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彭家煌乡土小说的特色

摘 要:彭家煌是乡土作家群中创作特色比较突出的一位,极具地方特色的语言、娴熟的结构技巧和似喜实悲的美学风格,这三个方面最能显示其小说的艺术魅力。

关键词:彭家煌 乡土小说 特色

1923年前后,当“五四”问题小说的创作逐渐减弱时,乡土小说的创作却逐渐兴起,“这一时期,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家有徐玉诺、潘训、彭家煌、许杰”①,“乡土小说是指上世纪20年代中期一大批年轻作家以故乡农村和小城镇的生活为题材,靠回忆重组来描写故乡农村的生活,带有浓重的乡土气息和地方色彩,注重展示中国乡村的愚昧、落后,继承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和社会文化批判思想,进而对乡土中国进行批判的小说,同时期的代表作家有彭家煌、台静农、许杰、王鲁彦等。”②这批乡土小说作家,来自中国各地农村,寓居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各自以自己故乡村镇的生活为背景,创作了一大批乡土小说,他们把目光专注于自己比较熟悉的农村,从而发挥创作题材上的优势,再加上他们都比较重视现实主义小说的艺术,这就使乡土写实小说在鲁迅开创的现实主义道路上取得较大的成就。在这些作家中,彭家煌的成就较大,特色也非常鲜明。

彭家煌,湖南湘阴人,出生在洞庭湖边清溪乡庙背里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杨开慧烈士的表兄,文学研究会成员,出版了《怂恿》《茶杯里的风波》《平淡的故事》《喜讯》《出路》五个短篇小说集及中篇小说《皮克的情书》。他的乡土小说以其故乡为背景,建构了一个如鲁迅笔下的“鲁镇”“未庄”般的“溪镇”的乡村环境。他对溪镇这类农村小镇生活非常熟悉,也非常有感情,大概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见这类农村小镇上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看到在这个环境里发生的种种有趣的或者令人愤慨的生活故事,深知这些人物的外貌和灵魂,也形成了其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

一、极具地方特色的语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彭家煌的乡土语言充裕着浓厚的洞庭湖地方方言,为他的小说增添了一抹亮丽的风景线。茅盾评述《怂恿》,“浓厚的‘地方色彩’,活泼的带有土音的‘对话’,紧张的‘动作’,多样的‘人物’,错综的故事的发展,都使得这一篇小说成为那时候最好的农民小说之一。”③《怂恿》整篇是用口语对话组织起来的,如第三节“牛七教唆政屏故意找茬”的话,地地道道来自民间的地方俗语“鸭婆子进秧田,来往有数”,暗指从前牛七自己跟冯家的过节。“送肉上钉板,还不砍他个稀烂”,在这些带方言的对话描写中,牛七这个活脱脱的恶霸地头蛇的形象在读者面前呼之欲出,野蛮、凶残、毫不讲理,亲戚、本家只是他斗法逞威风的工具。

《牧童的过失》中的荷牙子是一个天真、活泼但也孤独的放牛娃,所以当成妹子自告奋勇要同他去放牛,那真是甭提多高兴了。一到毛家坝,他就“匆匆忙忙把身上的褂子剥掉,把裤刮下来,丢在沙上,几乎要把它扯个稀烂”④,这一剥、一刮、一扯,表现出孩子多么想剥离身上的那身皮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写出了儿童好水爱玩的天性,同时也暗示了这个十来岁的凫水小英雄急于在同伴面前显摆、逞强、出风头的好胜心理,完全可以和朱自清《父亲》里的月台一景相媲美。

《喜期》中静姑在绝食的日子里,全靠着回忆和小三在一起的时光,饶痒痒,捉蝉铃,下河摸鱼的那段,“小三勒着裤走到溪那边去。她不敢过去,小三又过来扶着她过去,他自豪是她的保护者,吹着牛皮:‘静姐,你比我大还不能走过来,你不如叫我哥哥吧,我就叫你妹妹。’她呸了他一口,小手指在歪斜的脸上刮,这算是对小三的处罚。”⑤呸他,羞他,都是两小无猜的爱的语言和动作,也充分表明静姑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而她即将遭到毁灭,美好事物的消亡更让人难受。

创造性的使用方言俚语常常能使得语言新颖、活泼而富有表现力,并因此而形成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甚至于艺术风格。如老舍和王朔的北京味、赵树理的山西味,都是源于他们各自的作品带有鲜明的地域色彩和历史文化积淀,而彭家煌就可以说是洞庭湖味,鲁迅先生1934年在一封信中曾经提出一个论断:“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⑥

二、娴熟的结构技巧

彭家煌小说的结构技巧,是从中国画中得到启发的,中国画要求传神达意,讲究意境美,最重要的经验就是寻找“黄金分割点”,中国画里常常把要描画的主要对象放在画面的这个点上。这样能使画面伸缩回旋有致,显得舒放自如,切忌把描画对象置于画面正中央,否则易使画面形成迫塞之感。彭家煌小说在构图上亦表现出这种特色,大都遵循了黄金分割定律,截取生活中平凡的一角来反映深邃的思想,又把这种欲表达的内容置于画面的一点,几笔涂抹,显得从容自如,左右逢源,使得“画面”伸缩有致,绝无迫塞。

《怂恿》实质上是写旧乡村常见的宗族械斗野蛮习俗的,同时期许杰的《惨雾》便作了直接表现,械斗规模之大,历时之久,双方死伤人员之多,无辜农民所受之苦无不置于“画面”的显著地方。而彭家煌仅仅是通过老实农民政屏夫妇夹在破靴党牛七和豪绅裕丰家族之间被“拨弄”一番来表现的。故事的内核其实非常严肃,械斗几乎不可避免,然而彭家煌只让它在偏离中央的一点上稍露点滴,画面正方没有直接表现,甚至连裕丰最厉害的雪豹子都未出场。

《活鬼》写的是农村“闹鬼”然后“驱鬼”的故事,有两条线索同时展开,一个是荷生与读者,一个是“鬼”和作者。荷生家闹“鬼”不断,先是母亲被鬼缠上,得了“鼓腹病”不治生亡,荷生便请好友、学校的厨役、世代驱鬼大师咸亲帮忙驱鬼。那吆喝,那动作,真是煞有介事,让荷生是佩服万分,让读者也疑虑丛生。“鬼”驱走后,咸亲只得离开,但咸亲一走,“鬼”又起。故事妙趣横生,但始终没把要表达的意思点破,直到最后读者才明白,哦,原来鬼就是人,而荷生会一直被蒙在鬼的故事里。作者始终在一个点上着墨,圈圈点点,却并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说结尾处的想象留白,中国画常常不会覆盖整个画面,甚至一张脸也许就没有五官,这叫作“计白为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想象留白,指书画艺术创作中为使整个作品画面、章法更为协调精美而有意留下相应的空白,让留有想像的空间,能收到用墨的效果,这种空白往往能起到不着点墨尽得风流的审美作用,使画面显得幽深莫测、空间顿拓,同时引起人们无限遐

思。彭家煌小说的结尾就是利用此,充分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参与艺术创造,同时又给读者余韵袅袅、回味无穷的艺术享受。如《喜讯》的结尾就一句话“达观而且见识远的拔老爹,这时候才真个痛苦的嚎哭了”。前文曾说拔老爹遇到了太多伤心欲绝的事儿,脑子都反应不过来了,仿佛都麻木了,很多事都无动于衷,结尾处却点出他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嚎哭,可见儿子被捕的噩耗触动了拔老爹的心,这件事震撼了一颗麻木的心灵。

三、似喜实悲的美学风格

彭家煌的乡土小说,往往能以喜剧形式表现出一

些悲剧性的内容。我们看到的是各色小人物的一出出近似闹剧般的喜剧,感受到的却是苦难,是悲剧,是一悲到底的苦难,在这里你看不到幸福,沉重的忧虑压迫着你,笑声中流出来的是血水,就是这样以笑当哭的沉重而忧郁的风格让人深思。彭家煌正是怀着一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赤子之心,以沉痛的目光和理性的精神去审视和批判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乡村社会那一幕幕无声的悲剧。鲁迅说,“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⑦。彭家煌笔下的这些小人物们虽然没有古典悲剧的那种崇高性、正义性,也没有那种巨大的痛苦性及悲壮地对命运的抗争性,他们都是生活里平淡无奇的,甚至差点被人忽略的,但是正是这种视而不见,这种以为的存在即合理,将其毁灭,才更能透视出其蕴含的深刻悲剧意义,因为它具有全民性。

他的小说除了选材上的“平常态”,而且文中很难看到“悲”字,但悲的情绪如空气般弥漫在整个艺术世界里,往往借助喜剧情节,采用讥诮、生动的方言俚语,于轻松幽默的叙述中,隐含深沉的悲哀,倾注着满腔愤懑。小说的主人公可能在不公的现实面前有那么点抗争意识,但水滴大海,很快就复归沉寂甚至融为一体。

短篇《怂恿》描写乡村富豪劣绅之间的倾轧,小说中介绍牛七有文化,这本是件光荣的事儿,但作者却说“箩筐大的字,他认识了好几担”,一瞬间,高雅就离我们远去,通俗的好笑,也颇有些揶揄的意味。这也为日后他怂恿政屏夫妇的那段精彩对白留下了线索,文化的确是有,只是都只认得粗鄙的字眼,只懂得损人的道理,“努力在乡下经营:打官司喽,跟人抬杠喽,称长鼻子喽,闹的呵唱西天,名闻四海。”⑧农村里能上学,有机会认字的人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可惜呀,那都是些被玷污了的星,起不了照明作用,反而让普通劳众者遭受苦难。小说在充满喜剧性场面的描绘中,以富有地方色彩和性格的对话,把牛七的凶狠狡诈、政屏的老实怯懦、二娘子的温顺软弱等性格,刻画得极其鲜明。

《喜期》写乡村少女的爱情和生命悲剧,少女梦幻里的温暖、幸福与现实的冷酷、灰暗形成强烈的对比,“喜期”的吉庆和乱兵的残暴相对照,有力地鞭笞了封建礼教及军阀混战给人民造成的罪恶灾难。“喜”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种愿望,而“悲”才是其生命的底色,这种“借喜写悲”的反讽效果,更显人生之“悲”。

《美的戏剧》直接采用喜剧性的白描手法勾勒出乡村流浪者“秋茄子”的生活片断。在戏场上,“秋茄子”竭尽外交手段之能事,讨好人们,可大家还是像躲瘟疫般远远避开他。无奈,他将目标投向外来戏班子,借看戏不断为一个“黑头”演员喝彩,戏毕又到后台吹捧“黑头”,于是凭着一张蜜嘴填了一张饿嘴。“美的戏剧”一语双关,对“秋茄子”而言,他不但美美地看了一场他所认为的美美的戏,且美美地混了一顿美美的饭。从读者角度看,“秋茄子”的表演固然精彩,

然而在这轻松的形式下,却掩盖着沉重的忧郁:“黑暗现实制造了悲剧,却叫这悲剧人物承担喜剧。”⑨

彭家煌的乡土小说运用精湛圆熟的艺术手腕,小到词汇的选择,大到小说的谋篇布局,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并倾注了自己满腔的热血,讲述身边的父老乡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散发出深沉的忧思,在乡土文学的世界里贡献自己的力量。虽然在过去的不少时间里,彭家煌在文学史上未得到应有的评价,但是相信文学珍品一定会历久弥新、永具魅力。

①③ 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17页,第25页。

②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2页。

④⑤⑥ 彭家煌著,严家炎编:《皮克的情书》,华夏出版社

2009年版,第50页,第25页,第391页。

⑦ 鲁迅:《鲁迅全集·致陈烟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页。

⑧ 鲁迅:《鲁迅全集·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0页。

⑨ 李相银:《论彭家煌小说的美学特征》,《广西社会科学》2001年第1期。

作 者:杜正华,硕士,湖北科技学院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美学。

编 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