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吐莲花

作家简介

余同友,男,祖籍安徽潜山,20世纪70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居合肥,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国内文学期刊,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

我知道老章在看她们,偷着看她们。

他眯着眼,似睁不睁,似睡不睡,且微微向窗外扭着头,做出一副非礼勿视状,其实,他看得可仔细了,生怕漏过哪一个重要细节,这人就是这么虚伪。

她们——三人:三人都佩戴着同一种样式和颜色的小丝巾,连系法也是一模一样,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也不过三十出头一点,另两个更年轻,二十多岁。年纪大些的那位不停地说话,从上车(她们肯定也是老江湖了,买的是无座票,上车就和我们一样往餐车跑,果然找到了座位)坐到我们对面就开始说起。她人还没有坐稳,第一句话就问:这次培训怎么样?收获大不大?那两位连连点头。她继续说:加入我们立美得,是不是觉得整个人生都不一样了吧?小伍,你看,你原来在乡下,见到人都不敢说话,今天不是大大方方上台分享学习心得了?大家都为你鼓掌了。那个叫小伍(或者是小吴)的激动得脸都泛起红霞了。上午严老师的课讲得太好了,你们要及时和客户们分享啊。她一边和两位小伙伴说话,一边还忙着和手机屏幕说话,亲爱的,加油!业绩上去了,年底我们去维也纳!亲爱的,要学会沟通,熟记话术,这世界上只有不合格的营销员,没有营销不出去的产品,加油!

从她们的谈话中,我约略猜测出,她们大概是一款叫立美得(或者是丽美朵)的女性化妆品的销售员,正在省城接受培训回来,她们三人就像是三粒革命的火种,满怀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豪情,准备到下面各个地市、县、乡播撒火种。

老章的嘴角动了下,浮现出一缕微笑,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这个人打小过得比较优渥,从学校一路考试升上去,大学毕业又直接进了高校教书,很有点不识人间烟火味,所以特别清高。作为一名本城师范学院的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副教授,他一定在嘲笑这几个兴致勃勃的打了鸡血般的女人,一定在心底里大声批判,什么资本的异化、道德的沦陷、金钱的狂欢,等等。虽然看得仔细,但他还是装作对面前的一切充耳不闻,甚至故意做出一个打盹的假象来。我犹豫着是不是要揭穿他,我有时挺喜欢当面揭穿他的,看着他的一脸窘相,我有种说不清的快感,我想,这可能与我心底里的自卑有关系吧。我嫁给老章,照一般人看来,我是沾了他的光的。老章父母都在宜州本市有工作,都是高级职称,老章是独生子,虽非大富大贵,但在宜州这个地方也算家庭条件比较好的了,而我是乡下妹,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连村民组长都没有干过,并且兄弟姐妹五个。这样悬殊的家庭背景,让我自己也有时不免生出一种类似的岛民心态,既需要大陆的支持,又过分护卫自己所谓的某种自尊,找到机会,更不忘狠狠地刺对方一下,借此取得一种确定的存在感。

那三人开始吃东西,年纪大些的挎包里好像全是吃的,瓜子,果冻,话梅,她们吃得啧啧有声兴致勃勃。我正要捣老章的胳膊,中止他的假寐,忽然来了个电话,是孙文波的,我愣了一下,看看老章,随即轻轻起身,走到车厢连接处。

“你在家吗?我在你楼下!”孙文波说。

我看看老章,他还在装睡。我说:“我和我们家老章送孩子上学,现在正坐高铁回来,还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宜州站呢。”

“哦,”孙文波停顿了一下,“哎哟,你看我这记性,我都忘记了,怎么样,晓晓学校的环境一定很好吧,他适应吧?学霸,肯定到哪里都适应,这一点绝对像你。”

我打断她的话,我说:“你说吧,有事吗?”

孙文波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她说:“是这样的,美娟,我家乐虎要结婚了,下周六,我给你们送请帖来了,请你们一定要参加啊。”

“这事你还要亲自跑一趟干吗?”我说,“你把写的请帖拍个照发我微信就行了,我肯定会去。”

孙文波说:“还有你们家老章。”

我说:“好,我争取把他拉去。”我说着,准备挂电话,可电话那头孙文波似乎还有话说。

孙文波一直咳嗽,我说:“你感冒了?”

她说:“也不是,嗓子有点痒。”她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说:“那个,美娟,不好意思,我还有个事要找你帮忙。”

“你说。”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一再咳嗽了,这个人哪。

“那个,”她说,“乐虎这个婚事,我们准备得不充分,女方家临时要加彩礼,我这边手头有点紧,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周转一下?”

我下意识地又瞄了一眼老章,然后压低了声音问:“多少?”

孙文波说:“三五万吧,救救急,三个月之后我就还你。”

我说:“好吧,我晚上微信转账给你。”

孙文波连声说:“嗯,好的好的,美娟,我们姐妹一场,还是你好。”

我皱皱眉头说:“这事老章不知道,你在外面就不要说了。”

孙文波说:“明白,我也没有那么傻啊。吃喜酒那天一定来啊。”

我回到座位坐下,老章睜开了眼睛,看着我。我说:“我表姐打电话,下个星期六她儿子结婚办喜酒,请我们去赴宴。”

老章说:“你表姐那么多,是哪个表姐啊?”

我说:“孙文波啊,不就这个表姐走动得多一点吗?”

老章想了想说:“哦,就是她啊,我知道啦,不就是家有豪车的那个嘛。”

老章这人说话很刻薄,特别是对我这边的亲戚常常语带讥讽,他还尤其对孙文波有看法。说起来,这些年我老家那边七大姑八大姨也大多找我们家借过钱,钱数不多,按我和老章的收入来说,无非就是银行的存款少了那么一些,所以,对于借钱这件事,我和老章说一声,他基本都不表示反对,但自从上次借了钱给孙文波后,他后来表示了强烈不满。

事情缘起于前年上半年,孙文波找我借钱,说她儿子乐虎在市里买了一套房,首付五十万,还差五万,让我帮忙周转一下。孙文波在市里买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等于我和她又成了一个村的,以前我们同住在瓦庄,现在我们又同住在一个城区,范围不一样大,但心理上感觉又在一起了,我很高兴她能在市里买房子,这也是她很久以来的心愿,能在城里买房落户,她该多兴奋哪。为这点钱,我不可能不借的,于是,我只是和老章言语了一声,就将钱转给她了。老章知道我和孙文波的关系,我们不仅是一个村子的,而且是初中同学,而且还算是表姐妹的关系,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们还是最好的闺蜜。

有关孙文波和倪长林的恋爱故事,我大多是听别的同学说的,我那时正备战中考,我成绩不错,一心要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所以,基本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中考结束,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的那一天,孙文波才和倪长林一人推着一辆自行车,邀请我和他们一道去拍照。虽然我不想做他们的电灯泡,但拍照的诱惑占了上风,我就坐在孙文波的车座后出发了。

骑了好久,到了一条大河边,又坐渡船,过了河,拐上一条羊肠小道,这小路是在山岩边开出来的,宽度仅能一人过,路的另一边就临着那条大河。夏天,山上的树全都鲜绿着,倒映在河水里,河水显得格外澄碧。河底长了一层叫“鸭舌条”的水草,游鱼在其间穿梭游弋。骑了半个多小时,看到了几户人家的黑瓦屋顶,倪长林加速蹬着,气喘吁吁地说:“到了,到了。”

到了那几户人家后,我才知道,那就是倪长林的家,我没想到他家这么偏僻,而且看得出来,他家的经济状况明显很差,和我们瓦庄人家比起来要差一大截。我们瓦庄靠近镇上,田地多,挣钱的机会也多,在周围几个村子里,条件算是好的,家家都是二层的小楼。倪长林家的屋子则比较寒酸,屋子下面是石块垒起,那些石块大约就取自屋后的山上,并不规整,上面则砌了土砖。屋里的地还是泥地,墙脚甚至长出了青苔,家具也极为简单,杉木板粗工打制,连油漆都没上。堂前香案上的一台电视还是16英寸的黑白机。这大概与这里的交通不便有关,可以看得出来,原来这里有好几户人家,后来一户户相继搬走了,只剩下倪长林爷爷、叔叔和他们三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孙文波的第一次上门相亲吧,这样偏远的地方,孙文波她能生活得惯吗?我不禁替她担心。我也不知道掩饰我的担心,趁着上厕所的机会,悄悄地问孙文波,要是你以后嫁到这里来生活,你能行吗?孙文波笑着说,有什么不行?只要甜蜜的爱情就能酿造甜蜜的生活。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倪长林家的贫穷,她整个人就像一根弹簧,时时处于蹦跳的状态。

喝了茶后,倪长林带我们去拍照。他没有撒谎,这个地方穷是穷,但美也是真美。他家屋后的山上长了一丛竹子,门前有一口小水塘,水塘下去就是河滩,河滩上铺满了大片鹅卵石,河滩再往前,就是那条清澈的河水了。

那天应该拍了很多照片,一卷胶卷都拍完了,但我手头上后来就只剩下了眼前这一张。我记得,那天孙文波一直在笑,我们在河滩上,在那光洁的鹅卵石上,在浅浅的水边,撩着水,打着水漂,折着芦苇,一河碧水成了我们的背景,我们仿佛坐在一条巨大的船上,水波晃荡着阳光,也晃荡着我们年轻的身体。

那天拍完照片后,倪长林父母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餐,参加人员除了我们几个外,倪长林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都来了。我没想到的是,吃完饭后,倪长林一家人竟然拉起了二胡,就在屋子里唱了起来。倪长林的爷爷拉二胡,一家人或独唱,或演对手戏,一会儿是黄梅小戏《王小六打豆腐》,一会儿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唱得有板有眼,挺像那么回事。还有民歌,后来到报社工作后,采访一位老民间艺人,我才知道那歌名叫《妹在河边洗菜薹》,当时,我听不懂歌词,可是那个曲调极柔软又极热情,听得人心里酥掉了。这样的场景,在我们瓦庄可是少有的,我和孙文波都看呆了。

多少年后,回忆起那一幕来,仍然觉得不真实,我只记得孙文波在那种气氛的感染下,也唱了一首歌,是台湾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她唱得眼眶都有点湿了,她是不是把这一个水波闪耀的倪长林的村庄,当成了外婆的澎湖湾?

看着照片,我嘴里轻声哼哼起那首歌曲来:“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幻想,也是黄昏的沙滩上,有着脚印两对半……”

我的五音不全的声音让老章很不耐烦,他在书房外喊:“你在拉大鋸扯大锯吗?”

我没怼老章,顺手把照片浏览页面关闭了。

转眼到了周六,上午的时候,孙文波就打来了电话,嘱咐我一定要把老章也带过去,我知道她的心思,她这个好面子、好热闹的人,大约是觉得来一个教授能给她撑点场面吧。我以为老章会拒绝去赴宴,没想到,我随便这么一说,他居然也就同意了。

东方大世界离我们家不远,傍晚的时候,我和老章步行到了酒店。新郎乐虎和新娘着婚礼服站在门口迎接来宾,进了大厅,巨幅的婚纱艺术摄影占了半面墙,宴会厅里,摆满了鲜花,头顶上也飘动着五彩纱缦,灯光璀璨辉煌,音乐喜庆浪漫。这阵势,这排场,我和老章倒像是两个十足的土老帽了。

孙文波也做了头发,穿了新衣,上前不断给来客递烟。我数了一数,大厅里约有五十桌,这可是大场面哪,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一会儿,大多数人入场了,我才发现,一百多公里外的瓦庄竟然也来了不少人,有几个小时候的小伙伴也来了,我问他们是怎么来的,他们说,是孙文波租了辆大巴车接了他们过来的。

整个宴会流程是由婚庆公司的专业司仪主持的,洋气,高调,煽情,充满了所谓的浪漫气息,甚至还有喷香槟、撒鲜花等环节。这当中有一项议程是男方家长讲话,一般来说应该由男主人也即倪长林出面,但上台的却是孙文波。孙文波穿的是一身暗红套裙,脖子上还挂了一圈珍珠项链,远远望去,像个阔太太。她是脱稿演讲,虽然说的无非是些套话,什么感谢啦祝福啦希望啦,但说得利落响亮,那些字词一粒粒圆溜溜地从她嘴里很顺滑地吐出,真个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哪。

坐在我身边的小红,是我们瓦庄来的小姐妹,我不禁问她:“倪长林呢?怎么没见他啊,这个日子他怎么能不在?”

小红说:“是的呢,听说他们两口子吵架了,倪长林赌气不来了,你说他是不是小孩子脾气?”

我吃了一惊,想再问,又觉得不妥,便闷头吃菜。

宴会上的酒水、茶点都十分富足,专业的婚庆公司果然很会搞气氛,宴会当中的小节目不断,一会儿成语接龙,一会儿有奖猜谜,一会儿抛布娃娃,最后干脆撒红包,哪里的掌声热烈,就把红包掷向哪里,现场的笑声、叫声、碰杯声,都开了锅啦。

老章又来问我:“你这个表姐到底做什么生意啊,搞这么排场,那得多少钱哪?”

我白了他一眼,说:“不是告诉你了吗?人家在罗城开的婚介服务公司,这是新兴产业,很来钱的,你不懂。”

老章扑哧一笑,压低了声说:“不就一个婚介公司?还新兴产业呢,莫非引进了高科技、新能源、智能机器人及AI技术?”

正说着,新郎乐虎和新娘子来敬酒了,乐虎有乃妈风范,落落大方,那些感谢的话、场面上的话张口即来,举手投足间礼貌周全,说毕双手端着酒杯向我们敬酒。我看看新娘,她做了精致的妆容,还是挺漂亮的,只是她的话比乐虎少多了。

敬酒过后,预示着酒席快结束了,小红问我有没有去乐虎的新房看过,我说,我还没有呢。小红咋舌,新房真漂亮,装潢得像金銮殿一样,接我们来酒店时,我们先去参观了一下,从小区门口开始就挂了红灯笼,一直挂到新房,听说,光爆竹就买了一万多块钱。

小红的声音有点大,老章大概听到了,他的嘴角又浮出了一缕冷笑。我看着远处忙碌的孙文波,心里突然也有点不舒服,孙文波这样铺排做什么呢?这个阵势,不管在哪里省一点,也不至于找我借那几万块钱吧,虽然,那点钱不多,但她这做法我总觉得有点不妥。这一次,我选择站在了老章一边,因此酒席一结束,孙文波再三邀请我们去乐虎的新房那里再坐一坐,热闹热闹,我借口身体不舒服,坚决推辞了,我们仍旧步行回家。

回去的路上,老章再一次感慨:“你这个表姐,看来真是赚了大钱哪,只是,你那个同学加表姐夫呢,怎么没看到人?”

我冲了老章一句:“是你眼睛大,我都看见了,在那里呢,还跟我们打招呼了。”

老章疑惑地说:“真的?看来是我没认出他。”

老章还要问什么,我加快了脚步,径直往前走去。

其实,我后来与孙文波并没有多少来往,更不要说倪长林了,今天听小红说他和孙文波闹得很僵的消息,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不过,关于倪长林和孙文波两人的一些情况,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主要信息来源当然是瓦庄,我母亲和孙文波的母亲关系不错,两家来往也密切,孙文波的什么事,她母亲总要对我母亲说说。

那年中考后,我如愿考上了市重点高中,离家一百多公里,回来一次不容易,除了寒暑假,我几乎不回家。孙文波一开始还给我写过几封信,大抵说的都是她和倪长林的事,说他们一起去上海旅游了,倪长林计划在自家门前塘里养鱼了,等等,后来,她的信就慢慢少了,到我高二寒假回家时,我才知道,她已经结婚了。

在我们那一班同学中,孙文波结婚大概是最早的,因为法定结婚年龄还不够,差一点都领不了结婚证,听说还是倪长林父亲下河炸了几十斤好鱼送给镇民政办的人,才算办下了证。我母亲告诉我,孙文波家里一开始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因为倪长林家那地方太偏僻,太贫穷了,孙文波在家里是老小,前面的几个都是男丁,家里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就没吃过苦,到那里能适应吗?无奈何孙文波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嫁过去,怎么劝也没用,她父母才只好答应了。

结婚头一年,孙文波和倪长林过得还算不错,到了第二年,乐虎出生了,倪长林的叔叔一家也搬去外面的村庄,带走了两位老人,这样一来,那个地方就只剩下倪长林一家了,倪长林父亲买下了他叔叔原先的老房子,将原先那一幢房子归了倪长林小两口,这其实就是和他们分家单过了。那个鬼地方,没有外面钱好挣,小两口的日子十分窘迫。

我考上大学那一年,临开学了,家里办了几桌酒席,请村庄里的亲朋好友一起来吃个饭,孙文波也带着倪长林来了。她抱着一岁多的乐虎,整个人衰老了不少,好像眼睛里的光亮都不见了,穿的衣服还是几年前的衣服。她给了我一百块钱,算是祝贺,给的时候眼泪汪汪的,弄得我也潮了眼眶。在酒席上,倪长林一反常态,不多言语,只闷头喝酒。我母亲说,倪长林在门前塘里养殖小龙虾,那几年小龙虾在省城卖得很火。他东拼西凑,找孙文波几个哥哥借了好几万块钱,到江苏进了小龙虾苗,又是起塘泥,又是下饲料,小龙虾长得不错,没想到,夏天发大水,洪水灌进了池塘,那些厚壳红衣的家伙全被大水冲跑了,损失得干干净净。这一来,倪长林和孙文波更是经常吵架了。

倪长林和孙文波在这之前就经常吵架,到底年轻,吵起架来还挺有戏剧性。据说,他们吵架一般选在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嘴巴皮子都利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说一句,我回一段,乒乒乓乓,犹如二重唱,渐渐地音量升级,语言密集度升级,两人从屋内吵到屋外。

由于只有他们一家在那个地方,也没有人来劝和与调停,他们吵得天昏地暗之际,只有饿了的乐虎摇晃着冲上来,抱着孙文波的大腿痛哭,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孙文波更觉得悲哀,她抱着乐虎,也呜呜地哭着,嘴上的利剑更是剑剑致命,说到最后,她拿起桌上的碗、筷、盆、锅,啪啪啪,全扔到门前的池塘里。那一餐,除了泡碗面给儿子吃,两个大人谁都吃不成。这样别扭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战火熄灭,饭还得要吃,于是,倪长林脱下衣服,跳到池塘里,在塘泥里摸,摸到一个碗了,清了清,扔到岸上去,孙文波早已经在岸上接住了,两个人有了默契,一扔一接,有时还互相斗起嘴来,和好之后的斗嘴就有了点兴致勃勃的意思了,像是一场演讲与口才的操练。

一个说,谁说爱情是生命的盐?我看碗是生活的命。一个碗来了,孙小姐,接好了。

一个说,还爱情呢,没有爱情的人生叫受罪。接住了,下回你还跟我吵不吵?

一个说,唉,结婚是因误解而成立的。一个勺子,接好了,下回不吵就不吵。

一个说,你要记得,爱情不是索取,而是给予。筷子还少了一根。

一个说,培育爱情必须用和声细语。搪瓷缸来了。

斗着嘴,又斗乐了,和好了。据说,有一次,孙文波又和倪长林吵架,她一气之下,将倪长林买的一瓶啤酒也扔到了塘里,倪长林后来从塘里摸出来,发现沉在塘里的啤酒味道很好喝,当场就在塘里开喝起来。

在我的那次升学宴上,倪长林好像喝多了,有人喊着,让孙文波送她老公回家去。那时候,她正和我在一旁说话。她羡慕地看着我说,美娟,你还是对的,上大学好,城市里多热闹啊,你不知道我家里,隔着一条河,河对岸是国道,天天车来车往,喇叭声声的,像唱大戏一样,看着是热闹,可那是假热闹。她这么说,让我不好应答,她那样一个兴致勃勃地喜好热闹的人,确实是忍受不了那样孤寂的生活啊,何况,家庭经济又那么困难。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丝后悔,当然,这个时候再问她这个问题,就更不适合了,我只好劝她,走一步看一步,也許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说完这些,她就抱着孩子,走到前厅去搀起醉得歪歪倒倒的倪长林,走了,走到了屋外的黑暗中,黑暗很快就吞没了她。

那以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见到孙文波,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扶着倪长林的形象,却时时浮现出来,她原本上了弹簧一样的身体,显得十分笨重和吃力。后来,母亲告诉我,孙文波又怀孕了,都有四五个月了。但我总固执地觉得,即便她是怀孕了,那也不应该是她的姿态,她应该有一种更加轻盈的姿态,就像以前一样。

那时候,我还没有想到,一年后,孙文波将走进一个更深的黑暗中去。

到东北上了大学后,我和孙文波的联系就更少了。第一学期放寒假,因为回家路太远,春运车票又不好买,为节省路费,加上我似乎更喜欢一个人待在异乡的感觉,那个春节我没有回瓦庄。除夕夜,我在电话亭打电话到村主任家,那时只有村主任家装了一台固定电话。一直守在那里的我妈接到了电话,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前几天孙文波回娘家来,还问到你呢。我说:“噢,你要是遇到她,你对她说,我暑假回去时去看她。”

可是当我暑假回到瓦庄时,却没有见到孙文波。

母亲告诉我,正月的时候,孙文波预产期快到了,有天晚上,她突然发烧,烧得整个人像火炭一样,倪长林吓坏了,准备去外面村子找医生,但孙文波说她怕是肺炎,必须到镇上医院打针,否则这样烧下去怕是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倪长林急中生智,想起河边有个竹筏,是前不久一个烧炭人运炭丢下来的。他便抱了床被褥垫在筏上,让孙文波躺上去,他自己将门前的晒衣竿取下来做撑篙,撑着竹筏向对岸划去。

那晚大概是起了河雾,河雾是突然起来的,一团团一缕缕在河面上翻滚。刚划到河中心,倪长林一下子失去了方向。耳边是孙文波痛苦的呻吟声,河水诡异的哗哗声,他慌了神,汗水瞬间湿透了衣裳,手上似乎一点力气也用不上。他咬着牙,拼命地划动,也不管方向对不对。划着划着,竹筏碰上了河中心的一块石头,一下子侧翻了。倪长林跳下筏,捞起孙文波,向前划水。水花四溅中,孙文波从高烧中清醒了过来,她说,倪长林,我这是要死了吗?倪长林差不多是哭出声来了,河水冰冷,他上下牙齿打着战说,不能死啊,不能死啊,还有乐虎在家里呢。

后来,倪长林对孙文波的母亲说,再过一分钟要是抓不到河岸边的杨树根,他们俩那晚就死定了。倪长林挣扎着,一只手乱抓乱挠,触到了一根树枝样的东西,他死死拉住,才发现是河边的杨树根,总算上岸了。这么一折腾,孙文波肚子里的孩子没有保住,孩子都已长成形了,一头头发乌黑,小手小脚都齐全。孙文波看了一眼这个夭折在肚子里的孩子,在床上昏睡了一个多星期。

母亲是在菜园地里向我讲述孙文波的事的,那天她正在菜园子里摘辣椒,我帮她摘着。夕阳西下,一群鸟正从天空上飞过,我突然想起上一次我和孙文波见面的情景,我仿佛又看见她脚步沉重地走进黑暗里。有一个辣椒被我摘破了,辣椒籽蹦到了眼睛里,我顿时泪流满面。

我低下头问母亲,那文波后来呢,去了哪里?

母亲说,这个事伤了她心哦,她和倪长林吵了一架,坚决要出去做事,好像也和樟村的人一样,到罗城做砂锅了。

樟村在我们瓦庄隔壁,那里不少人在罗城做砂锅。所谓砂锅,就是用一只只陶锅,里面放上粉丝、青菜,还有各种肉,放在炉子上炖,有各种口味的,牛肉砂锅、羊肉砂锅、三鲜砂锅等。这种吃食很受工厂打工人的喜爱,早上上班或是晚上消夜,来一锅,又暖和,又饱肚子,相对来说又很便宜,所以,樟村有不少人做这个赚了钱,然后一个带着一个,竟然形成了这个地方的特色产业,据说樟村有好几百人在罗城做砂锅。听母亲这样一说,我觉得孙文波做砂锅肯定能行,他们夫妻俩能说会道年富力强,支一个小摊子还不是绰绰有余的?

吃过乐虎喜酒后的第三天,星期一,刚一上班,我没想到倪长林会打电话给我,他的声音很急切,他说:“美娟,你在办公室吗?我想到你办公室找你。”

我说:“那你半个小时后来,我在六楼613室,我开完发稿会就好。”

倪长林说:“好的好的。”

在总编办,我们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开每周发稿例会,为着要不要采访曝光本市一家食品企业的虚假广告行为,大家争得不可开交。我站起来去倒水时,发现单位大楼底下的假山石边,有一个人不停地转圈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我认出来,那就是倪长林,原来,他早就到了。我赶紧请了个假,跑回办公室。

倪长林苍老了不少,脸上忧心忡忡,两只眼睛甚至有几分呆滞,一点也见不到以前那个一天到晚捧着《演讲与口才》到处跑的少年风采了。我给他泡了一杯茶,他一直握在手中,也不喝一口,对我说:“美娟,我求你帮个忙,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了。”

我心里一惊,心想,不会他老兄也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倪长林说:“你帮我劝劝孙文波吧,她现在是疯了。”

我说:“怎么了?她不是好好的吗?喝喜酒那天还是好好的呀。”

倪长林说:“好啥呀,她疯了,她毁了自己,毁了我,现在又要毁掉乐虎了。”

我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倪长林耷拉着脖颈,脸涨得通红,说:“你应该知道孙文波在罗城做的是什么行当吧?”他说完,直直地看着我。

这让我的眼睛无处可逃,我点点头说:“嗯,大概听说了一点,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倪长林说:“这回,孙文波非得让乐虎也在罗城开个同样的店,这种行当可是在刀口上讨钱哪,我不想让乐虎掺和进去,我和她吵了不知多少次架,气得乐虎的婚礼我都没去参加。可她就是固执己见。她这个人,就是听不得别人意见,死要面子活受罪,只是还能听听你的话,你劝劝她吧,求你了。”

倪长林的话让我没法拒绝,可我也很难答应他,我一时愣住了,喝一口水。倪长林还是直愣愣地看着我。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当初,你们刚到罗城的时候,不是做砂锅吗?不是做得挺好的吗?为什么后来,后来改行做那个呢?”

听我这样问,倪长林脸上的神色变得肃穆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当时可能也不怪她,我也不知道怪谁,也许誰都怪不上。他终于喝了一口茶,咕嘟一下吞下肚去,说:“孙文波估计没有和你说过这前因后果,我今天就讲给你听,听完了你就会明白了。”

我家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实在是太偏僻,太穷了,自从肚子里孩子没了后,孙文波伤心欲绝啊(听到这里,我心想,这么多年了,这个倪长林还是出口成章啊,词汇量很大),她坚决不回去,她要到城里做事。这样,那年春天我们就把乐虎丢给了他爷爷奶奶,我们俩到罗城做砂锅。

做砂锅不需要多大本钱,特别是经营流动摊点。我们借了点钱,订制了一辆流动三轮餐车,车里摆一排煤炉子,每一只炉子上坐着一个砂锅,然后是几份配料,几套塑料桌椅,从早上起开始准备,到了下午就出摊,守在工厂门口,等着上夜班和下夜班的人来吃。因为有樟村的人带着,我们很快就上路子了,吃的人不那么多,但也不少。

做砂锅,特别是这种流动摊点,还是很辛苦的,早上四五点钟起床,去批发市场买肉、蔬菜,回来要烫、洗、切、煮,加上熬各种骨头汤,四点多钟就要起炉子。出摊时,一个前面骑,一个后面推,停到位置后,立马要摆锅,备料。一天卖个一二百只锅子,累得人回到出租房里,话都懒得说一句。这些我们都认了,只要能挣下钱,管那么多呢。可是,三个月下来,一算账,顶多赚个小工钱,和人家在工厂里打工差不多,而樟村人做得好的,夫妻店一年能挣个十来万。那问题出在哪里呢?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有一天,一个樟村人过来,把我叫到一边,低声说,你们这几个月的香精都从哪进的?我这里有最新的,保证比别家便宜百分之十。

我一听,懵了,什么香精?

那个人说,食用香精哪,要不然你用什么做汤料?

我摇头说,我自己熬汤料啊。

那个人不相信似的说,自己熬,那还赚什么钱哪。

我这才知道,樟村人做砂锅,所谓的牛肉砂锅、猪肉砂锅、三鲜砂锅等,其实都是用香料调出来的,想要牛肉,就用牛肉精,想要羊肉就用羊肉精,滴上一滴香精,味道足足的,香气扑鼻。我当即就买了三壶,牛肉、羊肉和三鲜,这也是我们的三种主打砂锅。

我买的时候没和孙文波说,第一天刚用,她发现了后说,這东西不是有害的吗?这能用?

我说,管他呢,反正都在用,又吃不死人。

孙文波却犯拧了,她说,这事不能做,丧天良啊。

我说,那怎么挣钱?这年头按正规路数就是行不通。

她说,那我们提价,明确告诉消费者,我们是不用香精的。

我说,那你不等于把樟村做砂锅的人都卖了?

她说,那就光提价。

她把几壶香精全倒了,依然每天自己熬汤料,并且在流动摊车上打了两行字:“真材实料、自家熬制”,再把每份价格提高了两块钱。她以为这样,我们的生意就会好起来,利润就会升上去。事实证明,那些来吃砂锅的并不认账,他们甚至对餐车上的那两行字看都不看,有时候还要批评我们的砂锅味道不行,不香,不浓,不够味儿,我们怎么解释他们都不相信。

虽然香精被倒掉了,但就这个问题我和文波争论过很多次。每当忙碌了一天,数着那并不多的营业额,我就忍不住发牢骚,埋怨她愣充好人。她那一张嘴,你也知道的,后来连我也说不过她,她每次都强调说,她不用香精害人,她每天做砂锅时,心里是稳定的,健康的,要是换了香精,她天天提心吊胆,那还做个什么生意呢?也确实,那段时间里,我们虽然没赚到钱,可是孙文波始终都兴致勃勃的,我也被她的那股兴头劲儿感染了,也就和她取得一致,坚持我们的砂锅不用香精。

到这年的下半年,我们做砂锅也做得顺风顺水了,挣得虽不多,但也适应了。可是,我们遇到了一个大麻烦。罗城要创建国家旅游城市和卫生城市,双城同创,要取缔市面上所有流动餐车,一律归行就市,在一个工厂旁边划了一个区域,建起了一条美食街。再要经营砂锅,就要或租或买美食街的门面。我和孙文波肯定买不起,租的话,那每个月所得就全给房东了,而那些先前做砂锅的那些人大多都有积累,纷纷或买或租门面。孙文波急得嘴角起火泡,我劝说她也租一个门面算了,人家能租我们也能租,人家用香精,我们也用香精。可她到底还是不干,决定继续使用流动餐车出摊。

后来,我们就打游击,每天跟城市管理人员躲猫猫。也许,砂锅这东西就适合在室外吃,我们躲猫猫的日子里,生意竟然比以前要好不少。但好景不长,元旦那天,突然全城大检查,我们刚卖出几份砂锅,就被市容局抓了个现行,餐车被没收了。

餐车是我们的吃饭家伙,交了罚款后,市容局的人迟迟不肯返还餐车。孙文波仗着能说会道,天天去局里和那帮人交涉,却每次都无功而返,那些工作人员根本就不理睬她。这把她逼急了,再一次去那里,她在办公室坐着不走,负责办理的科长没办法,就质问她,为什么别人做砂锅的能买能租门面,就你不行了?孙文波说,没有利润。那科长说,别人怎么有利润?你不要贪得无厌。这句话刺激了孙文波,她说,到底是谁贪啊,那些人才贪,他们用的是香精,超标的香精,致癌的香精,而我,我没有用,我们做的是良心砂锅,所以我就拿不出钱来。

那一天,孙文波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房里,对我说了她和那个科长吵架的事,我还劝说了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真不行,我们就再订制一个餐车吧。孙文波突然趴在床上痛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也许,我错了,我老早就信了你,用香精算了。我说,现在再用还不迟。

我以为她的思想终于通了,没想到,她不仅没想通,反而脑子里涌进了更多的水。在屋里闷了一晚上,第二天,她也不和我商量,竟然打电话到报社,举报罗城做砂锅的使用香精的行为。

倪长林说到这里时,沉默了一会儿,手上暗暗用力,都将纸杯捏歪了,我赶紧给他倒水。

我问他:“文波这是为什么呢?”

倪长林说:“她那时还是太幼稚了,她以为她举报了那些使用香精的,查处了他们,大家就会回到从前,重新在一个水准上竞争了。”

我点点头。

倪长林说:“实际上,罗城食品卫生管理部门只是浮皮潦草地走过场,查了一下,报告说并未发现超标使用现象,原来怎么开的店还照旧怎么开。那段时间,因为摊子开不起来,生意没得做,我们俩天天吵架,直到有一天我被教训了一顿。”

“教训了一顿?”我有点惊讶。

倪长林说:“孙文波真是一根筋,她见这次举报不成,又实名在网上发帖子,把那些做砂锅的使用的香精的各种种类都说得清清楚楚。”

“结果呢?”我问。

“结果?”倪长林摇摇头,苦笑着说,“结果,那些帖子就被删了。过了几天,我一个人到罗城海鲜市场去逛,我在想,能不能在那里搞个摊位做点海鲜生意,等我逛出来时,就像在电视剧里发生的一样,我突然被几个小伙子扭住,拉到旁边的一个偏僻的小巷里被暴打了一顿,门牙掉了一个,脸肿了半个月。”

我叹了一口气:“这可真是的。”

倪长林说:“我从医院回去后,冲着孙文波吼了半个小时,她看着我缠着绷带的头,一声没反击我。现在想想,我当时真的不该怪她,如果不那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了。”

我迟疑了一下说:“你是说,她后来从事的……婚介服务?”

“是的,”倪长林说,“罗城的砂锅做不下去了,我们只能又回到老家去,可是老家确实没法待下去了,我们不在的日子里,老屋没人住,门前草都长到一人高,关键是,我们在家待着还是没活干啊,挣不了钱啊。在老家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孙文波就做了个决定。”

“哦,”我说,“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文波就认识婚介所的人了?”

倪长林说:“是的,我们做砂锅的时候,摊子上经常来一个客人,那个女的很喜欢我们摊子上的砂锅,她是识货的,每回来都夸我们的砂锅做得好,做得真,真材实料。她和孙文波也很说得来。那一次,我们的砂锅摊四处打游击的时候,她就对孙文波说,你不如做婚介吧,你能说会道的,这一行轻松,又挣钱。”

“她,那时,知道婚介是做什么的吗?”我问。

倪长林一口气喝光了纸杯里的水,说:“开始不知道,但很快就明白了,等明白过来时就一切都晚了。有的行当就像抽鸦片,你一旦入了行就没有回头路了。所以孙文波后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在里面出不來了,她什么都不相信了。这次,求你劝劝她吧,别让乐虎走跟我们一样的路。”

倪长林说着站起来,看着我,竟然很正式很郑重地冲着我深深鞠了一躬。

倪长林走了,可他让我帮忙劝说孙文波这件事着实让我为难。

孙文波现在从事的行当,对外人说是婚姻介绍所,其实真正所从事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上大学期间,只要回瓦庄,我母亲都要和我说说孙文波,她说村里人都知道孙文波在罗城做生意,具体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也不知道有没有赚钱,不过,她一连好几年过年都没有回家了。

那些年,孙文波和我也彻底断了联系。我再和她见面,已是两年前了。有一天,一个微信名“滔滔如波”的人突然请求加我的微信,一看这名字,我猜,这肯定是孙文波,通过验证后,果然。她还像过去一样热情,嫌打字不够快,干脆就用语音和我聊天,这么多年,除了嗓音略有变化,她说话还是那样喜欢用排比句,引用名人名言,激情四溢,这说明她的状态与处境不错。我当然也十分高兴,因此随口就问了她一句,现在在做什么生意,她略一迟疑后说,还在罗城,从事婚介服务。我没有反应过来,说,那你业务肯定好了,你那么能说会道,这个行你算是入对了。孙文波打着哈哈,不再接我的话,然后就说过一阵子她会回来,到时见一面。

那年国庆长假,孙文波从罗城回来,她并没有回到她那个河边的老屋,而是直接到我们宜州市区来。按照导航,她到了我们小区门口,我下楼去接了她到家里。孙文波的穿着打扮让我有点惊讶,她烫了一头卷发,前面用发箍拢住,上身是黑底粉红点衬衫,下面是格子短裙配连裤袜,一双高跟鞋的鞋跟又细又高,简直如一枚钉子,脸上也涂了过多的粉底,胸前、脖上、手上和脚腕上都套了各种饰品,照我看来,是走的扮嫩、娱乐路线。

我们住的房子是老章单位的,属于他们学院的教工宿舍,物业都由学院负责,因此小区环境很好,假山堆叠,花草繁茂,特别是早年栽种的大片银杏树都长成了脸盆粗,枝丫纷披,扇形的叶片青中带黄,迎风如舞蝶,自成一派风景。孙文波一进到小区就开始称赞这里的环境,到了屋里,就连珠炮地称赞屋子的装潢、陈设。我带她参观了卧室、书房和阳光房,她看到阳光房里那些绿植,便说,罗城那地方有个大的花鸟市场,下次回来,我给你带一盆好花。

带孙文波参观房子的间隙,老章算是给我面子,亲自去烧了开水,泡了茶,和孙文波打了个招呼就钻到书房里去了。待坐下来后,孙文波才告诉我,她准备在宜州市里买房子,这次是特地回来考察几家楼盘的,她已经相中了两个地方,回头让乐虎来看看,比较比较后再定下来。

我问她:“那你是以后准备落户在宜州了?”

孙文波说:“反正先买个房子吧,乐虎谈了个对象,要结婚,前提是买房买车,迟早要买的,迟买不如早买,是吧?”

她说得似乎挺轻松,我猜测,她应该是赚了不少钱,便说:“你生意不错啊,干脆回老家来开个分店算了,哈哈,这边我给你打工,你给我发点奖金就行了。报社现在任务太重了,我又要写稿,又要编辑,还要搞发行,头都大了。”

孙文波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神情,她笑笑说:“你说笑话呢,你是我们瓦庄多少年才出一个的大学生,听说,你天天跟在市里的领导后面做大事呀。”

我说:“这倒是不假,我经常跟在领导后面,可是那是写报道,说白了就是个记录员,领导可能连我姓什么都搞不清呢。”

孙文波说:“你别骗我了,你们记者能耐大得很,红道黑道都吃得通呢,我知道。”

那天我想留孙文波吃个晚饭,她却十分赶,要连夜回到罗城去,所以坐了一小会儿,她就起身告辞。临走时,她很认真地对我说:“等我在这里买了房,你一定要到我新房那里去吃顿饭。”

我说:“好啊,好啊。”

她又强调说:“我也要买个和你这个一样大的。”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说这个,只好说:“好啊,好啊。”

又一个春节到了,为了奖励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以及在学校获得特等奖学金,兑现之前我和老章的承诺,我们一家子去了菲律宾长滩岛度假,整日晒着热带的阳光,躺在柔软的银白的沙滩上,吃吃冰沙和海鲜饭,假装自己也是有钱和有闲人。所以我没有回老家,瓦庄也没有与孙文波有关的消息传来,我也不太关心,我甚至一点儿没想起孙文波来。

不过,度假回来上班后,我遇上了一桩事,这事让我突然烦躁起来。

这缘于一场人事变动,我们报社原先的主编被提拔到市里,这纯属意外,因为原主编已经过了五十五岁,按道理不应该再换到重要岗位了,但因为市里的那位出车祸当场死亡,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们的原主编便捡了个便宜,于是,顺理成章,原副主编升任主编,这样就空出了一个副主编的位置。消息刚刚公布,报社中层立即一个个在心里掂量,空出的位置由谁补上?

开始我并没有想法,但随即出台了一个方案,这次将在报社中层干部中公开竞聘产生副主编人选,对照条件,年龄、学历、资历、成果,我都符合,特别是新闻业绩,我敢说,我是要甩其他部室主任们十几条马路的,再者,我又是女性,又是无党派,闺蜜替我细细分析了一番,认为我不去竞争这个岗位太可惜了。“别清高了,这就是为你特意订制的一顶副处级帽子啊,还不去拿来?”她说。

我忽然有了强烈的欲望,想象着,有了这一顶副主编的帽子,生活会否有了新的意义?我原来以为自己是个散淡的人,可当诱惑来临时,我第一时间就恨不得扑上去。我一下子想了很多,假如我是副主编了,是不是就不必看别人的脸色行事,可以按自己的一些想法去做报纸,做我感兴趣的新闻?假如我是副主编了,即便不想在报社干了,是不是可以凭着这个副处级的帽子,像之前的几个副主编那样,换岗到下面的县区做县区常委、宣传部部长?

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有了斗志。于是,赶紧准备竞聘事宜,重头戏当然是竞聘演讲。我并不是个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的人,说话语速很快,感染性也不强,因此,在家磨演讲稿时,特意对着镜子一遍遍地演说。这个时候,我想起了孙文波,我想,早知道这样,我当初也好好学学演讲啊。闺蜜帮我请了个市演讲学会的老师过来辅导我,教我演讲时,如何面对评委,如何走台,如何处理声音腔调,如何在该煽情时煽到位。

公开竞聘时,我发挥得不错,竞聘演说得了最高分,群众评议也排在前面,部室里的同事们都已经提前喊我主编了,并嚷嚷着要我请客,我也觉得这顶帽子十拿九稳了。一个月后,却从市委党校派了个原先教马列的教研室主任来当副主编,据说,这个教研室主任是省里某某某领导的侄子,而那场竞聘不了了之,领导解释,成绩将作为以后提拔干部的重要依据,当然,谁都明白这只能当作一个笑话听了。

我开始失眠,开始整晚整晚睡不着,也开始各种不服。以前我还算有一点新闻理想,工作中还是挺卖力的,但现在,我甚至懒得出去采访,我负责的焦点新闻部,连续几周都没有出现A稿,我也不当回事,同事有几次来找我讨论选题,也被我一顿无名怒火怼开。我明知这样不对,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在外面怒火熊熊,面目可憎,在家里眼冒凶光,坐卧不宁,老章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个双休日,他想出了一個办法,劝我和他一道去爬山,就是城边的那座叫“齐山”的山。他说,他从书上看到的,爬山这种有氧运动是针对中年焦虑症最好的解药。

我说:“我真的有病了?”

老章撇着嘴说:“病得不轻。”

我说:“好吧,我就当我是病人。”

齐山不高,但因为杜牧、包拯等人在此地做官时曾经登临,所以在宜州还是有点名气的。古人在山巅建了一座亭,名翠微亭。山上的植被很好,蓊蓊郁郁,各种杂树伸展开新枝和绿叶,一条石径直通山顶。一边爬山,一边呼吸着山里特有的气息。杜鹃鸟开始啼鸣,阳光透过树叶筛下来,将人的衣服照成网眼服。很奇怪,我的心情竟然慢慢好了些。

爬上山顶,亭子里坐着一对谈恋爱的年轻人,他们见我们来了,主动离开。于是,抱着一种歉意,我和老章坐在亭子里,遥望着城里的万家人烟,广电大楼、市政府、文昌塔,通过这些地标建筑,我搜寻到了我们家的位置,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继续搜寻,顺利找到了孙文波那湖边新家所在的小区。总是那样兴致勃勃、能说会道的孙文波为什么突然不再发声了呢?联想到我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我突然想念起孙文波来,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在我沉默的时候,老章问我想什么,脸色怎么如此凝重,是思考什么重大国计民生问题?

我说:“我想到了一句诗。”

老章问:“什么诗?”

我笑着说:“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老章笑得很夸张,他说:“你什么时候这么会熬鸡汤了啊?”

我说:“我就是喝心灵鸡汤长大的,怎么了?”

一看我有点要发火,老章赶紧说:“没怎么没怎么,天变了,我们赶紧下山吧。”

那晚回家,不知道是不是爬山的原因,我竟然睡着了,虽然睡得不深,但毕竟入睡了。我记得我那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和孙文波在同台竞聘,也不知道竞聘什么岗位,我们俩面对面演讲,我竟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彻底将孙文波比了下去。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在哭泣声中,她还在顽强地背诵着:“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爬齐山,有时和老章一道,有时一个人去。夏秋之交的一个周末,因为老章出差去了,我吃过午饭后又一个人去爬山了。

一个人爬山格外轻快,从山脚到山顶,只花了三十分钟。亭子里有一群老年人,他们吃着各种食品,亭子里充斥着鸭舌头、葱油饼干、葵花籽、椒盐花生等速食品的味道。我没有停留,决定从山的背面下山。背面的山脚下是一座宜州本城最大的寺庙,叫开福寺,香火很旺,香客众多,也因此,嫌不够清静,我们很少从那里下山。不知为什么,看到亭子里那一群老人那样执着认真地吃东西的劲儿,我突然有了到热闹处去走走的冲动,反正老章不在,也没人笑话我。

到了开福寺,果然是热闹,寺前的放生池边,有卖各种小吃、儿童玩具、香纸、水果的,我看中了卖山楂糖葫芦的。明知山楂上那鲜红的糖浆是糖精和色素勾兑出来的,我还是忍不住买了一串,人活着也不能天天时时都那么理性对不对?

我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四处乱走。这地方我都有好多年没来过了,只知道寺庙越修越大,寺前推出了一个大广场,广场地面全是花岗岩铺地,每块石头上都雕刻着莲花。寺庙的东侧原来是一棵大松树,很像黄山的迎客松,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代之的是一堵文化墙,墙壁上嵌着一块块大理石浮雕,说的是开福寺的历史与佛教文化,却并没有什么人去欣赏。墙壁下面配着十八罗汉雕像,这里得到人们的关心倒更多,有些人模仿罗汉的造型拍照,而更多的是罗汉像下坐着的人,他们面前摆着八卦图,写着“算命看相”或“梅花易数”等。这些人目光炯炯,盯着往来行人,不时地招徕香客。我扫了他们一眼,又扫了一眼,忽然,我吃惊地发现,这些为别人预测人生命运的半仙中,有一个,竟然是孙文波。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我只能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孙文波也看见了我,她站了起来,冲我笑了笑。

她的风格完全变了,一身打扮似尼姑又似道姑,头上的头发挽起来,横穿了一个簪子,身上却罩了一件长的海青衫,胸前挂了一串长而大的油黑佛珠。我看着她,我的样子肯定很傻,半颗山楂卡在嘴里,吞不下,吐不出。

孙文波收起面前摆着的广告牌,拎起屁股下的小马扎,歪着头,指着另一边的公园长廊说:“去那里吧。”

“不好意思,欠你的钱到现在没还上。”孙文波上来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我们坐在长廊的两边。这是一座木头长廊,两边种满了紫藤,现在紫藤花早谢了,藤叶正绿,将长廊遮得严严实实,因为不见阳光,地面也潮湿起来,一条蜒蚰拖着软体与黏液缓慢地爬行。我们俩像两个看守长廊的人,一人一边坐着。

孙文波这样说,让我先前的那点不舒服立即消散了,我说:“没事,没事,我想着你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我也一直穷忙,也没打你电话。”

孙文波面色苍白,她动了动嘴唇,试着笑了笑,叹了一口气说:“你肯定奇怪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吧?”

“你怎么了?”我问。

她不停地拉扯着衣服领口,脸色有点涨红,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拉扯了好一会儿,挣扎着,挣扎着,她的脸色归于正常,缓缓地吐了一口气,说:“美娟,你听我说吧。”

我知道你早晓得了我在罗城开的婚介所是做什么的,我也知道,倪长林去找过你了,但是,有些事情他也一定没对你说过。

我们在罗城做砂锅失败了,我就去一个认识的朋友那里开那种婚介所,一开始,我也不踏实,我心里也抵触,也挣扎过,做了三个月,我还是离开了。

倪长林找了一份推销员的工作,他把我也拉进去了,我们做了很短的时间,就知道那是传销,但是已经没有办法跑出去。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跑出去,而是我们自己给自己找理由,不想跑出去。因为我和倪长林属于能说会道的,很快,我们就被提上了经理层,专门负责培训新入伙的人,就是天天给他们打鸡血。干了有半年,我们这个点被公安一锅端了,我和倪长林挣来的所有的钱都被没收了,在收容所待了一个月,才被放了出来。

我哪里也去不成,又回到罗城。可是在城市里我们做什么呢?我以前老以为我和倪长林嘴巴皮子利索,我们能做推销,可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尝试着去做保险推销员、超市导购员,等等,总是做不了一个月就自动走人了,为什么?赚不了钱,我们所能想起的,还是先前做过的婚介生意,人哪,做了哪一行,尝到了挣快钱的甜头,再离开就很难了。

你还记得我到你家房子里参观那一次吗?我看到你住的房子那么好,我羡慕,嫉妒。我本来并没有想那么快买房子的,我是想把欠的债都还了,可看了你的房子后,我下决心一定要买房,一定要多多挣钱。我想着挣够了钱,我就可以不干了,可以天天和你在宜州一起逛街购物,我又可以像以前兴致勃勃地生活着了。

所以,我心急,那时候,婚介所的生意很好,我就铁了心要让乐虎也开一个店,两个店挣钱总比一个店挣钱快得多。为这个,倪长林和我吵了不止一次,可我觉得他还是太理想主义了,自从做砂锅失败了后,我就不相信别人了,我就相信我自己,我就相信钱。

乐虎的店开起来后,生意果然不错,瓦庄越来越多的人都跟着做起来。乐虎看准了,又做起小姐中介的生意,从外面引进一个小姐,店里一年就要給他五万块钱。坏就坏在我们又贪心搞起了第三个店,租门面时,乐虎借了高利贷,本来是没有风险的,按我们店里的收入,足可以在几个月内还掉贷款。也许是罗城的婚介所太多了,差不多形成了一条街,名气也越来越大,我们没有意识到这是危险的信号。今年3月份,罗城突然来了一次“扫黄”大行动,是省里直接督办的,我们以前的公安那边的关系网全失灵了,两个店全被查封了。要命的是,乐虎的那个店里还有一个小女孩是十七岁,未满十八岁,算是未成年人。店里的工商执照当初是以倪长林的名字办的,倪长林就被抓进去了,我们花了好几万块钱,也没能把他捞出来。

两个店一关,没有收入来源,债还不了,那边放高利贷的不干了,天天催债,乐虎被逼不过,不知从哪里搞了一把猎枪,要和他们同归于尽,幸亏被我发现了,我只好把宜州这里的那套房子给卖了还债。

一只“吊死鬼”拉扯着细丝从长廊上方往下滑行,在我的眼前晃荡,我吹了一口气,它就荡秋千一样荡到旁边的藤蔓上。剩下的两颗山楂糖葫芦我再也没吃,将竹签捏在手上,趁这个机会,扔到了身后的垃圾桶里。

“那他们俩现在做什么?”我问。

孙文波说:“乐虎跑到江西去了,说是到那边做生意,我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生意,现在我也管不到他了。”

“那倪长林呢?”我问。

孙文波叹了一口气说:“他揽下了所有罪行,判了七年,现就关在宜州黄泥湖农场,离这里近,我半个月去看他一次。”

我说:“你这生意咋样?”

孙文波一直绷着的神情突然松懈下来,她笑了笑:“还行,能管得起我在宜州这里租房子、吃饭,外带给倪长林送香烟。”

我也笑了:“我说你这业务是怎么学的?”

孙文波说:“交了八百块钱,上了一个算命大师的网上视频课,一个月就出师了。”

正说着,她忽然起身,朝那面文化墙走去。她说:“瞧,老客户来了,她每个月都要来找我算一次,我得过去了。”

她朝我挥挥手,我也朝她挥挥手。

这时,开福寺的山门里走出一队做法事的僧人,他们举着各种法器,锣鼓磬铙一齐响。僧人们一边围着放生池转圈子,一边念着经文,他们的嘴唇微张,如口吐莲花,仿佛花岗岩地面上刻着的那些莲花是由他们嘴里吐出来的。

我踩着那些莲花,独自上山,下山。我走得气喘吁吁,喉咙里像塞进了棉花团,想咳却咳不出来。我拉扯着衣领,突然担心我是不是失声了。我把衣领拉了又拉,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往水面上蹿。我终于在寂静的山林里喊出了一声:

“啊——啊——”

喊声惊起了林中的一只鸡雉,它扇动着翅膀,飞过树冠,消失在无边的夕阳里。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