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太平

六月天,看巧云。世道变,天不变。傍晚,西天依旧巧云朵朵,鸽灰、雪白、玫红,给夕阳一衬,好似镶上了黄澄澄的金边。

梅竹打小爱看巧云,刚静心,儿子小小捏著两根洋钉缠着跟她玩儿天下太平。这孩子自从姥姥家回来,跟邻家孩子学了这游戏,玩儿疯魔了:

“天下太平”,“你输我赢”……

梅竹上学时看过一些古书,那上说童谣都应验,可眼下,一点儿都不太平,且不说那些被日本人用铁丝绑成串,扔进松花江里的大学生,就是顺民,吃顿大米饭,被发现了也要被逮了去。要不是打仗,自己断不能阴差阳错做了姨太太。

梅竹接过洋钉,仍痴痴地望着天上的巧云,没绣完的红兜肚在膝上耷拉着。

她娘家是从北平迁到哈尔滨傅家甸开绣花局的,京师人夏天讲究戴兜肚,梅家女人个个会绣花,这个深红缎子兜肚上描有九只石榴一只佛手。大热天,小小带上,一准像那小哪吒。

几片榆钱儿飘下来,听说榆钱儿守信,不论熟不熟,到时节准落。今年春寒,榆钱儿还绿着,倒也硬了,一股风刮来,“唰啦啦”一片冷绿从梅竹脚边滚过,钻到雕花铁栅栏里的老毛子香草丛中去了。乌索夫家种的老毛子香草有股子香水味,极浓。入夏,这幢楼的女人除了小岛稻子,都爱茶余饭后聚到这棵榆下熏香聊天。

门口钉着“哈尔滨特别市花园街23号”铜牌子的院里,一前一后两小楼住着中国人、日本人,俄国人白俄乌索夫是梅竹她们楼的房东,在北满铁路供职,夫妻俩没小孩,带一个中国老更倌住里面那幢绿尖顶、四面四式的小楼,外面这幢出租后,乌索夫家在院中间建了道雕花铁栅栏,靠一头儿开个便门,门里,红罂粟、白罂粟正开得如火如荼,那棵核桃树已经结了果,滴溜圆的青核桃五个一簇,稀稀落落缀在枝棘上。虽是便门,中国人除了卖洋柿子、旱黄瓜的“菜挑子”,谁也不进去,倒是乌索夫他们出来进去,必经梅竹她们住的外院。

在哈尔滨,俄人极多。入夜,南岗、道里经常能见到喝得烂醉,倒在街头的俄国人,夏日,江沿儿水里岸上满处都是大块头、碧眼金发的外国人。他们胡吃海喝,边歌边舞,小手风琴声不绝于耳。确切地说,他们是无国籍的人,大多因为逃避战争从赤塔海参崴、西伯利亚过来的。

富豪商贾在这里钟鸣鼎食,小康人家在这里安居乐业;潦倒者,男女合租一屋混居,扎玛啡、酗酒、打架、跳舞、卖淫、偷盗抢劫,最后倒毙街头。从沙俄贵族到养奶牛的农民,他们的成分十分复杂,但都认定俄国受十四国武装干涉是因为革命,因而对苏维埃抱有怨恨,少数人中有苏联国籍者,因为苏联是赤色国家,常被自己的同胞骂为“红屁股眼儿”。

这批失乡失国的人在哈尔滨生息繁衍。俄人药房、俄人鞋店、俄人舞厅、俄人大街。连哈尔滨话,也掺和进不少俄语。香肠称“力道斯”、皮鞋是“巴金克”、烟斗叫“木式斗克”、下水道沉污池成了莫名其妙的“马葫芦”。俄语поличиу是警察局,警察,念白了读“笆篱子”,哈尔滨,大人孩子都管进监狱叫“蹲笆篱子”。

背地儿,人们称这些俄国人为“老毛子”,“老毛子”姑娘嫁给中国人,生下的孩子是“二毛子”。

老毛子大个儿,大鼻子,大眼睛,大声说,大声笑,大声哭。女的大奶子,大屁股。男的大脚丫子。吃的大列巴(面包)赛枕头。俄国菜叫大菜。

大的没走,小的又来占地盘,1932年,小日本子和大水一道淹了哈尔滨,人们背地唤这些东洋人为“小鼻子”。

“小鼻子”和大鼻子”相反,小眼睛,小个子。女人走路踩着小碎步,男人蓄小卫生胡。盖房子,开的窗户小不丁点儿,跟乌索夫家的鸡舍窗户差不多。

小的,偏自称“大”,“大日本”、“大东亚”。明明是中国东北硬让“小鼻子”改成“大满洲”,年号“大同”。学校里,大小学生必得学日语。梅竹先是由民国的妞变为满洲国女学生,再后来沦为满洲帝国康德皇帝的子民,再再后来,做了金店曲掌柜的姨太太。

梅竹的思绪被打断了。乌索夫夫妻正在阳台上说笑着,呜哩哇啦一声叠一声。“人家老毛子夫妻上街挎着膀走,咱们人,男的在前,女的在后,跟屁虫似的。俩人好,上教堂结婚,恼,上教堂离婚。咱们人,苦也过,打也过,凄凄惨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甭说相亲相爱,便是笑,也不敢像老毛子这般放肆。好在,也没有乐子事儿。”

想到这些,梅竹的心愈加沉重,丢下洋钉,拈针闷头绣起花来。

“哟,梅竹,你真赶上织女下凡了,都说红配绿,赛狗屁,这深红缎子配墨绿丝线,咋看咋好。”王婶爱俏,刚入夏,梅竹还一袭墨缎旗袍,一双黑缎绣花鞋,王婶早早换了夏装。放足上桔黄皮鞋和耳朵上黄澄澄的坠子配一身月白中式裤褂。一张嘴,金牙白牙亮铮铮。

她是王先生用重金从“圈里”赎出来从良的姑娘,不生养,格外喜欢孩子。

“这些石榴、佛手有讲儿吧?”

“九只石榴一只手,阎王不要,小鬼不留,好养活。小小,起来,让王婶坐小板凳。”

“那让她跟我玩儿天下太平。”

“咋玩儿?”

“出,石头,剪子,布。谁赢谁划一笔,看谁先写完天下太平。”小小握拳,伸手指头,摊巴掌。王婶一本正经接过洋钉:

“输了当我干儿子。”

没人知道这位佳人的岁数,也看不出,不敢问,据说有人打听过,碰了一鼻子灰,“属小凤凰”。传开来,大人孩子乃至老更倌都唤作王婶。

“天下太……平。”

“你输我……赢。”

看不清针脚了,梅竹慌忙别好针,扯起小小跟王婶“再见”。今晚曲梦瀛轮到上她房里,怠慢了甭说他,便是翠花,也要扯起山东腔骂她个心烦意乱。

翠花是“正宫”。

都言“头房臭,二房香,三房坐娘娘”。可曲家的娘娘是翠花。自打翠花找上门,梅竹便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结婚那会子,压根不知曲梦瀛还有个脑门扣个火罐印子的“正宫”。若知道,堂堂洋学生,虽是小家女,可也不能许给人家做小。

曲梦瀛、周翠花同是山东掖县人氏。“黄县嘴,掖县腿,蓬莱鬼儿”,结婚一年,曲梦瀛瀛起掖县腿,腰缠媳妇从娘家带来的金锱银簪,直下黑龙江漠河胭脂沟。

那里有金子。

胭脂沟又叫老沟,前清就有人采金。

财旺人不旺,曲梦瀛捡了狗头金那天,关里家来人捎信说翠花得急病死了。

那年正赶上九一八事变,关里关外刀兵四起,兵荒马乱,车不通,信不通,曲梦瀛心里搅和过一阵子也就淡了,只一门心思淘金子,世上媳妇有的是,金子却难寻。终于,他发了财,在哈尔滨道里炮队街开了家恒昌金店。专事收买沙金、荒金、条金、钻石、变石。发卖标金、赤金、方页。后来干大发了,又从北京、天津、上海雇来银匠、手饰匠,制造各样的首饰:手镯、脚镯、耳环、金钗、白金领花、钻石戒指、金银……

穷人乍富,腆胸凸肚,曲梦瀛今非昔比,蓦然想起还缺个媳妇。

忘了从哪天起,夹花洋布包放学的梅竹常听妈跟爹争。

爸蹾碗。

妈叹气。

胳膊拧不过大腿,有一天,梅竹辞了学,被一辆老毛子开的小汽车接走了。从此变成了老曲家,左邻右舍都这么叫,难听死了,她才十九岁。回娘家,妈也叫得顺顺当当。媳妇不跟丈夫姓跟谁姓。只有王婶叫她梅竹。

曲梦瀛是位只认金不认人的主儿,只有晚上才会想起她。别人娶媳妇一为做饭洗衣,二为……。这位只有后一桩,洗衣做饭有老妈子张妈。每日从道里炮队街铺子回来,吃罢饭,不是打算盘,就是请人来聊大天。不大理会梅竹。梅竹对他也没话,有饭送给饥人,有话送给知人,除了金银,他是榆木疙瘩多副下水。他们这伙关里人,对媳妇温存是羞耻,会招骂。

“老守你那娘娘庙,老臊。”

生头一个丫头,正赶上张妈回家,梅竹折腾完了,裤子都凝在床单上,他才慢悠悠回来。第八天,孩子死了,信送到店里,曲梦瀛轻轻巧巧地对来人说:“让老毛子家老更倌扔出去,一个丫头片子。”便继续吸他的南泥壶嘴,屁股也没挪一下。

后来,梅竹又有了小小。天一暖和,梅竹便躲到这棵老榆树下带着小小做活儿。

又有那么一天晌午,院里忽然来了和曲梦瀛口音一样的两个小脚婆子,打听曲掌柜的家。一听梅竹是曲掌柜屋里的,大花粗布包往地上一摔,不由分说,上来便挠。

“你个小臊货。”

“小养汉精。”

梅竹哪经过这架式,嘴唇都气白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傻站着任两个婆子撕掠。一袭绣着猩红梅枝的黑丝旗袍从前襟到下摆哆哆嗦嗦抖个不停。那是个假阴天,院里聚着一帮子男人女人乘凉。众人越劝,那婆子越起劲,王婶的巧嘴也无济于事。乌索夫家的玛达姆挎着丈夫从外面回来,见有人欺侮她的房客,上前便推:

“红胡子的有!红胡子的有!”

拽过乌索夫,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串。乌索夫洋腔洋调地质问道:“打人地,不好,有话,好说,好说。”不速之客断没想到这院子还有个牛高马大的洋大人,这才吓得住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号了起来。

那天,正赶上梅竹身上“来客儿”,待到被王婶搀回房,殷红的鲜血已经顺着过膝丝袜灌进黑皮鞋里。这位浑身文气的太太给吓断了脉。迷糊糊昏睡了几天,水米未沾。醒来,大小衣柜上的那串黄铜钥匙已经拴在那天打她的中年婆子裤腰上。方知,这是曲梦瀛在关里家“死去”的媳妇。号翠花,年长的,是她们的婆婆。

原来,当年的淘金汉传错了信儿。死的,是另一个翠花。

娶梅竹那会儿,曲梦瀛想反正浑家已经死了,不说没人知道,就压根没提这茬儿,硬充小伙子娶了个黄花闺女。哪成想,老娘带着翠花杀上门来,娘儿俩坐在床上,颠着腚儿,骂他是“没良心的陈世美”。

“俺要翠花上黑白衙门告你,忤逆不孝!”

“你闯关东的盘缠都是俺娘家的,光留下俺不行,俺得当家。”

一个女人在小屋人事不省,另一个在大屋哭天骂地,直到曲梦瀛把那串钥匙给了翠花,三个房间才算靜下来。

从此,曲老太太逢人便炫耀:

“赖汉打光棍,好汉占九妻,俺儿能,娶两房媳妇。”

几天之间,梅竹变成了姨太太,她一百个不愿意。没法儿,兴许是命。

“熬吧,靠到翠花死就好了。”妈说。

大婆子没死,老婆婆倒是死了,翠花成了“婆婆”,整天发号施令活得有滋有味,捱到她死,梅竹也成了老太婆。

梅竹觉得自己像《红楼梦》里的李纨,心如死灰。

曲梦瀛今晚睡她屋,侍候好了,曲梦瀛明日露笑模样,那翠花又得捶盆子摔碗念“三七儿”。

“小狐狸精,成天就知道叫男人取乐,人又不是画,好看的人养活不住,不要脸的。

侍候不好,曲梦瀛掉脸子,那翠花又挑唆丈夫找她茬儿。左右都没好,梅竹只盼着轮的这一班儿快些过去。好在他不常来。

“女人都娘的一样,啥丑俊的,闭了灯全一样,还是俺的金子抗得住看。”

金丝笼中金丝鸟,

锦衣玉食养得娇,

挂在绣楼闲逗主人笑,

隔幕细语啁啾不知春已到,

问小鸟,枉自聪明为何长守笼牢……

红兜肚上还剩一只佛手没绣完,梅竹一边绣,一边哼着《金丝鸟》的曲子。

“梅竹。”

“嗯?”

“昨天圈里失火,福乐书馆、满堂新、桃园书院,都烧塌了架,一些姑娘连衣裳都没抱出来,光着蹲在街上哭。唉,花界女子最苦,但凡有点活路,也不能跳火坑。”王婶从不隐瞒身世。

“您命好,摊上王先生,这也是前世积德。掌柜的知书达理,还有钱。”

“这年头儿,有钱也剩不下,没看报上说又让出钱献纳飞机了。还要在颐园街日本神社开大会给飞机起名。

“唉,过这憋了巴屈的日子,不说了,小小,你长大要媳妇吗?”

墓地教堂钟声响了,在旷野里拖起长长的尾音,老更倌竖起漆黑的磨光花岗石墓碑。

玛达姆还是一声不响,静静地立在墓前,脸色青白。当众人的歌声再度响起的时候,玛达姆突然像个黑口袋一样瘫在地上,两腿蜷着,蹬着,搓碎的三叶草冒出黄的草浆,斑斑点点涂在肉色麻丝袜子上。

嵌在墓碑上的乌索夫蛋圆形照片,扬着一脸大胡子,眯着眼。仿佛不大明白妻子是怎么回事。

照片底下,是两枝雕刻精细的橄榄枝。

从此,乌索夫家的玛达姆每天清早出门,风雨不误,傍晚回来。梅竹发现,她的裙裾、袜子、鞋帮常常染着焦黄的草浆。

“她天天去看他。”

小岛稻子又打扫卫生了,一根黑绳像上绑似的将和服宽袖拢在腋下。吃力地从屋里提出一“为大罗”胰子水,水沉,坠得肩膀向下侧着,溅出的水浸湿了半边袍子。她“咚”的将水放在窗根底下,又颠着碎步进屋搬凳子。老毛子房窗高,小岛稻子脱下“呱嗒板”,踩凳子上窗台,踮起脚,用草根刷子蘸水刷洗上面的窗框。那一脸认真的样儿,活像迎接“老佛爷”驾到。不用看皇历牌,今儿准是礼拜五。

小岛稻子娘儿俩平时除了木呱嗒板在走廊里响几声,进了屋跟死了似的,只有到礼拜五才开始折腾。洗门擦窗,抹家具,跪在地上像磨刀似的擦着地板,颠着碎步上街买菜,买鱼。哼哼呀呀地唱小调。第二天礼拜六,要是门开着,准能见小岛稻子在镜子前抹粉搽红,梳头。白粉厚厚一层,从脑门糊到脖子。傍晚扎彩人一样,白脸红嘴地出来,身着新衣在大门口,直到那个五短身材的丈夫回来,才跟丈夫进屋。日复一日。楼里的人见惯了。

今日院里有人,小岛稻子没哼歌,抹搭着倒八字眼里外忙活。自乌索夫死后,花园街23号的女人对这个占领者更加另眼相看。没人敢敌视那个关东军,只得敌视这个日本娘儿们,只要她一露面,王婶她们准没好眼色。

“小心着点儿,哪天唠嗑走了嘴,讓这小老婆告诉她掌柜的,抓你个反满抗日。”

“她不懂咱们人话。”

“没准儿,日本人是中国根,连念的经都跟咱的一样。”

“同文同种,在东海岛上好好过日子,两国当亲戚走动多好。”

“谁说不是。你看,乌索夫家大烟花结葫芦了,拉肚,咳嗽,用它煮水,一喝准灵。赶明儿问玛达姆要两个。”

“甭,人家没心思。”

“唉,好好的日子。”

“哟,玛达姆回来了。”

玛达姆还穿着黑丧服,失魂落魄地飘进院,迎面撞见正涮抹布的小岛稻子,忽然涨红了脸,翘起小拇指,死命跺着脚,用生硬的中国话对梅竹她们喊道:

“红胡子的有!红胡子的有!”

脸上每根肉丝都在发颤。

小岛稻子瞪着迷茫的倒八字眼,半晌才猜出老毛子八成是冲她来的。再看看这些中国人,眼神都不善,躬着腰缩回屋里。

一个月后,玛达姆换下黑丧服,回国了。临走,送给王婶一对圆腿圆靠背黑木椅,送给梅竹一方天蓝色白花纱布。拍拍头顶,又捏着鼻子一撸,做了一个擤鼻涕的动作。梅竹明白,她是说,不戴头巾,会淌鼻涕。老毛子女人五冬六夏都包着头巾,脑袋怕冻,腿不怕。十冬腊月,零下三十多度也穿裙子,外面套件“赫辽克”(毛朝外的皮大衣)。

“斯巴细巴!”梅竹用俄语答谢。

又一个月,老更倌眼皮紫红着,告诉梅竹,玛达姆家亲戚来信,告诉他,尤丽娅找乌索夫去了。

玛达姆叫尤丽娅,自杀了,她死在了自己的国土上。

“他俩好大发劲儿了。”

老更倌穿着西装衬衫便服扎腿裤,老泪纵横地说。

自打大米实行配给制,日子越过越难。花园街23号虽然住着有钱人,可有钱买不来大米、白面。曲梦瀛馋急了眼,高价从黑市买了一袋大米,藏在柈子车里趁黑天拉回家,放在地窖藏起来。

中秋节,云遮月。

梅竹拉严窗帘,搂着小小细声细气讲八月十五的故事……

小小听困了,直“磕头”。梅竹铺好被褥,自己和衣躺下,睡意全无。

团圆节,不团圆,大哥在北平,有七年杳无音信,妈总是偷着抹眼泪:“那孩子上大学就不安分,八成叫日本人逮去了。”梅竹想起大哥最后一封信:“二妹,做亡国奴是中国人的奇耻大辱,你若有了孩子,千万告诉他(她)知道,我们是中国人,不是‘满洲国人。”

如今小小六岁了,一口一个满洲国人。她不敢纠正,怕孩子小,说出去惹祸。

有人轻轻叩门,是张妈,该做饭了。曲梦瀛买的那袋子大米都是半夜吃的。今儿过节,曲梦瀛吩咐吃米饭。

院里蛐蛐“嘚儿、嘚儿”叫得凄凄凉凉。一只猫噌的从门洞蹿出去,跟着张妈开地窖,进厨房。菜是白天做好的,红焖肉、苏伯汤、清蒸带鱼,还有在老毛子小铺买的酸黄瓜。俩人猫似的蹑手蹑脚端饭菜进屋,插上门,摇醒翠花、曲梦瀛和小小。一家人围着红木圆桌默默地吃,大气不敢喘,连平时吃饭吧嗒嘴的翠花也没敢吃出响儿。几口人都很馋,一桌饭菜转眼精光。

吃完看看表,才半夜三点。洗净碗碟,梅竹又在厨房仔细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大米粒,确实不露痕迹,这才回房歇下。

隔壁住的是日本人小岛稻子,这可是冒死吃大米。她想叮咛小小:“千万别跟外人说。”话没出口,只觉得嗓子眼发紧,一行清泪滑出来。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许是小小昨夜吃完就睡存食,大早就嘟哝肚子疼。吃过早饭,梅竹领他上街消食,正好上秋林公司买套小衣裳。秋风凉了。

刚走到小岛稻子门口,小小儿朝地上一蹲,“哗”地吐出一片白花花的大米饭,忽听院里一阵细碎的呱嗒板声“嗒嗒”敲进楼里,梅竹急中生智,慌忙从怀里拽出手帕盖住污物。晚了,一切都让日本娘儿们瞧见了,她手里提着条带鱼,先是一愣,然后捂着鼻子跑进屋,“咣当”摔上房门。

梅竹只觉得心里“咚”一声,脊梁登时湿了。马上返回厨房端出一撮子炉灰,将吐的东西盖严,扫净,用一张大牛皮纸包了,藏进地窖里,等半夜让张妈丢进灰土箱子。这才想起给小小漱口,安顿他躺好。

“妈,日本人能来抓我吗?”小小脸色苍白,有气无力。

“有妈在,不抓小小。”

此时,梅竹已是欲哭无泪了。

草枯花凋,秋雨连绵,老天爷保佑,吃大米没犯事,八成她没告诉丈夫,真万幸。不知从啥时候起,小岛稻子不哼歌了,礼拜五一声不响地搞卫生,做吃的。只有那个日本小姑娘还跟妈哇啦。礼拜六,小岛稻子常常在大门口站到出月亮。

又过了些时候,她窗台也不上,门也不洗了,只是买菜,做饭,星期六接男人,礼拜一送到大门口。倒八字眼里不屑一顾的冷光少了几分,有时候在院子里碰见王婶和梅竹还哈一哈腰。

哈尔滨的天气和北平不一样,一立秋,早晨穿毛衣,晌午脱得只剩单衫。这地方阳光金贵,趁天好,梅竹、王婶还有翠花又聚在榆树底下。晌午,小岛稻子的男人就回来了,旁边还跟来个穿藕荷色带紫花“大特勒”的日本女人,跟小岛稻子一样白面朱唇,眉眼比小岛稻子俊,也年轻,俩人一路说笑进了屋。小岛稻子打开门,跪在榻榻米上迎接他们。

“看这个日本女人眼神好像日本料理馆的艺伎,是陪男人取乐的,会唱会跳,有人也卖身。”王婶看这路人是行家。梅竹觉得在理。

不大工夫,小岛稻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菜筐,嗒嗒地出了院。

从此,一到礼拜六,关东军就带那个日本女人回来。小岛稻子依旧恭恭敬敬地迎接,跪着煮茶,摆点心,小心服侍,然后带女儿出来。榆树下的女人平素都不理她,小岛稻子没地儿去,孤单单地铺个垫子,坐在院子尽头一张破石凳上,神情黯然地盯着门口。直到屋里俩人出来,才颠着小碎步上前,弯腰,送到大门口。

后来,小岛稻子礼拜五不再大包小筐地买吃食,礼拜六也不擦粉画眉,站大门了。那个日本关东军好几个礼拜没回来。

北风起,该封窗缝了。张妈糊窗缝,梅竹帮着抹糨糊。小岛稻子也学着张妈,裁了些报纸条,爬上窗台。好心眼儿的王婶凑过来,■着胆子问:

“你掌柜的,咋不歇礼拜天?”

“他的,心地,坏了坏了。”梅竹第一次听见这个日本女人说话。

“那个女人,是什么的干活?”

“媳妇地干活。”

“你不会三滨地干活?”王婶越问越多,竟帮着出起主意。

“不行,中国人的行,日本人的不行。”小岛稻子讲不准中国话,怪腔怪调地有些滑稽。

梅竹笑不出。想不到占领者的女人也命不好。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个日本女人,发觉这八字眼配小鼻子红嘴倒也不丑。

“唉,怪可怜见的。”王婶摇摇头,耳坠子来回直晃。

天一冷,小小成了笼中鸟,憋得没着没落,背着妈找那个日本小姑娘玩儿。待到梅竹发觉,两个孩子已经在走廊地板上画了田字格,格里扭扭歪歪填着:

天下太平。

梅竹没法阻拦,孩子终是孩子,任他去玩儿,反正,她爸爸,那个关东军不回家。上次小岛稻子看见小小吐大米饭,不是也没告诉她男人?

“妈,她叫雅子。雅子家的烤鱼可香了。”小小越来胆儿越大,竟敢到雅子家去串门。

“不兴吃人家的东西。”梅竹掐着小小脸蛋子上的肉。小小不服,小脖一梗:

“雅子她妈特意给我烤的。”

西北风把电线杆瓷壶刮得“嗡嗡”直叫唤,东大直街上,每天都有插着红字小白旗的收尸车“咕碌碌”往圈河拉,车上那些冻死的路倒跟木垛似的,横一层竖一层码着,有的破衣裳被北风一吹,露着黑紫色的皮肉。

陽历年快到了。

“瘪拉大”(壁炉)终日火苗腾腾,窗户上千奇百怪的冰花遮住了光线,屋里灰黑着。

小岛稻子的丈夫终于回来了,除了那个日本女人,还有六七个男人,把走廊木地板踩得山响。雅子胆小,吓得跟小小躲进梅竹房里。这小姑娘跟小小学了不少中国话。

她家厨房门开着,里面飘着白蒙蒙的水蒸气。

小岛稻子出来进去,两脚颠得像捣蒜。

烤鱼,炸猪排,拌生鱼片,煮杂碎,咖喱饭,煮酒,全托着方盘端进屋里。木门里,不时传出哈哈大笑和女人的尖叫。梅竹打她家门前路过,迎面小岛稻子端着一盘烤整茄子正推门。门里榻榻米上,男人喝得脱了军装,都穿着月白色毛衣。有两个男人正和那个日本女人跳舞。全都喜气洋洋的。

只是小岛稻子脸上依旧像个毫无表情的蜡人。

晚上,曲梦瀛带回一张报纸,头版登着:皇军袭击美国珍珠港一举获胜。

日本国胜了,日本女人小岛稻子败了,小小说:“雅子她们要回家了。”这孩子恋伴儿,非央着梅竹找件礼物送雅子。

大人要都像孩子似的,天下就太平了,两国可能就不交战了。梅竹翻出一块白缎子,一扎红丝线。

“笃笃”,有人敲门。梅竹拉开门,小岛稻子穿得鼓鼓囊囊地站在门口,小小见她身后站着雅子,急着从妈妈胳膊底下钻出去。

“色色(谢谢)!”小岛稻子弯腰一礼,又见梅竹不解地瞅着她,急了,小声小气叽叽喳喳地冲出一串日本话。梅竹上学学过些日语,这才含糊地明白小岛稻子说:“雅子一直很孤独,谢谢您的儿子陪她玩儿,给她带来快乐。”

“要走吗?”

“是的。”

“去哪?”

“回大日本去。”

“你丈夫不走?”

“不,他的,娶妻子的干活。”

“一路平安。”梅竹用日语祝福着,不知为了什么。

小岛稻子一听梅竹会日语,话多起来:“日本好,不冷,鱼很多。我家在千岛县的宫岛,岛上有枞树、榧树、舞台、乐房,还有许多古迹,很美。”

“那您为什么离开家?”

“政府规定,年满十七岁以上的女学生不参加开拓团,以不忠于天皇论处。我和许多人来到佳木斯,后来许多姑娘被迫征去随军,我怕,嫁给了小岛君。”

“他一直待你不好。”

“不,他们是军人,不许天天回家。军营里寂寞,许多人找妓女。慢慢地,讨厌我了。”

“想不到欺侮别人的人也受欺侮。”

“中国,日本,女人的,通通一样。”

半晌,两个异国女人无言以对。梅竹没话,她没请稻子进屋,呆了一会儿,把小小唤进来:“去给雅子。”

小小拿起白缎子兜肚喊来雅子。

小岛稻子娘儿俩刚走,警察来了,挨家挨户发一个小本子,叫“通账”。报上前天登了,哈尔滨专卖署对专卖品盐、杂粮、火柴、灯油、糖实行“通账”配给制度。每家每户必须领橡子面,听说那东西吃了屙不出屎。

那个警察说,“通账”不一样,中国人供应杂粮,日本人供应大米,俄国人每天八两面包,去专门面包店排队。

熬吧,康德九年的新皇历,也撕了几张了。

(原载《北方文学》1986年第11期)

作者简介:王力,女,笔名王娘、娜佳、渔佬。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全国报刊发表过文学作品及新闻特写,其中部分作品获国家及省级奖项。短篇小说《灯官》发表在《北方文学》后被《小说月报》转载,短篇小说《天下太平》发表在《北方文学》后被《小说选刊》转载。曾获黑龙江省政府颁发的“天鹅文艺创作大奖创作奖”,《天下太平》曾入围1987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候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