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8年5月12日,下午13:00。 我穿着在台湾订做的布蕾丝的婚纱,坐在自己的家里等待楠风来接我。 楠风是本市著名的钻石王老五,是拥有涉及矿产、房地产、酒店等多家公司的赵氏集团产业的继承人,38岁,有着英俊的外表,不凡的气质,周身散发着不可抵挡的耀眼光环,更何况他未婚,受过良好的教育,感情专一。
我如此了解,因为我是他的秘书。我目睹了他从恋爱到失恋的全过程。
尽管追求他、仰慕他的美女无数,可是八年来他唯一爱着的女人,却是已经远居海外的一位女画家。她追求自由浪漫的生活,不愿意被婚姻束缚,毅然地拒绝了他的求婚,并决然离开。
那是个见过一眼便让人难以忘怀的女子,眉眼妖娆,灵气逼人,一身独特出众的打扮,浑身散发着潋滟的美。
楠风带着我出席了她的画展。一个艳名远播的女画家,她的才气也同样让人瞩目,很多圈内名人与外界人士慕名而来。
楠风就此一见而为她倾倒。因为她的清高孤傲,他隐瞒自己的身份,紧张谦卑如同初恋的男孩。
有时我会帮他出出主意,分析她的想法,揣度她的心意,帮他挑选礼物。在他苦苦追求她两年之后,她终于接受他的爱时,他欣喜若狂,对我说,谢谢。
曾经,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站在一堆艳丽自信的应聘者中间,脸色苍白而略带忧郁。
“告诉我,你想得到这份工作和自己能够胜任的理由。”成熟冷峻的他,坐在离我很远的桌子后面,这样问。
我抬起头来,目光淡定。“因为这份工作薪水足够高,可以维持我想过的生活,而我除了想得到这份工作,没有其它的人生目标。”
我最后一个发言,直接坦白地令所有应聘者大跌眼镜。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更令在场的招聘工作人员目瞪口呆。
“行了,不用再考试了,就她了。”他说完,站起来走出了面试大厅。
就这样,我做了他的秘书,而且一做就是八年。
看着他和她相爱,然后分手。
她离开的那一天,楠风在酒吧里醉得一塌糊涂。他拨了我的手机,哭得像个无助的小孩。“纤陌,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艰难地把他弄回家,他吐了我一身,我全身都是难闻的气味,被汗水浸湿的宝姿套装的衣领上还有他的泪水。
其实我并不是个感情冷漠、无欲无求的女子。
当他第二天在办公室里冷静地签完了我递给他的文件,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澄澈。“纤陌,嫁给我,好吗?”
我的心微微动了一动。我迟疑了五秒钟。
我说:“好。”
他微微愕然。“我以为你会拒绝。你从来都是这样冷静吗?”
“不是。我也只是个平凡的女人而已。”我轻轻地回答。“我只是找不到理由拒绝。”
他研究般地看着我,最后,他低下了头。
“好吧,三天后举行婚礼。你现在不用上班了。我会找人通知你有关事宜。”
二
下午14:20。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纯白昂贵华丽的礼服,精致细腻的妆容,耀眼夺目的钻石首饰。原来我也可以这样美,美得虚幻而寂寞。
就像一场烟花的盛放,倾其所有,只为了瞬间的燃烧。剧烈地疼痛、决然地碎裂、耗尽所有的能量,所以美到极致。
我抚摸着左手戴着的一只银手镯。一只普通的手镯,却是我身上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尽管在此时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地突兀。我的手指划过那些雕刻的纹路,经年的印记,不会轻易磨灭,只会越来越清晰。
忽听得客厅里宾客们欢呼着说,新郎上楼了。
我觉得有些口渴。伴娘递过来一杯水,我喝了一半,随手放在梳妆台上。
外面的哄闹声渐止,帅气逼人的楠风身着一袭华贵的白色西服出现在我面前。
看到我的瞬间,他的眼中有惊艳。“纤陌,你今天真美。”
我从容地微笑。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就是此时吧。
他拦腰抱起我,我感觉到他有些紧张压迫的呼吸。
我们被簇拥着出了门。
突然,整幢楼房一阵摇晃。楠风抱不住我,急忙靠在墙上。
地震了!有人慌恐地喊了一声。
叭!我听见玻璃杯摔到地上碎了。尖利的声音清晰地划过我的心脏,有轻微的疼痛。
宾客们慌乱起来,快速地朝着楼下跑。
楠风用手臂紧紧地将我护在墙角,并没有跑,只是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摇晃只持续了十几秒,旋即安静下来。
楠风回头看我,目露惊讶:“你不害怕吗?”
我已经镇定下来。我只是思维出现了片刻的混乱。
“谢谢你,楠风。”我由衷地微笑。只此一瞬间,可以验证,他果然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他的唇边漾起一个动人的微笑。“为什么要说谢呢,你今天是我的新娘,从此以后我还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仍然抱起我,稳步下楼。
我轻轻转过脸,不想让他看见我隐忍的泪。
婚车被堵在路上。刚才的地震引发了人们的骚乱,房子里的人们都跑到了大街上,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城市的交通因此出现了停滞。
司机打开了车内的收音机,没有任何有关的新闻播报。
楠风的手温暖而坚定。
“纤陌,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在刚才,地震发生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不能失去你。”他看着我的眼睛,柔情似水。
“这么多年我苦苦追寻着的,只是一场华丽的幻觉。而你,才是真实的。”
我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楠风,你决定和我结婚,不是因为心碎吗?
你只是胡乱地找了一个人,填补你心里的空洞而已。而我只是在这个时候刚好出现在你面前,所以才被你选中的。难道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发生地震?
楠风的手机响了,发出轻微的震动。
他放开我的手,取出西服口袋里的手机。
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和他离得太近,无法避开。
“楠风,有人告诉我,你今天结婚是吗?”
“是。”
“可以告诉我她是谁吗?”
“是纤陌。”
“哦,果然是她。”
“真心祝你们幸福。”她挂了电话。
她竟然说,果然是她。她仍然是放不下的。
我看过去,楠风的眼神迷离不定。
三
下午16:00。
交通恢复通畅,婚车终于到达了酒店。
酒店大堂正中悬挂的液晶显示屏上,正在播报新闻。
今天下午14:28分,四川汶川发生7.8级地震,全国二十多个省、市均有震感。目前还不清楚地震中心的伤亡情况。
四川!我的心脏一阵紧缩,手中的捧花跌落在地上。
手机!给我手机!我朝楠风喊道,我要打电话!
他惊讶万分,掏出手机递给我。
我的手指微微颤抖地按着数字。
占线的声音。再拨,还是占线。
我一遍一遍地拨过去,最后没有了声音,连占线的声音都没有了。
没有声音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焦急地走来走去。
楠风拉住我。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你有亲人在震区吗?
是的,是的。亲人,是亲人。我的眼泪滚落下来。
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楠风,我要去找他!我不能和你结婚了,对不起。
我向外跑去,被他一把拉住。
我和你一起找,要去,我陪你去。他坚定地说。
不,楠风,我是因为他才答应跟你结婚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来见我。
为了让他来见我,我才跟你结婚的。懂了吗?
楠风怔住。我提着婚纱的裙边,跑出了酒店。
我的手心里,握着钥匙。回家取了钱和证件,来不及换衣服,我迅速赶往机场。
可是,去四川的航班全部取消了。
大批的旅客滞留在机场。电视机前,挤满了人。
部队正在前往救援。无数的房屋倒塌,受伤、遇难人数在增加。
……
我虚弱地靠在大厅的墙上。
浩,我的哥哥。
我8岁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嫁给了他的爸爸。那一年,他13岁。
我16岁的时候,爸爸出了车祸。单位的人说,他为了多跑两趟拉货,疲劳驾驶才出的事。
妈妈晕倒在殡仪馆门口,至此一病不起。21岁的浩接替了爸爸的工作,他申请的路线是四川。走那些险峻崎岖的路补贴很高。
我8岁的时候就告诉浩,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嫁给他。
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天,妈妈躺在病床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浩说,他永远都是我的哥哥,他会一辈子照顾我,但是,他不会娶我,因为我会有更好的生活。
他送了一只银手镯给我,手镯内侧,刻着我的名字。
他不要我和他一起承担苦痛,他只要我幸福。
可是他不知道,没有他,我如何能幸福?
他从此躲开,然后每月按时寄钱给我。
我当上了楠风的秘书,薪水很高。
我把钱又转汇给他。浩,我不需要钱,我只要你回来。
可是他仍然不回来。
我以为,我结婚他就会回来。
楠风只是想找个人填补一下内心的空洞,也许他只是一时冲动。
所以我答应了他简单的求婚。
我们只是互相利用。
只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接受的真正原因。
我设计着,举行婚礼之前,只要浩出现,说明他并不希望我和别人结婚。
然后我就和楠风说清楚。我想他不会在乎,因为他不爱我。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竟然会发生地震。
昨夜在电话里,浩答应我,今天会来。
可是他没有来。
我想,他遇到了地震。
否则,他一定会来的。我深信不疑。
四
晚上19:00。
楠风在机场找到了我。
我没有说一句话,他也没有问我一句话。
他把我送回家,给我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守在电视机前,没日没夜地看新闻报道。
遇难人数每天都在增加,浩的手机仍然无法接通。
楠风住到了我家,每天照顾我。
他说,纤陌,你照顾了我八年。原来照顾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的心霎时间悲伤难抑。
浩说过,他会照顾我一辈子。
照顾一个人的一辈子,原来是很难的一件事。
八年来,我几乎坚持不下去。
每年我都盼着浩回来。
只有清明他才回来。我们一起去扫墓,却几乎无法和他说话。
浩从不正视我。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他只是失去了面对的勇气。
八年了,他以为我会忘了他。
如何忘得了?我们已经融入了对方的生命,注定纠缠不清。
有时候,我会恍然间把楠风当作是他。
浩也曾经这样照顾过我,带着宠溺的微笑和无限的宽容。
终于,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九天,浩的单位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们在距离汶川50公里的公路上发现了他的车。汽车已经严重毁损,周围全是巨大的石块。道路裂开,山体崩塌。
我拿到了他的遗物。
他的手机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给手机重新充了电,我开机。
草稿箱里有一条没有编写完的短信。
可能在遇到地震前,他正在给我写短信。
纤陌,哥哥临时接到工作任务,不能来参加你的婚礼了。
你一定要幸福。
我……
后面只有省略号。他最后究竟想说什么?还是已经无话可说?
正如他留在我生命中印记,最后只剩下一串省略号。
我拿着他的手机,整夜整夜地失眠。
然后,迅速地瘦下去。
楠风终于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晨,离开了我的家。
我在阳台上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无泪的眼睛感觉到了涩涩地痛。
一个星期以后,我去公司递交辞职报告,也想和楠风告白,解除这场没有举行仪式的婚姻。
然而他失踪了。公司的人以为我们在一起度蜜月。
我有些焦急,打楠风的手机。通着,却没有人接。
过了很久,他回了一条短信过来。
纤陌,我去接替了你哥哥的工作。
在你的生命里,我出现得太晚,也领悟得太迟。
因此,我很想体会一下在艰难的路上,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感受。
我还做了救援的志愿者,太多的人等待着帮助。
你一定要坚强。
如果可以,我想延续他的生命来爱你。
我们没有举行仪式,所以,你是自由的。
新闻还在播报,灾区每天都会发生数十次甚至是上百次的余震。
当我穿着志愿者的T恤,在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城市中找到他,他正在给住在帐篷里的人们分发矿泉水。
我举着写着他名字的牌子,叫住他。
请问,你有没有见过我的丈夫?他的名字叫,赵―楠―风。
他转身,晶莹的汗水滴落下来,与我的泪水纠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