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人生这场戏

薛元明

公元1051年(北宋皇祐三年),中国书法史上的巨星——米芾诞生了。

米芾是宋开国勋臣米信五世孙。世居太原,后徙襄阳,故自号“襄阳漫士”“鹿门居士”。晚年定居镇江京口,筑海岳庵以居,因号“海岳外史”。按照现在所能了解的资料,其平生所到的最远处是广东清远。

概括米芾的一生,可用一个“戏”字。他在《苕溪诗帖》开篇就点明“戏作呈诸友”,《蜀素帖》中有一句“且戏常娥称客星”,另外还有《戏成诗帖》。

米芾没有苏轼、黄庭坚和蔡襄的官大,相对来说,反倒幸运一些。官阶越高,越是颠沛流离。看看王羲之的手札,时不时就是“奈何奈何”的喟叹。人生本无奈,米芾通过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才华与命运作斗争,表现出一些“出格”行为,获得了更多关注,就算是一种“戏”吧。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近千年前的他早已参透,也演绎得十分出色。

但如果只看到米芾只是会装、会做戏,那就太肤浅了。他言行中始终不缺率真的成分,虽然做戏,但从来不做假,“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别为一好萦之,便不工也”(《海岳名言》)。如是,他的墨迹才能打动人,千载以下,风神不减。

米芾没有嗜酒的记录,主要是通过书画创作来排遣一腔愁绪。这种“神经质”激发了个人潜能,艺术水准得到超常发挥,犹如神助,所谓“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他纵有满腹才华,但命运不济,奈何?他留下的那些千姿百态、令人玩味的手札,量大质优,其一生的悲欢离合尽在其中。

北宋 米芾《紫金研帖》29厘米×40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与苏轼忘年之交

“宋四家”彼此之间,以及当时很多代表性书家人物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足见宋代文人的奇特之处。王安石与司马光政见不同,生活中却是好友。米芾与王安石的交游见《宝晋英光集》。二人的共同兴趣当然是书法。王安石少时尝学杨凝式,却无人识得,至米芾观其字,以其多年之学书经验,即知出于杨凝式,令王安石叹服,也因此成为好友。王安石长米芾30岁,且政治地位悬殊,二人交往并不频繁,更多是王安石爱才,对米芾颇为关爱而已。

蔡京和苏轼分属不同阵营,但米芾同时与彼此交好。米芾与苏轼无师生之名而有师生之实,正是听从苏轼的建议,米芾书法弃唐入晋,自此深入堂奥。元丰三年(1080年),苏东坡因作诗讥评时政,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谪居黄州。米芾也于此时离开长沙掾之职,漫游四海,元丰五年(1082年)旅居至杭州近郊,与黄州不远,故前往拜谒东坡。苏米二人相差15岁,基于对文学与艺术的共同喜好,最终成为相知相惜的忘年之交。苏东坡贵为文坛领袖,多次对米芾加以奖掖,不仅对其学养、书画有深远影响,更有利于米芾在北宋艺坛确立一定的地位。

《紫金研帖》是米芾与苏轼交游的珍贵记录:

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敛。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公元1101年,苏轼从海南岛返回江南,专程到江苏仪征拜访米芾。久别重逢,米芾拿出自己的心爱珍藏之物——东晋谢安《八月五日帖》,希望苏轼题跋。离开时,苏轼借走了米芾珍爱的文房紫金砚。一个多月后,苏轼卒于常州,后人准备以此砚石陪葬,米芾闻讯希望能还回这方名砚。

北宋 米芾《岁丰帖》 31.7厘米×33厘米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官场“滑铁卢”

米芾之所以表现出癫狂气质,原因很复杂。平心而论,在其内心深处,强烈憧憬着名禄利诱,但又不情愿周旋于官场的世俗环境。当个人胸中抱负实现不了,却又控制不住内心世界的愤懑,言行必然会出格。加上有時难免斥责讥讽权贵,可能面临险恶政治形势。他出于万般无奈,借故癫狂,无非是保护自己。这也是与世俗抗争的一种手段。

其实,米芾骨子里一点不癫狂,更不是神经质。如果说他在“装”,更多出于无奈。他领悟到了《道德经》的某些真谛,“牙齿虽硬,但在人生尽头,早已掉光,舌头依然还在”,软不一定吃亏,硬未必总是好事,为人柔软才能长久,所谓以柔克刚,“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向皇帝索要砚台,用的就是这一招,大家自然都开心。

米芾入仕虽早,也曾经有过抱负,但大抵均为职微权轻的地方县官,诸如秘书省校书郎、含光县尉、临桂县尉、长沙从事、杭州观察推官、雍丘县令、涟水军使、无为军使等。虽然米芾官小位卑,没有贬谪经历,却也算得上走四方的人物。

《岁丰帖》记录了米芾官场的“滑铁卢”。信是写给范仲淹次子范纯仁的。是年五月,米芾曾致书苏东坡,言及县生食麦叶虫。所录可见,米芾心系全县民生计。从书法的角度来看,全帖字迹有些拘谨,与其之前游山玩水、抒发己志的书风截然不同。尤其是前三行,从一些僵硬的笔画中不难想象米芾得书写之状,紧握着笔,似有挂念,心情沉重。他想当官,也真想为老百姓做点实事,但身不由己。

北宋 米芾《丹阳帖》23.5厘米×22.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不谈墨色谈文房

作为书法史上的一代宗师,米芾一生没有专门谈“墨”的手札。墨色运用出神入化,尽显五色之妙。以浓墨为主,也有枯笔、渴笔,同样是枯笔,也有微妙差异,比如《虹县诗卷》的燥裂秋风、老辣苍茫;《真酥帖》的轻灵曼妙、淡若氤氲;《致彦和国士》自浓而枯,一任自然。有意思的是,不难寻觅到米芾言及笔、纸、砚的手札,成为痴迷翰墨的见证。如他《丹阳帖》谈及笔架:

丹阳米甚贵。请一航载米百斛来,换玉笔架,如何?早一报,恐他人先。芾顿首。

“丹阳”乃润州古称,今江苏镇江。秋古未登,青黄不接,米价必至踊贵,故此帖必作于崇宁二年(1103年)夏秋之间。米芾愿以玉笔架换百斛丹阳米,寥寥20余字,尽显其真。“如何”二字是商量的口气,有点调皮,至于“早一报,恐他人先”则活脱可见其幽默诙谐,已类《世说新语》中晋人名士风度。

北宋 米芾《晋纸帖》23.7厘米×39.1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米芾《晋纸帖》记:

此晋纸式也,可为之。越竹千杵裁出,陶竹乃腹不可杵,只如此者乃佳耳。老来失第三儿,遂独出入不得,孤怀寥落,顿衰飒,气血非昔。大儿三十岁,治家能干,且慰目前。书画自怡外,无所慕。芾顿首。二曾常见之,甚安。

此札提到“老来失第三儿”,指的是米友知。友知曾代父捉刀,几可乱真,若不是英年早逝,其成就可能超越乃父。难怪米芾每念及第三儿,“孤怀寥落,顿衰飒”,止不住老泪纵横,伤痛之深可想而知。米芾现存书迹中是否杂有米友知的代笔,已不可考。但崇宁二年之前有两三年内的米芾书作中,如有不甚老练的笔致出现,很可能就出自米友知之手。尽管说是“无辨”,但与年龄相符的苍老之气,毕竟不是年轻人能够完全模仿的。

绝笔寄给他

《公衮帖》标志着米芾的人生画上了句号。米芾存帖以此本为最晚,可视为绝笔。

芾顿首。衰老拖曳,损病在假,浩然欲归残水,不可。趁开春定谢事东归也。便介来问讯取书,执笔念无人可作书,永怀君子。碑诏一本奉寄,侍奉外千万加爱加爱。芾顿首。公衮人英。十一日。

这是写给曾布第四子曾纡的。米芾于大观二年(1108年)三月卒于淮阳军廨。卒前疡发于首,谢事不允,故自许“东归”,已是归榇矣。此帖风神殆尽,“永怀”二字几乎失势,虽是刻本,犹可观其龙钟不任遣管之态。

有史料记载,米芾在死前一个月就做好准备,把亲友和僚属都召来一一话别,念了一首自作偈语:“众香国中来,众香国中去。人欲识去来,去来事如许。天下老和尚,錯入轮回路。”一代书法大师的人生,至此谢幕。

米芾虽死,而后世关于他的故事却刚刚开始……

北宋 米芾《公衮帖》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