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死亡的艺术沉思

曾镇南

《预约死亡》发表于《北京文学》1994年第3期,距今已26年了。作者自谓这篇小说的主题是“探索普通人之死”,小说也确乎是作者深入一所临终关怀医院进行采访的产物。为了探究人濒临生死界真实体验的秘密,她甚至预约了一次“死亡”,冒充临终患者在病房“卧底”了一个夜晚。小说本本真真地带着我们随同作家,经历了这个完整的采访过程。

说实话,在阅读这篇小说的过程中,我经历了一个下意识的抵拒躲避与阅读时终被带入、被吸引乃至有点欲罢不能的心理交战的过程。掩卷时我终于对自己说:这不是一篇真实得骇人的临终医院采访手记,而是以目击、亲历得来的关于死亡的真材实料为骨骼,加以艺术的点染、生发、深思之后结晶而成的小说。它具有左拉式的自然主义手法呈现的生理、病理的精确性和冷静观照的透视力,同时又具备中国古典现实主义小说的那种在仁者的博爱统摄下对环境和人物浑和交织的饱满的艺术描写,以及对生命的敬畏,对人世的善意。作者是善于在骨骼上生肉、添肌、注血、点睛、提神的艺术家。

由于种种原因,对于这篇现在被认为有些经典性的名作,我是第一次阅读。首先吸引我的是小说准确、生动地点染、烘托出来的上世纪90年代中期北京的社会状态、时代氛围、风俗时尚,乃至日常饮食器用等等,这些都是我所熟悉并感到亲切的。临终关怀医院初兴时,因陋就简的窘况,在那张还残留着“税务局”白漆字样、油漆得浓淡不匀的院长办公桌上,深细坚牢地活画出来了。当时方兴未艾的出国潮中陷于伦理困境中的那个戴着变色镜的瘦瘦的男子,他的形色状貌和微妙的内心起伏,被描写得纤毫毕现。小白在作家面前“表演”出来的那个年代北京街头“人市”的场景,以及交易双方相互心理揣摩的招数,读起来感觉那么鲜活,超出局外人经验的真实、生动。在那位多少有些居高临下的来访者詹姆斯博士与虽然意识到自己国家的落后,但又情不自禁地要表现出民族自尊心的齐大夫对话之间,那种隐隐的心理较劲,被写得像静水里的暗涌一样,让人频受触动……总之,在90年代中期那个改革开放发展阶段出现,但现在已经消失了的种种社会现象、街头风景、衣食住行、人物谈风,被作家完整、准确记录在小说里!这种直到细节细微处还严谨地坚守着的现实主义的真实性,是毕淑敏的小说艺术最让我击赏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这种小说审美观念——对人物、事件所发生的社会环境描写的清晰和准确的苛求——是不是早已过时。但我隐隐地猜测到,这可能是导致严谨的现实主义小说,比狂放的现代主义作品更耐读、更具备“经典性”的一个潜在的铁则吧。

在这样一篇以下沉生活采访记的形式出现,又设置了五六个人物的中篇小说里,很难要求作者在人物描写上达到深厚和结实的质地。但是,我们仍然不能小觑这位最具平民色彩的作家在状写人物上的勾摄本领。小说依作家采访顺序写了初办的临终关怀医院院长、依违于决绝与眷恋之间的准法兰克福人、护士小白、驻院医生齐大夫、来访者英国詹姆斯博士、女大学生志愿者等人物。这些人物相继出没于作者现场采访的场景,而且主要是在记录其谈话的过程中让其面目神情、声态性气自然呈现的。这种现在进行时规定的现场感的约束,使追溯人物“其来有自”的经历纵深难以措笔(仅在追溯小白在农村与奶奶的生离死别经过时略有涉及,但也显得浮皮潦草,不很自然)。如此,作者所可用的手段,只有走人物素描、速写一途了。作者笔下的这几个人物,如仁心深隐、医德笃行、善处医患(含家属)关系的女院长;长相姣美,心性绵善,敬业勤奋又暗蓄远志的护士小白;私下对自己所从事的临终关怀医护工作的价值颇有怀疑,心存腹诽,但在外国同行面前却天然地流露出职业的自尊以及民族自尊的齐大夫;随大流勉强来到临终关怀医院当志愿者却被怪脾气的老人轰走,倒又因此变成了心甘情愿的大学生志愿者。所有这些一一出场的人物,都被作家用不同的笔法摄入笔端,成为形神略备,差可辨识的人物剪影。如写院长,是用听其言,观其行,从她处事待人中写其性情、观其内心。写小白的美和善,则主要用古典文学惯用的烘云托月法,从作家、院长的对话中侧面映带出来。写齐大夫,则从他表面上的言行与他内心幽隐的心理活动的反差入手。写女大学生志愿者,则更多地用了一篇完整的微小说的结构:有曲折的情节,有性格的冲突,有结局的突转,从头到尾始终激荡着心理的潜流和感情的剧烈起伏,把一个表面上冷淡,腼腆、倔强的女孩内心的暖和热、泪与笑激扬出来了。这多种多样,巧妙慧黠的笔法,写出了多种多样各具形色声态,各具色彩韵味的人物素描,使这篇背景色调偏于枯冷惨淡的临终医院风俗画,平添了些许活人的声色,生命的蒸汽,人间的美意。于是“探索普通人的死”的主题,演绎成了直面死亡的沉思——不是加缪所说的那种哲学的沉思,而是冷静而英明,又存有淑世之心的小说家的艺术的沉思。这也即是依着小说创造的形象思维的规律去編织故事,从中升华出对一群敬畏生命、珍视生命,环绕着死亡、陪伴着死亡的普通中国仁爱者形象的生命礼赞。本来是想借窥探濒于临终之境的被关怀者亲炙死亡的奥秘,最后却变成了对施予临终关怀者们仁心仁术、善念美意、良知良能以及心灵交战的艺术演绎。这也可以说是一场生死场里的小型交响乐和变奏曲吧。

至于说到小说当年写作时触发作者沉思的那些生命伦理学与医德伦理学交叉地带的富于争议性的话题,如一切生者所应接受的“死亡教育”;临终关怀和安乐死的伦理和法学议题;延宕死亡进程的强化医护技术在应用中不时发生的情与理的冲突,等等。这些问题的争论的深度,达成伦理和法律共识的广度,自小说问世以来,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和发展。回头省视,我们自会发现,其中有一些当时作者所激赏的观念是有些过时了,一些当时被认为是落后的举措却还存在着。若干古典的、原始的观念和举措,未必没有在现在复活的可能。若干在发达国家发展到极现代,甚至极后现代的医护技术和设施,在人类不断面对大自然发出的威严的天谴面前,未必不会暴露其短板和罅漏……这当然会使这一篇写于二十多年前的小说呈现出某些冗笔。但是,在以现在的观念和经验审视过往年代的艺术纪录的时候,虽然有点不惬于小说里把我们民族的死亡观念与西方作比较时被简单地贬抑,但我们也在《预约死亡》的结尾,看到了院长父亲(一个著名的书画家)为女儿办的这家医院的题辞:“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禁眼睛为之一亮。这是让詹姆斯看了、听了也不免为之触动,对之肃然起敬的伦理理想。这种中华民族固有的伟大的伦理思想,也许在历来的实际生活中从未被广泛地实施、遵行过,但它作为人类思想的灯光之一,在我们民族的思想天空中,从来也没有熄灭过。这是中国仁者、中国君子固有的博爱,它始终指示着中国人探索死亡、沉思死亡的哲学道路与艺术思维的方向。认定“医生和作家都是与人为善的事业”的毕淑敏,在她一拿起笔来写作时就确定了自己的伦理方向,平静地慢燃着自己的伦理热情,耽于她情有独钟但社会新闻价值不高,社会关注度不高,读者追读度不高的医疗卫生、疾病防治题材,写出了一大批长、中、短篇作品,成了文坛上平时游人较少的一片独特的风景(在《预约死亡》面世时,我和它缘铿一面,说明自己也未免于凡俗游客的局限吧)。但是,在新冠肺炎病毒肆虐全球,人类再一次目击天灾时疫造成的大量死亡的时候,我得到了这次“经典重读”的机会,终于一睹《预约死亡》,顿有戚戚于我心焉的感觉。于是不顾老来文思蹇涩,在一再延宕之后,终于写出了借艺术资源“研习死亡问题”的课卷如上。

2020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