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班之日

张学东

天将傍晚,暮色比往常要稍微暗了那么一点儿。西面的杨树林子中,静静地浮动着铁锈色赤霞;杨树林子背后那条浑浊的河水,正自南向北不紧不慢流淌着;而更远处的山谷里,日头已悄然隐没了涨红的脸面,整个五尺铺镇便被暮气轻轻收拢,活像一只刚刚降落在地面上的大风筝,倏忽静了下来。

大黄蜂最先闻听到马蹄和车轱辘声,便箭一般离开了家门奔向路口,虎视眈眈蹲守在平时自己最喜欢的那块“风水宝地”上。说是“风水宝地”也并不为过,这里还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凡南来北往的人要经过这个不起眼的小镇子,都得打这棵巨大的老榆树前经过。

很显然,大黄蜂迷恋的绝不是这些,它之所以蹲守在老榆树下,也许是为了占据最有利的地形,狗跟人最大的差异在于,它们永远保持高度警惕,即便是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也不会轻易放过。因此,这天最先看到或者嗅到那一家子人的,准是大黄蜂无疑了。

那家人的箱箱柜柜还真不少,结结实实足足拉了一马车。那马车真够宽阔的,尽管上面已装得满满当当,可车辕和车厢板上还猴了两三个人。一对粗壮的胶皮车轮,早被厚厚的泥浆蒙糊住了,辚辚碌碌,由远而近,重荷下的车轮车身一路扭曲呻吟着,要散架了似的。

马车就这样慢慢地向镇街驶来。

大黄蜂警觉地竖起耳朵,双眼如炬。其实,那只晃动在马车身后的黑影,早就引起了它的注意,尽管车轮碌碌,尽管车身扭来扭去,但这黄昏中微小的细节没有逃过狗的眼睛。事情来得太快了,没有丝毫过渡,一场激烈的战斗,就在大黄蜂独自发动的突袭下展开了。

当时天色暗沉沉的,四周一派静寂。赶车的老者也有些昏昏欲睡,完全没有留意到,榆树下面还守着一条矫健的大狗。大黄蜂龇牙咧嘴的模样,着实叫赶车人胆战心惊了。不过,大黄蜂并不打算伤及拉车的牲口和赶车人,而是灵巧地绕过车头,径直冲向车尾,瞄准时机,就想一招置对方于死地。

原来,这架满载的马车后面,果然还用绳子拴着一条狗。那狗大概是一路跟着马车赶路的,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从黎明走到黄昏了吧,总之,在到达这五尺铺镇街的时候,它早已是饥肠辘辘,无精打采了。所以,当大黄蜂突然冲上前去,狠命地扑翻它的时候,这条狗才凄厉而愤怒地报以狂吠。似乎是,因为被绳索无情地拴牢在车后,没有逃脱的可能,更没有进攻的余地。于是,那大狗只能挣扎着,从地上奋力爬起,以更加高亢的吠叫声,来显示自己的怒气和强悍。

狗咬狗一嘴毛,真是一点不假,大黄蜂早已准确无误地衔住对方脖颈处的皮毛;那狗也不示弱,一个鹞子翻身,两只前爪用力抱住大黄蜂的脊背,毫不客气地反齿相击。

这阵子,马车上的几个人全都被惊醒了,一时间大人喊,孩子叫,赶车的老者惊恐万状地高高举起马鞭,鞭梢在半空中啪啪作响。两条激战中的大狗彻底疯狂了,那鞭子甩下去,也只是哼叫一声,彼此都不肯松开咬紧的牙关和撕扯的利爪。

没过多久,镇上其余的几条狗也纷至沓来,跟打群架似的,迅速在两条难分难解的战斗者四周,形成了一个有效的包围圈。大黄蜂狺狺吼叫,也许它是想告诉同伴,不希望别的狗随便插手,因为它确信凭它自个的力量,是完全可以控制局面的。也是在这个当口,镇上好多老少都被吸引过来,最重要的是,大黄蜂的主人也飞快地赶来了。

这个男人挥一挥拳头,再来两声粗鲁的断喝,大黄蜂尽管一百二十个不乐意,可最终不得不呜呜低叫,暂时不甘心地放弃了陌生的闯入者。然而,大黄蜂虽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闪躲到主人身后,但并不想立刻撤离战场,它那凶巴巴的眼神,依旧死死盯着车后的那条看似强大的对手,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开初,没谁知道这架马车的来历,更不知晓车上那些人的底细。正值晚饭当口,前来围观的人,手里还捧着冒热气的饭碗。人们一面往嘴里扒拉饭菜,一面鸭子般抻长了脖颈巴望,嚷闹声、狗叫声此起彼伏。赶车老者倒是借机跟人们打问了一声,大伙才听出对方口音并非当地的。

大黄蜂的主人皱皱眉头,朝路口的另一条窄街指了指,说,呶,前面的路口一拐,就到了。赶车老者连忙十分友好地道了声谢,又重新吆喝起疲沓无神的牲口,马车就朝着刚刚问妥的那个方向,轱辘轱辘而去了。

人们又七嘴八舌吵嚷了一阵,有人说那马车上装的尽是些过日子的家什,八成是来此安家落户的;也有人说,车沿上低头坐着的那个女人很洋气,衣裳干净敞亮,剪发头上还别着两根黑亮黑亮的卡子,有股子很香很香的味道,直往人鼻子眼里钻。这个议论一出来,马上有人戏谑道,你又不是大黄蜂,鼻子咋还狗灵狗灵的。于是,大伙又禁不住稀里哗啦一片哄笑。

霎时,这松快的笑声就把原本昏暗的天色,彻彻底底搅和得一团漆黑了。靠街边的那一排小窗户,零星地闪起了亮光,人们这才一只手抓着空饭碗,一只手捏着油腻腻的筷子把,吊儿郎当往家去,孩子们也把碗盆敲得当当响,难免又被大人一通吼骂,敲敲敲!当个讨吃要饭去……

大黄蜂一会儿走到主人前头,一会儿又故意落后那么一截。这很明显,它的情绪并没有完全恢复,嘴里分明还衔着几根气味怪异的狗毛。那毛是灰褐色的,沾在舌尖上吐也吐不掉,怎么说呢,有点儿像狸猫那种幽冥的颜色,这感觉很糟,直叫狗作呕。想到那些整天猫在堂屋暄软的被垛上,喵呜喵呜怪叫的猫,大黄蜂就气不打一处来。猫是奸臣。這话主人经常挂在嘴上。但人们似乎又离不开那些矫情的猫,因为猫能抓住老鼠,主人还得靠它们打帮手呢。狗向来不屑于去抓老鼠的,想想老鼠那猥琐渺小的丑样,就觉得好笑,更别提要去碰一下了。

自然,主人也说过狗是忠臣的话,这就足够了,狗在历朝历代都是好样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镇上只要一放电影,什么狗腿子、狗汉奸、狗杂种,还有狗娘养的,都从黑洞洞的大喇叭嘴里理直气壮地骂出来,大黄蜂听了真是又恼火又伤心,狗到底惹着他们什么了,干吗老把狗扯进去?有时实在听不下去,它就冲那晃动人影的雪白幕帐上,汪汪汪大叫一通,可是喇叭声音太强大了,根本没人理睬一条狗的愤怒。它简直讨厌死电影了。

现在,大黄蜂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那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狗。如果主人再晚来一步,兴许那货已经完蛋了,它非咬断对方的喉咙不可。在五尺铺,它从来没有输过,左邻右舍的狗都把它当老大,它向来说一不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主人一家的话需要言听计从,此外它谁都不怕,尤其是那些摸不着头脑,就贸然闯入自己领地的家伙,非得给它们点儿颜色瞧瞧。

不过,不过……今天它似乎多了一些隐忧,这种感觉很奇怪,让这条自以为强大的老狗好半天都心神不宁。对方先前死死扑抓到它身上的时候,那恣睢的牙齿和滔天的嚎叫,都是它以前罕见的,直到此刻,那家伙留在自己身上的,陌生而冰冷的口水气息还经久不散。让它感到疑惑的还有,镇上的男人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一个个好像还很欢快,尤其是,它听到那些无聊的家伙谈论什么女人啦、香味啦、洋气啦的时候,它真是替这些男人感到悲哀。

主人的兴致似乎也很高。他没有马上扭头回家的打算,而是倒背起双手,镇干部似的,径直朝那辆马车消失的地方一步步走去。街边是很多年前植下的两排柳树,那些巨大的树冠之间早已耳鬓厮磨纠缠不清,这让刚刚铺展开的夜色,变得有几分神秘莫测。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在头顶留下的一丝空隙,依稀可见深蓝色的夜空,早有几颗星星在俏皮地眨眼了。

大黄蜂一路犹疑着,东瞅瞅,西望望,到底还是尾随在主人身后。主人上身穿了件蓝色跨栏背心,外面披着件半新不旧的白布衫,布衫很旧了,领子和袖口都开了线,走动的时候,两只空袖子微微摆动,长长的影子也跟着在地上胡乱摇晃。大黄蜂有时会嗅一嗅那个在地上晃动的玩意,黝黑的鼻头一抽一抽,倏地又抬起鼻头往前去了。走几步,又原地站定,再次拿鼻尖去接触地面,显然,这条它再熟悉不过的街道,如今出现了一种陌生而独特的气味,这让它的嗅觉和心头都为之一震。它像在仔细钻研什么,竭力将嘴唇贴向街面,以便两只鼻孔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更清晰的气味——它终于恍然大悟,这气味是来自同类的,更确切点儿说,是来自一条它完全不了解的陌生公狗的尿液。一切都充满了新奇和异样,陌生感总是让狗感到兴奋。

拐过主街,再走不上几步,一眼就能望见了,先前那辆马车已停靠在一所冷清清的院落前了。而且,已有人影不时地进出那扇院门,间或,能听到叮铃咚隆的响动,那是搬运东西的声音。一个女人口气谨慎地叮嘱着,喂,都当心点,别毛手毛脚的,小心碰疼自己……再有就是两个孩子,唧唧咕咕的说话声,说不上是欢乐,还是无聊。大黄蜂看懂了,那些人正忙乎着往院里搬车上的物件。可是它又弄不明白,这些人到底从哪里钻出来的,怎么突然间就搬到这镇上来了?谁允许他们冒冒失失这么干的?就算是打外面跑进来一条野狗,那也得跟它打声招呼吧。

但是,这个疑问还没能消除,新的问题立刻又浮出水面,大黄蜂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主人竟也心血来潮,正信步朝那辆马车走过去,而且,他人一到车前,就不费吹灰之力从马车上抱起一只很大的木头箱子,再一哈腰,猛地扛在肩膀头上了。大黄蜂简直蒙了,真是吃饱了撑的,有力气没处使了,它不由得朝着主人倾斜移动的背影,大声叫了两嗓子。但是,它的叫喊一点儿用也没有,主人干起活来向来这样,他可是这鎮上有名的劳模,得过奖状,胸前戴过大红花的。很快,院子里就传来女人笑盈盈的道谢声,啊呀呀,真是太谢谢大哥了,我这里正缺人手呢,你瞧,我们一家新来乍到的,孩子又太小……

等主人放下那只大箱子,再从院里出来时,身上的白布衫不见了,倒是那个女人紧随其后。他俩双双走到车边,四只手很努力地去抬一只木头柜子,男人抬一头,女人抬另一头,脸和脸相对着,慢慢移动碎步,配合得十分默契。那柜面看上去光滑平整,是上了顶好的油漆的,明亮得似乎都能映出他俩红扑扑的面影。大黄蜂觉得,主人今天积极得有些过头,毕竟跟人家素不相识,怎么那么好心肠呢?

就在大黄蜂满腹疑惑进退两难时,一条黑影突然间就从那院门窜出来,并且是径直朝它扑来……

当两条大狗怒不可遏地咬成一团的时候,主人们才从院里慌慌张张跑出来。他们的喊叫已无济于事,狗吠声惊天动地,玩命的撕咬让彼此难解难分。那个女人也许太过劳累,发出的声音有气无力,她根本不可能制止住自家的狗。

情急之下,倒是大黄蜂的主人,顺手从墙根边抄起一根短木棍。这个举动,被撕咬中的大黄蜂注意到了,它不无得意地暗想着,只要主人的棍子打中对手,它就可以借机挣脱,并狠狠地补上最致命的一口,这样它们俩就算扯平了。

可万万没有料到,主人冲过来的时候,那根棍子却不偏不倚,正好砸落在它的尻尾根上,啪的一声,它惊愕地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体顿时萎缩起来,尾巴耷拉下去,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这种挨棍子的记忆,让它突然丧失了战斗力,主人平时很少动手揍它,充其量也就是假装生气瞪瞪眼珠子,挥挥巴掌,呵斥那么两声,像今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猛地来上一家伙,实在是把它给震唬了。

你个狗东西,太不像话啦,快给我滚回去!主人劈头盖脸骂着,几乎怒火中烧的样子,好像它触犯了天条,好像都因为它太冲动太冒失,破坏了主人今晚乐于助人的好心情。

主人手里的那根棍子竟又升到了半空中。大黄蜂彻底吓呆了,绝望了,也胆怯了。它不知道,主人今天吃错了啥药,胳膊肘子一个劲地往外拐,向着那个外来的畜生。

这工夫,女主人已经把自己的大狗唤回身边,正贴着狗的一只耳朵,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好像它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娃娃,或许也是在责怪,可那口气一点儿都不凶。它听见那女人柔声慢调地说,咋那么调皮,往后不兴这样胡来了,你听懂没有?

在这种形势下,大黄蜂嫉妒得简直发疯,可它不得不夹着尾巴,一连倒退了好几步,因为主人的口气和眼神还是那么阴郁,那么不留一丝情面,它可不想再挨一棍子。于是,它只好慢慢地掉转身去,夹紧自己的尾巴,往家的方向悻悻地小跑起来,它依稀能感觉到,豆大的血珠子,正随着四爪的迈动,从毛皮上滑落下来。它得赶紧跑回窝里去,好好舔舐一下自己的伤口。它可不想让镇上那些讨厌的狗们,看见自己鲜血淋漓的模样。

礼拜一那天,就在镇中心学校的初中班里,突然插来了一个跟大伙完全生疏的女学生。小姑娘文静白皙的面貌上透着几分黠慧,穿着也跟旁的女生大相径庭,浑身上下都飘溢着一股洋气和不俗。总之,谁一眼都能瞧出,小姑娘完全不属于这个偏僻小镇。老师也很郑重地向大家介绍,说新来的同学叫谢亚军,是随大人转学过来的。全班同学稍一静默,随即,大伙便心有灵犀地嬉笑起来,那笑声听着多少有些粗鲁和怪诞。

刘火倒是没像其他的人,笑得那样没心没肺。但实际上,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哪有一个女生起这么古怪的名字,叫个什么丽啊、燕啊、梅啊不好,偏起个硬邦邦的男生名字,亚军,听起来真够奇怪的。后来好不容易挨到课间,刘火终于压抑不住满腹的好奇,竟悄悄蹭到新同学座位边上,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然后探着头低声问了句,你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冠军?

对方不置一词,始终端端庄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后脊梁挺得笔直,薄薄的眼皮很随意地冲他一挑,半是嗔怒,半是讥笑,当然更多的还有不屑。倒是那黑黑的眼珠子盯紧了他,像是一副深不见底的望远镜,非得把他这个人明明白白看穿了似的。这种眼神,即便在整个五尺铺,也不可能再寻到第二个,这境况突如其来,竟让少年刘火一时进退两难了。

好在外面打响了上课铃,那是看院子的师傅用棍子在敲一口旧钟,当当当当……听起来有些原始,并且拖泥带水,好像学生在学校的土操场上跑步,总是弄得尘土飞扬,却又毫无节奏,多亏那些杂沓的声音,暂时掩护了刘火的尴尬。他跟急猴子似的,慌忙逃回座位,脸面越发涨红。

那个新来的谢亚军,就坐在他的前一排。她的后脖子雪白雪白的,仿佛白瓷花瓶细长的颈;简洁的马尾是用一个有碎花点的白手绢扎起来的,形状类似盛开的大蝴蝶花儿;靠近发际的地方,缭绕着几根散开的青丝,荡漾着某种微妙的波纹;她身上还穿了那么漂亮的花布连身裙,刚才老师做介绍的时候,大伙全都看呆了,尤其是那些灰头土脸的女生,眼睛忽然都直勾勾的,不够用似的,全放了亮光,相信那条裙子在镇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件,不论颜色和样式都透着一股洋气劲。

虽说刘火也只看到了她的背影,但毕竟是近水楼台,多看几眼也是在所难免的。所以,等对方再坐下去时,他留意到她还用两只手从屁股那里轻轻地拂了一拂,这样一来,裙摆就被她乖乖地压在屁股底下了,这让她的脊背越发显得笔挺笔挺的,有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味道。由此,少年还发现她的手指也是又白又细又长,几乎能看清上面的每一根细细的青血管,就像是,谁不小心用钢笔轻轻绘上去的蓝色线条。

中间写课堂作业,刘火变得心绪不宁,稍一毛糙,胳膊肘就把钢笔帽扫落到桌兜底下,他不得不缩着身子探下头去捡,却又无意间瞧见她的小腿肚子和脚踝,也是那么白生生水灵灵的,好光滑好细腻,跟新剥开的葱管相仿,嫩得能渗出汁水来;接着,他又看到了那双亮晶晶的肉粉色塑料凉鞋,鞋带搭扣上有椭圆形的金属镩扣儿,也是银亮银亮的;另外,她脚上竟然还穿了双白色的袜子,那质地同样细腻,应该是尼龙的吧,这地方人穿凉鞋从来不穿袜子的,都光脚露着脚趾头。总之,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又那么稀奇,都像清早的头一缕太阳光,亮得直晃人的眼。他便暗想,别说是在这所学校,就是整个镇上,也没有一个姑娘穿戴得如此讲究。一时间,他觉得大脑短路,竟忘了再去捡回那只笔帽。

事实上,刘火一直都在瞎琢磨,这个女生到底从哪里来的?可以说,她从头到脚都让人觉得好奇,又感到自卑。也许,就像电影里演的,凡是穿着打扮很洋气的女的,都是军统派来的女特务吧。说不定,连她的名字也是经过改造伪装,以掩人耳目……可是,他又实在是搞不清楚,女特务有没有这么小年纪的?没有答案的疑问,往往叫人费尽思量,却又不得其解。以至于接下来的那堂课,刘火就跟听天书似的,老师猛不丁把他提溜起来,让回答一个什么题目,他如坠五里云雾,结结巴巴老半天,结果不知所云,惹得旁人朝他挤眉弄眼嘿嘿哄笑。

这时,老师才把不满的目光转移到谢亚军身上,新同学,你来说一个。于是,那个谢同学大大方方站起来,操着很流利的普通话,近乎完美地说出了正确答案。老师赞赏地点点头,随即又把鄙夷的目光再次瞥回到刘火脸上,说,上课别老开小差,要好好向新同學学习。刘火顿时觉得面皮一阵燥热,手心黏湿,简直快无地自容了。

下了学一钻进自家门,刘火头一件事,先是冲院里打两声响亮的呼哨。

直到这时,刘火才留意到,狗身上那个新添的伤口。就在大黄蜂脖颈子末端,靠近脊背的地方,那里的皮毛被撕咬出一个鸽蛋大小的窟窿,粉肉翻出来,血糊糊的,旁边的狗毛都板结了,硬撅撅地胡乱奓着。

刘火的手指稍一碰触,狗就嘶嘶地哼了几声,还冲他痛苦地龇了龇白牙。昨晚,刘火光顾着应付老师的作业了,虽然也听到外面的狗叫声,可他压根没挪地方。没想到大黄蜂竟吃了这么大的亏,这在他的记忆里绝无仅有。刘火实在不忍心再去摸弄狗的伤口,而是很慰藉地搂了搂狗脖子。狗似乎体会到这位少主人的心意,立刻投桃报李地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他的手臂,好像舔到了一种绝好的止痛药。

早在刘火出生时,家里就有这条看家犬了,听说是爷爷早年间从外面领回来的,不过,刘火生下来没多久爷爷就下世了,关于这条狗的来历,也所知不多。反正,自他懂事后,就一直把大黄蜂当成是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可以说人狗形影不离。稍稍长大一点,一到夏天,他就跟狗一同跳进外面的水渠里凫水;到了秋天,就钻进树林里追野兔抓呱呱鸡;冬天即便天寒地冻,他也要带着狗在厚厚的雪地里疯跑嬉闹一阵。

父亲昨晚回来的时候,刘火在屋里依稀听到声响,父亲在院里数落狗来着。通常这种时候,大黄蜂一声不吭,服帖,认命,低眉顺眼,活像个惹了祸的坏娃娃。其实他也跟狗一样,每每父亲冲他又吹胡子又瞪眼时,他要么趴在书本上,来个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要么干脆出去蹲在葡萄架下,一遍一遍拿手捋狗身上的软毛。大黄蜂最喜欢少主人这样侍弄自己,狗本来是坐在地上的,被他那么捋着捋着,狗就四爪朝天平展展地倒下了,很受用地拿眼睛望着他,身子拉得老长老长。人在狗的眼睛里,就变得又黑又小,小得微不足道。

那个肉翻翻的红伤口,看着实在叫人揪心又气恼,打狗还要看看主人呢,哪来的畜生这么凶狠无理,敢欺负咱家大黄蜂?我非得给它点颜色瞧瞧。想到这,刘火又冲狗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狗像服从命令的兵丁,立刻从地上腾起身,扑棱棱地,习惯性地摆摆那身光亮的皮毛。显然,今天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狗像发冷子似的猛地一抖,整个身体僵住不动,刚刚翘起的尾巴又灰溜溜耷拉下去。

刘火看着,又是一阵心疼,他抿了抿嘴唇,信誓旦旦地对狗说,走,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

出了院门就是镇街。

街面不宽,两边都栽着大柳树,中间铺了一道很窄很窄的沥青路面,主街道由南向北依次是养殖场、卫生所、国营饭馆、生资日杂铺、粮油店、镇中心学校和镇委会,再远一点就是汽车站了。

其实在这个镇子上,刘火最喜欢的地方就数汽车站,甚至连那刺鼻的汽油烟味也是喜欢的。可他还没有坐过那种绿白相间的公共汽车,也就是带着狗跟在汽车后面疯跑过两次,那个齐头方脑的大铁壳子跑起来跟飞一样快,转眼就把人抛得老远老远的。那时,刘火心里暗暗起过誓言,等自己将来长成大人,就去车站当个司机,开着牛皮烘烘四个轱辘的家伙满世界跑。但狗和人不同,大黄蜂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巨大的铁皮盒子,还有就是,从车屁股底下窜出的一条条浓黑的烟带子,总有一股子油灯味,呛得狗鼻子直呼扇,乱打喷嚏。

狗对这个世界,总是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洞悉力。刘火带着自己的狗,离开院子径直来到主街上,大黄蜂像是早有预谋又迫不及待似的,一路撒欢向前跑去。这一整天,少年总是不能集中思想,大脑变得虚空而苍白,远远看见一根电线杆子,直溜溜矗立在那儿,忽然就在他眼里幻化成一条人腿,他的思绪马上又回到课间,回到自己的座位底下,那双雪白的腿肚子又在眼前晃动了。还有那种说不出名堂的气味,是扎蝴蝶结的手绢发出来的,还是好看的花布裙子,再或者是那双雪白雪白的尼龙袜子?

刘火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双手无聊地揣进裤兜,一只弹弓被他命根子似的牢牢攥在手上,这个硬邦邦的物件,还是两年前他亲手做成的,准度真不赖,几乎百发百中。在镇上,一个男娃子没有像样的弹弓,就像战士手上没有枪,会让人笑掉大牙的。别人都是父亲给做,或哥哥们代劳,他没任何依靠,凡事都得自己动手。好在,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早已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日子。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被太阳烤得烫手的石子,套进弹弓的皮革弹囊里,左手抓住弹弓手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夹紧包裹着石子的弹囊,小臂猛地往后一较劲,黑胶皮条霎时被拉开了。他眯起一只眼,跟打靶的小战士似的,盯准远处那只硬邦邦的电线杆子,啪的一发力,真准,水泥柱子上立时迸出一星白光。

与此同时,从辅街那边,摇摇晃晃过来了一双矮矮的身影,就那么起起伏伏、漫不经心地移动着。这种时候,刘火也完全沉浸在某种无法摆脱的无聊当中,他一直心不在焉,或心事重重,连平日里最爱玩的弹弓射击,此刻也变得了无生趣。他压根没有意识到,一场激战将一触即发。

刘火这时并不太清楚,刚刚搬到镇上的女同学一家就住在辅街边上。那院房屋原先好像是食品厂一个干部家的,后来干部因贪污腐化,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送去劳改,干部的老婆也跟他划清界限离了婚,哭哭啼啼带着孩子跑回娘家去了,房子就一直空着。

汪汪!

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

一浪高过一浪的犬吠声,终于将一再走神的刘火拉回现实中。等他闻声慌忙跑向辅街,不远处那两条大狗已经不可避免地咬作一团。一时间犬牙翻飞,利爪上下扑打,狗尾满地乱扫,尘土四处飞扬。

这是刘火头一次在街上看到那条狸猫色的大狼狗。这畜生的体格虽不及大黄蜂那么壮硕,但精瘦的骨架透露出少有的矫健与凶悍。它甚至没有大黄蜂那么滚圆的肚腹和屁股,而是浑身上下带着非常自律的匀称和简约,这种罕见的体格似乎是受过某种良好训练的。比如,它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过四周燃烧着火苗的钢圈,或者,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一跃跳上丈把高的院墙,甚至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湍急的河水中徜徉。总之,这条嘴鼻尖长、双耳竖立的大狼狗,是在镇上一直生活的少年刘火从来没有见过的。

刘火稍一迟疑,两条狗的撕咬已进入白热化状态,如果不赶快驱散开,说不准大黄蜂就要吃虧了。一想到大黄蜂背上那块红翻翻的伤口,他顿时怒火中烧了,没错,准是这畜生干的!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在镇上见过比这更凶猛的大狗呢。他必须当机立断,分开它们也许并不容易,可要是暗中助自己的狗一臂之力,局面肯定会被及时逆转过来。于是,他不无阴险地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并迅速拉开手中的弹弓,远远地瞄准了那条正在狂咬中的猛犬。

头一弹弓射得太急,加之两狗正在上下左右乱咬乱扑,石头也仅仅是擦着了对方的尾部飞过去的,那狗压根没有在意,相反狗牙龇得更加狂妄,狂叫声越发不依不饶。

这让刘火怒不可遏,他立刻躬身捡起了第二块石头,准备再次瞄准和射击。与此同时,那个一直躲在旁边树阴下观战的男孩,突然不顾一切地跑了上来。也许,他只是想来给狗拉架的;也许,他想阻止刘火手里的弹弓。总之,男孩奔跑的方向和弹弓射出的石头迎面相向。

这次,刘火几乎孤注一掷,紧绷绷的黑胶皮条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也更有力,那块石头也不是小卵石,而是一块碎砖头角,足有鸡蛋那么大。它飞出去的时候,几乎带着奇异的哨响,嗖的一声,鬼使神差,正好击中了那个奔跑的男孩的面部。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随着一串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铺天盖地响起,刘火整个人都吓傻了。他看到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双手痛苦地捂住脸,忽然就无助地倒在路边了,两只小脚在尘土堆里乱踢乱蹬,痛不欲生,鲜红的血水从孩子苍白瘦弱的小手指缝间流了出来。霎时,就在他眼中开成小红花了,一朵,两朵,三朵……小红花很快连成片了,红得像一团火在地上燃烧。

后来在仓皇逃跑的路上,大黄蜂也许会陷入沉思。小主人要是不插手的话,那个花狸猫色的野狗一准有苦头吃了。大黄蜂正跟对方扑咬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占上风了,可是小主人却猛不丁地打了一弹弓,然后,它就听见那个小男孩失声嚎啕起来,孩子一哭,小主人吓坏了,他惊慌失措地冲它连连喊叫着,快跑!快跑!大黄蜂,咱们闯下大祸了!

大祸临头,这种感觉久违了。大黄蜂当然嗅到了鲜血的气味,哪怕是一小滴血,距离它很远很远,也能嗅得到。那个可怜的孩子满头满脸都是血,躺在路边奄奄一息。直觉告诉它,事情一定非常严重,所以,它只好暂时放弃了攻击目标,尽管有一百个不乐意,可还是跟着小主人一起逃离了现场。他俩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镇子完全看不到影了,才渐渐放慢了步子。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沦入昏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草烧焦的烟气,身后的杨树林在扑啦啦作响,那是头一阵晚风闯进林中任意穿行。那时人和狗依旧心有余悸,跑得满身臭汗,等再也跑不动的时候,他俩才歪歪斜斜钻进路边的野草窝里,平展展地躺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头顶深蓝色的天空广阔而深邃,偶然飞过一群燕雀,翅膀自由地扇动,鸟鸣声格外清脆。有那么一只像是落了单,孤零零地挥动翅膀,像是在追赶,又像是力不从心,离远去的那阵鸟群越来越远了。

这种时候,少年刘火并无心在意天上那些鸟,他完全被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牢牢攫住了。从小到大,他并不算一个游手好闲的坏孩子,他只是从来都不太合群,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事实上,一个打小没有母亲的孩子,平时不可能任性妄为或有恃无恐,但他骨子里并不算软弱,这也许得益于家庭的种种不幸,母亲离开那年,他也就七八岁光景,却已经懵懵懂懂明白了自己惨淡的境况,他认命而执着地跟大黄蜂相依为命。

现在,他只能跟这唯一的伙伴交流了。其实,很多时候,他觉得这条黄毛大狗才是这世上最懂自己的,他快乐狗就快乐,他一筹莫展,狗也眉头深锁。

喂,你别光顾着吐舌头,往后该怎么办?刘火抚摸着狗脖子上柔软的长毛问。

大黄蜂就停止了呼呼喘息,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

让你拿主意呢,你先头的那股威风劲哪去了!

狗心事重重地冲刘火汪了一声,然后盯着他的脸,神情多少有些迷茫。

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吧,躲过初一,可躲不过十五……

这样对狗说话的时候,刘火心里还在打鼓,一想到那个可怜孩子的惨况,他就不由得浑身发颤。狗猛地直起腰身,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激动地摆了几下皮毛,又冲他汪了一声,口气坚定而勇敢,似乎在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回就回去吧,大不了挨顿打。

可刘火究竟不是大黄蜂,狗思考问题永远是直来直去的,见到可疑可憎的家伙上去就咬,他却不能不瞻前顾后。如今虽说是用弹弓打伤了那个陌生的小孩,但这绝非自己本意,可说给谁谁又会相信呢,就连父亲也会疑心的,他一定会不由分说先赏给自己一通巴掌。他真的不想逃避,也不想扯谎,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把他一下子逼到这条路上,他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也许,刘火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心中暗暗祈祷,但愿那个孩子伤得没那么重。

男孩当街挨了一弹弓,这种事情在镇上司空见惯。

大人们经常为这种事情恼火伤神,通常打伤了人的那个坏家伙,会被家长气狠狠地揪着耳叶或脖颈子,低声下气登门给人家道歉,甚至还当众美美地挨一顿胖揍,直到打得哭爹喊娘有人拦阻大人才肯收手。孩子们哪有不顽劣的?只要伤势不太严重,多数情况下,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可是,这一次却没那么简单。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男孩被打伤的部位恰恰是一只眼睛,据卫生所的大夫说,劲再大一点点儿,眼珠子里的苦水就被放出来了,锋利的砖块很有可能会划伤晶体,受伤的眼球八成是要落下玻璃花了;再者,那受伤男孩一家才刚刚搬到镇上,人生地不熟的,竟然遭到如此严重、如此恶毒的攻击,做家长的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调查很快就有了眉目,辅街上有人亲眼瞧见事发当时的情景。这个举报人说,那天中午吃罢晌饭,他正准备去外面蹲茅房,一出院门远远就望见两条大狗当街撕咬,其中一条是大名鼎鼎的大黄蜂,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还看见刘火好像就站在旁边,手里攥着弹弓在瞄准呢;无独有偶,主街上也有邻居注意到,刘火放学后就带着大黄蜂,风风火火冲出了自家院子,一路朝辅街方向跑去。证据确凿,第二天上午,派出所的同志径直找到学校,才知刘火并不在班上听课,老师和同学都不清楚这个学生的去向。原來他一大早就旷了课,准是畏罪潜逃了。

随后,人们才慌忙去刘火家里寻找。起初刘火父亲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昨天他从下午到晚上,一直在外面忙乎,夜里回来也没留意儿子在与不在,这阵子他还在床上补觉呢。这个眼神阴郁的男人,胡子拉碴,趿拉着一双脏兮兮的破布鞋,摇摇晃晃从屋里出来,惺忪的眼窝里,分明还聚着两坨黄兮兮的眼屎。所有迹象表明,刘火在事发后确实跑得没影了,就连大黄蜂也不在院里。显然,狗和人是一起跑掉的。

这是谢亚军平生头一回走进刘火家的院子。只一眼,她就被那架长势旺盛的葡萄藤深深吸引住了。先前,班主任老师派了一个得力的女班长,陪着她一起来的。老师一本正经地嘱咐她说,去,把打伤你弟弟的那个坏蛋揪出来,我们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弟弟险些弄瞎了一只眼睛,母亲和她几乎一宿都没敢合眼,尽管大夫给悉心处理和包扎过了,还打了消炎针,吃了去痛片,可小家伙还是痛得死去活来,几乎整夜都在哭闹。他那颗被白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大得简直惊人心魄。

此刻稍微静心一想,谢亚军就心发慌眼皮乱抖,再也顾不得多看一眼那茂盛的葡萄藤叶了。她想,弟弟若是真的瞎了,以后可怎么得了!而母亲的抱怨更多是针对父亲去的,她听母亲恨叨叨地说,跟着你爸,这辈子真是倒了血霉!她却始终不吭一声,对于母亲的种种怨言,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次一家人从省城出发,先是让一辆军绿色的卡车拉着他们跑,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那辆汽车突然在半道上趴窝了,任凭司机在车头可劲地搅动那根手摇柄,就是发动不起来。后来他们只好央求当地老乡套了辆马拉车帮忙,可以说一路上辗辗转转,吃尽了苦头,难怪母亲要怨天尤人呢。但父亲总是很乐观地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就为这句话,父亲无条件服从了上级的命令,她和母亲还有弟弟,便毫无选择地来到这个比火柴盒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镇。

不过,父亲并未像原计划的那样,跟他们娘仨一起来,而是为了赶时间,半路就直接奔赴距离镇子几十公里的工地现场了,那里正在不分日夜搞大会战,听说要修筑一道坚固的拦河大坝,因为每年夏秋时节河水泛滥,下游上千户百姓和几万亩农田都要遭殃。父亲刚从部队转业,就被上面委派到那里挑大梁了。此前,他一直在某工程兵部队服役,诸如架设桥梁构筑工事,都是他们部队的强项。谢亚军还听父亲跟母亲唠叨过,说是眼下国家正号召依靠群众排除万难大兴水利,什么两山夹一洼中间好筑坝,只要在那个河湾修建起一座钢筋水泥河坝,就能在洪水最凶猛的时候把它们蓄存起来,等到田地干旱时节再把这些蓄水放下去浇灌庄稼。父亲不无自豪地说,这叫跟天斗其乐无穷,跟地斗其乐无穷,跟水斗其乐无穷。总而言之,父亲只要说起这些事情,总是眉飞色舞壮志满怀的样子。谢亚军听得半懂不懂,母亲始终眉头深锁,老半天也没有什么好声气,只有弟弟亚洲乐呵呵地缠在父母身旁,笑啊闹啊不知疲倦。

记得那天在半途临别时,父亲这样对谢亚军说,要搞好自己的学习,也要照顾好弟弟,不能让别人欺负他小。父亲说着,忽然蹲下身去,一手搂着弟弟,一手摸着那条皮毛光亮的大狗说,亚洲可一定要听妈妈和姐姐的话,当一个乖孩子,还要管好咱们的坦克。弟弟天真地点点头,继而又问父亲,要是坦克不听话该咋办?父亲就嘿嘿地笑了,一面拿下巴上的青胡茬触碰那张圆嘟嘟的嫩脸蛋,一面信心十足地说,坦克可是条好军犬,你们只要好好待它,它一定能守纪律看好家的。

说实话,谢亚军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狗的名字,坦克,听起来有些古怪,硬邦邦的,简直就是块生铁疙瘩,也许她是个女孩子的缘故吧。倒是弟弟,成天嘴里坦克坦克叫得好亲切,好像他和它天生是一对好伙伴。其实,她也明白父亲的心思,家里有了坦克,弟弟至少不会太孤单寂寞的,狗是孩子最好的伙伴。

现在,让谢亚军感到异常吃惊的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叔叔竟然是那晚帮着他們搬家的好心人!更没想到,他就是那个肇事男生的父亲!想到这里,她的心绪忽然有点儿潦草,继而又莫名地羞怯起来,刚才进门时的满腔怨愤和理直气壮,顿时弱少了一多半。

奇怪,怎么偏偏是这家人呢?谢亚军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自己刚刚来到一个崭新的地方,镇子、学校、老师和同学都是那么陌生,在这个陌生的小天地里,唯一一个好心好意伸手帮过他们的人的儿子,却又那么残忍那么无情地打伤了自己的弟弟,无论如何,这太难以接受了,以她简单的生活经验,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这小畜生!

他给老子干下的好事!

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回来,要是敢回这个家,我非剥了他的狗皮不可!

唉,我咋就养了这么个现世报啊……

男人一股脑地骂着,忽然变得像一只无处发泄的野兽,却只能困在原地咆哮着,声浪越来越高,脾气越来越大,在场的人都被这个男人的狂怒搞得有点儿胆战心惊,却又无可奈何。家门不幸,谁愿意摊上这种事?人们只好七嘴八舌劝说几句,希望对方能消消火气,最好赶快想法子,把人找回来再说。

离开刘火家的时候,谢亚军忍不住又悄悄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男人沮丧的额头上青筋崛起老高,看上去像几条暗褐色的蚯蚓在上面阴郁地蠕动。阳光突然强悍起来,把那个美丽的葡萄架照得白花花一片,感觉那些藤叶像是彻底失去了水分,蔫头耷脑,显得焦渴而又苍老了。

天擦黑之后,那个脸色阴郁的男人低垂着脑袋,犹犹豫豫走进谢亚军家里。

能想到的地方他几乎都找遍了,始终没见儿子和大黄蜂的影儿。他只能硬着头皮登门赔罪,手里拎着一个蓝颜色的尼龙网兜,里面装着两瓶糖水橘子罐头、两斤酥饼和一包红糖,这对受伤者和家属至少算是个安慰吧。

母亲始终怒火难消。弟弟躺在里屋床上,一阵一阵呻吟着,样子好生可怜。屋子里的所有家什,都笼罩在一片暗淡之中,地上的箱箱柜柜,还没有完全摆放妥当,新搬进来的房子,总有这样那样多的不和谐和不便利,一切都显得那么杂乱无章,又碍手碍脚。母亲半晌不置一词,只顾不停地翻检着箱子里的物品,每拿出一样,她都要端详半天,好像这辈子也不可能收拾停当,而且,几乎是每放下一件东西,都被她制造出很吓人的声响。

不知为什么,谢亚军还是放下手头的作业,去给客人倒来一杯茶水。可刘火爸爸好像根本不敢去碰一下那个白瓷杯子,只是无奈地垂手呆坐在桌边,屁股也只是挨了一点点凳子角,嘴里反反复复数落着逆子的种种不是。猛地,他声调提高了八度,几乎恶狠狠地谩骂了起来,有点儿旁若无人,样子凶得像要吃人。

这个小畜生,我就当没养他……

里屋的弟弟突然又火车鸣笛般大声地啼哭起来,准是被外人的瓮声瓮气吓着了。自从眼睛受了伤,亚洲的神经一下子就变得孱弱起来,稍微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这男孩一惊一乍。母亲猛地把什么东西又砸在桌上,咣当一声,嘴里恼火地咕哝着,你是死人吗,就不能去哄哄你弟弟,没听见他哭得快断了气!

这种时候,谢亚军只好顺从而委屈地钻进里屋,伏身在床边,拿手轻轻拍抚着弟弟薄薄的胸口。她流着眼泪说,亚洲乖,不敢哭,老是哭,对眼睛不好,你得安安静静躺着,伤才好得快啊!弟弟咕咕哝哝,半哭半嚷,就像处在昏迷中的一个小伤病员,嘴角挂着干白的唾沫。她用勺子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了点水喝,心里好生难过,自己可是亲口答应过父亲,要照顾好弟弟的,可现在,看着弟弟那么痛苦,她却又爱莫能助。这让她对那个刘火的恨一下子飙升起来,她暗想,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汪汪汪!

坦克警觉地叫起来,夜色中忽然多了一种生冷的气息。弟弟出事后,母亲就气哼哼地拿原先那条绳索,把坦克牢牢地拴在院里了。坦克从此失去了自由,有时烦恼地呜呜着,有时蛮横地扯拽着绳索大喊大叫,谢亚军也觉得狗有点可怜。可母亲却气急败坏地说,往后你们谁也不准把狗放出去!都说狗通人性,也许它觉察到弟弟此刻的苦痛,才不安生地叫了起来。

狗一叫,像是下了最后的逐客令,那个男人便再也坐不住了,于是他匆匆起身,惶惶告辞走了。谢亚军听见母亲口气生硬地发话了,那是让客人把礼物原封未动带回去,可对方一再恳求母亲收下,说是他的一点点心意,彼此就那么推来让去僵持了半天。

谢亚军实在听不下去,就从里屋出来,意味深长地叫了一声,妈——。连她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要这样,她是在帮那个男人的忙,好让对方有个台阶下?可她为什么要帮他?她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无头绪的麻绳。如果此时那个刘火在眼前,也许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她一定要好好质问质问他,可万一是大人们搞错了冤枉了他呢?总之,她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在事情没有完全弄清楚之前,她不想那么武断地去指责或怨恨一个人,况且,这个男人几天前,的确好心好意帮过她家的忙呢。

刘火父亲刚走不久,院里又响起一阵更亢奋的狗吠声。

一个细腰溜肩的女人,一步三摇踅进院里,她身上始终带着一股好浓好浓的雪花膏味。她是不请自来的,来了居然也不认生,完全摆出一副自来熟或老邻居的样子,东瞅瞅,西瞧瞧,然后才把好奇的目光落定在谢亚军身上。哎哟,瞧这身花裙子好看死了,穿在你身上就跟电影演员一样,是你妈妈给你缝的吧,手可真巧!说着,竟然伸出一只手,很过分地抓住她的裙摆子,几根手指捻来捻去,眼睛直勾勾盯着,好像在百货店的柜台前挑选衣料。谢亚军很是难为情,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拦住坦克。陌生女人便趁机走进屋里去,嘴里还嘟哝着,你家狗好凶哟,咬起来咋就跟狼一样,怪怵人的,可得把它拴牢靠呢。

母亲手里的活计,总算被闯入者打断了,事实上,她是想继续整理那些没头没尾的物品,可面对这么个不速之客,一时间也没辙了。女人自报家门,说她是隔壁的花嫂,只是过来串个门子,往后这边有个大事小情的,尽管给她吱一声,街坊邻居的,她绝对随叫随到没有二话。她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满屋子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碰碰,猛地看到玻璃柜子里一件什么擺设,就稀罕地睁大了那双丹凤眼,啧着薄薄的嘴皮子连声称赞,弄得母亲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后来,还是弟弟呜呜咽咽的声音,搅扰了对方的好兴致,女人这才从旁若无人的参观巡视中回归现实。

哎呀,快让我瞅瞅那个小可怜,你说说,真是作孽哟!自称花嫂的女人,甚至没有征得母亲的同意,便径自钻进里屋去探视弟弟了。母亲趁机回过头,狠狠地瞥了谢亚军一眼,好像在埋怨,你怎能把这种女人让进咱家来呢。谢亚军吐了吐舌头,心里倒是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感,起码,这个陌生女人的到来,暂时打乱了今晚的格局,否则,她真不晓得,母亲会使性谤气地折腾到何时才罢休呢。似乎是,女人们怒不可遏的时候,总是会不停地干这干那,好像要把今生今世的活计一夜做完。

花嫂熟门熟路地凑到床边,煞有介事地察看了一番,嘴里连连说,别怕别怕,没事了,小乖乖,娃娃的嫩肉肉长得快,过些日子一准好好的,啥印子也留不下。其实,弟弟的眼睛被裹得风雨不透,除了鼻孔和嘴巴,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女人随后又从身上摸出一个琥珀色的小药瓶子,递给母亲说,这是云南白药,可金贵呢,镇上有钱也买不到,你给小家伙涂上,准保好得快!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母亲一时愣住,不知该不该接受厚礼,要知道一秒钟前,她还恨不能撵人家走呢。这次搬家走得太急,好多东西都装得乱七八糟,一时想找点什么也无处可寻。

没等母亲表态,谢亚军便伸手接了小药瓶过去,嘴里连声说谢谢花嫂。哪知,这女人扑哧一声朗笑,那笑声又响亮又放诞,震得屋顶的大梁和椽子都簌簌有声,那些陈年的灰尘也都落了薄薄的一层。哈哈哈,好我的傻闺女,你刚才叫我啥来着?你呀,该叫我声姨才对,花嫂那是你妈妈叫的!完了又说,你跟我闺女还是同班同学呢。谢亚军脸蛋当即就红得赛过了红元帅苹果,她一个劲地用指甲尴尬地抓摸自己的裙子。母亲这时多少也客气起来,毕竟人家是好心好意,忙吩咐谢亚军说,还不快去给阿姨沏杯糖茶,愣着干什么。

打这晚起,这位自称花嫂的女人,隔三差五便来家里串串门子,对于母亲来说,至少在这里多了一个能说话解闷的人。要知道这段时间,母亲最是需要一个能替她排遣寂寞的对象。在稍后的日子里,谢亚军也逐渐了解到,这花嫂在镇上能算得上是一个名人,大伙私下里也都管她叫喇叭花,因为她本名里有个花字,至于喇叭嘛,则是用来形容她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镇上但凡遇到婚丧嫁娶邻里纠纷,从来都逃不过这个能说会道的女人。

花嫂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大名叫白小兰,就跟谢亚军他们在初中班上一起念书。那是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脸蛋上有几粒顽固的小麻子,像是偷吃芝麻时不小心沾在了面颊上,又总忘了及时擦去;白小兰说起话来老犯结巴病,尤其是人多嘴杂的时候,完全不似她母亲那样灵嘴巧舌的,甚至根本不像是花嫂的亲闺女。

至于刘火爸爸出门寻子的消息,也是通过花嫂的嘴传来的。

那天,花嫂突然耷下薄薄的单眼皮,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说看,这爷俩日子过得够难肠的了,咋就偏偏遇上这事,那个坏小子不知吓得跑到哪去了,害得他爹在家里熬不住了,一个人颠颠地出门去找,这茫茫人海的,可万一找不着,该怎么得了。

听这个女人的口气,倒像是谢亚军一家做错了什么,或者,他们压根不该搬到这个镇上来,正是他们的忽然到来,一下子打破了这里原有的安宁与和谐。这天,母亲的情绪始终有些低沉,只是随便支吾了两声,并没有就此发表自己的任何看法,也许她只是不想得罪刚结识没几天的女邻居。

镇上大多数人心知肚明,几乎隔三差五,喇叭花总要往刘火家里跑两趟,消息自然会灵通些。据说,当年喇叭花在婚嫁之前,是曾心仪过刘火爸爸的,可造化弄人,父母之命,阴差阳错,结果两个人没能走到一起。喇叭花到底嫁给了一个长年在煤矿上靠挖煤挣钱的工人。难怪有一晚,白小兰的母亲跟谢亚军的妈妈聊得起劲的时候,这个女人忽然就抱怨起来,说她这辈子真叫倒了“煤”了,跟个挖炭的家伙过日子不说,到头来生个丫头都是个黑蛋蛋!

这话正好让趴在里屋温书的谢亚军听到了,她既觉得有些好笑,又莫名地替那个白小兰难过。怎么说呢,自从白小兰的母亲来家里探视过弟弟,又好心好意送了小半瓶云南白药,她就开始关注起班上这个沉默寡语的小姑娘了。只要课间有机会,她总是主动去找白小兰搭话,顺便打问一下这个学校的情况。起初,这个黑瘦的女同学对她总是躲躲闪闪,若即若离,眼神里闪烁着某种慌怯的光芒,紫黑的嘴唇抿得死紧,生怕自己一开口,准会惹得别人贻笑大方。

慢慢地,谢亚军发现,白小兰确实有一颗自卑而敏感的心。事实上,白小兰的爸爸在矿上挖煤,虽然一年到头回不了两次家,可几乎月月都会给家里寄钱寄信或捎东西,因此,她家的小日子在镇上算是过得比较富裕的,这一点单从白小兰娘俩的衣着和吃喝就能看出来。不过,这些似乎并不能给白小兰带来可供炫耀的资本,恰恰相反,爸爸常年不在身边,让这小姑娘总是被深深的思念所纠缠,加上她那与生俱来的暗褐色皮肤,以及老爱口吃的毛病,便令她时常陷入尴尬的境地而难以自拔。

语文课上,老师要检查学生上堂课的背诵任务,说凡是背不下那首领袖诗词的,统统要到教室外面罚站。背诵对谢亚军来说是最拿手的,领袖诗词在她心里早就滚瓜烂熟了,可就在她准备站起来背书的时候,老师临时打乱了次序,偏要点名让点着头的白小兰先背。老师们经常会这样,他们天生一双慧眼,瞧着谁的神色更慌张准叫谁,就像警察看见可疑的对象,总得上前讯问一番才肯罢休。

谢亚军看见旁边的白小兰从座位上慢吞吞起身,由于来得突然,她一紧张,那脸色就变得越发乌黑难看了,她的嘴巴在空气中艰难地张了几张,仅仅标题那几个字,她就支吾了半天,那些文字像是被很厉害的胶水粘在喉咙里,怎样努力也吐不出只字片言。班里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继而,那些嘈嘈杂杂就变成闹哄哄的很有针对性的嬉笑和讥讽。白小兰越发地窘迫无助,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眼泪早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眼见就要滴到桌面上。

这一切,谢亚军全都看在眼里,她实在討厌大伙那种幸灾乐祸的样子,更讨厌他们将别人短处当作笑料来随意取乐,把欢乐建立在人家的痛苦上。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报告老师,我和白小兰住邻居,昨晚我俩是在一起背的书,我保证她全都背会了,只是现在,她稍微有一点儿紧张。

老师稍稍愣了一下,看看她,又瞅瞅白小兰,眼光中仍旧漂浮着那么一丝狐疑。不过,老师还是顾全大局地说,那你先来背吧,要是错了一个字,就跟白小兰一起出去罚站。

谢亚军当然背得行云流水一般,不光情绪充沛,且滴水不漏,可老师依然让她跟白小兰一起到教室外面罚站了,至于理由,老师只是说谢亚军心知肚明。可谢亚军一点儿都不在乎,相反,她觉得老师很懂自己的心思,她不敢说是替朋友两肋插刀,至少,在这种场合下,她不该像根木头似的保持沉默,因为她能感觉到这个女孩有多么需要她。

那天后来,谢亚军真就陪着白小兰站了半堂课。起初,她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并排站立,看操场上几只调皮的麻雀飞来飞去,看杨树叶在枝头晃晃悠悠,看蓝天上扯过几片样子像牛又像马的云彩,一切都是那么地平静有趣,两个人看得都有些出神。

接下来,竟是白小兰先侧过脸来,很执拗地打量起谢亚军了,眼神中充满了歉意和感激。谢亚军冲她吐了一下舌头,说,这可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呢,在大庭广众里撒谎,不过,也不完全是谎言,因为我始终坚信,你一定能背得下来,只是刚才紧张了。她这样一说,白小兰眼里噙着的泪珠越变越大,终于夺眶涌出了。

谢亚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一字一句地起头开始背诵刚才老师提问的那首领袖诗词,她背完一句,稍作停顿,眼睛却期待地看向对方,同时点着下巴颏示意,就等白小兰来接下一句。对方的嘴唇一抿一张,终于发出了比较连贯的音节,如同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孩,就是声音小了点儿。

就这样,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几乎把老早以前许多学过的旧课文都背了个遍,背到最后,实在想不起该背什么了,两人才忍俊不禁,相视而笑。这爽朗的笑声来得突然而美妙,以至于两个女孩都腼腆得红了脸。

这种时候,谢亚军发现白小兰其实很会笑的,怎么说呢,她的笑容是有独特魅力的,很深,很厚,也很有质地,绝不是那种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完全放开了的那种,就像雨过天晴彩虹乍现,是经得起别人去细细琢磨的。换句话说,她相信白小兰这样的笑容,不是谁都能轻易看得见的,那是基于对另一个人的高度信任和由衷好感,才破天荒地绽放开来的,很是迷人。以至于几年之后,时过境迁,谢亚军总是会莫名地想起这一刻的白小兰,还有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她甚至觉得,连白小兰脸上那些细碎顽固的小麻点儿,也是那么的受看。

自从有了这样的一次特殊经历,两个人彼此便有些心照不宣了,她们俩的友谊进程也就理所当然地突飞猛进。上学的路上,总是你等着我,我等着你一起走;放了学,又是形影不离有说有笑地双双走出教室;后来发展到几乎每天晚上,不是白小兰来找谢亚军做作业,就是谢亚军去白小兰家玩那么一会儿。尤其是谢亚军,觉得有人陪伴,这陌生之地也就不再那么荒凉可鄙了。

很快,班里就开始流传一些闲话:

白小兰跟谢亚军是死党!

白小兰跟谢亚军穿一条裤子!

后来,甚而至于,有无聊透顶的家伙竟然在学校公厕的墙壁上,公然用白粉笔歪歪扭扭写下了类似的怪话。

白小兰无意间看到眼里,简直气得不行,连忙跑回教室拿了把削铅笔的小刀,又气哼哼地闯进公厕,一刀一刀,气急败坏地把墙上的怪话全部给划掉了。

谢亚军知道了,却坦然一笑。她劝白小兰,嘴长在别人脸上,爱说啥说啥呗,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何必搭理那些无聊的家伙呢。白小兰天生性格内向,又不善言辞,但她真的打心眼里开始佩服起谢亚军了。

亚洲的伤势逐渐好转了。

这天,白小兰从家里过来温书的时候,很神秘地带来一个小牛皮纸盒。打开盒盖,里面竟蹲着一只雪团似的兔子,活的,那兔子才有两只拳头那么大,毛茸茸的,通体洁白透亮,尤其一对小小的红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就让人喜欢得要命。

白小兰说,亚、亚洲啊,你要是听、听姐姐的话,别、别乱抠、抠小脸蛋,这、这兔子就、就归你了。

亚洲听了忽地从床上蹦起老高,一个劲儿跳着脚欢呼,我有小兔子喽,我有小兔子喽!

白小兰趁机跷起小拇指,说,那、那咱俩可、可得拉个钩钩。

亚洲毫不犹豫,爽快地伸出自己的小手指,跟对方结结实实拉在一起了。这种时候,谢亚军觉得白小兰心眼真好,很会哄小孩子欢心,当然也解决了她眼前的大麻烦。

现在,最让谢亚军担心的人倒不是弟弟,而是自己的母亲。

父亲原先明明是答应过母亲的,说等他人一到大坝工地现场,安排好工作上的事,一定会尽快赶到镇上来,跟他们团聚几天。当然最重要的还有,父亲会带上盖着有关部门大红公章的介绍信,亲自去镇上给母亲联系工作。可是,这一晃都快两个月光景了,父亲却迟迟不来,母亲的叹息声几乎夜夜都传进谢亚军的耳朵里。记得他们搬来小镇之前,母亲为此跟父亲拌过几回嘴,几乎每回,都以母亲哭鼻子抹眼泪告终,而父亲总是以公家人的口气跟母亲周旋,那时候谢亚军已隐约猜到,会是这种结局。

白天,谢亚军要去学校上课,母亲只能守着受伤的弟弟待在新家里。说是新家,其实这房子又破又旧,屋顶上有一圈一圈地图似的雨水渗漏的痕迹,墙角十分潮湿,地上泛着白碱粒,墙皮也剥落得很严重,门头窗户的玻璃碎了一块,没来得及更换新的,只好用一片塑料纸临时挡了一下;虽说还有一个小院子,可杂草长得齐腰深,简直成了蚊虫喜欢的巢穴,那两三棵花果树都不太景气,大热天的枝叶竟枯去了一多半,每天早晨母亲清扫干净,到了傍晚又落了一层树叶。母亲的怨气便与日俱增,嫌弟弟太淘气,怪谢亚军总是笨手笨脚帮不上忙,又慨叹自己真是命苦,竟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蛊惑,不顾死活地跑到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来受罪。

说到这个,其实不光坦克要拉屎,现在连弟弟最痴迷的那只小兔子也要拉屎。母亲不让姐弟俩带着坦克出门溜达,更不允许弟弟走出院子半步,狗拉得臭气熏天,一摊一摊都堆在院墙根下。母亲看了气不打一处来,抱怨说,人都养不活,你爸还有心养这畜生,依我看干脆把它放了了事。谢亚军知道那是气话,所以一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用笤帚和簸箕将那些污物清理干净。女孩子天生是清清爽爽的,做这种事情简直要呕了,可她只能强忍着去做。这都怪那个刘火,要不是他打伤弟弟,坦克每天都能让弟弟牵到门外路边去方便的,可眼下,这些倒霉差事全落到她一个人头上了。

好在院里的那片小空地,生长着新鲜的嫩草,什么猪耳朵叶子、银灰条、蒲公英、艾蒿、稗子都应有尽有。亚洲自从得了这只宝贝似的兔子,整个人就变得勤快而又能干起来。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像土拨鼠一样钻进院里的草丛中,用小手一把一把薅那些青绿的草叶儿,然后拿回来喂给牛皮纸盒里的小兔子吃。白小兰也嘱咐过弟弟,说只要好好喂养,用不了多久,小兔子就变得又肥又胖又可爱。兔子吃草的时候,弟弟就静静地蹲在一旁,两只小手托着肉嘟嘟的腮帮子,模样专注而又可爱,连谢亚军都觉得,弟弟简直像一个新社會的养殖能手了。

兔子每顿都吃得很多,也长得奇快,没几天工夫,就大了两圈,那只小纸盒明显装不下它了。这个早晨天将蒙蒙亮,亚洲一睁开小眼睛,就像往常那样爬起来,去瞧他的宝贝了。可是,纸盒子被撑得变了形,盒盖早已敞开了,里面除了一摊黑乎乎的兔粪蛋,却没了兔子的踪影。

亚洲哇地叫了一声,满屋满院地乱翻腾起来。他边找边不停嘴地喊,兔宝兔宝,我的小兔宝呢……母亲在床上迷迷糊糊张开一只睡眼,惺惺忪忪地催着谢亚军快起床去看看。谢亚军赶忙爬起身下床,弟弟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了,清鼻涕直接渡过了黄河(嘴唇)。她看着又好笑又心疼,忙掏出手绢去给弟弟揩干净。

姐弟俩随后寻遍了整个院子,就是不见兔影儿。

亚洲始终哭闹得好凶,母亲怎么哄也不管事。有啥好哭的嘛,兔子尾巴本来就长不了,又不是你的东西。母亲只好这样劝说,算了,丢就丢了,这回倒省心了,还是把狗照顾好吧。弟弟却梗着脖颈嚷,不管,不管,我就要小兔宝嘛,你们赔我兔子。一面嚷着,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乱踢乱蹬,耍起赖皮了。母亲见状也变了脸色,厉声喝道,你身上穿的是驴皮吗,一点都不知道爱惜,再要是弄破了,我可懒得给你缝!

谢亚军就怕母亲一大早发火,她一发火准会牵三挂四的,最后把父亲也扯进来。所以,她赶忙把弟弟从院里抱了起来,说,亚洲乖,姐带你去外面找兔子好不好?弟弟听了才稍稍安生些,却又趁机趴到姐姐背上,赖着让她背上出门。

在这个宁静而凉爽的清晨,谢亚军默默背着伤后未愈的弟弟,头一回这么早就走出了院子。

姐弟俩从辅街一路走到主街上,路过的所有店铺几乎都门窗紧闭,每户人家的院里都还鸦雀无声,那些高出院墙的花果树的枝头,已经挂了沉甸甸的果子(苹果或鸭梨),露珠静谧地包围着一颗颗青绿色的果实。等走到那个葡萄架高高耸起的小院时,弟弟忽然从姐姐的后背上滑下来,说他想撒泡尿。姐姐就拿指头蛋轻轻戳了一下弟弟的额头,说真是懒驴懒马屎尿多,就示意他快去路边的树坑下解决。弟弟听话地褪了裤子照做了。

当谢亚军回眸凝视这个被翠绿的葡萄藤叶所覆盖的小院子时,心里忽然有几分说不出的怅惘,这种感觉来得毫不经意,却又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往前多走了几步,伸出手去试探着推了推那扇未涂油漆的铁皮院门。大门竟然吱扭一声,朝里敞开了,这个不久前她曾进去过一次的小院,就完全呈现在眼前了。

街门通向屋子的砖墁小道上,落了一层发黄的树叶;一个破破烂烂的旧脸盆,倒扣在屋墙根下;两只芦花鸡瑟缩在门槛旁,似睡非睡,白花花的鸡粪铺了一地;堂屋门框边挂一顶发了霉的旧草帽;一条晾衣绳上,吊儿郎当地搭着一条男式灰布裤子,两只裤脚都磨毛了边,屁股上的补丁又裂开了。一切都显得那么简陋和破败,没有女主人管顾的家园,到处都弥漫着荒芜之气。

谢亚军一边寻思,一边继续朝院里缓缓走去。唯独那葡萄藤长势疯野,卷曲的藤条竟然已经长长地伸出院墙了,仿佛在向客人招手致意。藤架下,垂悬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绿葡萄,虽说尚未成熟,可亮晶晶的露珠均匀地分布在上面,倒也给这院落增添了几分少有的灵动和美妙。

谢亚军正盯着一串葡萄胡思乱想,堂屋的那扇木门却咣当一下洞开了,那声音来得突兀而又响亮,以至于惊得两只蜷缩成团的芦花鸡同时从门槛旁弹了起来,一面咕咕叫唤不休,一面歪斜着身子拍打翅膀,都仓皇地飞奔开去。她简直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丝毫没有防备,原本空空荡荡的院子,猛不丁冒出一个大活人来,早知会这样,就是打死她也不敢贸然进入。

好在,那个大活人也僵持不动,没有直接向她冲过来,而是木头人般愣怔在堂屋门口。继而,那人颤巍巍抬起一只黑脚片子,无聊地去踩磨另一只脚背,双眼却死死盯着院里的不速之客,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外星来客。

四目相对。就在谢亚军进退两难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急忙求助似的转过头去,是弟弟,又不单单是他,弟弟的身旁又多了一个黑瘦的姑娘,活见鬼了,怎么是她?

白小兰正一手拽着弟弟,一手提着个满当当的小篮子,篮子里装着两只瓷碗什么的,上面都倒扣着菜碟,人一走动,那篮子就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谢亚军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么一大早,白小兰怎么也鬼使神差出现在刘火家的院子里?这是不是可以说,白小兰老早就知道刘火回来的消息了,也许是昨晚的事,也许是更早一些时候,反正,对方一直都瞒着自己。现在,不用猜了,那两只碗里,八成是白小兰的母亲烧好的饭菜吧,她们娘俩是瞒着别人,悄悄做好事呢,看来他们都是一伙的。

谢亚军忽然觉得,今天的白小兰简直有点儿没心没肺,在自己面前竟然一点儿也不慌怯,恰恰相反,行为举止都自自然然,好像她俩事先早约好了,要在这个鬼地方见面似的。我、我老远就、就瞧见、见亚洲了,他、他说、说是跟、跟你找兔子。白小兰像平常那样,只顾结结巴巴地说着,我妈让、让我给、给刘火哥、送、送饭,本来,我是、是想,早、早上去学校,再、再告诉你……

不知为什么,一股无名火陡然在胸口燃起,并迅速地窜遍了周身,血液都被它烤得快要沸腾了。或许,正是对方这种漫不经心又没心没肺的样子,突然激怒了她。谢亚军几乎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就狠狠地翻了白小兰一眼,然后,气冲冲地伸出手去,动作生硬地将弟弟扯到自己身边。

你这不争气的坏蛋,半天死到哪去了,还不快跟我回家,当心我告妈揍你!

亚洲多少有些怕了,孩子忽然觉得,姐姐今天的脾气好古怪,好霸道,简直就跟妈妈一样。

谢亚军并没有急着将刘火回家的消息告知母亲。

事实上,谢亚军整个人都被刘火的模样搅得心神不宁。如果说此前刘火给她一种懵懂无知又略带些顽皮不羁的感觉,而这次的见面,却注定要给她留下那种既乖戾又凄苦的深刻印象。所以,她始终在想,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一定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这些日子他一个人四处流浪,内心肯定被恐惧和不安激荡着,因为他的眼神太复杂、太惶惑,又太敏感了。当然,还有一个人,更让她心情郁闷而魂不守舍。

那天早晨,谢亚军确实给白小兰发了一通脾气,几乎是立竿见影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滿。这事搁在谁头上都一样,本来她到这里就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有了白小兰这样一个伙伴,不承想在关键时刻,对方竟然那样欺瞒她,把她当傻瓜了。但是作为一个新朋友,她也压根没想到,自己那天会发那么大的火,脾气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简直都不像是她自己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里,谢亚军也没有心情再去搭理白小兰,不是不想,主要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尽管白小兰确实有自己的一番还算合理的解释,可她还是觉得别别扭扭的,有种被好友给玩弄的感觉。她甚至在想,自己也许可以原谅那个打伤了弟弟眼睛的家伙,却一时半会无法原谅白小兰。原因就在于,她心里最在乎的是白小兰,和她俩之间刚刚诞生的这种友谊。当你真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就会让自己变得有些神经质的。

花嫂又笑盈盈地来家里串门了。

其实,这个女人一进门,谢亚军便猜出几分,她准是为刘火的事来当说客的。果不其然,花嫂先是拐弯抹角,东一句西一句跟母亲拉着闲话,接着又不厌其烦地关心了一通弟弟的伤势,好像她比谁都着急上火。当母亲回复说伤口长得还算好,只要以后眼睛上不留东西就阿弥陀佛了。对方听罢,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几乎有些低声下气的。

花嫂说,我就知道,你们大地方来的人不一样,不像我们这小镇上的人,老爱记仇,赶明个我就让那坏小子过来,好好给你磕头赔礼。

直到这时,母亲才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她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有些絮絮叨叨的女人。你是说那孩子已经回来了?这种时候,对方也就不好再隐瞒什么了,倒是不好意思地点着头,表情怪怪地说,你大人大量,千万别跟那娃娃一般见识,我早替你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他也知道自己错了,后悔得跟啥似的……谢亚军觉得,母亲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晴不定,她也许想说点什么的,可嘴角嗫嚅着,终究没能说出口。

这两天亚洲因为找不到那只小兔子,小脸成天皱巴巴的,活脱脱一个小老头样儿,除了没完没了地在家里嚷嚷闹闹,就是噘着个小嘴,都能挂住油瓶子,谁也不肯理。也许,白小兰的母亲瞧着弟弟可怜,便又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小声嘀咕,你小兰姐姐已经给矿上的叔叔捎信了,让他下次回来时,再捎只一模一样的兔子给你玩。说着,轻轻钩了一下弟弟的鼻子。

亚洲将信将疑地抬眼看看对方,黯淡的眼神渐渐活络起来,继而,兴奋得开始跳脚了,他死缠着花嫂开始问这问那了,是不是白色的小兔子,什么时候能捎来啊,明天行不行,后天呢……诸如此类。母亲听到耳里,突然起身,一手拉起弟弟就往里屋走,嘴里很生硬地咕哝道,亚洲你别那么缠人好不好,现在该上床睡觉去了……不是答应过妈妈,咱们以后不再养兔子了嘛!

花嫂自觉无趣,就准备起身离开。临了,又扭头冲坐在桌边看书的谢亚军说,怎么,这两天也不上阿姨家去找小兰了?谢亚军迟疑了一下,低着头解释说,主要是功课紧,没顾上去呢。花嫂突然用手摸了摸她的肩膀头,语气不无沉重地说,小兰这孩子天生可怜,打小连个话也说不周正,这地方也只有你能瞧得起她。谢亚军心头忽然一沉,觉得被人猛不丁掴了嘴巴似的,脸蛋顿时火烧火烫的难受。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真不该好端端地疏远小兰,要知道她是那么可怜。

花嫂没头没尾撂下这句话,便径直走出屋去了。院里立刻传来坦克那火冒三丈的汪汪声。狗这东西疯咬起来,可真够烦人,好像天快要塌了似的。

谢亚军实在闷得慌,一个人悄悄溜到院子里透口气。外面黑漆漆的,唯独墙角那里闪动着两束泛绿的光,那是坦克正满怀期待地望着主人。她若有所思地走过去,在坦克身边默默地蹲了一会儿。这条大狗对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亲昵,虽然被那根结实的绳索牢牢拴着,可它依旧不遗余力地爬过来,把身体拉得扁长扁长的,活像一条可怜虫,湿凉的鼻头蹭着她光裸的脚踝,喉咙里发出呜呜呜呜的委屈声。

这种时候,谢亚军就能最大限度地闻到狗身上的气息,鲜活的带着怦怦心跳的皮毛味,她的心忽然就软了,失去自由后的坦克,吃喝拉撒全都在院墙下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要是换成一个人,八成早就彻底疯掉了。狗始终在用力地向她脚下爬动,可那绳子毫不留情地勒紧了它,使它永远也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尽管她和狗之间只剩下不足一拃的距离,狗却始终无法逾越。囚禁真是种生不如死的苦难。作为狗只能苦苦挣扎,眼里全是哀求的神色。

半晌,狗见人有些无动于衷,只好又腾起身不甘心地蹲坐下来,两只前爪用力扒地,尾巴像鱼一样在后面甩来甩去,眼巴巴望着谢亚军,唯有舌头伸得老长,间或,发出咝咝呜呜的幽怨叫声。这种声音太折磨人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残忍,谁也没有权利这样残酷地对待一条家犬,不能成天把它拴在这里,就像它真的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必须绳捆索绑等着受刑。

她又莫名地想起父亲离开时再三叮嘱过他们,要善待这条军犬。父亲说它比一般的人都警醒,过去在部队上立过功劳的,只是后来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不幸受了重伤才被迫退役的。父亲还说家里有坦克看护着,他在外面也就可以放心了。想到这,谢亚军急忙起身,快步走到拴着绳索的树坑前,俯下身来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绳套,然后,就自作主张地牵着坦克,悄然走出了院子。

一旦来到外面,坦克便获得了空前的解放,毛皮不时地蓬蓬乱颤,蹄爪也飞燕般轻盈极了。可以说一路上,几乎都是这条大狗牵引着谢亚军不停地往前奔走。偶尔,狗也会稍作停留,警惕地站在路边,头颅高高耸立,两只耳朵倏地奓起。不远处谁家的狗漫不经心地叫了几声,让这朦胧的夜色突然变得开阔而又深邃,迷茫而又陌生。像所有的狗那样,坦克也会适时地跟着叫上几声,汪汪——,汪汪——,仿佛很深情地在跟那边的狗对话。

这种时候,谢亚军才发觉这片地方简直荒凉得有些瘆人,周围影影绰绰的几处零星的灯火,乍看之下,简直犹如鬼火在幽幽跳动,而更远处的地方却一片漆黑,黑到了极致,像是到了世界的尽头。唯独自己头顶上显得璀璨异常:那是点点繁星在高远处闪耀,它们太稠密了,几乎密密麻麻的,压得地上的人快透不过气来。

谢亚军心头不由得一阵潮涌,有如在无尽的沙漠中发现了一片水草肥美的绿洲,冥冥中,她觉得老天真是有眼呢,竟恩赐给这片荒凉土地如此繁密明亮的星辰,否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夜间简直像是待在地狱里。星光仿佛点燃了想象,而想象又唤醒了沉睡的心灵,也带给了她一线希望,她任由坦克牵引着自己,在这無边无涯的荧荧辉光映射的星空下踽踽而行,竟不知不觉走过了高耸夜空的老榆树,转眼走出了镇街,一直走向西面那片黑黢黢的杨树林。

哪里料到,谢亚军一只脚还没踏进树林,坦克就失去理智般地吠跳起来,动物最原始的凶猛,在黑夜中通过那条绷紧的绳索立刻传入她的体内,手里的绳子已被狗扯得死紧死紧,几乎勒进了她的皮肉深处,绳子快要断开了似的,手心早已火辣辣一阵烈痛。她顾不得痛,整个人也跟着狗警觉起来。坦克那黑黝黝的鼻头,正冲着树林深处猛烈翕动,也许是星光的缘故,几颗露出的牙齿几乎亮得像锋利的锯齿。她一连叫了数声坦克的名字,希望它别那么用力拽绳子,因为,她手劲实在太小了,狗拼命往前冲撞的蛮力,是她无法控制的,眼看快要将她拉翻在地了。

忽然,一团什么东西,一下子就从林中猛窜出来,几乎同时,坦克已决绝地挣脱了谢亚军手里的绳子,不顾一切地迎头扑将而去。她的耳膜立刻被家犬怒不可遏的叫声震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吠叫声里有坦克的,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另一条狗的,也同样的震耳欲聋,同样的凄厉狂躁,她从来没有这样身临其境地观摩野性之间的对峙与疯狂撕咬。她吓得浑身乱颤,嘴巴不听使唤,喉咙里被什么东西攫住,想张嘴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恐惧完全占据了她的身体。也就是千钧一发之际,猛然间,又从林中飞奔出一条瘦长的黑影,同时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陡然响起。

听话,大黄蜂!快给我回来!当心我收拾你啊!

也许是夜色掩映的缘故,也许是今夜的星辉太过明亮,这声音就如同一股清风忽然响彻林间,甚至带着嗡嗡的扩大了无数倍的回音,一股脑钻进谢亚军的耳朵里。她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身处方圆百里的深山幽谷中,不知天上人间,不知今夕何夕,就那么一个人孑然独立着。好在,那通呵斥声奏效了,那条浅色的大狗已经乖乖地回归主人身边,只是喉咙里还发出不满不服的哼鸣,似在抱怨什么。

谢亚军见状也急忙大声呼喊坦克。父亲教过她和弟弟,呼叫军犬口令要简练清晰,回来,坦克!回来坦克!果然,这条狗还算懂得服从命令,但它并不是立刻掉头往后跑,而是压低自己的头颅,谨小慎微却又虎视眈眈冲着敌方那边,一步一步缓缓后撤。她等坦克终于退回自己身边时,赶忙低头捡起拖在地上的一截绳头,并环来绕去在自己手上套了好几圈,唯恐这只狗再次挣脱。

尽管险情已被解除,可谢亚军仍旧余悸未消,感觉心跳潦草,手心发烫,火烧火燎的,但她顾不上察看自己的手,因为对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呢。这种时候,两条狗也各自蹲守在自己主人身旁,一副不依不饶伺机而发的仇敌模样。

直到这一刻,谢亚军才依稀看清对面那个人,怎么说呢,他的样子再也不是课堂上坐在自己身后的调皮男生,也不是那个很唐突地冲她问无聊问题的刘火,他更像是一个孤独而落寞的流浪汉,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一个只能跟自己的大狗相依为命的穷光蛋。

喂,黑灯瞎火的,你为啥一个人跑到这来?谢亚军终于忍不住向他发问了,口气多少有些生硬和胆怯,但质问的架势毋庸置疑,好像她才是这个领地唯一合法的主人。也许,她最该问的问题是,你为啥要打伤我弟弟,可她没有。

对、对不住,我、我、我那天不、不是故意的!对方似乎猜透了谢亚军的心思,尽管完全所答非所问,却又是她最想听到的道歉。他一定紧张极了,一张嘴便语无伦次,甚至磕磕巴巴的。她在黑暗中忍不住抿嘴一乐。

奇怪,这种毛病也会传染吗,你吃了人家的饭,就变得跟白小兰一样结结巴巴的了?说完,谢亚军自己竟格格地坏笑起来。

对方想必已是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过分,因为她又看见他尴尬地翘起一只脚脖子,在另一条小腿杆后面来回磨蹭,那样子有点像金鸡独立,既窘又滑稽。与此同时,他的一只手也在后脑壳上抓来挠去,显得那么懵懂无知,又憨态可掬。他这样一蹭一挠,她忽然觉得,他整个人一下子变回到原先那个少年样子了,她甚至感到这家伙其实很好玩,甚至有点呆傻。

喂,那天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我、我——怕——怕,反、反正都是我的错,我、我该死。

毛主席教导我们,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

我向毛主席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跑了!

那就是说,你以后还会干坏事喽?

不、不、不是的……

刘火同学,你还没有老实交代,为什么偷偷摸摸躲在这树林里,难道是来搞破坏的?

不是,不是,我就想带大黄蜂来溜溜,回家后一直把它锁在一间小黑屋里,生怕它乱叫,这两天可把这家伙憋惨了。

哦,原来它跟坦克同病相怜呀,其实,我妈也不许我和弟弟把坦克放出来,怕坦克老惹祸。

谁是坦克?

真笨,當然是狗了,难道是你?

你是说这家伙叫坦克?

对啊,因为它以前是条军犬嘛,我爸说它可是立过赫赫战功的狗英雄呢,可后来好像受了什么伤,不得已退役的。

难怪它样子那么凶!对了,你弟弟的眼睛,好点了吗?

应该没事,就快全好了。

我、我想当面给他赔、赔礼道歉。

这还差不多,不过,我妈好像还很生气呢。

那就让她骂我好了,就算挨一顿打,我也乐意,真的!

看不出来,你这个人还很勇敢!

谢亚军和刘火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好一会儿话,其实多半都是她问他答,气氛倒是越来越缓和融洽了,她也多少了解了这个少年的些许身世。

刘火是老刘家三代单传的独子。

他基本上算半个孤儿。

他母亲很早就离世了。

现在连他父亲也不知了去向。

这世上除了父亲,只有那条黄毛大狗是他最亲的伙伴。

就在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不知是谁率先往前走了一小步,或两步,距离一下子缩短了,说话声也渐渐低沉下去,最后变得有些窃窃耳语,像久别重逢的好友在随便聊天。

至于那两条狗,起初它们还互相警惕地观望着,目光有些疑神疑鬼,嘴爪跃跃欲试,可没过多长工夫,它们就默默地相互靠近了,开始轻轻地试探着嗅吻对方的身体。狗的世界不像人,它们靠的是嗅觉来分辨彼此,认同彼此,这种分辨一旦达成共识,就像是人和人之间气味相投了,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可以睦邻友好,从此不离不弃。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