方案还须得到国家文物局和省文物局的同意。”

“嗯。”靳如海点点头,“这个情况我们早就知道,但国家文物局长要亲自下来,这有点儿不一般。”

“听说国家文物局的局长也是一个愣头青,认准了的事情九头老牛也拉不回来。”霍怡帆微微一笑,“这下可有热闹好看了,够龙兴市的头头脑脑们喝一壶的。”

“也许能顶点儿事,但要起大作用,我看还不够。”靳如海沉吟,“你想想,既然是一路货,碰到一起就不会起大冲突。惺惺惜惺惺,英雄爱英雄。说实话,如果我是共产党的大官,我也肯定喜欢辛一飞这样的属下,也肯定要重用这样的干部。”

“你觉得他们不会起冲突?不会有矛盾?”

“当然会有,但很快就会穿一条裤子。”靳如海叹了口气,“那个国家文物局长我也见过,跟辛一飞好像一个德性,都是六亲不认的主儿。我刚才说了,如果我是市委书记,我也会起用辛一飞。一来他干事,二来他不贪。那个国家文物局长也一样,从来不吃请,不抽烟不喝酒,下到基层从来不住套房,也不要什么其他领导陪同,到了什么地方,就是找你的毛病和问题。像这样的领导干部,一认准了你是个干事的人,马上就会全力支持你,在各方面给你开绿灯。他手里每年攥着几百个亿,下面的哪个见了他不巴结?他要是支持你干事,立刻就能让你轰轰烈烈,他要是觉得你是哗众取宠、政绩工程,别说支持你了,憋也要把你憋死。你想想,他要是见了辛一飞这样的人,肯定会喜欢会满意。说实话,辛一飞确实是个干事的,敢干事,也能干成事。你看看他的那些项目和计划,真的是为了龙兴市,为了老百姓。这些项目和工程,那个国家文物局长还会不同意,不支持?一旦支持了他,岂不是雪中送炭,让辛一飞干得更得劲,更顺当?”

“老板说得是,我们也没指望这个局长能把龙飞大道的工程给拦住,也就是希望能把这个工程拖个十天半月的,给我们争取点儿时间就行。”

“那就得看我们的人怎么应对了,如果应对得好,拖个一月两月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应对不好,拖个十天半月也并不容易。”说到这里,靳如海突然把话题一转,“纪检委那边也该有消息了吧?”

“老板真是料事如神,刚要跟你说呢,我们真的摸着了一个大货色,分量很重的。揭发辛一飞的那份材料,中纪委和省纪委都有了批示,要求严肃查处。”

靳如海不以为然:“如今的批示花样可多了,重要的不重要的,那是要分类的。一般的泛泛的批示,跟没批示一样。”

“这次纪检委的批示不一样,肯定是很严厉的。告状材料准备得非常充分,证据也很确凿,有案可查,有人作证。其中分量最重的一条,涉案金额三千多万,是吴浙县一项还没竣工的项目,辛一飞亲手抓的,这个案子跟辛一飞肯定有牵连。”

“三千万?就是那个倒卖稀土矿的案子?”靳如海摇摇头说,“那是书记干的事,不是已经快结案了吗?好像跟辛一飞没关系。”

“这次有了新情况,不仅有关系,而且关系重大。龙钢集团的老总把那个稀土矿以五千万的价格卖给了市委副书记的儿子,市委副书记的儿子又以八千万的价格转手卖给了吴浙县委书记的儿子,吴浙县委书记的儿子最后以一亿五千万的价格倒卖给了市里的国企上宇集团公司。市委副书记和县委书记的儿子都承认自己各拿了三千万,还给了国土局长五百万,给了龙钢的老总五百万,剩下的三千万,几个人都不承认自己拿了,查来查去,也不知道谁拿了。直到前几天,才查出一些眉目来。”

“这与辛一飞有什么关系?不是说这笔钱转给一家房地产公司做投资了吗?”

“账面上看是这样,但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前两天才找到了确切的去向,是上宇集团下面的一家基建公司,这家基建公司承揽了吴浙县的一个工程,这个工程是吴浙县的一个大项目,这个项目是辛一飞搞的。”

“具体是什么工程?”

“吴浙老城堡。你知道的。”

“那倒确实是个有眼力的旅游工程,真的假的?”

“怎么能是假的,什么时候了,我还敢给你开这种玩笑?”

“就算是,与辛一飞又有什么关系?”

“有人在文件上签了字,白字黑字,铁证如山。”

“谁?”

“县长辛一飞。”

“查实了?”

“千真万确。”

“这就是说,即使辛一飞没拿这笔钱,这笔钱的去向也与他有着说不清的关系?”靳如海顿时兴奋起来。

“对。辛一飞在吴浙县铺的摊子太大,吴浙县是个小县,可用的款项又太少。他也是没办法,他当县长,最缺的就是钱。他想把吴浙县变成一个五A旅游景观区,一个小县长又找不到那么多钱,也不想在银行贷更多的款,让县里负债累累。所以不管什么钱,只要能帮他早日完工,他就先拿过来再说。”

“确定中纪委已经介入?”靳如海两眼放光。

“中纪委和省纪委的批示都到了市里了,可能现在就在田震手里。”

“辛一飞已经知道了?”

“未必。这么大的事情,田震会先了解一下。毕竟辛一飞是他用起来的人,他要对此负责。他得防着这一手,不会贸然把这样的事情透露给辛一飞,除非他们真的是利益共同体。”

“中纪委的批示怎么说?”

“严肃查处,结果尽快上报。”

“省里呢?”

“省里的批示更严厉,是省纪检书记宁一钢亲自批的,说是严肃查处,决不姑息,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背景,堅决一查到底。”

“太好了!”靳如海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老天帮忙啊!”

“哪是什么老天帮忙,人都是有弱点的。你不是说辛一飞是个好干部吗?看来也一样嘛。”

“他一定是急了,人急了无药可治。”靳如海有些惋惜地说,“不过他胆子也太大了,什么钱都敢花,尤其是在这个时候,那可绝对够他喝一壶,不死也得扒层皮。可惜了,真的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霍怡帆有些不解地问,“你觉得能免了他?”

“免不免的说不准,但让他再管基建,再搞城建,估计就悬了。还有,如果这些问题真的都给查实了,他的常务副市长也绝对泡汤了,他这辈子的仕途也就到头了。”

“有那么严重吗?连查案的也说了,这笔款子,辛一飞一分钱也不会装到自己兜里去,顶多也就是个警告诫勉谈话之类的。”

靳如海不答反问:“那两个批示你都搞来了?”

“搞来了。”霍怡帆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找出两份复印件。“老板你看,这是辛一飞在文件上的批示。几个文件我都复印了好几份,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

靳如海第一次看到了辛一飞的笔迹。

“同意。”两个字龙飞凤舞,天马行空,无拘无束。

靳如海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突然哈哈一笑:“没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字如其人,别人不会这么不讲规矩。”

“老板,好事还没说完呢。几天前,市公安局在文物市场发现了一件稀世文物,这个宝贝据说来头很大,有可能成为南方一个省份多年前一桩盗墓大案的重要线索。这个盗墓大案一直没破,在公安部都备案了。”

“与我们的投资项目有关系吗?”

“当然有啊。第一,这件文物在龙兴市的文物市场发现,证明这伙盗墓贼目前很有可能就在龙兴市。第二,市公安局这两天已经发现了盗墓贼倾倒在市区近郊的地下渣土,说明这伙盗墓贼很有可能已经在龙兴市动手了,市公安局对此不可能没有反应,必须设法阻止他们继续作案,还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第三,这个情况已经上报公安部,公安部近日将委派要员下来督察指导。”

靳如海在屋里来回踱步,认真琢磨着她这些话的含义。

霍怡帆继续说:“据公安局的可靠消息,这个盗墓团伙的一个盗掘地点,就在龙飞大道的规划线上,这对龙飞大道扩建改建工程将会产生重大影响。也许,他们盗掘的是一片重要的地下文物群,那将是考古界的重大发现,很可能引起国内外的高度关注……”

“如果真是这样,”靳如海霍然开朗,接过霍怡帆的话头,“那龙飞大道工程就得延期了,是不是?”

“而且很可能要无限期延期。”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绘图/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