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梨花白

  散文|梨花白

  小半生已过。我依然对梨花白有发自骨子里的热爱,生生不息。清人袁枚说:“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真好!又到了梨花胜雪的香雪海时光。下面达达文档网小编准备了散文|梨花白,欢迎查阅。

散文

  少年时,村子里都是梨树。

  春三月,梨花开,像白衣仙子集体思了凡。彼时的村子,极像贫瘠粗陋的汉子一般,溺陷于梨花白的温柔乡里。

  梨花,清冷带仙气。

  旧光阴里的少年,每到梨花开,都为梨花叫屈。因为那时读了村里“老秀才”的许多宝贝似的书。书中都是梨花似的美人儿。

  林黛玉,白娘子,白骨精......从泛黄的书页里走出来,个个貌美如花,身似弱柳,可不就是梨花么?梨花可不就是她们么?

  带书香,清雅出尘的闺秀,又娇又贵的林黛玉。吐气如兰的白娘子,呼风也能唤雨。再不济,也是娇娆的小美人白骨精,梨花带雨,娇滴滴地勾魂摄魄:唐长老,你就看我一眼么?

  所以,梨花不应生在民间。虽然它清艳不孤绝,很亲民。但少年的我一直认为,梨花的存在,是对鸡鸣狗跳,烟火尘世里的小村子,最好的恩惠。

  因为梨花太清贵,太仙气。即使有一点点蜂舞蝶闹的小妖冶,也绝不是桃花般的妖气离离。桃花太艳荡,太粉腻,家常的泼辣,俗气。“桃花徒照地,终被笑妖红”嘛。杏花呢?太苦寒,太孤洁,新寡的小妇人似的,哀戚太重。

  只有梨花,高高在上。天生的颜色和形态,总让人心生爱慕又高不可攀,直到相思成灰。就像张生渴慕崔莺莺的花容月貌似的,仙女般的人儿,只一眼,就从眉头跌到了心里,得了相思病,差一点就万劫不复了。

  少年心里的梨花,就是这样。崔莺莺一般出身清贵。

  但梨花偏偏生在民间。彼时小民的光阴,庸常,琐屑,又清贫。日子清水下挂面似的,清汤寡水,饥肠辘辘。红薯窝头喂食着四季光阴,油星子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颗,野菜吃得脸儿都绿了。门前栽几棵果树吧。桃树,杏树。枣树,石榴树......当然,一定要栽棵梨树的。

  也不知是怎么的缘故,他们栽下的梨树,都长成了统一的模样,都歪着匍匐着,又半截腰里铮铮挺起了腰身,向上。所以,梨干的姿势就是下半截匍匐,接近黄土地,像谦卑的老农夫。上半截奇骏高直,直刺天空,像老农夫理想壮阔的儿子。黑黑的,嶙峋的,枝干像被火烧过了,凛凛的碳色。村人们都叫它们:歪把子老梨。饭后,他们把沾满玉米碴子的大瓷碗,随手放在梨树杈子上,悠闲地抽着旱烟袋,一只脚踏在梨树的歪枝桠上,姿态舒服而惬意。他们浅口的黑布鞋不穿袜子,黝黑的脚面像极了老梨的树皮。

  可歪把子老梨树,却开出那么娇,那么美,那么仙气的梨花。像红楼梦里的赵姨娘,粗俗不堪的一个婆娘,竟然生出贾探春仙女一般的女儿。老梨树也是。

  旧年月里,只要梨花一开,家家门前的老梨树上,必定也都开满了猴孩子。

  青黄不接春三月。一场春雨扯上十天半个月,饭桌上,再怎么巧的手,也难制造风光了。小孩子春天长得快呢,骨骼在长,不分荤素。红薯面窝窝头,就着自家腌制的萝卜干子,一筐一顿净。吃得老子直瞪眼。猴孩子们蛮气无处使,踢岔了葫芦弄岔了瓢,鸡狗不耐烦,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讨人嫌的狗年纪,猫脸狗屁股的,梨树可就遭了殃。他们拖着清鼻涕,光着黑脚丫,春三月了,还穿着光腚小花袄。一个个猴儿似的吊在梨树枝上,荡秋千。地上,东一只西一只张嘴的小布鞋,扔得四处开花。我爱惜自己的绣花小白鞋,不上树,仰着小脸看嘻嘻哈哈的半大小子们。小花贼们成了采花大盗,折下白白的梨花砸向我,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吼着喊着乱摇花枝。一时间,乱花如雨,白白的,香香的,一地梨花瓣睁着无辜的眼。任狂浪的小子们蹂躏。我的心疼得一揪一揪的。

  “老秀才”爷爷的梨花拐杖会疾风暴雨地打过去。我站在梨树下,叉着腰,怒气冲冲。他们猴儿一般地往梨树高枝处攀窜,抓耳挠腮,吐舌做鬼脸,一叠声地大喊:喂,秀才爷爷,你是猴儿小丫搬来的救兵么?他们喊我的绰号,猴儿小丫。我确实又黑又瘦,干巴巴的黄毛丫头。

  有婶子大娘们过来劝:莫生气,落地的都是狂花,能结果子的都在树上呢!老秀才爷爷看妇人们护犊子,又气又急,咳嗽得涕泪交流。老人摇着花白的头发叹着气:这些小野马驹子,得读书啊!送学堂吧!该读书了......我看见他远去的身影佝偻成一只老迈无奈的虾。

  梨花带雨更好看,更香。一树浩渺的白梨花,像是兰汤沐浴的美人,肌肤香呀,裹上轻软的白浴袍,披着湿漉漉的长头发,眉眼里尽是春意。少年的我,彼时彼景,突然想起宋人赵福元的梨花诗:玉作精神雪作肤,雨中娇韵越清癯。若人会得嫣然态,写作杨妇出浴图。

  那年月,下春雨,梨花的香气直往灶屋里钻。

  潮湿生黑蘑的木门外。绵绵柔柔的细雨,裹挟着白梨花的清香。细细的风,一趟又一趟,给每户柴门都送去香气,不容分说,热情又欢脱。整个瘦瘠的小村庄,都沦陷,都迷离,都熏得睁不开水蒙蒙的醉眼。木讷的汉子一般,被撩拨,被蛊惑,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春汗。

  灶屋里,扎碎花小棉布围裙的妇人,挽着黑溜溜的发髻,白生生的脸,不涂粉,不点唇。往水汽蒸腾的大铁锅里贴玉米面的大饼。汉子倚门坐着抽旱烟袋,目光望着细雨,心里筹划着农事。大小子满头热汗地烧灶火。火又红又旺,干柴烈火在灶膛里噼里啪啦火辣辣地暧昧着,新婚小夫妻一样吐露爱意,不遮不掩。大小子也敞开白布衫子,满腔青春,壮得像牛犊。老实巴交的耕牛在对面的敞棚里吃草。小女儿手执一枝带雨的梨花,目光迷离,黑睫毛垂成两排黒梳子,密密颤颤地藏着粉红嫩白的心事,绣花的小鞋无意识地踢着旧木门,望着千万点雨滴落在白白的花朵上,雨脚乱乱的,心思乱乱的。

  哞......耕牛在田埂上催耕。

  春雨贵如油。农人闲不住,绾起裤脚就下了田。土膏松软,像当年新妇初嫁时的肌肤,一下子就摄了粗壮汉子的心。干脆脱了鞋子打赤脚。贴心贴肉的凉和软,还有滑滑的腻,又更贴切地袭击了庄稼汉,这触之的感觉,多像昔时不经风霜的新妇的脸哦。汉子不禁抬头望向地头忙着农桑的妇人,心头一阵柔软,眼底生出一层潮湿来。

  梨花斯文地开满了小村子。像文静的教书女先生,又像城里穿白裙的女学生。水灵,淑女,带一股书香。有时候,少年站在一地白月光里,呆呆地望着满树的梨花。风不摇,潮不涨,白月光细细咬着白梨花的腮,是知己,两两孤艳,细细说前世。白月梨花不相妒嘛,那个说它俩相妒的诗人周文质,一定是误解了。

  白月光里看梨花,居然都是美人面。一点妖气都没有。却又像婴儿面,白嫩得不忍看。

  在彼时四处都是牲畜粪,又脏又穷的小村子,梨花,居然开到极致的美!一点也不嫌贫爱富。

  明知是又凡又俗又饥肠辘辘的民间寒陋处,却偏偏亮烈无悔地来,张力十足地开,就像七仙女爱上了董永,织女爱上了牛郎。明知山寒水瘦,而内心笃定。

  一定是爱情,爱情会让人,不,会让梨花,舍生忘死,飞蛾扑火。就像卓文君当垆卖酒,千金小姐啊。就像王宝钏独守寒窑18年。她们都是梨花般的女子,为了爱情,舍了花弄月影的南窗,舍了满身罗琦的绣房,舍了呼婢唤奴的矜贵。舍了端坐绿窗下,侍弄小巧精致的茶盏,那姿势,那情态,何等娴雅与美好?

  忘了,舍了,哪里滋生爱情,我就在那里开花,开成他路过都不曾看我一眼的,最美的梨花。

  梨花不怪,不嗔,不怨。他喝了孟婆汤了,忘了前世的她。梨花没喝。梨花记得他的模样。

  梨花这么决绝地开,这么义无反顾地来,也是仙女动了凡心么?牛郎在人间。可梨花修炼不够呀!不能像白蛇幻化成千娇百媚的白娘子,去断桥上“巧遇”许仙,然后过上一段嫁郎生子的人间生活。多好啊,哪怕喝下雄黄酒,哪怕被镇压在雷峰塔。毕竟,和心爱的人,相爱痴缠,尝试了人间烟火事呢!历尽磨难,也心满意足。

  可梨花不行。梨花道行浅,还幻化不了人形,还只能做梨花,默默地看着心爱的人,娶妻,生子。梨花在枝头像仙气飘飘的仙子,那人呢?那人粗茶淡饭,牵着耕牛在陇上走。他那一脸沧桑的妻,正和一群人高马大的村妇们插科打诨,眼梢的褶子像田埂,满足地大笑起来时,能绊倒一头牛。

  梨花最白,也最有深意。宽容不言。最美最刻骨的深意。

  梨花在枝头清贵又低调,有一点点寡欢,看着他热闹的俗世,也欣慰。就像红楼梦里的妙玉,素白白地藏起一颗暗恋的女儿心,也读佛书,也看宝玉在丫头小姐堆里厮混:一会去吃丫头嘴上的胭脂,一会拉着宝钗的袖子,说她肌肤胜雪是杨贵妃,一会又闹着也要干净枕头和黛玉并头睡。妙玉心在庙宇,眼睛也看尘世啊!只要他好,我就好。可我也并不能因为你,而丢失了我啊!你俗气你的,我仙气我的。但,这不妨碍我爱你呀,你什么模样我都爱。

  梨花带雨的日子,村里的女孩支起绣花篷子,在黑门楼下绣花。

  瘦小清秀的女孩儿,长长的黑头发垂在白白的篷子上,白毛犬卧在脚旁,来人也不叫,和气得像兄长。绣梨花呀,小朵的白花,纤细的青蔓,空气仿佛也已经繁花满枝了。这是一副水墨画,淡淡的,淡淡的,画的名字叫故乡。

  彼时,因为梨花,花香如沸,小村子整个的沦陷,花香攻城掠地。村庄心甘情愿被侵略。

  风儿雨儿裹挟着香气,水一样地直往柴门里灌。父亲,母亲,和兄长们,都像穴居的土蝉,一个个全被“灌”出来了。父亲隔着缀满野花朵的篱笆墙,和邻居聊农事,有一搭没一搭的。母亲冲东邻喊一声,婶子便挎着竹篾的小篮子,到这边院里来。她们顶着蒙蒙细雨,掐墙角蓬勃的绿野菜。水萝卜棵,灰灰菜,面条子棵,米米蒿。野菜好吃,苦味迷人。兄长们光着头不戴斗笠,早出门钻进西邻新婚的堂兄家去了,那儿有娇羞的新媳妇可以逗乐,有办喜事剩下来的果子可以吃。还可以海阔天空地扯。几颗年轻的心,被这带着梨花香气的雨水,濡湿了,潮润了,也起了春潮呢。谋划着,酝酿着,想趁着春天,干一件春天的新事。

  小半生已过。我依然对梨花白有发自骨子里的热爱,生生不息。清人袁枚说:“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真好!又到了梨花胜雪的香雪海时光。

  此时,细啜一杯春茶,听李玉刚唱梅派京剧《大唐贵妃》主题曲《梨花颂》,心里柔软: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料他君王情也痴......天生丽质难自弃......杨贵妃也被比作梨花么?太迷人了,太迷人了。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唐诗里的梨花太娇白,不食人间烟火。还是那些年月的梨花好,虽然有仙气,但不施粉黛,水灵灵的少年白。有自带书香的雅,更有乡野率真的清。

  我眷念少年时梨花白的村庄,眷念旧光阴里梨花带雨时的旧人旧事。那时的一片梨花白,已栖在了记忆的季节里。如今,我眼前的新春天,梨花开了。心底的那一片,也吐了一怀春色,我轻轻抚摸,唯恐惊了梨花如雪的春天,惊了往事如潮。

  “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宋人仲殊如是说。走,出门看梨花去,一起吧,记得涂胭脂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