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岁任溶溶,从未离开过小朋友

2002年4月,任溶溶在杭州西湖。

任溶溶老先生今年96岁了。

5月19日过生日那天,孩子们特地买来了韭芽肉丝广州炒面。他一尝,又硬又无味,一点不好吃。“事实上他们买来的炒面和我梦中的炒面一模一样,只是我的牙齿不行,味觉不行罢了。”老爷爷有点失望。他一生爱吃,如今成了“没牙的老虎”,只能早上吃面包,中午和晚上喝粥了。

“如果有了时光机器,回到小时候的广州待上一天,您打算做点什么?”《环球人物》记者问。

“我会去找好吃的。”

听到这个答案,任溶溶的孩子们实在高兴:“父亲现在只能吃软食,他还能想到吃,这说明有胃口。”

没有口福,任溶溶就把自己的“好胃口”写下来。他怀念广州冬天的“打边炉”,怀念几十年没吃的生菜包,怀念上海“同治老正兴”的红烧大甲鱼,怀念过年时吃的萝卜糕、芋头糕,上面铺着妈妈自制的腊肉腊肠。“她知道我不吃肥肉,就腊瘦的肉。我的好妈妈!我思念我的好妈妈!”……

这些小文章,都发表在今年的《新民晚报》上。很难想象,这是一位96岁的老人,戴着呼吸机面罩,一笔一笔写下的。只要读几句,就会被他带回那个熟悉的童话世界。那里有来自意大利的匹诺曹、来自瑞典的长袜子皮皮、来自芬兰的姆明、来自英国的彼得·潘、来自美国的蜘蛛夏洛和小猪威尔伯,还有那两个令几代中国人笑破肚皮的小朋友——“没头脑”和“不高兴”。

他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小朋友。”

“没头脑”和“不高兴”

“我叫任溶溶,其实我不叫任溶溶。我家倒真有个任溶溶,那是我女儿。”任溶溶在一篇文章中,说出自己名字的秘密——任溶溶这个名字,是他跟女儿借来的。

1947年,任溶溶的一位大学同学进了儿童书局编《儿童故事》杂志,刊物缺稿,便找他帮忙。这一年,他24岁,翻译的《小鹿斑比》《小飞象》等迪士尼童话,让中国孩子有了甜蜜的“睡前故事”。

也在这一年,他的大女儿出生,取名任溶溶,被他借来做了笔名。从此家里有了两个任溶溶。有小读者给他来信,开头就是“亲爱的任溶溶大姐姐”“亲爱的任溶溶阿姨”。“毛病一准出在这个名字上”。

上世纪50年代,正是这个名字,为小朋友们打开了一个有趣的世界。任溶溶熟悉英文和俄文,译过普希金的童话诗,译过马雅可夫斯基、马尔夏克的儿童诗,译过盖尔达的《铁木尔和他的队伍》,尤其是《古丽雅的道路》,风靡读书界,被进步的年轻人争相传看。

任溶溶记录童年生活的散文集《我也有过小时候》《我现在长大了》。

当时,在少年儿童出版社工作的任溶溶,经常去少年宫给小朋友们讲故事。《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故事就这样诞生了——有这么两个小孩儿,一个总是丢三落四,叫“没头脑”;另一个脾气犟得很,叫“不高兴”。一天,俩人遇到了一个老神仙,老神仙把他们变成了大人。“没头脑”成了建筑师,造了一座300多层的少年宫,却把电梯给忘了。小朋友来这里看戏,背着帐篷、干粮,爬了15天才到剧场。演戏的人正是“不高兴”,他扮演《武松打虎》里的老虎,任性地和武松厮打了几天几夜,就是不倒下。小朋友们急得大叫:粮食不够了!学校要开学了!妈妈要坐直升机来找我了!

《少年文艺》的编辑听说了这个故事,约任溶溶写下来。离截稿还有两小时,任溶溶就坐在南京西路的上海咖啡馆里,一口气写下来,半个小时,5000字。1962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把这个故事拍成了美术片,成为几代中国人最美好的童年回忆之一。

这一时期,也是中国儿童文学的“黄金时代”。中国现代的儿童文学,随着五四新文学而产生,叶圣陶的《稻草人》、冰心的《寄小读者》、张天翼的《大林和小林》,这些作品大多出自名家之手,儿童文学仍依附于成人文学之中。新中国成立后,儿童文学作为一个独立的文学分支,逐渐发展壮大,从张天翼的《宝葫芦的秘密》到严文井的《“下次开船”港》、从陈伯吹的《一只想飞的猫》到金近的《小鲤鱼跳龙门》,还有任溶溶的《没头脑和不高兴》……这些作品,至今仍是经典之作。

《没头脑和不高兴》成为几代人最美好的童年回憶之一。
任荣炼为父亲散文集《这一年,这一生》绘制的插图。

上世纪60年代,任溶溶又写起了儿童诗。他有一个小本子,发现生活中有趣的事,就记在上面,写成诗。

比如《我的哥哥聪明透顶》,写一个“聪明透顶”的孩子和同学小马一起学拉胡琴,一开始“咕嗒咕嗒”,和锯木头一样,让隔壁邻居吃不消。“聪明”的哥哥怕被讨厌,“马上住手就不拉”,小马则坚持做“傻瓜”,“还是天天把琴拉”。几个月后,“只要小马拿起胡琴,孩子全都围住他”,“可我哥哥那个胡琴,灰尘积了半寸厚”。

比如《强强穿衣裳》,写一个小孩早上起床,穿上一个袖子去洗脸,扣上两颗扣子去玩邮票,穿上一条裤腿去踢球,拉上一只袜子去听无线电,“再拿起只袜子,刚刚要穿上,可是妈妈已经叫:快脱衣裳,去上床!”

这些诗,写于1962年到1965年,如今读来,没有一丝“违和感”。他以此教育小朋友们学会坚持、学会专心,却是一副嘻嘻哈哈的快活模样,既不忸怩作态、故作天真,又不会严肃地板起脸孔。最普通寻常的生活,被他写得那么奇妙有趣,又那么耐人寻味。

翻译生涯的第二个高峰

后来一段时间,翻译停了,创作也停了。但任溶溶实在闲不住,就学起意大利语来。在本子的字缝间,他写下十几个意大利书名:Le avventure di Pinocchio——《木偶奇遇记》。这是他最喜爱的童话故事。“如果这时能让我得到这本书,能让我读这本书,能让我练习翻译这本书,为了这个幸福,我愿意拿随便什么东西来交换。”

学意大利语的这个“奇遇”不久就结束了。任溶溶和同事们一起到了上海奉贤的新闻出版署干校,被分配到饲养场养猪。

他对猪很有感情,对弱小的“落脚猪”更是精心照料,想方设法要来牛奶,每天用奶瓶子喂。他每天推车去各连队收泔脚,在路上总会碰见捡破烂的张乐平,背着旧箩筐,手拿铁夹子,就像老“三毛”。两人点头打个招呼,一个继续收泔脚,一个继续捡破烂。

1971年7月,亨利·基辛格秘密訪华。3个月后,中华人民共和国重返联合国,“了解世界”成为新中国的当务之急。不久,干校就成立了翻译连,也就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前身,办公室就是原来的女浴室,工作了很长时间,才搬到小礼堂。任溶溶开始译小说,后来接到任务,又跨界译起《北非史》来。

1973年,翻译连从干校调回上海。这时,任溶溶又对外语入迷,学起了日语。“我们广东有句俗话,译成普通话就是‘跌倒抓把沙’,意思就是即使倒霉摔了跤,也要趁此‘机会’捞回点什么。”任溶溶说,带着10年里的一头一尾“偷学”的两门外语,他迎来了翻译生涯的第二个高峰——

1979年,他实现了自己的夙愿,翻译了一直喜爱的《木偶奇遇记》,成为这本书流传最广的中文译本;80年代初,他翻译了瑞典作家林格伦的《小飞人》和《长袜子皮皮》,让两个调皮的“小坏蛋”——无拘无束的小飞人卡尔松和古灵精怪的红发女孩皮皮,打破了中国儿童文学里“好孩子”一统天下的局面;他把芬兰女作家杨松创作的“姆明”故事系列介绍给中国读者,这群胖胖的、害羞的森林精灵,在全世界依然“吸粉无数”;还有《查理和他的巧克力工厂》《彼得·潘》《精灵鼠小弟》《夏洛的网》……2004年,由他翻译的最新版本《安徒生童话全集》出版,作为唯一的官方中文版本,摆进了哥本哈根国家博物馆的书店。

今天已经长大的儿童,读到这份书单总是会惊喜难抑:自己曾经读过并喜爱的作品,有那么多,竟出自同一位翻译家之手。

1987年,任溶溶在小读者当中。

对任溶溶来说,没有比知道自己的作品受到小朋友欢迎更高兴的事了。60年前,在去东北的列车上,任溶溶拿出一本《没头脑和不高兴》,给一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看看解闷,小战士看得笑声不断,连连说“太好玩了”。三四十年前,上海一辆49路公共汽车上,小孙女给爷爷讲故事,复述得东拉西扯,爷爷没听懂,任溶溶却听懂了,正是《没头脑和不高兴》。如今,在80、90后主导的社交媒体、网络论坛上,提起《没头脑和不高兴》,还会引发一阵阵怀旧。

一代代新的儿童文学作家也正在崛起,郑渊洁的《舒克和贝塔》《皮皮鲁与鲁西西》、秦文君的《少女罗薇》、陈丹燕的《上锁的抽屉》,还有“新生代”的张弘、殷健灵、简平……这些年轻人都爱他,说他的文笔“炉火纯青的老辣”,说他“用翻译帮助自己建立了世界观”,说他“嗓门大大,写字大大,走起路来步子大大”,说他有了稿费就请朋友上馆子,一进餐馆就忘乎所以……

没有不好玩的时候

在评论家方卫平看来,任溶溶属于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所说的那类少数之人:“他们一生都幸运地葆有一个孩子气的灵魂。这份孩子气里不只有一颗单纯的童心,还因历经成熟的生活经验和体悟的淬炼,而成为了一种生活的境界。”

“回顾一生,您最快乐的时光是哪一段?”记者问。

“干革命,打鬼子。”

走过近一个世纪的任溶溶,生于1923年的上海,5岁那年到广州,在“陈济棠时代”度过了10年童年时光。1937年,日本飞机滥炸广州,他回到已成“孤岛”的上海租界,在英国人开的中学里读书。1940年读初三时,他从家里溜走,到苏北参加新四军,教战士们唱歌、学文化,为战士们写家书、编辑《战士报》。半年后,他因病回到上海,病愈留在上海做文字改革工作,此后沉入儿童文学的世界,给小朋友讲故事、写童话。

这些过往的细节,在晚年都被他写进了各种“杂格龙东”的小文章里,长不过千字,好似唠家常的大白话。他写小时候的广州,写荔枝湾的艇仔粥、永汉路的书店、龙津路小吃店的咸煎饼,也写日军轰炸时的隆隆轰鸣;他写40年代的上海,写见过的京剧名角、看过的好莱坞电影、面包店里偶遇的明星,也写日本兵肆意“抄靶子”(上海方言,搜身)的飞扬跋扈、霞飞路上苏联书店与德国商店之间的“暗中较量”。写得最多的还是美食文章,其中不仅有活色生香,还有人情冷暖:妈妈深夜里做的宵夜冬菇炖甲鱼,40年代初亚洲西菜社里周到体贴的山东大汉服务员,曾给宣统皇帝做点心、困难时期只能用玉米面做面包的老师傅,80年代初全聚德烤鸭店里抬头翻眼的大姑娘服务员……

任溶溶的病历卡,曾经长期保持着“零记录”,近十年来,却饱受肺气肿折磨。2016年5月,他再次住进了华山医院,戴上了呼吸机面罩。但在病床上,他也没停下笔耕,菜单、医嘱单,只要空白的纸,都能为他所用。

“父亲现在戴着呼吸机面罩生活,坐在床边,唯一的自由就是能想、能写。”小儿子任荣炼对记者说,“我把他的手稿输入手机或电脑,发给报刊编辑,登出后再剪下收藏。他每天都会写一点,最近刚写完一篇《吃蛇肉》。”

这些文章陆续结集出版,任荣炼为父亲的文字和诗歌配上了手绘插图。在这些图画中,任溶溶一会儿是捧着漫画的小男孩,一会儿是向尼姑庵借门板的小战士,一会儿又成了皱着眉头等着护士扎针的老爷爷……

任溶溶有一首儿童诗《下雨天》,说的是下雨天坐着飞机,“顶着滂沱大雨”飞到空中,看见云层之上,原来晴空万里:“大雨倾盆时候,你也不妨想想,就在你头顶上面的上面,依然有个太阳。”

在方卫平看来,任溶溶就是那个太阳,“跟随着他的目光、感觉,生活中那些有趣、可爱的角落,忽然也给我们瞧见了”。就像他另一首诗的题目:没有不好玩的时候。在任溶溶的童话、诗歌和散文里,我们发现,这个平平常常的世界,原来这么奇妙、这么有趣。

任溶溶:本名任以奇,原名任根鎏。广东鹤山人,1923年生于上海。儿童文学翻译家、作家。译著有《安徒生童话全集》《小飞侠彼得?潘》《木偶奇遇记》等;著有童话集《没头脑和不高兴》,儿童诗集《小孩子懂大事情》《我成了个隐身人》,散文集《浮生五记》《我也有过小时候》《我现在长大了》等。2012年12月,被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