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刮落的鸟巢(五首)

某年冬松滋河五里洲上一根漂木

在小洲的沙滩上

躺着一棵树的尸体。

借助河流忘我的涌动,

原木离开生长的土地

前往从未听说的他乡。

它想都不曾想

失去根、失去枝叶、失去粗粝的皮

还经历如此漫长的动荡。

在丽江蓝月谷,母马和马驹

母马站在阳光里

(让皮肤产生灼热的阳光),

马驹躺在草地上它妈妈的影子里

急速鼓动着腹部——对于高温

它还太小,无法表示忍耐。

哪怕有人靠近,母马一动不动

像其他母亲坚持守在旁边

直到马驹抖抖身子起身离开。

走完这条峡谷,绿松石色的湖水、

满树的梨花、新绿的柳叶

这些晚春的生命气象呼应着

我刚才路过时看见的场景。

被风刮落的鸟巢

在松林空地上,一只鸟巢

落在铁线蕨丛中。

我仰头望着布满天空的枝干,

某个起大风的时刻,

鸟巢脱离原来的位置。

松针、草茎、细枝条,

还有毡布的絮片,

一只鳥飞了许多地方

才找到这些建材。

可以肯定,为了安身,

鸟的勤勉和用心

与人没有两样。

一只空巢

带着种种生活痕迹

等候一只鸟

离去之后的返回。

探 花

春天许多喜人的事物辗转在山中。

我们翻过邻近寺庙的山,

轻轻拨开枝叶,猫腰穿过灌木丛。

松林下,一株高山杜鹃

枝头所有小灯闪耀着庆祝的红。

从堆积的落叶里,蓝玉簪龙胆探出身来,

几朵花像留声机喇叭播放蓝色的曲子。

对着几段枯木断枝,我琢磨如何构图,

目光忽然停止移动,

炭黑的松球旁有朵孤绝的钩苞大丁草。

山的背面,一条两旁开满白花的小路,

白色的锈叶杜鹃夹道盛开,

由近及远,从低处到高处,

人在其中仿佛穿过鲜花走廊。

山风吹拂,草木正处躁动,

女人合唱的阵阵歌声隐约传来。

在山坳的梨树林里,

一群女人坐在一树树繁花下

唱着歌,手打拍子,忍不住终于笑场。

我们不作停留,信步向前,

生在岩石间的蕨菜举起紧握的拳头,

新翻的耕地依着起伏的山势

不断伸展由红变黄的腹部,

地头几树桃花,疏朗的枝条

作势拂向湛蓝的天空。

我们走着,远远观看

路边大树,爆出的嫩芽遍布树冠,

那些鹅黄仿佛苍穹上相互争执的星星。

另一块地里,一位农民牵着一头灰驴,

后面跟着包裹头巾的红衣女人,

沿着小路,他们慢慢行进,

朝着我们,像要走上这条大路。

画瘾感染者

他们画了许多画,常常出城写生,

像十九世纪后期欧洲画家扛着画架

站在田野里,眯着眼睛挑剔山色,

勾勒,点彩,不远处铁塔太生硬,

拿画笔的人只瞅一眼,就毫不犹豫

从亚麻布上删掉工业文明的象征。

绿的松树,红的美人蕉,淡蓝的水色,?

有取有舍,这是一门自我训练的课程。

他们画了一天,直到落日笑而不语

拉上巨幅的窗帘。他们又画了很多天,

长期高强度的紫外线灼伤了眼球,

风景开始模糊,如同他们眼里的人世。

凑近细看自己的画作,心里感到满足,

不在艺术中心,远离评论家,?

那又有什么关系。西方那伙人

已经出名,画卖天价,他们死了

(也有人死后几十年才赢得哀荣)。

在南中国某个边远城市,一群画家

从二十多岁起画到耄耋之年,

很多个一天组成了他们的一生,

他们始终秉持一百多年前的艺术观念,

偶尔用方言相互谈起说另一种语言的人,

仿佛传染不能治愈的热病,终身时时发作。

最早发病的那群人早已进入博物馆,

他们的后代对前辈的虚呓产生了抗体,

多少概念与形式,玩弄娴熟又断然抛弃。

在这群东方信徒当中,不是没人懂得

画布的秘密、展览的游戏、画家与策展人

与收藏家的争吵,但不愿牵扯进去,

他们是最后一批感染者,沉迷于

与病搏斗的亢奋,并视之为唯一的使命。

作者简介:张翔武,1980年生,湖南安乡人,2001年就读于云南大学中文系,曾为报纸副刊编辑,现在专事写作,著有诗集《乌鱼最易上钩的季节:2001~2013诗选》(2017)、《寻洲记》(2019)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