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布河畔的行走

杨智华

这天上午,我和两名参谋站在一个小镇的端头,手拿地图认真查对行军路线。大队长是老军事了,经验丰富,此刻正轻松地带领其余十几名官兵在旁,一边谈笑,一边忙着收拾东西、整理随身行装,等待路线确定随即出发。

深秋转入初冬的一天,单位组织一次野外小拉练。几分钟前,我们才乘车抵达这个陌生的小乡镇,这儿是我们既定的出发点。把之定位为小拉练,是因为距离近、路程短、人数少,主要目的是为今后大的野外训练探路。天色不算好,多日陷于一种阴雨无序的状态。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那些灰蒙蒙的云自从来到头顶的天空,似乎就没移动过。这样的天气从气象学上你很难对之准确定义,说是阴天,时不时又在你毫无准备之时飘落些凉凉的雨丝下来。风几乎没有,树木沉闷地默立着,完全不如阳光灿烂日子的精神抖擞;
空气雾蒙蒙的,带着潮湿味道,让你无论身居城市还是乡村,都不怎么觉得爽快。好在四川盆地入冬时这种惯有的天气,我们都已习以为常。

一处陌生的郊野境地,除知道大致方位在城区东南方向,详细地形地貌一概不知。我站在原地环视了一下周围环境,我们处在一处凹形山谷底部,两边是平行逶迤的坡度舒缓的山脉,遥望去,山体大多被黛青色的森林覆盖,中下部间或有些许占比很少的耕地掺杂其中,大多数坡地已经退耕还林了。镇不大,房屋主要为三五层的低层建筑,比较新,从格局与规模判断,过去应该是个小乡场,近年来渐渐发展才演变成周边乡村居民新的聚居点,不过或许是政府统一打造也未可知。我们穿街而过时,发现除几个小商店和未来得及看清好似修理或者什么工坊的门面敞开着外,未见更多的人活动,显得有些寂静冷清。这完全可以理解,这个时间段并不是人们休闲聚集的时候,乡下一日里的欢快时光通常都在傍晚。在我们站立点前方,左侧是梯状的红薯地与零散的菜地,多数地刚刚新翻过,证明大部分的红薯已经被主人挖收回家。地的边缘有田埂,残留着原先的稻田模样,周边杂草丛生,一入冬农民们便少去打理了,野性趁机重新回归,重新焕发生机要等到开春后。记忆中的过去,在农村把稻田用来种杂粮作物,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不过如今一切都已改变,自从粮食不再是难题开始。如今农民种地,更多考虑实际需要,不仅仅是为了解决肚子的饥饱。山坡上有几幢零星的房屋,看不见人的影踪,它们孤独地守在原地,仿佛被遗弃了一般。这些房屋是否还住有主人不得而知,在我眼里,它们的存在更多像是一种证据,这些农村里曾经的主角。

视线再往下,红薯地下方十余米便是平缓的谷底,生长着两道城墙般有不少高大乔木混生其间的极其浓密的竹林,一直蜿蜒着伸向山谷尽头看不见的远方。从重庆地区地貌和植被分布特征分析,我猜测谷底被丛林包裹着的极可能是一条河流,脑海里猛一下蹦出一个名字——“五布河”。我对参谋说:“来,看看地图,下面是不是条河,是不是叫五布河。”“我知道是河,但没注意名字。”参谋答,边说边在地图上仔细查看,然后有些惊喜地道,“嗨,的确是五布河。”他讶异地问我如何知道的,我内心有些惊喜,笑着说:“好多年前我都知道这条河了,只是不知它的具体位置,今天与它相见算是机缘巧合。”

知道五布河的存在,是一个偶然。日常闲暇琢磨地图是我的一大兴趣,通过谷歌地图我几乎走遍了世界,对于身居的城市来说,自然早已反反复复把它研究得算是比较透彻了。在中国,如果要为“山川纵横”这个词选出代表性的地方,那么它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山脉与河流数量够多,二是走向够不规整。这两点重庆皆拥有,从北到南,自东向西,山脉数得上号的:大巴山、巫山、武陵山、大娄山、缙云山、中梁山,数不胜数;
有名的江河:长江、乌江、嘉陵江、大宁河、酉水,不一而足。这些名山大川的存在,也让更多的中小河流在名声上委屈地被压制而无出头之地。几年前,我就发现城区东南郊外不远有一条叫五布河的小河流,发源于万盛,经巴南区东温泉注入长江。地图上,它沿着平行的低山山脉由南至北,与地理坐标经线保持大致一致,没有大的弯度;
把航拍地图放大,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平缓的河道,许多地段如人工运河一样规则。然而在不乏大江大河的重庆,这样一条小河流实在显得过于微不足道,即便处于其下游河畔有一个久负盛名、在遍布温泉的重庆也具有较高地位的东温泉,也没有把它的名气有效提携起来。我想绝大多数的游客在体验温泉的畅快与惬意时,不会在意身旁那条不声不响静静流淌的溪流,它来源于哪,又流向何处。

它的低知名度还体现在资料的匮乏,网上查不到河长、流域面积与流量等相关数据,只是在有限的介紹中,得知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它有一些历史传说。其名据言有三个来历,一为渠汇五溪;
二是传说东温泉河畔历史上曾先后有五人官至布政使;
三是东汉时期东温泉有一名叫张鲁的人,他的第五世孙张清曾任浙江布政使。前一来源于自然,后二答案均与历史人物有关,在无法考证的情况下,我更倾向于后二者,因为几千年来,在中国各地向来均喜欢把有人入仕出将或曾经有名人光顾引以为傲,许多地名因此得来。当然我没有纠结它们的真伪,一是无从证实,二是也根本没有必要,只是自此五布河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烙下了深深印记。相对于它略带官气抑或文化气息的名字,我倒认为其更似一位淑静的顺从于男耕女织的旧时乡村女子,温婉秀雅,默默无闻。只可惜它生在了山城江城,但凡换到北国任一城市,足可以享受到娇宠与尊贵。

与五布河的巧遇让我对此次拉练行程增添了另外的兴趣与关注。

军人的拉练与普通的行走有区别,倒是有点类似于驴行,地理上的终点和不确定性的旅程,由始至终是一个可以无限发挥想象的空间,这个过程充满新奇与趣味,让人战胜疲惫与辛劳之时,又带给人精神上的征服感愉悦感。要说这个季节实在算不上讨喜,除去天气原因,在乡村,庄稼一收割,土地便如同失去了灵魂,尽管大自然展示出不同风格的美,但却欠缺了一种生动的活力。总感觉北方的冬季才是真正的冬季,过去在西北地区工作生活了十几年,当兵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滩上,一入冬,广袤的大地便落入漫无边际的萧索之中,站在凛冽的朔风里,你可以尽情体会“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体会“大漠孤烟直”“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壮美,然后长久地等待一场浩大的春风吹起,吹绿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杨与桦树,等待土地苏醒过来,天地间空气里重新流动着弥漫着生命萌发的乐章。地处南国的巴渝地区,即便到了冬天,温度依然保持在十几度,绝大多数的树木包括一些草本植物,除了颜色更深一些,它们对季节的更替置若罔闻,仍然没有换装的打算,完全不如北方那么能够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反差。不过细心观察,不同季节也有属于它本身的特征,单从植被肤色来看,春天多彩,夏季炽烈,秋季灿烂,而冬日则显得沉郁而单调。进入冬季,田地进入短暂修整期,失去了主人的照料与监管,它们很快进入一种自由无序的状态,貌似蓬头垢面却又纯属天然。这似乎与战士们此刻的心情很契合,在营区时间长了,一出大门,一切都是新鲜与好奇的,一切与天气和季节毫无关系。在他们身上,我乐于见到一种天性的释放和复苏。

最终认定的路线是沿着红薯地边,穿过紧邻河边的一片茂盛树林,朝河流的下游方向行进。这是一条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路的路线,因为根本没有路,与其说是拉练,不如说是野外考察。尽管天气不属于好天气,倒是利于行走,官兵们兴致颇高。走过湿滑多泥的田埂,一个个如矫健的猎犬倏地钻进河岸乔木、灌木和杂草丛生的地带。丛林里看不见天,我们在冒头高的茅草丛中摸索着前进,异常清新的泥土和草木气息一下子扑鼻而来,直入五脏六腑。五布河就在右侧下方十余米外,一丛丛深绿的慈竹紧贴河岸,几乎齐水面生长,我数次拟窥探一下它的芳颜,它却一直羞怯地躲藏在那些密不透风的茅草和枝叶背后,始终无法详见端倪。

在草木丛中穿行了十几分钟,走上一条小路,又前行一段距离,听到哗哗的水声,它的真面目才终于显现出来。只见一道堤坝把河流拦腰截断,略呈浑色的河水从堤沿泛着白色的浪花翻滚而下,坠落在五六米落差的青石底河床上,欢唱着向下奔涌而去。坝内波平如镜,才知原来前面即使近在岸边也闻不见一丁点流水声。它的略浑不是富含泥沙那样的浑浊,更多的是与上游河水流经地区土壤与植物腐叶丰富有关,并不脏,只是不如我预想的过去常见的山区溪流那般清澈纯净。往下的河道,少沙滩碎石,河底几乎是整块的基岩,长年累月被河水冲刷得凹凸不平,一些裸露在水外的石头不甘寂寞地长着绿色的青苔;
河流两岸山岭之下是高低不平的丘壑地貌,一幢幢单独的民居如散落的棋子,镶嵌在绿树浓荫之间。视野里不见高楼,不见炊烟,不见宽阔大路,听不到鸡鸣犬吠和人声,甚至连鸟儿也为了制造气氛,停止了歌唱,听觉里除了河水永不停歇的喧哗,似乎就我们这一支十几人的队伍的脚步声。在这个植物占据绝对优势的世界,安居在此的人们仿佛与自然取得了极大的和谐,你无法想象这方山水如此的静谧,而离繁杂的闹市直线距离仅仅三十余公里。

走过堤坝,对岸有一个农村常见的小型水利设施,可能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成果,拦截下的河水被导流至此,再通过它轰响着重新回归河道。这个有些年岁的小水利设施,没有见到人在照管,好像又还在运转,不知它现今仍发挥着什么作用,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在过去那些年代其功效一定是巨大的。我们的队伍顺着河边一条曲折的除了农人外甚少有人行走的乡村小径前行。一会儿是林间小道,一会儿又走进一片开阔的耕地间;
某一刻已经远离河流数百米,不经意间又被牵引来到河畔,与五布河并肩同行。村庄周围,常见到一片一片的柑橘、葡萄等果园,在冬日沉郁的天气下,它们也在安安静静养着精神,蓄势待发。好几回,道路直接穿进某一个小村子内,不得不行走于某户主人不知去向的屋檐下,置身于猪牛鸡鸭等牲畜家禽留下的熟悉的浓郁气味中。这是真正的乡下,这些原始的气味,标志着村庄发展路上的继往与开来。

两侧山脉山顶与谷地垂直高差在二百至四百米间,像这样平行的低山山系遍布于重庆郊外。谷地时而开阔时而狭窄,它们也一会儿显得遥远,一会儿又近在眼前,随我们的行进不断变换着姿势。我总是情不自禁把它们想象成有生命的巨兽,似沉睡,又像在沉思,温顺而充满爱怜,安详地庇护着安居于此的人们。森林是它们的衣冠,有的山头如戴一顶圆帽,有的一面山坡又像披一件深色大氅。山体上半部是自然林,山腰以下,也分布着一些人工栽植的经济林,在一处山坡,一大片浅灰色树干的桉树林笔直地高高耸立着,与紧邻的深色松柏及其他常绿阔叶林形成鲜明的颜色反差,阵式状如无数军姿飒爽的士兵。耕地的占比已经很小,仅保留在离民居近的较平坦的地方。沿途见到数名农妇在地里躬身认真挖着红薯,她们见我们经过,抬头瞧了瞧,又低下头忙手中的活去了。

没有固定的线路,只有固定的目的地,乡村里的小路有时比城市的十字街道还迷惑人,手中足够翔实的军用地图多数时候只能起到指引方向的作用,我们不得不时不时停下脚步探讨下一步的行进路线。连续行走近两小时,走了多少路程不知道,经过多少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也不知道,只知道与五布河同向而行,尽管大部分时间里它都躲藏在林荫之下,偶尔才能听到它轻微的欢唱。

在一处路口,我们又一次对路线选择犹豫不决,正好一位留着花白寸头、个子不高但身体敦实、精神矍铄的七十来岁的大伯从后面走来。他是我们一路走来遇上的第一个人。他对遇见我们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诧异,脸上挂着浅浅的带着善意的笑。我们向他打招呼,问去河对岸怎么走最为简便。他站在三岔路口,热情地从几个方向给我们指了几条路线,告诉我们只有左边是断头路行不通,只能坐竹筏过河,最后他邀请我们随他一路往右走,他带路。地图显示,右边的确是大路,而左路前方是一个半岛,河流在此绕了一个标准的小小的几字形弧。最早曾来探过一次路的参谋说,之前走的就是左路,在半岛那里坐的竹筏过河,人少好说,人多就比较麻烦。然而官兵们对乘坐竹筏拥有极大兴趣,决定去挑战一下,于是我们婉拒了老人的热心邀约,分道而行。

经过一片绿油油的菜地,走到半岛弧顶,一栋民房阻断了道路。五布河两岸,一路走来,没有见到几十上百户群居的大村落,多是三五家散居,像这种一户独居的也不少。独家庭院,许多城市人向往的安居之所。

渡河的地点就在这里,两名战士下河边探寻竹筏,其余人员就地休息。这户农家小院房屋只有一层,分左右两部分。很明显的是,左边部分占主要,是砖墙;
右侧仅两间,却是土坯房,一扇十分简易的破舊木门上随意地挂着一把小锁,我们好奇地走到门前,透过偌大的缝隙,清楚地看见屋内陈设十分简陋,看得出除了经济条件很一般,日常也少有人活动。左半部分的院子与水泥铺成的阶沿打扫得干净整洁,几个长条凳摆放在院子中。大家于是就地休息,或坐或站聊天,等着竹筏消息。

就在此时,主人归来了。一对年龄介于中老年范畴的夫妇,各自身背一背篓红薯从我们来时的小路走进院子,沉甸甸的背篓把他们的身体压成了一张弓。几名战士连忙起身欲去协助,他们初见一大群身穿迷彩的人坐在自家院子,瞬时还有些诧异,一下脸色又转变成温和的笑容,一边摇手表示不用帮助,一边把背篓停放在左边自家房屋的阶檐上,招呼我们进屋烧水喝。夫妇二人一看就是刚从地里回来,衣服鞋子沾了不少泥土。男人不到一米六,身体精瘦,饱经风霜的肤色看着很健康,是那种长期生活在农村从事体力劳动的人的典型形象;
女人稍微胖一些,圆圆的脸红扑扑的,不过头发很稀疏,被汗水濡湿后成一绺绺沾在头上。我不知她头发脱落是之前生过什么病还是其他原因,不过现在精神状态尚好。他们把背篓放置妥当,靠坐在那里与我们说话,问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回答是部队的,在拉练,见不理解,又解释说就是相当于出来野外走一走,锻炼锻炼。他们憨厚地笑,表示明白了。

这时,两名寻找竹筏的战士气喘吁吁从河边的竹林丛中钻了上来,告诉说河边未见到竹筏。想到主人就在旁边,之前探过路的参谋问:“老乡,上次我们见过面,你还记得我不?你这里不是有竹筏吗?再借我们用一用,我们想从这里过河去。”

“是有点眼熟,有印象!”男人看了看他,然后满怀歉疚道,“唉!我的那个筏子前段时间坏了,散架了,还没来得及重新做一个。”

“那可怎么办?”大家一听,顿时感到十分失望,有些束手无策。

夫妻二人也露出遗憾的表情。男人站在那里认真地想了想,有些恍然大悟似的朝上游方向指了指,说:“哎……我想起来了,就在上面有一个,在河边拴起的,你们去把它划下来。”

“是谁家的,麻烦您找主人借一下吧!”听说又有戏,官兵一个个都群情振奋,一致请他帮忙。

“你们各人去划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老汉脾气有点怪,我不想和他打交道。你们去划没得问题,他不会说啥。”

“是不是个子比较低,留着平头,头发有些白了的老人家?”我想起刚才遇上的那位老者,而附近只有三五家住户,会不会就是他,便随口开玩笑似的一问。

“噢,你们碰到他了?”他有些惊讶,“就是他。”

“真是太巧了。”我也感到很有意思,笑着又问,“你们之间有矛盾吗?”

“呵呵!”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一点,也不是多大,只是不想跟他打交道。”

“我们不招呼去划可能不行吧?主人回来找不到肯定会非常生气。”

“不会不会,”他用肯定的语气说,“他个人会找的,找得到。你们不要管,没得事,用不着跟他打招呼。”

我们都笑了。一路走来,只与他俩打过交道,却偏偏两人间还有过节,想想挺有趣。前面那位白发老者,面相看是有些精明和要强,而这位大叔性格明显要柔和内敛些。我太了解农村邻里乡亲之间的关系法则了,所谓的矛盾也可能就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看样子他俩之间也不过如此,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又心无芥蒂在一起干活了。他敢肯定那位老者不会因私下动用其竹筏而生气,说明对其有充分的了解,且我们刚刚打过交道,应当排除人品问题。不过从当前状态看,此刻二人关系应该正处于困难期,让他出面联系有些强人所难,问那位老人电话也说没有,我们再没追根溯源问矛盾的原因,他们在我眼中都是真诚善良的人。我们只好又派之前那两名战士前去打探,如有可能就划下来,相信这位大叔的话不假,那位热情的老人后面知道是我们借用了他的竹筏,应该不会生气。

两名战士领命飞奔而去。主人再一次邀请进屋烧水喝,我们回答带有,他们也就干脆继续立在院子里,与我们拉起了家常。

“你们这里有几户人?”

“两户,”男人指了指右边的土房,“那边住的一个兄弟,他没成家。”

“亲兄弟?”

“不是,隔房的。”

“哦,原来如此。”我心想怪不得那个家实在不像个有活力的家。在农村,一个单身男人,没有女人持家,即使他没有生理或智力缺陷,奋斗的动力也会大减。

“你们多大年纪了?”我换一个与农民聊天时百问不厌的话题。他们从来不在乎年龄。

“快六十岁啦!都老啦!哈哈哈。”女人接过话,开心地笑着。这期间,她一直靠坐在屋前的阶沿上,手扶着背篓,心情愉快地看我们聊天。在重庆,许多女人比男人性格更开朗更健谈,说归说,看得出来实际她对这个年龄毫不介意。

“六十岁老什么呀!不老不老,还年轻。”我报之以微笑,“你们还种有多少地?”

“稻子有三四十挑,再种点红苕、蔬菜……”

“有三四十挑,这么多?”

这个数字作为一户家庭来讲实属不少,在场的其他官兵都深感吃惊,有两人甚至发出“哇……”的惊叹。单从体格来看,两个完全谈不上强壮甚至可以用瘦小来形容的身躯,你想象不出竟能蕴藏着如此强大的能量。我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父亲的样子,我看到了其生前与这位大叔身上所展现出的许多相同特质。

“我们一路走来没看到多少稻田呀,地是不是很远?”

“都在那边,不远。”男人轻松地用手指了下一个方向,“你们走的这条路看不到。”

的确如此,我们一路尽选的连当地人也无事不愿走的偏僻乡野小径。

“那一年很辛苦啊,种那么多地,几千斤呢!吃不完应该要卖一些。”

“呵呵,谈不上辛苦不辛苦,地甩在那儿不种荒着也不行,我们也不会别的。”

没等男人说完,女人便接道:“是要卖一些,也卖不了好多钱,现在都不缺粮食。”

我点头认可。问:“就你们在家吗?孩子呢,你们几个孩子?”

“两个,都在城里上班。”

“从事什么工作?”

“具体不晓得,没问他们,我们也不懂。”

“现在年轻人的确也管不着,只要从事正当职业就行。他们常回来吗?你们这里离城近。”

“嗯,他们还算听话。”女人一脸满足,说,“都说很忙呃,差不多几个月才回一次!”

“你们这里环境很好,可以把这旧房推了修一栋新的。”

“修了没人住,”女人笑着回答,“娃儿們都不想回来,准备在城里买房。”

我们又聊起周边地区的情况,说一路没见到几个人。他们说现在农村入冬了没什么活干,再说年轻人基本都在城里,种地只是他们这些年纪偏大、文化程度不高,又没有什么手艺的人的事。原先我还以为离城市近的农村,硬软件环境、人气活力都会比偏远地区好很多,现在看来还不全是想象中那样,一个地方即使与城市近在咫尺,但只拥有天时地利仍然不够,凭农民自身的力量去改变还是很有限。不过又一想,现在不管走到哪里,缺吃少穿基本已成为历史,绝大多数的农民精神面貌都很好,他们身上反而比城市人更表现出沉静的一面。像这个地方,除了硬件条件稍有欠缺,有山有水有田,森林覆盖率高,空气好,离城市又近,实为居住的好环境。然而在不可阻挡的城镇化浪潮中,年轻人在努力试图改变,年老的一代仍在作最后的坚守。这里如此,比这里偏远得多的我的老家也是如此,我到过的许许多多的农村都是如此。我一直认为,在经济社会急遽发展变化的当下,前进与转型中的乡村,正如一棵重生的树,在焕发新枝新叶的同时,一部分枝丫也在迅速老化而死去。这个现象是不可逆转且必需的。处在这个变化飞速的时代,这里的安宁与沉寂也许仅仅是暂时的,也许有其他原因,但一定只是暂时的,未来只会更好,无可辩驳。

不多时,河面传来两名战士愉悦的歌声,竹筏划下来了。我们起身与夫妻二人告别,大叔见我们要走,迅速转身进屋拿出一把砍刀,走到我们前面,带领我们穿过浓密竹林下的陡坡。我以为他为我们带路,下到河边,他却钻进竹林,在几棵竹子间左观右选后,砍下一棵,剔去枝叶,截成一根长长的通直的竹篙。他把竹篙递给划筏子的战士,又细致叮嘱注意事项。他说本来想送我们过河,但筏子不是他的,不便使用。我们笑着表示理解,真诚地向他谢别。

他离开走到林地高处,又转身向我们喊道:“你们过去后把筏子系好就可以了,主人家自己会来取。”

我们再次向他挥手道别,一股暖意在心里冉冉升起。

五布河在此段足有七八十米宽,平稳的水面深不可测,两岸高大的树木几乎覆盖去了河面一半的面积,河流隐匿若秘境。竹筏宽不足一米,长近四米,由两层均匀的竹竿用钢筋精心焊捆而成,主人在建造之时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只是长期浸泡在水中,时日一久,不少竹竿破损残缺得厉害。好在两名战士撑筏技术过硬,一次四人,官兵分批安全渡到对岸。在一棵树干上系好竹筏,我们期待主人尽快找回它。

穿过河畔几无人迹的滩涂,又钻入茂密的林地,最后走进休耕后杂草丛生的田地,十余分钟后,一座显目的面河而建的白墙黑瓦农家院子出现在前方开阔的地方。此处正是我们在地图上提前选定的午餐地点。

到达院子,时间已过午时,炊事员紧张忙碌、有条不紊准备午餐。利用这个间隙,我来回散步观察了一下院子周围环境。这也是一栋相对独立的民居,其他住户离此有一定距离,院子硬化过,朝向河流,视野很好,依山临水,位置绝佳。二米多高的院坝坎下,几棵长势极好的桂花树枝繁叶茂,数只放养的鸡在树下自由自在觅着食;
往外,五布河就在七十米外的地方静悄悄流淌,一条乡村公路从右侧的小山坳蜿蜒下来,经过房前,通过架在河上的一座混凝土平板桥连接到对岸;
再远又是林木葱茏遮挡了视线,不知道路去了何处。我知道一定有一条路与之前要给我们带路的老者,也就是竹筏的主人分开的那个三岔路口相连,他本意应是想让我们顺着对岸大路走,然后从此桥过来。这期间,阴沉沉的云层似乎高了些浅了些,天色随之明亮了许多,隐约有淡淡的光线透过云层照射下来,视野里的山峦、森林、流水、道路,包括这所民居,被一层温馨与祥和笼罩着,它们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时光,但一切安静如斯。我突然意识到,城市的扩张无疑带来农村的微缩,然而我们并不需要在每一个乡村都要见到崭新的楼房,宽阔的马路,热闹的场景。就像这里,身处于此,就尽情让那接天连地葳蕤的绿无拘无束主宰空间,就让那使你欲放弃思维感觉时间停滯的宁静占据你的呼吸,这安宁来源于大自然的无私赐予,青山绿水不正是乡村变身的终极目标吗!

巧的是此栋房屋也分左右两部分,与之前半岛那户农家不同的是右半部分除正房外,还有两间与主体一般规格的偏房,外墙粉刷得雪白,房瓦整整齐齐,屋檐用木板精心做了吊顶,崭新的金属门窗,玻璃窗外安装着防盗网,门里门外十分干净清新。主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相貌端庄的妇女,衣着朴素整洁,一看便是勤劳持家的好手。她热心地为我们用餐提供了必要的帮助,忙完后又拿起扫把打扫起院子卫生来。我们站在那里简单聊了聊天,她告诉说,丈夫在城里打工,从事装修工作,她在家陪孩子上学。我问怎么没一起去城里,孩子在城里上学不是更好。她笑笑道,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再说孩子在村里上学要方便些。我没再说什么,这是一户具有典型代表性的家庭,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更是现实。

房子左右两半本是一个整体,只不过被中间共用的一堵墙一分为二,左半部分没作任何装修,仍是坚硬的土墙,应属于另外一户,与妇女家是何关系我没过问。大门在房子中部正面,向院而开,我们的简易餐桌就摆放在门外。大门大开,我走到门口,堂屋内陈设一览无遗,除了一张有些年岁的木制四方桌,主要摆放的是农具和杂物。我们到达之时,三位六七十岁的老头与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院内说着什么,其中有一位似乎才来到,此刻四人已在桌上展开牌局,开始享受起休闲时光。我站着看了一小会儿,他们转头瞧了我一下,然后专心致志继续着战事。

很快用完午餐,收拾干净,我们谢过主人,随即踏上另一半行军路程。

下午主要沿大路行进,沿途人气比上午路段显得旺盛许多。五布河依旧在林荫掩映下,温柔地顺着山势绕过一处处村舍与田地。在某一转弯之处,几户人家临河而居,数棵粗壮的黄桷树浓荫如盖,一户人家庭院里,站立着十数人,正热闹地聊着天,看场景应该是办着不知什么类型的喜事。河水在房屋外的树下潺潺湲湲流淌,一座长石礅搭成的有一定历史的小石桥静守在河面上。我们走过小桥,回首一望,小桥,绿树,流水,人家,一幅国画的要素已然齐全。

再下游很长一段地势低平地区,河水平静如狭长的湖泊,偶尔透过树林间隙可以隐约看见倒映着斑驳树影波光潋滟的水面,一些水鸟与鸭子或凫游其间,或伫立于一丛芦苇下;
几艘机动船停靠在河中,不知是渔船、渡船,还是游船。下午四点多钟,我们在路边一家专门生产草绳、草垫等草制品的村办企业处休整了几分钟,此时天色重又变暗,开始飘起小雨,五布河,以及其周围层层叠叠的山峦被笼罩在一层白茫茫的缥缈的雾气里。那些淡淡的山影,恰如一个个青春少女披裹着素洁朦胧的轻纱。那闪亮的水光,仿佛她们梳妆台前的一面面镜子,映照着一双双羞涩的明眸。

时间与天气不适合多作停留,我们不得不加快步伐。在离终点东温泉不远的一处峡谷,两边山头有不少工程机械正在紧张施工,两边山体被削去大半。我们不知是什么建设项目,大概与水利工程相关,心里默想,如果属实,刚才来时路上的某些风景,说不定已处于生命的倒计时,它们或许从此湮没不现,或许因此破茧成蝶,谁预想得到呢?

五点多钟,队伍抵达终点。登上车,车辆发动,快速驶上返城的柏油大路。雨越下越大,回到营区,已是天色向晚,华灯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