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兴南路73号(外五首)

石人

禾兴南路73号——致朱生豪

这巷子消瘦得太短促,来不及等待空荡的咳嗽

去围拢整夜滴落的雨声,充斥着低烧和焦虑,

焚毁体内单薄的幕布被掀开后可以交替悲喜的

台阶,他凌空守护的黑夜在延伸无尽的冲动。

仿佛这流亡的乱世重新搭建的小阁楼,就为了

囚禁自己翻遍破烂的词典。逝去的日子如回音

拖拽着沉重而不能复活的亡灵,在夜空中等待乌云浮现的脸庞,山川清晰。即使一个复仇的念头是为了真实的宿敌而持久闪亮,

他能做的,就是在奴役降临之前先把自己奴役,

整个家园都坦荡在刺刀的寒光下,拯救和煎熬

已经不需要节制,当然也就没有了重新开始。

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似乎这样的柔隋最害怕被刻入石碑,却未曾

被另一种文字解读冰冷的光滑所能留下的遗言,

获取更多、痛.恨。那些危险的路人日渐稀少并不知道昨天的过程在此刻成为—个路标告示了皮靴踏进田畦旷野的历史,正在继续。

无数照片都是—样的日卧申,像缓慢飘落的

黑夜的雨滴,倾覆岁月之势,湮没了自尊

带来更为耐久的威严,他尚未终结的命运,

却要等待反复无常的指令,因为永恒是短促的,

连时间都无能为力,犹如一幕一幕连续表演

听不到掌声的彩排,渲染场景的音乐也已死寂。

2019.1.14.

致油画《荷叶》

从高楼下来,一些人将会消失。

雨水骤然倾泻,唱响城市空荡的浩歌,

褐色金属骨架不足以撑开那旋律深处

刻薄隐痛的银鳞,一片一片翻过

远去的车流。曾经是我暂居寓舍的绿荫

也不留下任何安慰,堪笑萍踪无定。

这座城市没有地铁,另一些人在叙述他们

自由空间,根茎深埋在淤浊中消融无意义的

摧残,身体获得了合理需求,而每一次

都是在后悔中结束,然后重新开始。

带着播种一样的信念,渗透腐败的意志

滚动几颗晶莹水珠,如饥饿中醒来的眼睛

闪着熠亮的悲哀。距离餐厅并不遥远,

我把它们挂在墙上,仿原木的塑制画框

围拢虚构的静谧,油彩抵御在博物馆之外

抹布一样劲吹的风中,填埋他们的铁锹

那古老的冷兵器,用暴力抗衡的唯—选择

就是我看到了文字形容的英雄主义

神话中的人物,寒冷在切割最后一层温隋,

他们也不在池塘里,涟漪起始的地方

呼吸都是芳香,迷人而危险的杰作

可以长久幻想。在我离开那个村庄

遥远的记忆中,这一切只是一个名词。

目视这些即将消失的人群,我抱紧自己。

在长滩,她们的脚在蓝水里晃动

她们的脚在蓝水里晃动,波纹荡尽天光,

留下白沙的记忆,在到来之前也未曾看清

各种肤色无人知晓的案底,正在被掩饰。

金發搭配亮珠,抑制的微弱欲望困于疲倦中,

顺着廉价之路逾越椰树休以外遥远的天堂。

不会再去发现自己的可疑之物,关灯—样,

在沙子的深渊,与乌贼和甲壳类生物共处,

视线交织而混乱,远离冰冻水循回的生存机器。

用烂透的表情,再加一张陌生的比索,

我进去,然后又出来,戴着墨镜和遮阳帽,

在同一个走廊里,他们就能够随意判定:

“Hello,Korean!”“Hello,Japanese!”……多么神奇,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这样的身份,没有一次遭遇能成为自省的起点,暗中庆幸,

善待我可以回到湖州吧,寒春漫长的雨季。

退出危险的旅行,有什么事情可以比

和无家可归的人共享晚餐更有意义,陌生人

从不掩饰,看到这—切的忍受,如此艰难。

她们不必自我介绍,也不问彼此从何而来。

离开了,我所看到的只是曾经在水面漂浮

波涛激荡的指痕,像吸管插入芒果冰沙,

藏匿在珊瑚礁膝盖以下,她们同时弯曲双腿

让海平线失去永叵静止的瞬间,身体赤裸

用条纹浴巾包裹棉花糖一样膨胀的阳光,翻滚

在这片松软的风景中,闪烁成为甜腻的孤岛。

201 9.2.1 8.于菲律宾长滩岛

小雪

每一次落下,日光都会被收藏

进入香樟和冬青的无动于衷,随着城市,

消失在饥饿的黄昏,缓慢的车流

挤压着血红的尾灯。我在窗前目睹这—切。

湖州东门,唯一通往上海的公路,

没有人知道如此匆忙,充满了怯懦。

太多的事情已经无法抓住,像等待空中的雪花,

集中在同一个时间飘下,给予怨恨和欢乐。

寒冷随时可以进^黑夜,主宰万物的睡眠。

在睡眠达到之前,我会提供真实的地址,

证明我的无辜:人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在同—条路上来回折返,心甘隋愿地活着,

连绵的雨水,隐藏了真实的意图,

在书本中寻找打满补丁的日子,人们相互示爱

像没有咬断线头的缝衣针,插入风化的期盼中。

植物呼吸如此繁茂,从不在意荒芜已经开始。

南宋碗窑

微弱之火静止在泥土的抚摸中,失去了

掌纹断裂以后逃亡的末路,圣谕和清溪

砸向深渊的无名风骨。如冬雨包裹

饥饿的山水。鹿鸣在煅烧中零星回旋

亮起黎明的露珠。比我的肤色更深褐的

是在卑微时刻揭开的隔世硬痂

睡眠在淤积,不再有任何污浊充入。

另一边有炊烟升起,爬向天空的欢歌。

恍如远驰的马蹄突然回来,踏响这古道,

潮湿的脸颊闪现铜光,一个消弭的旷世,

轰然扣下的穹顶,回荡着帝国崩塌的独白。

茶花冷艳,隐蔽了暗香孱弱的辉煌。

我从未出现在这里,晨曦的微光递来快乐。

一场人繁若市的胜景,并非让窘迫的意愿

随着泥土的血肉流逝,会有重生降临。

所有今天要找回的,都在昨天被扔弃了。

波浪的碗口,谁会去喝下生锈的米汤。

它们一次次出现,就像灰烬中扭曲的骨架

在无法稀释的黏稠火焰之上,晨露滴落

引起的是更大的狂喜,猝死的皇恩

有碎裂的迹象潜入我的不幸,代替了腐烂

2018.11.27.

古镇

从床沿挂下身体,长夜就收紧了皱纹,

隐藏古老的眼睛,看我选择活着的方法,

雙足与故土保持着距离,做一个陨落者。

没有人祈祷,没有一间瓦房延续香火,

没有子嗣随行,他们断绝了最后的出路。

在道路尽头,稻谷和菰草已经收割,

囤积在官驿河头。先辈们相继弃船而上,

聚在空的道场。月光吟咏在水的阴影中,

他们移动,穿越了城墙,城墙内,

我的婚床上女人们侧身而睡,书简在燃烧

像复活的君王发出指令,要我趁着夜色离去,

成为他们的故人,彼此点头微笑。

在静寂的忍耐中,进入隔空的旷世,

宝石映照着铜镜,只剩下一张干枯的脸庞,

渐渐丧失了羡慕和恭敬,还在向我张望。

恒星一般的回眸,真实在伪造之前被掏空了。

听见咔咔声从电脑键盘里蹦出,

敲打弥天的悲叹,文字的碎屑开始撒落

在每一个庭院和阁楼。我站在这里,在畏惧中

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远去,如水面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