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匈牙利的诗生活

1991年深秋我来匈牙利时,对这个国家所知甚少,如果说知道,只知道一首诗和一首曲——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和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勃拉姆斯不是匈牙利人;李斯特虽然是,但当时我还不知道,以为他是奥地利人,就跟不少同胞以为茜茜公主是奥地利人一样,只因为他们生活在奥匈帝国……总之,动身之前,我对匈牙利的简单印象是:裴多菲的故乡,诗的国度。

从北京到布达佩斯,在火车上颠簸了七天七夜,过蒙古高原,穿西伯利亚草原,一路上只带了两本书读,一本是读了数遍的《梵高传》,一本是出发前才买的《裴多菲传》。带前一本,是递上我被感动的心,带后一本,是想藉此找到与未来生活联通的缝隙。

有一个清晨,我在车厢里醒来,从上铺探下身子,将浅棕色的车窗帘拉开一条缝,窗外的景色美得让人发呆……当时,列车正沿着贝加尔湖行驶,穿过静静的白桦林,那一刻我的感受无法记述,更无法表白,确切地说,那一刻的脑子里完全没有自己,只有列维坦的画和叶赛宁的诗:迟来的朝霞,在白桦树旁流动,为白雪皑皑的树枝,抹一层银色的光华。

车厢里还有一对到俄罗斯读书的表兄弟,他俩鼾声正响。我睡不着了,从枕头下掏出《裴多菲传》,就着透过帘缝漫进的灰亮天光读起来。或许由于情景渲染的缘故,书里提到的一首《夜》让我记忆很深,尽管书里只摘了诗中的几句,一是牵动了离乡的伤感,二是让我想起李白的《静夜思》。十几年后我才读到原诗,立即把它重译了出来,唤醒了记忆深处的那情那景:

我向外面眺望,月朝屋内窥瞧

透过我房间的那扇窗:

她充满爱恋地微笑着

将月华洒在我的脸上。

可爱的小东西哟!这般柔情蜜意

你到底想要偷窥什么?

莫非你以为

我在偷看你的娇颜?

我根本就没动过

想要看你的念头。

走吧,上帝保佑你,

我从来都没有思念过你!

我心爱的姑娘

就住在我家对面;

我正等待时机

想看到她。

那天,整整一天,我都蜷在逼仄的上铺,一会儿读诗人的故事,一会儿望望窗外碧蓝的湖面和落叶金黄的白桦树。从第一天列车启动的刹那,我就一直在哭,感觉跟故乡永别了那样;但从这一天起,我心里突然平静了,并且有了幻想,不再挣扎地滑入了陌生。

小时候我跟别的孩子一样,也常偷偷编构自己走失的场景,幻想家人为寻找自己四下奔走,惊慌呼叫;幻想自己在雨林迷路,被野兽追猎,遭强盗殴打的折磨,以此偷享失落的快感和他人的挂牵。不过那种流浪,只是幼稚孩童的勇敢童话,是少年自恋的纤弱影像,是一种浪漫的、远离现实的安全的挫折,是一种安全的、无忧无虑的、不会出丝毫意外的旅行。可以这么说,我的青春期反叛不是在行动上,而是在想象中。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幻想世界与真实世界的边界越来越模糊。

1991年10月23日上午,国际列车缓缓驶进布达佩斯东火车站。当我跳下车的刹那,感觉自己像个行走天涯、赤手屠龙的神话英雄。几天后我才意识到这次流浪是真实的,就像醒来的格列佛,感到被绳索绑缚的痛。兴奋,无措,最后是变故,危险;外国警察的追猎,失业,饥饿,苦闷,充满新奇的忧虑以及不乏燃烧的寂寞……曾经幻想的折磨变成了现实,圆了一个流浪的梦。寂寞中,我更能体会裴多菲常在诗里表达的那种爱上了谁、但并不奢望爱情的心境。事实上,裴多菲写的爱情诗,远远多于革命诗,他的爱情诗更像情歌,纯朴,流畅,如行云流水。我翻译他的诗时,更重语气、情态、音色和节奏,而不刻意就合韵脚,感觉像三毛写那首《橄榄树》。裴多菲有两首写流浪的短诗我很喜欢,隐约看到流浪的自己。

这就是我正在流浪的大草原

这就是我正在流浪的大草原,

上帝作证,我没有看到一枝鲜花,

在这里连小树都不生长,

更没有在林间歌唱的夜莺。

夜幕浓云,漆黑一片,

也不见星斗闪烁的微光……

我怎么突然想起了你,

棕皮肤的女孩,我的心上人?

我想起了你,我亲爱的,

此时我是这样地喜欢你,

仿佛就在不远的地方,

夜莺正在婉转地吟唱,

仿佛我徜徉在花丛中,

有一颗巨星悬在天上!

流浪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噢,流浪生活是多么美好,

噢,就连候鸟都心怀嫉妒!

它们不知道原因,不知道

什么是冬天,

从一个春季飞进另一个春季。

流浪啊……流浪,像一只

燕子,就像一只仙鹤那样自由自在:

造物主啊!

给我一个这样的命运吧!

这就是我曾经的愿望。

噢,家庭生活是多么美好,

噢,就连家鸟都感到嫉妒!

在乎什么冬天,还是春天?

守在小巢里快乐无比。

在爱情的链条上

结婚,结婚……活着,死亡

造物主啊!

给我一个这样的命运吧!

这就是我此刻的愿望!

我来匈牙利的前六年,是在塞格德度过的。那是跟罗马尼亚、塞尔维亚较近的南方城市。出国前,我已从北医的临床系毕业,跳槽到中国音乐学院攻读艺术心理研究生。当时,有许多原因促使我出走,最直接的诱因是一位北医的好友,他1990年先来到匈牙利,三天两头来信鼓动我也去,他把那里描述得像天堂一样,希望我跟他一同创业。他说那里刚刚发生体制变革,政策宽松,充满机遇,最重要的是:当时匈牙利是欧洲唯一对中国人免签的国家,只要我能办下护照,就可以买火车票穿苏联过去。无知者无畏,我在连世界地图都没查,连匈牙利人说什么语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