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与碎片

陈思安

碎片一:发疯的火星

人们正在发疯。眼下关键的问题是,如何能让他们疯得更慢一点呢?

当火星探索仍处于勘察阶段时,遴选少数能忍耐寂寞神经强健的航天精英不是难事。然而发展到驻地开发阶段,从事不同行业工种的人员大量进驻火星基地,比狂烈地席卷天地的火星沙尘暴更严重的问题浮现在了眼前。大家逐渐发现,一个人的精神稳定,成了比TA的专业技能更加可贵的品质。一个蹩脚的工程师顶多会毁掉驻地某辆工程车,然而一个发疯的工程师,却分分钟能把整个驻地炸进银河系。维护火星驻地工作人员的精神健康,成为保证火星开发事业的基石。

一支由记者、编剧、作家组成的精神维护小组被火速派往驻地开展工作。他们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审核所有从地球传来的信息,根据每一位驻地人员的性格和承压能力对信息进行整合及编辑,再以某种更“恰当”的方式把信息传达给对应人员。这支特殊的队伍被称为精维人员。

说起来虽然简单,可精维人员的工作却一点都不简单,难度堪比潜伏任务。他们以各种掩护身份被秘密派往驻地,日常也像其他工程师程序员航天员一样游荡在基地里,看起来忙忙碌碌,实际上他们真正的任务是默默观察每一位驻地工作人员。谁性格暴烈谁羞涩内敛,谁家有正值青春期的孩子谁家老妈长期住院,谁喜欢四处打情骂俏谁每天干完活就把自己关起来,这些都是他们的观察内容。主持精维工作的领导对自己的判断非常满意:唯有真正了解你的读者,才能创作出更优秀的作品啊。

每一天所有火星驻地工作人员都能通过自己的信息接收器收到来自地球的新闻和消息。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知道这些讯息全部由精维人员重新编辑后,按照每个人的实际情况进行推送,堪称一对一的高端定制服务。工程师老张的小儿子自己退学了,孩子认为在学校里压根学不到自己感兴趣的知识,他报名参加土星勘探队,准备睡冷冻仓去荒无人烟的土星大展宏图。最近老张常收到关于土星开发的信息,新闻称土星才是人类文明的未来,是比火星更有前途的智慧之地。基因组王阿姨的家乡上周彻底没入了海平面之下,整个城市变成了大型海底世界。王阿姨马上收到几条关于沿海老城区将建设海底旅行线路、大力发展海下旅游事业的讯息。医学组小李的未婚妻总算结婚了,可惜走进婚礼大堂的不是天上的小李而是地上的小陈。小李的信息接收器不断向他推送人类文明新纪元婚姻制度已是明日黄花的文章,时不时还收到火星驻地单身派对大联欢的活动信息。

眼瞅着局面一片大好,精维工作进展平稳,新的问题却出现了。人们发现,精维人员自己开始发疯了。某日一大早,随着悠扬的起床音乐响起,渐渐苏醒的整个驻地在短短五分钟内陷入了一片大混乱之中。每个人一开启自己的信息接收器,迎面第一条信息就是一个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短句。“你妈三个月前就死了。”“你们家养了十八年的老狗掉进海里失踪了。”“你老公变性成功,现在是你姊妹了。”“你妹妹欠了赌场高利贷,现在不知去向了。”“你们家牧场的基因改造失败,现在绵羊生下来的都是猴子了。”

人们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靠在床头痛哭流涕,拍着钢铁墙壁高声咒骂,整个驻地犹如发疯的变奏曲,噪音直冲火星云霄。驻地负责人的办公室被希望申请立刻结束工作任期返回地球的工作人员围得水泄不通,可不管大家怎么捶门负责人就是不为所动。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的负责人也有烦心事儿,他盯着接收器上的那个句子,“你女儿跟她女朋友私奔了”,拿不定主意自己是该先向自己申请一下回地球去找女儿,还是先把眼前驻地的混乱给解决一下。

这场闹剧直到一周后才渐渐平息。令人松口气的是,驻地没有被炸进太空,只造成了工作瘫痪和部分仪器损坏的可控损失。可谓不幸中的大幸。

经过认真反思检讨及复盘,大家得出结论,虽然精维的工作可行有效,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核心问题:这些调来从事精维工作的记者、编剧和作家们,才是精神最最不稳定的群体啊。

碎片二:词语监狱

历时数年,耗费大量用以甄别遴选考察的时间精力,他终于成功打造出一座词语的监狱。所有他认为不该出现在自己作品中,甚至说,不该出现在任何作品中的词语,都被牢牢地关在这座不见天日的监狱中。词语们在牢房中挤挤挨挨摩肩擦踵,哭嚎着诉冤。它们纷纷争辩说自己本无错,被人滥用了才是错。但他是不会心软的。在他看来,有些词压根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真心”左手揽着“安好”,右手环住“静好”,默默在无期牢房中流着温顺无声的泪,即便此生需要永居于此,它们也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能像身旁的“接地气”那样嘶喊着满地打滚撒泼。它们坚信,只有在逆境中方得见品质,拥抱不幸才能懂得幸福的真谛。而“给力”在用脚踹够了铁围栏后再用手拼命摇晃企图逃狱而出……

长期牢房的气氛相比无期牢房,多了不少心怀希望的轻松气息,尽管怨气也不轻。然而只要监狱长过段时间想通了,长期徒刑改短期,短期改就地释放也不是梦啊。监室最内侧整洁不失朴素,那是由“高贵”“格调”和“优雅”所占据的空间。这一空间虽然包含在整个监狱空间之内,但所有词都明白,那是个不容普通词汇随意侵犯的高端空间,其生发出的气味都与其他空间不同,就连空气都被无形的壁垒分割开来。“情怀”和“档次”一直企图混入到那一高端空间中去,但每次靠近都被空间中释放出来的震慑力弹回到自己的角落里,落得一鼻子灰。这些小心思被“格局”看在眼里令它只想发笑,都是一群囚中之物了,还要搞这种三六九等,真是拎不清。

“哦”“嗯”“呵呵”“哈哈哈”在拘留室里推來搡去打打闹闹,吵得整座监狱都回荡着它们脆生生的嬉笑。它们才不在意自己这回又要被关多久呢,什么样的暴君也不能阻止故事中的人物发出感叹吧。到了日子,就算它们想留下来接着休假,估摸着都得有人抬着大轿子非要请它们出山不可。“然后”就不像这些没心没肺的语气词那样想得开,它认为自己纯粹是被那些大脑无法连续运转不用一个“然后”就无法吐出下半句话的人类给拖累了,受到了完全不公正的待遇。身为一个本本分分的承接连词,凭什么“于是”可以逍遥法外,它“然后”就要蹲监呢。果然人红就是是非多。

监狱的大门开开合合,入狱的名册日日更新,有词进去也有词出来,评判的唯一标准便是他的审美趣味。他知道这让自己显得像是个词语的法西斯,但有些困难的决定总是需要有人来做才行。键盘上噼啪弹出的乐音伴奏着笔尖刷刷划下的弦声,每一个(暂时)侥幸逃脱了他无情刑罚的词汇都颤抖着供奉自己的能量。偶尔在夜晚,它们也会偷偷反噬,伙同监牢中的同伴占领他的梦境,将他的每一篇文稿每一个人物每一句台词拿出来鞭挞审判。

碎片三:无关紧要的美好

世界上有没有从不会被人讨厌,从不会被惩罚,也从不会被绳之于法的偷盗者呢。她认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神偷,因为她从不会偷取任何贵重的物品或是钱财,她只偷走那些对别人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一小段雨后的彩虹,几声飞到半空跑调的歌声,空气中潮湿的青草味道,某个小孩子眼里偶尔闪过的亮光,被人呵出来快要消散掉的哈欠……

多年以来,神偷小姐成功偷走了许多类似这样的小东西,那些对别人来说无关紧要的小美好,而她也从未引起特别的注意。因为被偷的那些人,大多数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少掉了什么。又有谁会去介意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失去呢。自然,她也就从来没有被人讨厌过,也没有受到过任何惩罚。

她用这些偷来的东西装点自己的家。一节节小彩虹用金线缀在屋顶,把屋子映射出七色流彩;密封在玻璃杯中的人们眼中的闪光吊在灯架上,如同夜空里微弱的小恒星;厨房中制作面包的调料瓶里装着新鲜的青草味和稀有的昙花香;各种零散偷来的歌声被小心拆开做成铃铛,风一吹过便发出阵阵脆响……

事实上神偷小姐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这些四处偷来的无关紧要的美好把她的生活装点得多彩绚丽,甚至让她忘记了孤独和烦恼。直到有一天,她在不经意间偷走了那块阴影。那是一块边缘稍显混乱但整体呈现出狐狸形状的阴影。她在炎热的日头下路过那片阴影,瞬间就被它给迷住了。

那块小小的阴影是被它旁边的杨树遮挡出来的,当太阳行进到杨树的正上方,那块狐狸形状的阴影便安安静静地伏在杨树脚下了。太阳向前走一步,狐狸的尾巴向前伸一点,太阳再向前走一步,狐狸的尾巴就再向前伸一点。她太喜欢这块阴影了,暗自盘算着可以用它来织一条灰绒绒的小地毯,大小刚好可以铺满家里的客厅。于是她马上将阴影偷走了,兴奋的她甚至没有留意到那块阴影里正坐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神偷小姐卷起这块即将成为自己地毯的阴影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响亮如警铃的哇哇哭声,吓得她马上停住脚回过头去。杨树下坐着的小女孩哭得那么伤心,不管她的爸爸怎样用糖果逗弄也无法停下来。

“我最喜欢的树荫不见了!”小女孩边哭边喊着。“不哭了不哭了,爸爸带你去另一棵树下找块新的树荫好不好?”“不好!我只喜欢这块树荫,它是最好的,它是一条陪我做游戏的小狐狸。”女孩也许正在换牙,嘴里咕哝咕哝的口齿不清,但神偷小姐却把每个字都听清了。

原来这些无关紧要的美好,不是每个人都不在意的。神偷小姐赶紧把胳膊下夹着的阴影铺回到了杨树下面,灰绒绒的阴影沿着树根攀回到地面,又柔柔地盖住了小女孩的身体。小女孩停止了哭泣,脸上挂着长长的鼻涕笑起来。

“阿姨会变魔术!阿姨会变魔术!”小女孩鼓着掌在狐狸树荫里跳起来。神偷小姐温柔地笑着陪小女孩在树荫下玩耍起来。小女孩身上有太多她喜欢的东西了:奶香的气息,柳条般脆嫩的嗓音,柔顺发丝间流动著的微小电流,眼睛里彗星般灼亮的光芒,小手拍掌迸出的汗滴。可是她一样也没有偷走。

碎片四:不完整先生

他出生在一个由强迫症患者组成的家庭里。妈妈需要家中每件事物都各有其位决不允许发生丁点错乱,就连空气分子都要每天按照同样的顺序进行排列,否则不被允许吸入肺中。爸爸要求每个人说出的每句话都必须含有完整的主语谓语宾语,矫情无谓的形容词和缺乏必要性的过长的定语都是要被吊死的敌人,语气词的单独使用是造成这个国家文化面临崩塌的罪魁祸首。姥姥每天要把三百三十三颗瓜子仁用手指甲最顶端的尖锐部分从瓜子壳里取出,舂成每粒大小不超过零点三毫米正负偏差不得超过一毫米的碎渣后泡水冲服,这是她不可告人永葆青春的秘方。爷爷每天从脚落地的那一刻起左脚迈出的步数必须与右脚相同,左手摆动的频率必须与右手一致,左边腮帮子嚼东西的次数必须与右边腮帮子平等,否则他的精神就将陷入左右互搏的混乱倒地不起。

可以想象,他从小到大的生活被家人安排得井井有条,充满秩序,相当完整。那么我们也非常可以理解,为什么在他终于脱离开了这个家庭,得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后所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便是决心在自己此后的一生中,都要做一个不完整的人。

他这个重大的人生决定对于他身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困扰。他绝对不会真的去伤害他人,尽管围绕着他的行为举止的一切不完整性引发了他人的种种不适,但那些不适都反复摆荡在“不值一提”和“能够原谅”的维度之间,叫人总是隐约如鲠在喉,却又无法过分指责。只是,但凡稍微有心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在其中获得的那种非凡快感。

他写内容永远只有一半的便条,留下总是未完待续的留言,做持续无法到达高潮的爱,讲没人能猜得到下半句是什么的上半句话,在聊天正火热时戛然而止,洗澡刚涂满一身泡沫便直接擦干,爬山爬到一半坐缆车下山。

所以说,当他成为一位作家时,他身边仅存的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都在猜测,他是打算将那委身于他脑海深处不可说的隐秘辐射向更多的人,获得如绽开在太空里的烟花般的快感。朋友们暗中啧啧喃喃,哪有什么读者会像我们这些朋友这样忍受他的怪癖,这是不可能成功的路。不过他非要走走也好,说不定写作可以成为疗愈,治好他那些偏执的小毛病。

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他竟然获得了成功。那些从来没有结局的故事,到达不了高潮的段落,被悬置在半空的人物,竟然获得了人们前所未有的追捧。人们不是应该最恨这样的作家吗?谁想看讲到一半的故事啊。那简直比虚伪造作的臭捧书评和大话连篇的没脸腰封更加不道德。就连他的爸爸都拒绝相信儿子能靠这些狗屎晋身知名作家,都是些什么玩意,爸爸愤怒到连看到他的书皮封面都觉得干扰了自己对世界的纯良感知。简直生了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他这就是故意的,爸爸补充道。跟爸爸同样困惑的还有各路评论家,以及坚持写作完整故事的众多作家们。

“这些家伙啊,”他喜欢在浏览网路上跟自己根本不相识的人们为他吵群架时喃喃自语,“怎么想不明白呢,人们的生活,已经再也不可能完整了,何况,”他笑了起来,“更重要的原因是……”

碎片五:性本善

一条长约十公分的蚯蚓蠕动翻滚在邻居家六岁小男孩手里狠狠捏着的细木棒底下。是小男孩焕发着异样激情光芒的脸庞而不是那条垂死挣扎的蚯蚓吸引了她。她放弃了自己日常散步的路线,轻声闲走到小男孩附近,观察他胖乎乎泛着油光的兴奋的脸。小区的土质不错,蚯蚓生得肥大,几乎有男孩手指粗细。男孩粘满泥土的手指,枯干的细木棒,无声扭动着的褐色蚯蚓,颜色质地愈发接近,纠缠得不分彼此。

蚯蚓被木棒牢牢碾住的那一截肉躯很快断掉了。她心里缓缓松了口气。男孩却并没有就此结束这个午后的消遣。人类世界轻折即断的细棒在软体动物世界化为铡刀,蠕胖的蚯蚓旋即被铡成十几块肉段。男孩抹了抹沿着小寸头顺流而下的汗液,完成了一项重大事业似的长吁出一口气。他从层叠褶皱的衣袋里掏出一只毛绒绒黄澄澄的小崽鸡,把崽鸡放在肝脑涂了满地的碎蚯蚓面前。小崽雞实在太小了,该是还没出壳多久,跌跌跄跄地摇晃在地上不知所措。男孩捏住小崽鸡的头向着地上的蚯蚓硬按过去。原来他只是想给他养的小崽鸡喂食啊,她心里这样想着,心头稍微舒缓了紧张。

强按了几下发现小崽鸡不会自己啄食,男孩左手握住小崽鸡,右手从地上拾起了一截已经不再蠕动的蚯蚓,用力地向小崽鸡的嘴里塞去。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准备走过去阻止小男孩,告诉他小崽鸡不是这样养的。现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啊,对小动物的饲养经验真是匮乏得令人发指。一条腿刚拔地而起,她便被面前的景象惊得僵在了空气里。小男孩猛地将小崽鸡摔在地上,拾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pia-ji一下将小崽鸡扣在石下,扣完了还用力碾了碾。

大石头抬起来,地上仿佛一摊抽象画色盘,红红黄黄绿绿棕棕。男孩好像对于色盘的色度或混合度尚不够满意,手起石落pia-ji pia-ji pia-ji又是几下,直到色盘里的各种色调逐渐融合,色度也更鲜艳了,他才放下了石块。男孩在绽开了一地的色盘里东挑西拣,终于选到一条他感到满意的色块。红的鲜艳,黄的饱满,棕的透亮。色块被他拎在黑乎乎的手上,还在向下滴答着红,飘落着黄。

男孩拎着这条一路掉着颜色的色块,站起身向小区绿化带的小树林中跑过去。他一边小跑一边叽叽咯咯地笑着,不时冲着树林发出“喵呜”“喵呜”的召唤声。这片小树林是小区里所有流浪猫的庇护所,总有大爷大妈在这里给流浪猫喂食,这些猫都是不怕人的。很快就有一只小橘猫被男孩的声音或者是被他手里色块的气味所吸引,向着男孩遛跶过来。男孩蹲下身子,把色块放在小橘猫的鼻子底下,橘猫闻了闻,走开几步,又回身过来再闻了闻。男孩忽然失去了耐心,黑乎乎的手爪子腾地攥住了小橘猫的脖子,把它的头向地上的色块猛按过去。

她惊慌失措地逃出小树林,差点被树林外那摊黏糊糊的色盘给滑一跤。食物链总是环环相扣,她惊恐到干苦的嘴巴里涌出阵阵腥味儿,像是有人塞了猫肉进去。当然,一个从来没有吃过猫肉的人是不会知道猫肉该是什么味儿的。比起这腥臭的口感更令她心悸的,大概只有自己的肉该轮到谁吃这个问题了。

碎片六:征用

我正睡着觉呢,大半夜的,忽然一阵擂鼓似的敲门声把我给吵起来了。敲门的人有三个,两个干巴巴的男子和一个肥墩墩的女子,脸都很熟悉。我揉了会儿眼睛,想起来他们是在社区里常会碰到的人。肥墩墩的女子口气欢欣鼓舞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恭喜你啊同志,你的家终于正式被征用了。两个干巴巴的男子站在她身后,看上去也喜气洋洋的,我不由得被这种气氛所感染,激动地握了握女子的手。

我们四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把房子里我需要带走的东西收拾进了一个小包袱中。他们帮我把包袱扛在肩上送到门口,我站在门外有些忧虑地望着屋里,还剩下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呢。话最少的那个干巴巴的男子马上客气地告诉我,他们自己会处理这些杂物的,让我不必忧心。我这才放心地扛起包袱下了楼。

包袱越扛越觉得重,我身子骨单薄,吃不了那么多力。开了好几年的小汽车在上个月刚刚被征用了,但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辆多年不骑的破自行车。嗨,总归比用肩膀扛着要省力啊,幸好还有它!我把破自行车翻捣出来,擦干净尘土,用力踹了两脚,锈掉的轮子便又转动了起来。好了,现在包袱和交通工具都有了,可是这大半夜的,我到底该去哪里呢?

对了,我不是在城西头儿还有个表姨妈呢吗?虽然久不联系了,但怎么着也是血亲啊,她不会眼瞅着她大表外甥露宿街头的。破自行车跟我一样身子骨单薄,吃了包袱的力就吃不住载我的力,我只好推着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往西边儿我表姨妈家走去。这破自行车真是台好车啊,虽然一走起来吱哇乱叫的,但就是不散架,还越跑越顺畅,我的心也跟着轻快了起来。

站住!忽然身后响起一声暴喝,我立马钉在原地不敢动了。一个粗壮大汉从我身后追赶上来,我看到他穿着便装,身子稍微松快了些。大汉问我,你为什么大半夜在街上闲晃,我赶紧解释了自己的家被征用的情况,大汉听了我的解释并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警惕了。真是个专业素养极高的好同志。他检查了我的证件,又检查了包袱里的物品,这才稍微放心下来。现在,我们需要征用你的自行车,大汉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一边解释着目前的紧急状况,一边帮我把包袱从自行车后座上卸了下来。唉,我刚刚重见天日的可爱的自行车,但是没有办法,谁让他们需要它呢。

大汉骑着东扭西歪的自行车没入黑夜之中,我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但能听到可爱的自行车吱哇吱哇的叫声渐行渐远。我拖着包袱继续往表姨妈家走。到了表姨妈家里,发现她家人头耸动,破纸烂书丢得满地都是,好几个不认识的人正在把她家书架子上面的书往麻袋里装。表姨妈一边端茶倒水,一边指挥着人往外搬东西别叫门槛给绊着。表姨妈看到我,马上很热情地也给我倒了一杯茶水。我喝了口茶问她这么热闹是怎么回事,表姨妈笑着说,哎呀,这不是刚刚家里的书被征用了嘛。我说怎么没见着表姨夫帮忙组织呢。表姨妈说,嗨,你表姨夫刚也被征用了,结果就剩我一人儿在这组织,乱糟糟的你别嫌弃。

我一看这态势,可不是打扰表姨妈的好时候。于是喝完了茶水,又跟表姨妈客套了几句,我就拖上包袱走了。刚走到楼下,迎面碰上了表姨妈楼下的一个邻居。她看了看我的包袱,说我的包袱现在要被征用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很想开口要她出示一下证件。但邻居双手叉着腰,气势足得跟他们一样,我也就把话又咽了回去。反正这包袱重得我拖都拖不动了,被征用了也好,反倒解放我了。

这下子我算是一身轻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真是叫人轻松加愉快。我吹着口哨走在街上,天已经快要亮起来了,东边儿的天空泛着鱼肚白,太阳在云彩上打着粉红色的光儿。咱干脆迎着太阳走吧!我昂首挺胸地正走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我身旁,车窗玻璃缓缓摇下来,我赶紧停住脚步,口哨也不敢吹了。一个一眼看去就让人心生敬畏的男子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我赶紧把腰弯下听他训话。

他严肃地说道,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能袖手旁观地在大街上闲晃悠呢?我立刻心生歉疚,然而还是狡辩了几句,向他解释了自己的家和自行车和包袱都被征用了的情况。我羞愧地告诉他,现在我已經一无是处了。令人尊敬的男子立刻驳斥了我的这种想法。你千万不可妄自菲薄啊,每一位公民都不可能是一无是处的!男子把胳膊从车窗中伸了出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我们可以征用你的大脑,为我们献计献策,就算你的大脑不够优秀,我们也可以征用你的身体,给我们打字或者端茶倒水对不对。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些你都做不好,我们至少还可以征用你的手掌啊,鼓掌你总归是会的吧。

这一席话真的是令我豁然开朗,同时也为自己刚刚的愚钝而感到异常羞耻。我就这样荣幸地被正式征用了。我跟在令人尊敬的男子车后一路小跑地跟随着,我们一起向着太阳的方向驶去。晨风嗖嗖地穿过我的头发,自豪的心情叫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应该待着的地方。

碎片七:境界的难题

作为一位品味不俗的戏剧爱好者,他喜欢在感情关系发展到特定阶段以后,带上女朋友一起去看话剧。像他这样一个热爱戏剧,并将戏剧看作生活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的人,另一半是否能与他分享这一快乐,对他来说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找个人凑合过日子是生活跟精神都严重匮乏的上几代人糊弄人生的法子,他可绝对不想糊弄过去就算了。

因此,每当感情进展到他认为可以继续深入时,他便会带上对方去看一出他精心挑选的戏剧。他要精心挑选,因为对于一场考试来说,作为主考官的他不能偏颇,出难题怪题。他需要始终保持公正公平。他挑选的戏,不能太传统老套,那样会妨碍考生发挥,点评不出新鲜东西来;也不能太过先锋,那样会给考生太大的挑战,毕竟很多先锋戏剧就连专业剧评家也会感到语塞不知该作何评价。

尽管他已经一再放松了考核的标准,然而一次又一次,他的考察对象不断无情打击着他的期待。她们不是在不该笑的地方大声哄笑,就是在低级煽情的桥段抽泣抹泪,她们永远抓不住演员最闪光的表现,也总是无法理解导演高超的舞台调度技巧。还有一些人,整场演出都还算表现平稳,几乎不犯致命错误,却在走出剧场后仅能用“还不错”“挺好的”这样匮乏到解放前的文盲词汇来总结自己的感受,似乎刚才发生在她们面前的精彩演出跟打开电视机看到的综艺节目并没有任何区别。

他悲伤而恐惧地意识到,前人们在择偶问题上抱持着“差不多得了”的态度,恐怕是因为不放低标准就将面临孤独终老的结局。就在他心志如浮萍动摇,准备随便糊弄一下人生算了时,她出现了。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她的表现简直是超出想象的。他从未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能够遇见这样一个人。他们辗转在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剧场中,看了一场又一场戏,她不仅在每一处情绪起伏上都能够跟他同步,发出恰到好处的赞叹和讽刺,还能在演出结束后跟他进行非常深入的讨论。甚至,她偶尔能够发现一些连他都没有留意到的细节和他没有想到过的独特见解。

幸福如铺天盖地的粉红色烟雾一样终日在他身边缭绕,世间万物看上去都是粉红而朦胧变形的。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命定的她。他开始筹划起求婚计划,构思婚房装修方案和策划婚礼了。求婚应该在某一场戏结束后的剧场大厅里,婚礼应该在一家温馨别致的小剧场里举行,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们两个人。

在此时,她却提出了分手。他震惊了,在精神濒临崩溃后不停追问原因。不想被纠缠的她无奈坦白了自己的困扰:“我们对于戏剧的理解,实在有太多不同了。原本我也想忍耐,可反复思量,还是感到如此欺骗自己,这样的婚姻绝对是长久不了的。我们还是尽早分开的好。”原来,她竟是一个隐藏着的后现代抽象戏剧死忠,之前都是碍于面子,尽量顺着他的喜好去看戏和聊天。“你的审美,怎么说呢……真的太古旧了。我想你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我。大家好聚好散吧。”她说完这话便飘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几天以后,他总算从五雷轰顶的痛苦中缓和过来。他对朋友说,真是不该痛苦,而该庆幸啊,幸亏她暴露得早!像他这样品味端正、审美高级的正路子戏剧爱好者,怎么可能长期忍受跟一个品味如此低俗混乱的后现代戏剧爱好者生活在一起呢?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家境界不同,矛盾永远无法调和。无法想象之前她竟然为了骗取他的好感而假装看懂了那些他喜欢的戏!都是后现代惹的祸!简直是可怕!

他安慰自己,这不是损失,这是幸运啊。多亏戏剧之神搭救,自己终究躲过一劫。

碎片八:挥发掉的记忆

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的记忆像打开了盖子的酒瓶子,不断向空气中挥发。不管是炎夏凛冬,还是气候宜人的春秋两季,所有人的脑袋顶上都持续不断地向外飘着一缕缕雾气。与酒不同的是,从人脑壳里挥发出来的记忆并没有任何味道。没有酒香,也没有腐臭。没有颜色,也没有声音。

似乎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挡记忆的挥发。人们实验了各式各样的法子。给脑袋捂上一顶又一顶帽子,记忆会从织物细密的缝隙间钻出来。给头皮抹上一层密封胶,记忆会从鼻孔里喷出来。把鼻孔给塞住,记忆会沿着耳道爬出来。日复一日,城市逐渐变成了雾气茫茫的城市,空气里弥漫着千百万人挥发出体外的记忆,记忆和记忆搅合在一起,彼此和彼此分辨不清它们曾经属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