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水,旁边还能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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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草

三十年前的事不好讲,但讲起来总会生出一些感慨。

三十年前常去仙境湖边玩耍,和几个年岁相仿的同学或儿时伙伴。一大早,骑上自行车,走二十多公里的沙石路——屁股常被颠得生疼,但兴趣一点也不会减少——再穿过一大片绿汪汪的蔬菜地,顺便偷了西红柿和黄瓜,作为中午的佐餐——之后,疯狂地叫着,进入大自然的宁静的怀抱。

为什么总会想到宁静这个词呢?

也许,从始至终,我们真实生活的世界太过喧闹吧?

“去游泳吧?”有人提议。

没有人应答,只是脱了身上的衣服,小鸟一样地往湖里跑。

镜面一样的湖水被赤条条的身子划破了,浪花溅起的小水滴凝成晶莹剔透的珍珠。

快乐啊!没有一点心事的少年时光。

没有心事的时光是快乐的。

可是,有了心事的时光是否可以被称做“甜蜜的忧伤”呢?

应该是可以的吧!

那年夏天,所有的玩伴们都习惯在游泳的时候,游到湖的对岸去,他们更喜欢称这种行为叫“横游”。对于他们来说,“横游”是一种壮举。这种壮举使他们一律都有了长大成人的感觉。

“长毛了吗?那个地方?”他们问。

我还没有。

于是,他们一律指着自己的下处,十分自豪地说:“这里,你看,这里!”

他们那里真的长出了细长的绒毛。

他们欢呼着,往深水区去了。而我,因为还不具备这样的资格,被留在原地——他们称之为“浅水区”——看衣服。

我大半个身子站在水里,一瞬间心里有点寂寞。

想起外祖母讲的一个故事——

说在水中淹死的人会变成水莽鬼,白天,在路边搭一个茶棚,卖用水莽草做成的茶,谁喝了那茶,不久就会死去,而给他茶的那个水莽鬼就可以投生了。

这样想来,四周的山就变得阒寂,连身下的水也变得冰凉起来。

已经是大下午了,玩伴们大概已经游到了对岸,正躺在岸边的草丛中休息。一般都会是这样,他们休息过来了,再一起游回来,等到再见到他们,天就接近黄昏了。

夕阳西下,水面尽是粼粼的波光。

一个人往岸上走,希望远离湖水。

就在这时,忽听身后有“啪啪”的响声,似乎有人在拍水,难道是他们回来了,还是……

心和身体都缩成了一团。

回头去看,见到水面上飘着长长的黑发,一只女孩的白皙的手在努力地划水。显然,她溺水了,她的姿态完全是无望的挣扎。

本来要跑,却听见她呛水的声音。

水莽鬼是不会呛水的吧?

这么说来,一定是人喽。

急忙游过去,伸手拉住她的头发,很顺利地把她拉到岸上。虽然顺利,却也疲惫得不行。

女孩在咳嗽,她竟然没穿衣服。

“怎么会在水里?”

“想当水草。”

“水莽草?”

“也许吧!叫不上名字,总之想当水草。”

看女孩的年纪,和自己相仿,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所以羞耻感还不是那么强烈。但也不是没有,她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

巧得很,那件衣服竟是我的。

“为什么不穿衣服?”

“水草不穿衣服。”

“就这样光着来的?”

“当然不是。”

女孩又是一阵咳嗽,然后,才用手攥住头发,把发间的水挤下来。

她指着远处有芦苇的地方,说:“衣服在苇子上,帮我取来。”

我没有说话,按照她指的方向,快速跑去。

跑了大约二百多米,果然在苇子上看见了衣服和裙子,伸手抓来,又快速地折转。

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也没穿衣服,尴尬地站在那里,像在等待她的指令。她没有什么指令,只是拿了自己的衣裙,转身换上。

她换衣服的时候,我也赶紧穿上短裤。

都穿好了,复又坐在堤坝上。

“从城里边来的?”她问。

“是。”

“知识分子家的?”

“是。”

“真好。”

不知道她所说的“真好”是什么意思,但听了之后心里很舒坦,好像得到了认可一般。于是多说了几句,说自己家在城南,城南是大学区,父母都在学校里教书。

她又说:“真好。”

我也说:“真好。”

之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山风掠过,天空有飞鸟滑翔的痕迹,紧接着,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再接着,湖的中心地带传来伙伴们的说话声。

她站起来,看样子要走。

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说:“谢谢你,救了我。”

我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她说:“我要回去了,天就要黑了。”

我抬头看天。

她说:“长大了,你……你可以来找我。”

我的脸一下子羞红了。

她笑了,笑得那么纯真,那么美丽。

……

这是梦幻一般的相遇,却难以像梦幻一般消失。一个想做水草的女孩,有着黑黑的长发和白皙的手。后来想起,她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的好听。

不知道姓名,不知道住址。

只留有一个不是承诺的“承诺”。

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我沉寂在自己的少年情境里难以自拔。我养成了一个无法更改的习惯——喜欢蹲在水里憋气。

起初,只是洗脸的时候,把头扎在水盆里,一直憋着,不肯出来。后来,可以在里边睁开眼睛了,水盆里真的出现了绿莹莹的水草,既茂盛,又鲜亮。

水盆里,水缸里,最多的时候是在湖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