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葬

周旭明

时令才是小雪,可雪势,比大雪时节还迅猛。

在西秦岭,年年如此。

城里是很少落雪的,偶尔飘几片,就像过了时的零星柳絮,在空旷的原野随意翻腾。雪都大规模地落在了乡下。乡里有无人问津的荒山,有纵马驰骋的田野,雪大可以放宽心,在乡村整天整片地飘落。

清早起来,打算要去一个工地干活。

还没启程呢,电话已经急不可待地催了过来。肯定是工地老板的电话。天气冷了,要下雪了,一下雪,就要停工。拿起手机,屏幕上一撩,那字幕就弹出来了。再一瞧,屏幕上出现的两个字很入眼:表弟。

表弟是我大舅的四儿子。大舅过世已经有些年头了。舅母还活着,但年年冬天就开始闹病。轻一场,重一场,熬过冬天,天气转暖变好了,人也就跟着转好了。凭经验,我想这肯定与我舅妈的身体有关,我心里不由一紧。

我一应声,就听见表弟带着哭腔的声音。好一阵子才听到他断断续续说完整的一句话:夜里三点,我妈妈过世了。

听到表弟的报丧,我一边在电话里安慰对方,一边向工地老板请假。去乡里的路不远。汽车疯跑,半小时就到了。

偌大一个村子,冷冷清清。舅母去世了,大家都要回来送殡。

我一直为家乡的这个好风俗夸赞。要是家家户户翅膀硬了,飞到城里不来,村里去世个老人,那该不能让孝子们用架子车拉出门去。真要是那个样,既不是那一家人被人笑话,整个村子都会被人笑臭的。

结果每家每户都来了人。

表弟家里人头攒动,人影晃动,人声喧哗。

一村子人开始在表弟家忙碌。在乡里,一家的事,就是全村人的事。表弟家门口和院墙周围,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从这些花圈的挽联和题名上,可以看出表弟的为人处事有多广,亲戚朋友有多多。

院子里已经搭起了棚,棚地上生起了炉子。那种用氨水筒子制作的简易炉子,身高体粗,容量大,一两块小煤不起作用,一次添煤多半袋子。未燃起时黑烟滚滚,一燃起来火焰腾腾。整个院子火光照人,温暖如春。

炉子的周围,围坐着老中青少不同年龄的人。这些人谈笑风生,兴致盎然,与主人家精心设配的灵堂和灵棚格格不入。

世事就是这样,在死者安息的一旁,生者却在尽情欢乐。

生死存亡,想大了就是一件大事,想小了,那其实是一件正常不过的小事。这世上,没有谁能够长生不老。

再小也得有一种仪式。

一件再不合规格的事,也须得一个拿得起放得下识大体的人来主持,这个人一定是这个村里深孚众望、百里挑一的人,德要高,品要正,本事过人。

这个人,那就是总管。总管分管主人家这些天的一应大小事务。《红楼梦》的大观园是大得不得了,可因为有一个了不起的总管,整个贾府才活了起来。

总管一个人忙不过来,下设各种职务。精细之人请来管理账务,粗鲁之人用来挑水抱柴,捏得住笔杆子的先生请来登记礼簿,双膀有力的青年可以掌盘端菜,懂得礼节的可以迎客供席。总之,天一塌,人一亡故,孝子们就得挨家挨户磕头去请。来多少都有用处,来多少都不嫌多。老人们可以坐炕喝茶,小孩儿虽然年幼,可以提壶倒酒,可以跑腿端馍,可以燃放小炮。

阴阳,木匠,厨师,鼓乐,一一请来。

娘家,亲戚,朋友,拜儿子,一个不漏地通传。

鼓乐手和厨师是可以完全敢用电话联系的。他们是凭手艺挣钱的民间艺人。可同样,阴阳和木匠照样拿钱办事,替人消灾,但却无论如何,千万不敢电话联系。电话里你把一个请字说上千遍万遍,不如你亲自跑腿上门请上一遍。上门请客是尊敬,电话请客是慢待。厨师再高那是伺候人的人,鼓乐再好那时卖艺的人。但是木匠,尽管同样是出苦力的师傅,但一点慢待不得。木匠像阴阳一样,深懂甲子乙丑、丙寅丁卯,也是半个阴阳出身。那要是在盖棺收钉的时候,念几句不顺利的盖棺咒,耍一个小心眼,使一个阴手段,会使主人家倒霉三代。于是,阴阳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阴阳出的力气少,拿的高工资,选坟地,看坟向,引龙脉,点龙穴,俨然是道貌岸然的一名风水大师。

木匠是非请不可的。虽然现时流行定做好的棺材,并且那棺材看上去像雕刻的仿古家具,富丽堂皇而又严谨庄重,但怎么着,在这些纯朴的庄农人眼里,多少显得十分笨重和不切实际。孝子们喜欢的,是在老祖宗去世以后,在自家的院子里,有木匠的斧子乒乒乓乓的砍凿声,有村里人嘻嘻哈哈的欢闹声。

气氛比啥都重要,那种气场,给了所有人一种鼓舞。

阴阳背着太极图,木匠提着鲁班尺,有这两样东西,好像就有了主见。任何人家的宅舍,任何人家的墓地,无不在八卦与九宫的格局中安置定位。这两位师傅轻易不敢慢待,须得小心翼翼地伺候。

阴阳使一个心眼,木匠玩一个手脚,够主人家难受一段时间。

娘家的人前来望吊,烧纸。

老远的路上,我们已经能隐隐看见人的身影一闪一闪地动,听见远处喊着妈妈和叫着姑姑的哭叫声时,我们已经确切地断定,这正是舅妈的娘家人来了。

迎接舅妈的娘家人比迎接其他任何人員都特殊,都不一样。其他人来了,一声锣响,鼓乐手坐在原地不动可以吹,孝子们可以由一两个人打一下招呼就行,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从头响到尾,那亲戚就能够诚心如愿地迎请进门。

可是舅妈的娘家就不能这样。娘家人还没到来,所有孝子从小到大一个不漏,挨挨齐齐一律跪在门外百米处的大路上,面前摆着香案,香案上有燃烧的蜡烛,有整沓的冥币,那阵势就像迎神一样隆重。表弟家弟兄四个。表弟的三个哥哥都比我年龄大。表弟叫哥我便称兄。大表兄为一家之主,头顶香盘,跪在最前边,随后二表兄、三表兄,男的跪左,女的跪右,白花花一片,中间留出一条路来。

鼓乐手这一次也得起身了,他不能像迎接其他客人那样坐在原地那么舒服。这一次他们也来到了百米之外,站在孝子们的一旁助阵一样使劲地吹奏。

他们操起了各自手里的家伙,吹喇叭的吹喇叭,拉二胡的拉二胡,打鼓子的打鼓子。哭声和乐声混在一处,乐声婉转有调,哭声使劲有力。一时哭声压过乐声,一时乐声压过哭声,一浪一浪,潮头一样一起一落,连续不断。

娘家人也是五泪悲涕的样子。他们的哭,似乎比孝子们更真诚,更感动人。

在西秦岭久传这一民谣,但却是形象生动,千真万确的了。那民谣这样描述:

儿子们哭他妈,惊天动地,

女子们哭她妈,实心实意,

媳妇子哭她妈(阿婆),虚情假意,

女婿娃哭他妈(丈母娘),黑驴子放屁!

最是伤心的还是娘家兄弟。娘家兄弟和舅妈一娘所生,手足相连,血浓于水,他想起妹妹以往的,看着当下眼前的,眼泪,止不住一把,止不住又是一把,一把一把揩疼了眼睛。偌大年纪,五六十岁的人,那眼泪,让旁边站着的人,也忍不住两眼发酸。

正式烧纸的一天,盛况空前,规模就像结婚一样隆重。

尽管连日来大雪纷纷,然而扫退大雪,燃起炉子,摆上桌凳,安上酒席,这阵势同样很是热闹。

烧纸的一天炫耀了厨师高妙的手艺,好不好香不香,夹一筷子尝一尝。白事情不比红事情喜庆,再丰盛的酒席,哪个又能硬心吃得下去。所有的人都忙活起来。俊俏的走在前面,自认丑陋的躲在灶后。大门口处,置一张长形方桌,桌面上被红绸子盖着,上面有笔和纸、酒和烟,收记礼金的两个人,一个文质彬彬,说话很客气,登记着人名。一个面红耳赤,许是把酒喝过了头,一张一张整钱算账。大小一件事,这事需个人支持;
轻重是个礼,这礼须得人记录。

鼓乐手一直不停,两手举着喇叭,鼓着腮帮子,十个指头不停地变动。喇叭口响出来的调子,凄凉,优美,扯心,弥漫了风雪也弥漫了人,弥漫了村庄也弥漫了季节。

喇叭尽管吹得悲悲切切,声泪俱下,但吃席的人尽管吃,只管喝。烟,一圈一圈地冒着烟气;
酒,一层一层地飘着味道。随汤大菜,蒸馍馒头,不像在饭馆要你付钱,不像食堂给你限量。所买的菜,吃不了,倒了,可惜;
吃光了,不够,再买!做下再好的席,没人来吃,说明孝子们活人太抠,不通达。人来是人的势,一个叫花子,还有三个朋友呢。

天一直下着雪,也没有晴起来的迹象。从开始像飘碎絮,再到像扔棉花团,到了最后,居然像整沓子的摞书。

院子里的炉火一如既往地燃烧着。火苗像蛇信子一样,从拥挤的煤炭缝隙里四处乱穿,一跳一纵,火焰蹦得老高。

围着炉火谈笑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些指天画地谈古论今说东道西的乡亲,飞短流长,一会儿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一会儿又和好如初春风满面。他们的争论没有固定的主题,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到点上说不到点上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这难得的机会和融洽的气氛。

承服,戴孝,烧纸,殓棺,起灵,入土,下葬,掩埋,一道一道的吉日良时都被阴阳师傅写在黄表纸上。所有过程一律遵循纸上开具的时间有条不紊地展开。

打坟之前,阴阳在选定好的地方画了能够容下棺材的灰线,先由孝子祭了土、斩了草、除了穴,然后请来的打坟人在既定的时间里紧张开挖。当一具由多人抬着的灵柩缓缓走进墓穴,那高高在外的土,那深深陷下的坑,和这具漆染的红棺材很快融为一体。由墓穴看到棺木,由生想到死,每一个前来送殡的人,心里不由暗暗发出一丝悲哀。

人的一生,来去竟是这么简单。

承服是一场哭。戴孝是一场哭。起灵又是一场哭。下葬时,那哭声更是撕心裂肺。一具棺材入穴,几抔热土掩埋,一个在人世上奔劳了七八十年的立体生命最终被平地上堆起的坟堆代替,就像一场风吹过以后,风停了,雨止了,天晴了,云散了,太阳出来了,活人扛着埋葬过亡人的工具,回了家,洗了手,吃了饭,各回各家,该干啥干啥,该咋干咋干,自然平静,无牵无挂,习以为常。

鼓乐开道。舅妈躺在崭新的棺材里,一定像她活着时住进了新房子一样高兴。我想象躺在棺材里的舅妈此时此刻一定面如桃花,红霞飞动。

我知道活著时的舅妈年轻时虽然受了不少罪,但老了,儿子孝顺,又享了不少福。年老时又这样平安地死去。这死,比起某些卧床十几年、半死不活又折磨好人的人,真是一种很幸福的离别。

盖房架梁一场雨,送丧下葬一场雪。

西秦岭谚语:千金难买下葬雨。有雨在下葬时飘飘洒洒,那将会使后代兴旺发达。

一直下得不肯停休的大雪,这回子忽然停了下来。云缝中,泻下红日灿烂夺目的光芒。

孝子们还在双手捧泪,但哭声已经小了下去。泪光中,隐约可见他们平静如初的眼神。

责任编辑 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