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炜诗二首]散文诗二首

  宋炜男,祖籍四川沐川,1964年生于成都。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与兄长宋渠共同署名创作了一些诗作。曾参与发起“整体主义”诗歌活动,系中国“第三代诗歌”代表人物之一。现居重庆。
  
  譬喻书
  ──写在旅途上:出家与还俗之间,并赠W・J
  
  美丽的小女人,当你有一天人老珠黄
  来想一想这个黄昏,我们在雨中遇见的是什么?
  ──这一个抢着说:是菩萨(因为另一个那样丑
  是她美貌有益的衬托,并由此而碍口失羞)。
  于是我写:“雨中的桃树下,菩萨在闪光。”
  你读了这过时的东西,是否会完全回忆起此刻?
  你不能否认还有更多诗句确实存在过,比如
  “清白的菩萨住在庙里,但肯定与爱情有关”;
  事实上,我们也紧随她进了庙门,在客堂下榻。
  我们与菩萨比邻而居,但我感到
  我和你更近,并且,是和你的真身相接。
  
  教会我抒情的女人同时也教会我隐情,
  甚至,让我学会节制住受迫害的情欲。
  如果我还有一点谦逊的品德,那会是你的垂训。
  “三人行必有我师”,但在你和我之外
  不该是眼前的这一个,而是你独守闺中的妹妹。
  这首诗是一次危险的作业,带电的作业,
  经过最初一瞬的痉挛,已到了濒死的寂静。
  于是,在雨帘后我立即读到一本关于转世的经书,
  猛一抬头,还以为是在自己家中,而家人们
  反而出家去了寺院,──我感到我的出走
  不是负气或冲动,而是为了见证更为广大的地狱。
  
  雨声中,我还听见僧人们的唱经声
  含混着法器的敲击。一个叫善行的僧人
  正好在今夜圆寂,但他的死
  不会比这首诗中的阴暗更静或更黑。
  他如何救渡自己:凭佛的念力,或者
  依靠这一大群以大吹法螺为生计的僧侣?
  声闻菩萨──闻风而动的观世音
  却并没有闻声前来,她是否
  已习惯了这静夜中精密而疲惫的闹剧?
  我正欲向你请教这问题,却看见你难耐倦意
  褪去外衣,露出一袭红色睡裙――啊,你形同卧佛
  并且,仿佛要与卧佛的身段一比高低――
  
  那么,我该学习怎样的知识呢,无知的老师?
  让我去猜菩萨的心肠是否怜悯如玉,
  还是猜你本人,为什么唇红似火却又肌肤如冰?
  我倾心于你唇瓣中的胭脂,胭脂中的血;
  我还格外思念你的妹妹:她也皓腕凝霜雪。
  我同样关怀我自己,被告知有过一只猫的前生
  如今又通过转世,几天前死在你们怀里。
  还有菩萨,我也在想:她是否真的最美
  把你们来世中的全部品貌都事先在今生提取和占据?
  
  我的祖国美女如云,上下五千年,绵绵不绝。
  这之中,我要分出你们多么难:你们只有上下五分钟。
  谁说我独具慧眼?你们,也还缺少准备。
  但正是如此,在我看来你们才是
  所有美人的缩影:对称,均匀,玲珑,伶俐……
  具有我所能想到的全部美德。除了你们
  没有什么让我的心一想起来就立刻软了下去。
  我一生中的第一个比喻正是你们所传授,并且
  也用在你们身上。我反复写下你们的芳名和生辰:
  瑾和瑜,汉字中的玉,以及紧随其后的、巨大的香气。
  
  哦,气息盈人的女子,你朝我度送生气的口吻
  比菩萨的法音更具魅力,能让我暂时不死。
  对于爱情中的性命之危,菩萨总是无能为力,──
  因为我再度的失败达到了极致,反而化险为夷。
  但我知道,下一课不是复习,下一课不是考试,
  啊,我知道下一课是不经考试就提前的毕业典礼!
  对于我一生的学历,你聪颖的妹妹早已预知。
  
  我不由得想到了隐居、自绝和大欢喜。
  我产生了偏激的想法。我想:菩萨也只是一个比喻。
  当女人百变,或一只猫九次死去,
  菩萨也显现她的三十三个应身:它们就是同一个。
  这让我想到,我们该怎样讨得一个女人的欢心,
  怎样宠爱和驯良一只猫,也就同样该怎样
  去供奉一尊菩萨。可我接着又想:当比喻用过,
  一个女人抛弃了她的男伴,或者一只猫
  抓破了我的手掌并逃离,我就知道:
  菩萨也一样,她背叛了她的善男和信女。
  
  你看见了吗:菩萨只把一副泥胎寄居在庙里。
  今夜我们也置身其中,她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她吃着香火,就像我偶尔抽烟,这
  有助于思考的毒品也让她素食的肺欢喜?
  她的真身在哪里,又贪吃些什么美馔?
  就在泥胎里?──是否这也像纳博科夫
  对少妇的诅咒那样离奇:这些美艳的行走的尸体,
  这些肥胖的棺材,正是她们
  埋葬着我们几年前的性感少女?
  
  我无法知晓精神的寄生是否也
  通过肉体的欲念来占有这立锥之地,事毕就脱离。
  她坐在那儿,啊,你看这菩萨,慈悲的、宽怀的
  黄金缠体的贵妃娘娘,她竟然如此丰腴,
  圆润而坦露,极度地需要热爱(主要是我的,而非你)。
  既然她已显示或泄漏了这般妙曼的色身
  (要知道,在兰波用以吟唱的语言中,色相即显圣)
  我又怎能无动于衷,反而要去抗拒?
  然而,这样一种活色生香的躯体却不被她自己
  视为真实的肉身,而是精和神,至多是
  比空虚还更加乌有的气──告诉我
  我们在肉体深处看见的果真只是一场大雪?
  
  难道菩萨真要用精神来污染我们
  比精神更加洁白和单纯的肉体?
  她只是浑圆欲滴的水银,不是与你近似的玉。
  倾洒她瓶中的甘露水,摇动她指尖的杨柳枝,
  你看这放纵的精神多么招展、洋溢,不知廉耻!
  她脚下的莲花,一把芬芳的交椅,一圈
  循环转角的沙发,一只弹性的主席,
  一旦任她落座就变成了她的丰臀。
  久坐必有禅。当莲瓣与臀瓣相叠,达到禅定
  就会上升到腰胯之际,形成子宫──我们的往生之地。
  她胎中的羊水,八种功德圆满之水
  养得这莲花白胖、水灵,如此富裕。
  
  这是只能永远盛开的比喻之花,不能关闭。
  但在这破庙中,她是否和你一样,太受委屈
  一如褴褛的衣衫不足以盛装美人的娇躯?
  她脸上金色的粉子被烟熏、被火燎,
  这让我深深叹息──我怎能无顾于
  伟大精神沦落进一张凄艳的画皮?
  于是我偷走了她,或者说,像帕里斯拐走了海伦:
  我把她救出了苦海,赶在她能在某一天
  救渡我以前。而你正是我每一种心性的忠实见证:
  我正是怀着如此正念,才并无犯戒之惧──
  因为她既非凡间的物质,我呢,就只像是
  一个炼气士在庙里采气,或者,更像是
  ──这是事实──英雄救美人……
  世人总以为神灵来救渡凡人,可总是一再地
  凡人去救渡神灵,并且,公开而没有秘密。
  
  如今她坐在我书桌的左侧,像一只猫咪。
  她并没有为此而充满感激,或如叶芝所说:回报以爱情。
  但每当我们忍不住亲昵,逐渐放肆,想想吧:
  菩萨,她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多么妒嫉!
  我当着菩萨的面写下这些渎神的诗句
  并不是在她面前许愿:我偷了她
  就再也不爱别的女子。哦,正相反,对于你
  这一个有朱樱桃的娇艳红色的少女,
  你知道,我早已把爱固定在了你身上――
  不,是重叠在你和你妹妹身上,不加区别。
  正如匠人把黄金的粉子涂在菩萨身上,
  一旦脱落,又立即重新敷起,──
  我也一样:经常给你们敷起。
  仿佛我就是阿弥陀,你们呢,一个是观音,一个是势至。
  在你们的扶持中我感到极乐,是个欢喜佛?
  我带领你们,正当在人生的中途,然后迷失了正道?
  我让你们误入了歧途,从西天直坠人间?──
  看啊,万丈红尘蒙蔽了你们的娇颜,
  但只是一个比喻。我为另一个比喻而唉声叹气:
  我不入地狱谁入?
  
  而菩萨会怎样想?我是如此多愁,心有千千结。
  啊,我如何求得动菩萨的千手
  把它们一一解开,或者,简化为一生中的一个总结?
  但她的手和你的一样冷,无法把握。一旦把握
  就连我的手也冻得发抖,捉拿不住手中的这支笔。
  而另外的书写者,他们剥皮为纸、析骨为笔,
  刺热血为墨,却仅仅为了把一卷经文抄写?
  妙笔如何能够生花,尤其是比喻的莲花?
  菩萨纵有千手,却只能用于招架,空掸着花子。
  并且,和你妹妹一样,她能够招架一切;
  
  她的千眼,当能把六道轮回看遍
  目睹全部灾难,却无从救渡──她是否也像你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或者,一样眼高手低?
  如果我真的书写,你,妹妹,菩萨,会经不起
  我力透纸背的一笔。你们终将露出破绽。
  一个词牌说:菩萨蛮,其实很柔弱。
  菩萨只是貌若天仙,这才让世人迷惑;
  一旦拐骗到手(哪怕还只是她
  一个被缩小的、袖珍的伪装或赝品),
  她就立刻思乡,露出无知少女的真相:
  遥远的南海,一片汪洋都不见。
  
  我因此而再次感到,菩萨,女人,猫咪,
  这三者是同一个。它们全都是这世间狡黠的尤物,
  ──不,是尤物的一个加倍狡狯的比喻或托辞。
  我曾经给生日一个比喻:我自己的,一枚苦果;
  你们的,一只蜜桃──能把水变甜的难道不是尤物?
  看吧,它们占尽了尘世的全部好处,
  男人们(其中包括我)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是,
  可他们最幸福:去热爱,去赞颂,然后去享用。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你们是不可穷尽的。
  并且,两个相加,就更为广阔。
  为了这,我是多么地庆幸和惭愧:你们是,你们是
  啊,你们是从无数前生涌向我笔端的源头活水!
  在轮回之间,五行之中,不,在三界以内
  到处都遍布你们的身影,足够我上下求索。
  而对于你们,我这倾注得过于盈溢的爱
  也只有你们两人同时才能承受。
  我不断地从一切事物发现你们,而你们
  也逐渐适合了我精密的眼光和口吻:
  我避开实词,用虚词带给你们珍奇的比喻。
  
  菩萨是多于恒河沙数的比喻中一个被连环的比喻。
  让我用一个比喻来向你说明:“比喻”是一面镜子
  使世界显形,你在你妹妹身上看到自己。
  它本身,却暗示所有的形象仅仅是幻影。
  没有比喻,你能想象什么?可有了它世界又立刻消失。
  你所缺少的正是比喻特有的这种心情,要不
  你怎么会一生不爱人,闭目也想不起任何东西?
  承认吧,镜花,水月,画影……这些
  就是我们存在和相遇的全部根据、全部结局。
  
  那么,可亲的姐姐,可爱的妹妹,让我们承担这幻影。
  想一想,在峨眉,在邛崃,在成都──
  不,在弥勒净土之下,这一切
  不是实有其事,只是一个比喻,一如佛陀的训示。
  好比我向你提起菩萨,你就只是
  看见眼前这张纸,这些字,这首诗;
  好比我向自己提起你们,我的心就软下来
  听见童稚的歌声唱起:“小燕子,穿花衣……”
   ──可是不!这还是你们十年前的样子,
  是否真切,连你们自己可能都难以记起。
  
  
  辛未五月,去往重庆的旅途上
  路过一个叫长山的花园,不入
  
  那么,这就是公正、堂皇的夏日?
  当漆饰一新的长途客车被石油点燃,
  我们行进中的钢铁里所填满的这些人体的骨肉,
  是否也被鼓动起来,放眼这不堪淬火的正午?
  这就是仁慈的、豪华的欢乐?
  当我们身体冒烟、头顶窜出火苗,
  而这冲刺的钢铁也被热浪擦击得金星四溅?
  
  一座在阳光下红得夸张的花园却突然出现了,
  从猝不及防的一个视角中,它的鲜艳过了头:一片眩目的惨白;
  接着它擦过了车身,我们的皮肤顿时受激,
  仿佛有一堵雪墙和火墙同时朝我们扑来,这之中
  极端的冷酷和热情来得全无征兆,一下子分不清彼此:
  我们只感到一阵动物般的、莫名的惊悸。
  但我们的思虑何其短促而深奥,当真是瞬息百虑:
  我们正是经由自己比思想更低级的肉体感到了,一瞬之中,
  整座花园都燃了起来,到处是呼救之声。
  我们立刻被其照亮。啊,这些花朵的
  柔肠百结的火焰是如此自爱,同时又互助,
  使这场芬芳姐妹的战争很快就达到了白热化──
  她们以自己最柔弱的部位作兵,令钢铁也为之软化;
  她们柔韧的火舌一下子就舔掉了我的脸,接着又吻我全身。
  哦,这是何等的肉搏,竟然触及到我们的灵魂?
  我们的客车即战车,却边打边逃;(难道呼救的是我自己?)
  道路的刀锋因砍伐了过多骨头而卷了刃,坎坷不平(但如果
  我们的骨殖变硬,成为磨刀的大砥,它就会锋利如初。)
  花朵的火焰却更柔软,她们继续曼舞,
  从我们身后追了上来──我们的旅行难道是一次出逃?
  
  当我回首张望这场与幸福同时降临的灾祸,
  我想知道,这巨大的焚香莫非并无供奉,
  犹如最长的旅行从来没有一个目的地?
  叶芝曾对所爱而歌:没有第二个特洛伊供她焚烧,
  那么,我所目睹的这次焚香也并不真实,只是幻象?
  但若只是幻象,为何又没有一个赖以救渡的慰藉之神,
  像上帝在燃烧的荆丛中向出逃的摩西显现那样,
  形如闪电,充满必然,为我指明一个逃跑的方向?
  (然而卡夫卡在惊呼:红海之后是沙漠!)
  哦,幻象如此夺目,如此美,我不敢多看!
  ──我是故意把一个既定的目的地否定了,为了
  继续我这一生孜孜不倦的流浪?哦,幻象如此迷惘!
  
  在燃烧的花园中,连花芯中不洁的尘土也净化了,
  可这并非伊甸的焚烧。我们只是与花园擦身而过,
  就像我们曾与点燃我们的恋人在热情中错失──
  我们还没有进入其中,花园就自己焚毁了。
  在另一种季节,花朵虽不自焚,却自坠其枝
  或轻浮、飘佚,越阡度陌,放浪自流──她们那
  满地的腥红狼籍犹似一次在高烧中蒸发掉了的失身。
  啊,也没有第二个特洛伊供她们重返!
  当美艳化为乌有,爱欲高涨的花园在高潮中骤然跌落,
  我们的战车还没有烧焦:它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却通红、透亮,把沿途的空气烫伤,空中布满了云朵的小水泡;
  我们置身其中,也还存有硬撑着的骨骸,这
  烧得一片雪白的、亮晶晶的鬼,比所有海底的盐更寒冷、更尖锐──
  我还行进在去往重庆的长路中,跳荡的身子骨还经得起颠簸!
  
  路上所有的铁矿石,你们也跳起,是要扑进太阳的熔炉?
  路旁所有的臭桉树,你们也连根拔起,一直飞扑向太阳,
  是要给这一炉铁水添加更大的热力?
  花朵的芬芳而结实的火焰啊,肉欲与色情之火,
  连太阳的血水也扑不灭:它正从身后朝我们猛扑──
  但我知道它猛虎的剪拂与追扑的伎俩,
  我知道老虎的黄金,老虎的悍妇,以及这大虫的俯伏!
  那时候白天的星辰出现,天上的花园迁出了太阳的心脏,
  成片的星空失去翅膀,掉在我们身后的花园之上,
  它香飘不绝的焚燃中没有一只凤鸟来预言它的复活。
  而我们像蛇一样地溜走了,沿途蜕下了被它烤焦的皮衣。
  那时候双星闪烁的重庆出现了,提着灯中的火种
  从它水深火热、满是暗洞与牢狱的山上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