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舌尖上的余味”

  散文“舌尖上的余味”

  有的时候,食物本身给予人的生存价值,往往容易忽略,倒是沉淀其中的情事,反而使人记忆深刻,难以忘怀。下面达达文档网小编准备了散文“舌尖上的余味”,欢迎查阅。

散文“舌尖上的余味”

  记忆中的故乡,是一座颇具江南风情的古镇。一条蜿蜒、清澈的小河横亘其中,将古镇自然分割成东街和西街,一座小桥又将东街和西街连为一体。小河向北流入一条叉江,经叉江与长江一水相连。桥两侧的堤坡上铺着长长的石台阶,水边的柳树上拴着一只只停泊的小船,外乡来的人从台阶上上下下。一年四季里,台阶上从来不缺主妇洗衣服、淘米的身影,自然也不乏零零碎碎的棒槌声,夹杂着隔岸聊家常的话语。悠长逼仄的街道,光滑的青石路面,粉墙黛瓦的民居,与四野的水塘和田畴,一起构成了典型的江南水乡韵致。古朴雅致的风韵,浸染着与之对称的民俗风尚。

  当街面的店铺传来零落的下槽门声响,早起的主妇,已在低矮的阁楼上用竹杆向外挂晒着衣被。古镇的遗风,便从这深宅老屋的一扇扇古旧门窗里,扩散在坊间的烟火气息中。临街面的店铺,一般是过去大户人家的房子,其中以“殷、王、许、鲍”四大家族居多。这些房子的宅基地势要比街面高出一米多,台阶是用麻石铺砌成的,雨雪天防滑。这类老宅的纵深足有几十米,中间是狭长的过道,过道上面的屋顶间隔铺着好几块“明瓦”﹙玻璃﹚,但采光的效果并不充足,遇上阴雨天气时,昏暗的过道显得更加幽深了。过道两侧被分割成一间间厢房,上面通常都有阁楼,几户甚至十几户的人家,就混杂居住在这些厢房或阁楼上。西街的许家酱坊和王家大屋,东街的鲍氏老宅等,多属于这类情形。这些老宅的尽头,自然形成了与前街相对应的后街,老宅与老宅之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又形成了一条条“弄子”。我家住的地方是北边的“弄子”,处于西街的末尾,再往西一点就是回民聚居的村子了。由于紧邻着酱坊,每天朦朦亮的时候,就被酱坊下槽门声响吵醒了。槽门是临街的店铺用一扇扇约模二十来公分宽的木头拼成的门面,石头门框的上下各有一溜凹槽,这应该是“槽门”地道的称谓由来吧。每天清晨,店员将一扇扇槽门取下来,形成宽敞明亮的店面,下午打烊时,再将一扇扇槽门装上。古镇的一天,正是在槽门的取下和装上之间,开启与结束。

  记得小时候,早上第一件事,是提着水瓶上街冲开水。这时,街面上的人家正在门前生着煤炉子。这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了,之前的做饭、烧菜,是用拾来的柴草做燃料的,市场上也有山里人挑来卖的一捆捆柴禾,条件好一点人家就在市场上买。经济拮据的人家,只好动员孩子在礼拜天去野外拾柴禾。往后,煤就成了主要的燃料源。每次去山里买煤,父亲借来一辆人力板车,我和姐姐跟在后面当帮手。途中要经过一坐“和尚岭”,坡特别的陡,下坡时,我和姐姐站在板车后尾上,父亲在前面用肩膀扛着高高翘起的车柄,双腿向前直直的撑着地,一步一步地小心挪动着。上坡的时候,我和姐姐在后面推着车,那时我们还小,出不到什么力。不过,我从煤堆尖上,总能看到板车的背带,深深勒进父亲满是汗水的脊背。这样的背影,在每次与父亲发生争执时,常常促成了我与他达成和解。再往后,便成了我理解父亲意义的一个入口。买回来的煤,加上黄土与水和着搅匀了,做成乒乓球大小的煤球,等晒干了贮存起来慢慢用。为了节省煤料,一般夜里就将煤炉熄了,早上再来生,镇上的人叫“起炉子”。生炉子的人一边用火钳往烧旺的柴禾上添煤球,一边用莆扇不停地扇着,蓝色的煤烟,在风中弥漫着,零星的火花,在晨色里跳闪着。一路穿行其中,竟使人在寒风里有了一股暖意,甚至怀有一份朴素的感恩之情,因为正是这原始、简陋的燃料,为我们制作出了那个年代里的人间至味来。

  我去冲开水的路上,母亲已经买回了早点,又匆匆上桥上去买菜了。东街有公家经营的菜场,但乡下人习惯在桥上卖菜,居民也喜欢在桥上买菜。桥上卖的菜比菜场的时鲜,价格也相对便宜些。这是古镇一天中最热闹的光景,周边的高安、马坝乡人,都来古镇的桥上卖菜或购物,甚至连更远一点的保定乡人,都会摇着小船载来洲上特有的农产品--芝麻、花生、洋葱、黄豆、棉花等。除此之外,还可以买到当时所需的一切生活物品。卖东西的人拥在桥的两侧,买东西的人挤在中间,来来回回地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嘈杂、喧闹的声音,淹没了桥下洗衣服的棒槌响。当时在四里八乡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买不到的东西到黄桥来买,卖不掉的东西上黄桥去卖。“黄桥”是当时古镇响当当的别称,据镇上的鲍氏族谱记载,很早的时候,一批鲍姓的徽州人移居来古镇,他们习惯把古镇叫作“黄山桥”,后来渐渐被当地人简称成“黄桥”了。

  等我冲开水回来,父亲才把煤炉生着了,他等不及煤炉烧水,就用我冲来的开水泡起茶来。沿袭百多年的早茶风俗,是古镇居民的一天生活中,最温馨的时光。我们把一颗颗茴香豆塞进油条内,当然,比之更诱人的要数糍粑和元霄了。桥头的饭店,剃头店对面的周家,都有这些早点卖。桥头饭店的糍粑炸得恰到火候,咬开金黄油亮的表层,里面的糯米酥软、爽口。周家的元霄生意更红火些,人工冲的米,白糖与黑芝麻和成的馅,轻轻咬一口,又香又甜的馅一下溢满了口喉。

  有时,早点中还会有豆腐干拌花生米,不过多半是家里来了客人时才有的。这是一道非常考究而精致的早点,先要用温水过豆腐干,等水滤尽后,将一块块豆腐干掰成小块,用小磨麻油和少许的醋和白糖润透,再与去了皮的花生米拌匀。油亮、酥嫩的豆腐干和晶莹、香脆的花生米,使客人真正品味到“黄桥”早点的极致。这,也成了我们时常盼着家里来客的诱因。

  后来我在广州吃早茶,他们的早茶,无论早点的品种,制作工艺,环境的品位,都是1970年代的家乡早茶所无法相比的。不过,无论他们的早茶如何丰富、精致,家乡早茶独有的风味,及其留在心灵深处的特殊感受,是永远无法置换的。那个年代的每一个早晨,无论人家的境况如何,手头的事有多缓急,早茶是独独不可忽略的。当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融融的早茶时光时,一向严厉的母亲,在这一刻却格外的温和慈善。而寡言少语的父亲,也比平常“絮叨”起来。这一刻,大家似乎有一种默契似的,每个人都尽量说些开心的事,就像过年时,都要说些吉详的话一样。仿佛能为一天或一年的开头,定下美好的调子。于是,这片刻的欢愉中,它留给我们的,显然不止是舌尖上的满足了。在那个连主食也时有不济的岁月,家乡的早茶风俗,便多少有了一些宗教仪式的意味。这种简淡而不简陋的仪式,犹如窗外投射进来的一缕光线,穿透在一天中的每一时刻、每个角落和每个人的心中。无论遇到怎样的事,心情如何糟糕,那一缕光线总会存在着。那种状态有点像背景音乐,有时你甚至意识不到,但它的确在心境中静静流淌着。一直伴随着你,温润着你。

  古镇所处的大多属圩区,西南面的马坝乡,为黄山余脉绵延的丘岭地带,毗邻长江沿岸的保定乡,是江水冲击成的沙洲。圩区内河塘密布,土地肥沃,稻米、油料、鱼虾丰足。丘岭地区盛产竹笋、栗子、葛、菇。沙洲地适宜蔬菜、花生、黄豆等经济作物的生长。当这些丰富的物产在“黄桥”的早市上,与精细、考究的古镇人相遇时,它们注定要随那些早点、小吃名扬四方的。而当时最为远近闻名的,当推家乡早茶中的豆腐干和花生米了。

  豆腐干被外地人称为“黄桥干子”,镇上的人外出走亲戚,大多会捎上黄桥干子,在当时,这可是一份倍受珍视的礼物了。而乡下人或外地人上黄桥,带回去的特产,一定少不了黄桥干子的。比起“黄桥干子”,花生米的名气一点也不逊色。就连以美食著称的芜湖市,他们享用的花生米,多半是商贩从古镇批发来的。街上卖的花生米,名气最大的有两家,一家是姓杨的,还有一家是一名老妇人经营的。印象中,杨家的花生米是在西街桥头下卖,而老妇人专在过了桥的浴室门口卖。上了岁数的或带着小孩来洗澡的,一般都会花二分钱买上一包花生米。冻天的晚上,蜷缩在油灯后面的老妇人,用瘦长、枯干的手,递上一个书纸包成的三角包,对小孩来说,那是一份值得与大人纠缠的期盼了。那些上了岁数的人,洗完澡躺在座位上,倒上一杯水,打开三角包,一边与熟人聊着家常,一边将花生米一粒一粒的送进嘴里。倘若说,老妇人的花生米,是用来消磨冬日里漫长的夜晚时光的,而杨家的花生米,更多是为桥头饭店的酒客准备的。临近中午的时候,从保定来的洲上人卖完了小船载来的农产品,他们把船泊在桥头的台阶边,几个人结伙进了桥头饭店,杨家的花生米便成了必备的下酒佐料。日头偏西的时候,柔和的光线铺在桥边的石台阶上,泊在旁边的几条小船,在风中摇来晃去,仿佛在催促着饭店里的酒客。这时,在台阶上淘米的主妇,能看到几个面额红亮的人,嚷嚷着洲炮子的口音,脚步踉跄地下了河边的石台阶。这些住在长江南岸的洲区人,大部分是从江北的无为移居来的,虽然一江之隔,但南岸一直比江北要富庶些,所以江南的圩区人,在骨子里对他们是有着轻视、排斥意识的,就像本土的上海人对待外地口音的人一样。当他们放大嗓音嚷嚷着出了饭店时,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这种情绪,是否在花生米和酒精的作用下,通过口音上的强调,来获得一些宣泄?

  到了晚上,杨家的花生米还会迎来又一波生意,不过,那要等到夏天来临了。当天还未断黑时,住在桥两边人家的小孩,就急不可耐地端一盆水来消除桥面上的暑气,然后把凉床或椅子放在泼了水的地方“霸场子”,等着桥西头的瞿老头子来讲故事。听老人说,瞿老头子年轻时四处闯荡经商,上了年纪后回到古镇,在桥头筑了三间茅舍,随意在门口卖些山货,更多的时间用来养花、看书,给人的印象冷漠孤傲的,骨子里却豪爽仗义,遇上一些不平的事,人们爱来找他评理,他也乐于站出来秉持公道,所以深受邻里街坊的敬重。每到夏天的晚上,瞿老头子在桥上乘凉时,总被大人小孩围着听他讲三国、水浒的故事。这时候,连卖花生米的老杨也被吸引过来了,当然,他不光是为了听故事的。听故事的人中不时有人买花生米,他们一半是为了自己解馋,一半是孝敬瞿老头子的。有些勤快的小孩,还会为瞿老头子摇扇子、赶蚊子。但等不到午夜时分,那些听故事的孩子中,多半已渐入梦乡了。于是,童年的仲夏之夜里,就不单是萤火扑闪、蛙声起伏的静谧,也不单是星光满天的小桥上,那凉风拂面的快意,更有那混杂着花生米香味的古典人物所构成的活生、精彩的梦境。

  与“黄桥干子”和花生米一样齐名的,莫过于那细腻甜润的汤圆味道了。有年冻天的晚上,母亲带我到影剧院看电影,出来时,我被对面的汤圆香气诱引得频频回头。母亲停下来,略微一迟疑,然后转身拉着我走了过去。几十年后,我依然清晰记住得,除了那细腻的糯米粉和甜润的芝麻馅,还有热气蒸腾的油灯下,母亲那恬静如水的目光。当时我并不知晓,二毛钱一碗的汤圆,几乎等于全家一天的菜金。我从母亲那样的目光里,自然想象不出,这一碗汤圆留给她内心的是怎样的窘困。不过,我现在至少能明白一点的,是母亲和古镇上的许多主妇一样,她们宁可用恬静如水的目光,来兑换自己内心深处的窘困,从而使我们童年的记忆里,盛满了甜润的汤圆滋味。

  东街和西街虽然仅隔着一条河,又有桥连接着,但东街和西街的人却有着微妙的差异。东街紧挨着一条省道,又是商业集中的区域,人的思想观念显然更开放、更实际一些。西街邻近农村,人的意识相对更传统,人情味也浓厚的多,“出热”﹙当地的俗语,意指热心肠﹚的人自然不少。除了讲故事的瞿老头子,W更算是西街的一个典型了。

  W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是他做的卤鸭。从东街到西街,做卤鸭的有好几家,但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即便是住在东街的,也会大老远跑到西街来买W做的卤鸭。另一个要数他为人的“出热”了。有年冻天,东街的一个老太婆和儿子吵架,一气之下跳了河。W正好经过桥上,看到许多围观的人,却没有下河施救的。W来不及脱衣服就从桥上跳了下去,三下两下就把老太婆救了上来。一年汛期时,河堤出现泄漏,如果不及时封堵,河堤随时有崩塌的危险。护堤的人乱成一团,但没一个人敢下水堵漏:倘若被水流吸住,必死无疑。情急之下有人想到了水性极好的W,便派人请他来,W扔下手头的活赶到现场,一头扎进了湍急的洪水中,过了几分钟,他冒出水面喘了口又潜入水下,几个回合的较量,水面的漩涡终于平缓下来。

  我有时在想,W的卤鸭名气里,是否也浸透了一些他“出热”的成份?或者换个角度,人们在品享他的卤鸭时,咀嚼到恐怕不光是卤鸭本身的味道吧。要不然,现在人们已记不清他卤鸭的味道了,但他的许多侠义之举,却依旧让人在津津乐道着。譬如一提起花生米,最容易使人记起的,当是星光满天的小桥上,那萤火扑闪,蛙声起伏,人影绰绰的仲夏之夜梦境。而“黄桥干子”呢,人们想到的,更多的是早茶中那份悠然、欢愉的时光,以及这片刻的欢愉在漫长的岁月中,投下的相随不去的影子。

  有的时候,食物本身给予人的生存价值,往往容易忽略,倒是沉淀其中的情事,反而使人记忆深刻,难以忘怀。无论其欢愉还是忧伤,明快还是晦暗,看的见或看不见的,可以言说或无法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