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火苗

王金平

王金平,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文艺报》《中国作家》等报刊上发表作品近千篇。作品荣获第十一届全国微型小说年度评选三等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等。已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5部。

月亮和星星隱没了,巷子里黑黝黝的。这里本来有两盏路灯,不知是自然损坏还是被人故意弄坏了,今晚没亮。

青果凭着熟悉,在巷子里摸索地走着,可能是链盒出了毛病,自行车不时发出“嚓——”“嚓——”的响声,虽然声音微弱,却显得冷峻、单调、孤寂。

现在正是子夜,青果出了巷口,来到大街上,他沿街朝东走。路灯昏黄的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身影在他面前晃悠,它又一点一点缩短,到电杆跟前就看不见了,之后又在身后拉长。

青果心里有点胆怯,害怕见到自个的影子。一根根电杆默默地站立在路旁,等距离排列成两队,犹如站岗的哨兵。他转过头,竭力不去看它们。

青果向右边一座平房瞟了一眼,模糊看到墙上钉着那条不算太小的长方形铁牌,虽然这时看不清上面的字,可他知道铁牌上是这条街的街名——顺德路。按照中文拆字释义,顺德即顺从道德,或者顺其德行。

青果想,这些解释模棱两可,顺从道德?顺从什么样的道德?社会上都有怎样的道德?人的德行应该是怎样的?自个又是怎样的德行?他轻蔑地“哼”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走到一棵梧桐树跟前时,青果听到前边有人说话,便慌忙去看,但见前方五十米处的两扇大门外,坐着几个纳凉的人。

青果脚踏一双旅游鞋,荆蓝色裤子,上穿大号工作服。闷热天气,他的装束显然有点不合时宜。可他还是将上衣朝下拉了拉,他担心腰里的东西被人看见。他腰里扣着一条电工皮带,皮带的牛皮套里,插了几样电工工具。今晚,他要使用这些工具,直说了吧!是要去撬门偷窃,并且偷的是郑经理。

青果是郑经理的司机,他知道郑经理没在家,去上海出差了。郑经理妻子已经离世,儿子在天津上大学,那座小洋楼里空无一人。

青果早就盼望有这样的机会。

电视里预报,今夜有雨,有三级东南风。青果拐进一个小胡同,没走多远便到了市检察院办公楼前。他把自行车推放到楼背后的阴影里。

这里距郑经理的小洋楼只有二百米。

灯光从远处映照过来,这座小洋楼显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青果翻过围墙站在院里,被寂静的夜裹着。楼下客厅玻璃微弱的反光,像细针刺在了他身上。那一沓沓钞票,开始在他脑海里跳跃。

那是一个星期天,青果按时间来接郑经理。他穿过客厅,走进东边卧室。郑经理还在呼呼大睡,他把他叫醒,问:“一会儿去那儿?”

“去人社局董局长家。”郑经理揉一下惺忪的眼睛,接着说,“我侄子要入职,笔试过了,眼看就要进行面试,我哥在村里,我这个当叔叔的能不管?”

青果像是吃下几枚酸枣,酸酸的,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嫉妒之心吧!

郑经理擦了把脸,然后走向西屋套间。青果无所事事,也朝那里走去。进了门,他怔住了。

南墙上白色壁橱半开着,里面垛着一沓沓钞票。郑经理蹲着,手里捏着一个黑色小皮包,小皮包鼓鼓囊囊的。郑经理发现他走进来,忙站起,关上并锁住壁橱。

郑经理在这个城市里,算是个“大款”级别的人物,他很羡慕他。他想,如果我要是有那么多钱,也会办一家像样的公司。

小车停在了董局长院西边。青果望着郑经理臃肿的背影,看着他挪动笨拙的双腿,心里不免浮起一丝轻蔑。而郑经理手腕上吊着的黑色小皮包,在空中惬意地悠荡着。

青果靠在司机的座位上凝视前方。虽是秋天,他却感到浑身燥热。他拧开方向盘右下侧一个开关,前上方微型电扇像一个小脑袋一样摇摆起来,扫的他浑身只想起鸡皮疙瘩。

半个小时后,郑经理从董局长家走了出来,两人肩并肩,亲密得像亲兄弟一样。

热情握手告别之后,郑经理朝这边走来,他腋下夹着那个黑色的小皮包,随着“砰——”一声关车门声,郑经理将瘪了的小皮包扔到车座上。

“办事不动这个不行啊!”郑经理举起右臂,搓着手指头说。

青果小心地问:“事儿咋也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还好!”

青果瞟了一眼后视镜,看到郑经理两眼眯成一条缝,脸上隆起两块肉疙瘩,两片厚嘴唇咧开,露出两排细密的白牙。他感到一阵厌恶。

青果忽然听到“嗞啦嗞啦”的怪声,他先是一惊,屏气静听,循声望去,是什么东西相互摩擦发出来的声音。原来起风了。又一阵风吹来,缭乱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指理了理。这时,空中劈下一道闪电,就在这一刹那,他看到客厅的大门紧闭着,装有钢筋棍防盗网的玻璃窗也关得严严实实。闪电稍纵即逝,眼前漆黑一片,接着从天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他跑到厅檐下躲着。

风声雨声雷声,把撬门的怪声淹没了。

套间的门虚掩着,青果推开走了进去。他站在屋中间,站了好大会儿。关闭手电筒,听到自个的心“咚咚咚”地跳着。外面风雨嘈杂的声响,竟然让他的心镇静了下来。

青果在黑暗里进行着罪恶勾当,却有一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脸上还带着骄傲的笑容。

青果推开手电筒的电门,那壁橱就像金子一样反射出灿烂的光芒。他冲着它走过去,眼睛眨都没眨。

青果惊愕了。完全出乎意料,壁橱里一沓沓钞票不见了,里面搁着几个样式不同的皮包,皮包都干瘪着,像老太婆的嘴。壁橱左侧有一个纸箱,莫非钱在纸箱里放着?他迫不及待地掀开纸箱盖,里面摆满了酒瓶,没有包装盒,光光的酒瓶都像是老酒。他掂起一个个酒瓶看,是茅台、五粮液、竹叶青,瓶里的酒略微发黄。

青果生气地搡了一把,酒瓶“咣哩咣当”一阵响。他发现纸箱底下垫着什么东西,忙把纸箱搬出来。一沓沓票子铺了一层。

青果随手掂起一个皮包,拉开拉链,将钱扔进包里,这个皮包满了,再换一个,那里还有几个钢镚,他把它们捏起来,朝皮包里扔去。不料,一个钢镚碰在拉锁上,弹跳起来,“当啷”落地,滚几个弯不见了。他来回找,足足找了几分钟也没找见。

青果心底升起了一股怒火,他掂起一个酒瓶使劲朝众多的酒瓶砸去,“噼哩啪啦”,几个酒瓶碎了,地下汪起一片清亮的液体,屋里立刻充满了酒的醇香,他觉得嘴唇干裂嗓子眼干渴。他用舌尖抿了抿嘴唇,禁不住“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青果将领口解开,用手电光扫着被打碎的酒瓶,其中一个碎了一少半,里面还汪着不少清凉的酒。他捏起半拉的酒瓶,把残存的酒倒进嘴里。就像一股小溪冲击着干渴的土地,酒从嗓子眼涌下去,爽快无比。

青果右手握着手电筒,左手提起两个皮包,缓缓地站立起来。他的脚步朝外迈了两步,却犹豫地停了下来。就这样走?“不能!”仿佛有人在向他下命令。

别的地方是不是还有钱?

青果开始翻箱倒柜,这里翻完,又推开东边套间的门,手电光一下照在了那张席梦思床上,他望着铺有花边毛毯的床,像幻灯片一样,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那天下午,青果来接郑经理,车停在门外,他去楼里叫他。

小洋楼大门虚掩着。青果轻轻推门进去,进了客厅,再推西边套间时,发现里面锁着。他以为郑经理还在睡觉,便准备叫醒他。就在他举手敲窗时,里面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他放下胳膊侧耳去听,那个女的嘟嘟哝哝在说什么,他听不清楚。“你坐下听我说。”窗缝里传出鄭经理的声音。“再说……你把这个拿上。”

“啪——”摔东西的声音。

青果疑疑惑惑,不知道里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奇心驱使他从窗帘缝里朝里瞥了一眼,但见一个姑娘坐在床边,正系衣扣,郑经理攥着一把钞票伸向她。他明白了,慌忙退出去。

青果咬着牙,腮帮子鼓起两个肉疙瘩。

青果将视线移开那张席梦思床,他接着翻箱倒柜,可一无所获。

青果站在院子里,细雨滴落在他头发上,结成一粒粒水珠,那水珠越积越大,在黑夜里闪着亮光,然后“呼”地一下消失了。他手里的两个皮包也被雨水打湿。

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青果才明白自个为什么愣在这里了。

青果将手电筒夹在腋下,右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一甩头冲上楼去。

楼上比楼下稍微亮一些,因为楼上已超越了围墙的高度。路灯光穿过无数条丝雨,像一首读不懂的朦胧诗。“唰唰”的雨声,有些浑浊不清。青果根本就顾不上注意这些,心底里,全被一个欲念占有,那就是钱!钱放在哪里?

从东向西,前几间一无所获。青果气急败坏,真想放声大骂一通。剩下最后一间房了,他盯着这间房门足足有五分钟,可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接下来,他耐心而又细致地撬开门,仿佛里面睡着一个出世不久的婴儿,生怕惊醒了他。又像里面关着一只鸟,唯恐一不小心它就飞走了。他轻轻地将门推开,又轻轻地把门关好。

室内东边搁着一张茶色玻璃茶几,茶几周围摆放着几张皮沙发。西边是一张自动麻将机,麻将机四周有四张红木太师椅。手电筒照在自动麻将机上,“噜噜噜”自动洗麻将的碰撞声响起,麻将机自动摆了一圈“长城”,几只毛茸茸的大手,在捏“砖”摆“砖”扔“砖”,其中夹杂着狞笑和怪话,一只手用来拿麻将,另一只手夹着烟卷,室内烟雾缭绕,屋地上扔得到处都是烟蒂。

“啪!”手电筒电门一下关掉,眼前变得黑咕隆咚,死一般寂静。

坐在太师椅上的郑经理,晃着那颗滚圆的脑袋,晃得青果眼晕。说真的,那是他第一次赌钱,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在饭馆吃完饭,送郑经理回家,当时还有贸易公司程经理。路上,郑经理约程经理和青果去玩麻将,程经理笑着回答:“好啊!想赢我钱了!”

青果本不想去的,他也打过麻将,但从没赌过钱。郑经理对他说:“程经理的钱好挣,不挣白不挣。”

到郑经理门前,青果被程经理连哄带拉进了郑经理家。郑经理还约了一个女邻居。

青果刚领了两个月的工资,不到一个下午,六千块钱输了个精光。他满头大汗,肠子都悔青了。但世上没有卖后悔的药,他摇摇晃晃咬牙切齿地走下了楼。

青果紧紧攥着拳头,犀利的目光穿过黯淡的屋子,似乎郑经理就站在他面前,他恶狠狠地说:“我要让你破产!”

青果一屁股蹾在沙发上,他一下醒悟了过来,我能让他破产吗?况且屋里只有茶几、沙发、麻将桌、太师椅,哪里还有钱?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颓丧地将头埋在怀里,很大会儿才从痛苦中抬起头。

青果打开手电筒,盲目地照来扫去,他意外地发现东南墙角还放着一个旧橱,它上下两层,上边的扇虚关着,下边挂着一把锁。

青果冲过去。打开上层门扇,里面空空如也。他从腰里抽出钳子,三下五除二拧开了下层的合页。里面只有一个破纸箱,他没好气地朝它踢了一脚。“破玩意!”他骂道。

旧纸箱里装着什么硬东西,青果的脚被踢得生疼。里面装着什么?他好奇地把它扯了出来。

青果掀开旧纸箱,见是些旧报纸,他气急地一把将旧纸箱掀翻。他不仅惊呆了。

旧纸箱歪斜在那儿,从里面倒出一沓沓钞票,散乱成一堆。青果从没见过这么多票子。票子!票子!

雨,还在下;风,已经住了;闪电和雷声已不见踪影。

青果淋雨在街里走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在微弱的路灯光照射下,明亮的水珠不住地朝下滚落。自行车一路响出微弱的“嚓——”“嚓——”摩擦声,他身后的衣架上,驮着一个大提包,大提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的全是票子。

青果心里并不紧张,甚至可以说有些轻松,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走着走着,他突然想,如今这么多钱,该怎么办?他竟变得忧心忡忡了。

青果知道郑经理报了案,警察已经追查了几天,凭感觉,自个已被列入怀疑对象,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刑拘,或者被搜查,怎么办?他在屋地上踱来踱去,忽然眼前一亮,他停下脚步。

青果从床下拽出已发了霉味儿的大提包,他把它提到院里,拉开拉链,然后将塑料壶里的液体,倒在大提包上。

青果手捏火柴盒,用大拇指慢慢推开盒子,捏起一根火柴,右手猛一划,“嚓——”火柴头亮起一团火苗。恰在此时,几个警察出现在大门口。

“住手!”一个警察大声吼道。

可是晚了,青果已经把火苗扔向大提包。“嘭——”地一下,火光闪电般蔓延开,大提包热烈地燃烧起来。

“你这是为什么?”警察望着青果,大惑不解地问。

“我——为了不让他们犯罪!”青果对警察说。

青果的脸上,洋溢出莫名其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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