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第二天,以明大哥带大嫂、小侄子(只小我十岁吧)、 侄媳妇到我旅馆一聚。时间颇紧,因我中午就要赶往机场。大嫂给我泡了杯冒着热气的人参红枣茶,催促我喝了,说是大哥昨晚回去说我在讲台上脸色不好,嘴唇发白,怕是身子虚。

我似乎变成了他们遗落在远方的一个小儿子了。

大哥沉默地坐在旅馆床沿听我们扯,笑吟吟的,从窗子洒进来的碎阳光照得他翘起的眉沿全发白了。最后要走时,他叫侄儿、侄媳妇先下楼,这时大嫂不知从哪掏出一沓人民币,大哥说:“小弟,你在机场帮我们带点纪念品给妈妈(其实是他后母),我们乡下人不知道要买什么给她合适。”

这时,我才体悟他支开小辈是怕我这个做叔叔的挂不下脸更不肯收。

我当然和淳厚固执的大嫂上演了一场像武侠片里太极推手那样的你来我往,那哪只够买点纪念品,那是好大一笔钱啊。我和这两个老人在那房间像要打起来一样,我们互相大声说“你听我说”,后来大哥抓着我的手腕,突然像真生气了,像戏台上那悲愤的老生,拍掌“哎呀”大喝一声:“你这小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大哥大嫂说话你這么不听吗?”我近距离地看着那张老人的脸,那一瞬间,父亲的容颜浮现在那眉眼、鼻唇。

我笑了起来,像个调皮的孩子:“好啦,大哥,那我收下了,但我回去会被妈妈骂死啊。”

“哎,你再顶嘴,害我这老毛病气喘像要犯了。”他也笑了。

临走前,我拥抱了他。以明大哥似乎不习惯这样的身体语言,他显得有点木讷,我觉得我是抱着已离开多年的父亲,像某种幻影般留在另一个于我如此陌生的人的身上,是某个难以言喻的一瞬波光。

我们分开后,以明大哥紧紧握着我的手:“小弟,这趟相见,我实在太开心啦。”

我想他也是在我身上找到了一种感觉:像是握住一双波光幻影的、一辈子都活在记忆中的任劳任怨的手。

(摘自《中年:最好的年纪,描述一代人的生活》中信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