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村的外婆

朱成玉

再次回到鸡毛村,已人过中年。这儿不比城里,变化极缓,如果把城市的变化比作爆炒,那么鸡毛村的变化就如同小火慢炖,在记忆的大锅下面,文火灿灿,儿时的场景依稀可辨,味道依然淳朴。

20多年前外婆去世的时候,鸡毛村下了雪,我照着外婆的样子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我陪她说话,问她的腰是不是还疼,她虽然不说话,但我觉得她一定听得到,我就不停地说,直到家人们把我抱进屋子里。后来,雪人融化了,外婆的气息也慢慢消退。所以,我一直认为,外婆真正离开我,是从那个雪人融化之后开始的。

鸡毛村是母亲的老家,几十年来,家家以养鸡为主要营生,故而得名。时至今日,依旧家家养鸡,且规模越来越大,颇具集团优势。生活是一年比一年富裕了,但乡村建设始终拖着后腿,环境卫生马马虎虎,鸡毛满天飞,精神文明搞得毛躁,邻里之间,常常闹得鸡飞狗跳,鲜有宁日。

闹过几次鸡瘟,肆虐过几次禽流感,但鸡毛村的人一次次挨过来,鸡还是照常养,日子还是继续过。鸡毛照样见风就撒欢儿,鸡犬不宁仍旧是日日上演的剧情。

我的外婆就这样,头冒热气,脚下带风,一生都在小村子里兜圈。

我总和母亲说起,外婆这一辈子太可怜了,一次远门都没出过,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样子的。母亲说,遗憾归遗憾,可是倒也没见她为此有多难过。外婆埋过一只麻雀,她说那只麻雀成天围着她的屋檐转悠,她认得,这只麻雀很特殊,不像其他麻雀那样全身灰突突的,这只麻雀的头顶,有一小块白,像落着一撮雪。她说这麻雀到死都没离开村子半步,它多有福气。

是我不理解老人的心。在外婆看来,老守田园是一种幸福。不像我们,扑闪着翅膀,总想着飞得更远。

当院子里的扫把倒下没人扶起的时候,我就知道,外婆不在了。我们就像她从小养到大的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外婆总会给我们买一些小东西,我们听着货郎的哨子,从一个村子走向另一个村子,走了一段时間,再从另一个村子走回来。货郎走在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里,他是幸福的。现在想想,我们听着货郎的哨子渐渐远去,过些时候,又渐渐近了,我们也是幸福的。

外婆年岁越来越大,又长了一个能掐会算的本事,或许是碰巧准了那么一两次,村子里就神乎其神地传开了,说赵老太不是一般人物。谁家有个拿不定主意的事,都纷纷找她来定夺,她自然会给一个其乐融融的建议,不管何时,她都告诉人家要以善为先。人家困惑而来,满意而归,外婆的百宝箱里就多了一些吃食,罐头啊,饼干啊,自然就都进了我们的肚子。

外婆受人敬仰,还在于她独特的处理矛盾的能力。倒没什么可歌可泣的大事,都是邻里之间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小事,也足够扎一把硕大的鸡毛掸子了,外婆挥舞着它,打扫着落在村人们心里的尘灰。

外婆过世后,我习惯去那棵树下独坐,我总是试图拾捡,外婆留下的影子。外婆和村人一样,他们的影子都刻进了村庄里,成为村庄的一部分,永生永世,无法切割开来。

20年了,再一次走在鸡毛村的路上,竟然毫无违和感,仿佛这20年,一直就走在这路上。空气中夹杂着鸡粪味,但我并无反感,我想,这就是久违的乡愁和诗。

下雪了,我想照着外婆的样子堆一个雪人,可是,我已记不起外婆的模样,她留给我的,只有一个佝偻的背影,像她残破又圆满的人生,一个永远拉不直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