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一所房子,却还想去远游黄庭坚:江湖夜雨十年灯

柳沣圃

北宋 苏轼《啜茶帖》23.4厘米×18.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北宋 苏轼《京酒帖》26.1厘米×14.9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孟坚必已好安也。轼上,恕草草。

京酒一壶送上,孟坚近晚,必更佳,轼上道源兄,十四日。

元丰三年(1080年),一位失意才子初至黄州,想邀友喝茶、品酒,于是写下上面两封信札。这就是苏轼的《啜茶帖》和《京酒帖》,收信人则是第一个来黄州看望苏轼的好友——杜道源。

这一年的二月一日,苏轼携家人到达黄州,暂居于定惠院。这种宦游生活,若只通过这两篇信札,除了赞叹苏轼“无意于佳乃佳”的笔墨意味之外,或许也看出了一份惬意、一份闲适。

但事实真的如此嗎?苏轼在此期间曾写《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其中说“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他把自己说成幽人,而且是只有在良夜才会出门与东风相逐。表面上,他可以直面惨淡的人生,给后人留下潇洒与豁达,但其实依旧无法掩饰初到黄州的苦痛与历经风波后刺穿内心的恐惧。

这一年春天,苏轼在定惠院居住不久,迁到了临皋亭。这个春天,他写下了“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900多年前的月色,隐藏着他内心的孤独和落寞。

生活总是会给人在极度失望中留有一点转机,在熬过了饥寒交困的一年后,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在友人马正卿的帮扶下,于黄州城东门外求得故营地59亩,从此躬耕其间,安然于田间与自然交融。

苏轼似乎渐渐适应并接受了当下的生活,初来黄州时恐惧、封闭的心门也开始敞开,渐渐与我们印象中的那位洒脱的东坡先生相吻合。就在这样的磕磕绊绊中,他迎来了新年,在《新岁展庆帖》中,他相邀陈季常一同商议事宜,并在帖中说明自己正在筑造新的住所:

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何如?数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昨日得公择书,过上元乃行,计月末间到此。公亦以此时来,如何?如何?窃计上元起造,尚未毕工。轼亦自不出,无缘奉陪夜游也。沙枋画笼,旦夕附陈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

帖中,苏轼除了送上自己的新年祝福之外,还向陈季常说明了自己“数日起造”并且私下算着,到元宵节也不能竣工,故不能陪老友夜游。还希望可以让工匠借鉴一下建州用于碾制茶末的木臼和木椎,并模仿造样。而苏轼“起造”的究竟是何居所呢?

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於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

北宋 苏轼《新岁展庆帖》30.2厘米×48.8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这是苏轼《雪堂记》的开头。在元丰五年(1082年)的春雪纷飞之际,趁着农闲,苏轼在东坡建房五间,取名为“东坡雪堂”。因为是在大雪这个节气中建造的,故而在堂屋墙壁上画满了雪,几乎没有空隙。“东坡雪堂”对苏轼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在《雪堂记》中他毫无保留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图:

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群息已动,大明既升,吾方辗转,一观晓隙之尘飞。

在初到黄州的两年中,苏轼尝试了闭门谢客,也获得了朋友的雪中送炭。尝试了夹紧裤腰带的生活,也在田地之间获得了自然的馈赠。仿佛逃离了世事,但却与世事依旧联系在一起。于是,他顿悟到自己取的不是雪势,而是雪意,想逃离的不是世事,而是世机, 是“性之便,意之适” 的境界。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临江仙·夜归临皋》作于元丰六年(1083年)一个宿醉的夜晚。此时,黑夜已经不能像初到黄州时可以隐藏他恐惧的内心了,这般看似静好的世界,为何不能直接抛弃一切,马上乘小舟远去,远远地逃离呢?如果踏上小舟,也许水会打湿衣服,江风会吹得身体无比寒冷,并不是理想中那般的洒脱。

在不断缓和冲淡内心的矛盾之后,苏轼还是满怀着期待,在五味俱全的现实里继续行走,依旧希望可以享受那种恰到好处的宦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