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普通的大红袄，很像是奶奶的图腾。 过年收拾房间，翻箱倒柜，要把一些旧东西扔掉。在柜子的最底层，翻出一件大红袄，对襟，黑色的蝴蝶盘扣，宽大的袖口，袄边与袖口走的都是金线，金线里还绣着扑棱棱飞翔的凤凰。
这是奶奶的大红袄，它有过三次失而复得。
刚解放那阵子，屯里的村民，把划为中农的奶奶家也给分了，因为奶奶家有三辆马车。奶奶家拿出所有的积蓄置办了车马，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有人在旧衣物中发现了一件崭新的大红袄，立刻拿走了。奶奶坐在炕上哭，那是奶奶结婚时的嫁衣，只穿过回。
爷爷没说什么，抽了一会儿烟，把烟袋摁灭，别到后腰上，夹了两条旧棉被走了。不长时间，爷爷回来了，胳膊下夹回的是大红袄。
第二次是破“四旧”，抄家的人把大红袄抄走了。大红袄很新，在堆旧衣服里实在太扎眼，上面又有古色古香的凤凰，显然属于“四旧”。
平时，奶奶总穿那件补了又补的旧棉袄，而大红袄始终簇新。
这一次，爷爷换回大红袄的，是收藏了半辈子的铜钱，有康熙年间的，有乾隆年间的，用棉帽子兜着，趁夜送到造反派头头家里，回来时腋下夹着奶奶的大红袄。
1989年夏天，黑龙江肇源县前顺屯子都被大水淹了，父亲让大哥和弟弟回去把奶奶背出来。屯子里的人都走了，唯有奶奶不走，她说她死也不离开爷爷的坟。两个孙子给她跪下，她要不走，他们就陪她葬在洪水里，奶奶哭着离开了老家。刚上船，她又回去了，从已经泡在水中的屋里取走了一个包袱。
兄弟两个打开奶奶的包袱，想看看奶奶记挂的是什么细软，原来是她那件大红袄。
“我就穿过一回，我嫁给你爷爷时穿着过门儿的……”奶奶说着说着哭开了。
父亲怕奶奶看见大红袄伤心，就把它收了起来。每年的年三十，奶奶都会把它从柜子里取出来，慢慢展开，仔细端详番，但却不穿，最后再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到柜子里。
十年前，大年初一的早上，我被父亲的号啕惊醒。奔进正房，看见奶奶躺在炕上，她穿着簇新的大红袄永远地睡去了。
这是奶奶第二回穿大红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