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小径的花园里

於俊杰

谁见到这幅画,都会立即屏住呼吸

这幅巨画,竟有40米长!

2017年的春天,当我走进那个大厅的时候,瞬间就震惊了。

偌大的大厅里面,只有一幅画!40多米长、7米多高的一幅画!这幅画占据了整个大厅。不,应该说那个大厅甚至那栋建筑,就是为了摆放这幅画而修建的。

画面上满满地挤着几百个农民的形象,有的牵着水牛,有的挑着担子,有的在干农活。大部分的农民差不多都是真人大小。画上的水牛,也和真的水牛一样大。

为什么要画这些人呢?原来这幅画表现的是1978年中国南方第一个大型的自由集市,这背后是一股开放的“春潮”。创作那幅画的画家姓万,据说他以前每天大早上开车到那里,抽空画一会儿画,再去市内上班。后来他退休了,终于可以花大把时间好好经营这幅画。

我见到了画家本人,是一位60多歲的老先生,瘦高个,头发很蓬乱,但精神很好,两眼几乎是在放光。他告诉我,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半成品,这个半成品他画了11年。

这件事情,发生在北京昌平区一个偏僻的“画家村”里。那个画家村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它叫作“上苑村”。

我之所以知道那个地方,是因为更早的时候,也就是在2016年冬天,市文联组织了一次“非京籍、体制外艺术家生存状况”的调研,当时调研的地点里就有上苑村。那时候的我,到文联工作只有几个月,是研究部的一名普通工作人员。

当时我们一起在画家村里走了走,调查了几个地方,开了个小型的座谈会。屋子外面是从山野吹来的寒风,屋子里面是壁炉暖烘烘的热气。那次经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隔年开春,我又和朋友单独“回去”了一趟,这才遇见了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神奇”的画家,才遇见了那幅惊人的巨作。

可以说,那纯粹是一次不期而遇,是偶然的相逢。回忆我在市文联工作的3年时间,这种“不期而遇”的经历,似乎还有很多次。

评协,不是唱评剧的

写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把时间倒回到2010年,那时的我还是一个普通的研究生,整日在学校里闷头读书。

一次聚会上,我偶然听到北大中文系的姜涛老师,对坐在旁边的一位师兄说:“谢老师他们,搞了个评论家协会。”所谓的“谢老师”,指的就是中文系著名的学者谢冕教授。至于那个“评论家协会”又是什么玩意儿,我并没想要搞清楚。

6年后,我突然在网上看到“北京市文联研究部”招聘的通知,没多加考虑就报名了。那时候的我还在博物馆工作,除了观众服务之外,主要负责展厅维护,所以我的手上整天拎着展厅里各个展柜的钥匙。那些钥匙一共有两大串、几十个,一走路就哗啦哗啦响。我经常嘲笑自己像个“监狱长”,只是我的“犯人”不会逃跑,而且很娇贵。我希望换个更有“书卷气”的工作,最好跟研究有关。“研究部”这三个字,很吸引我。

等到我变成“研究部”的一员之后,我才知道:这里就是“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我就是评论家协会的工作人员,而协会的主席就是谢冕教授。多少年前断开的记忆链条,这才扣上了。怎么说好呢?世界就是这么小,而事情就是这么巧!

还有一件事也特别有意思。在后面的日子里,我们经常会跟别人提到“评论家协会”,简称叫“评协”。不知道有多少次,别人听到我们是“评协”的人之后,都以为我们是唱评剧的。我只能解释说,不不不,我是搞文艺评论的……

“裸奔”的舞台,靠布帘子救场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接触“北京文艺论坛”和一系列的研讨会,才知道办会并不是那么容易。

世界顶级咨询公司麦肯锡内部,似乎有一句话叫“电话就是你的武器”。用这句话形容那时候的我,最贴切不过了。如果要开一个什么会,那我就要打很多电话。我一辈子也没有打过那么多电话。我这个笨嘴的人,有时候说着说着,甚至把“您”都说成了“你”——但愿专家们别介意吧。

2017年9月中旬,我参加了为期两天的北京文艺论坛。第一天的论坛还开得好好的,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接到一个“噩耗”:舞台上写着“2017·北京文艺论坛”几个大字的那块大背景板,竟然被拆掉了!舞台上是空的!已经有专家入场了,会场上空似乎横竖写着两个大字:尴尬。

我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跟会服人员交代错了开会时间。然而并没有,是对方记错了开会时间,以为论坛在那天早上就结束了,于是拆下了背景板,扔掉了。这可怎么办呢?

折腾了几个回合,最后救命的那根“稻草”,是一块深紫红色的大布帘子。当他们指挥会服人员把那块丝绒状布帘子拉上的时候,尴尬感似乎减轻了很多。原来“裸奔”的舞台,好歹有块布挡一挡。然而参会专家们几乎并没有注意到台上的变化,他们仍旧捏着话筒,谈论着文艺问题。一场小小的危机,就这么化解了。

等到专家们的发言结束,我就要回去整理他们发言的主要内容,变成一个报告。回想那些讨论会议,其实非常有特点。比如当年《战狼2》很火,我们就立马开了一个有关类似题材电影的座谈会。再比如北京有很多“漂着”的外来者,他们里头有不少人写诗,学者称其为“北漂诗歌”。我们曾经就开过一个专门讨论“北漂诗歌”的研讨会。

当时舞台的背景,是这块布帘子

那些会议的参加者,也很有特点。其中有93岁的戏剧界老前辈蓝天野先生,也有一边品评网络小说一边写博士论文的学生;有不善言辞的手艺人,也有没说几句话就开唱的自由音乐家。如此种种,很难一一列举。

自己给自己留的纪念品

说起“到场”,我想起了北京之外的几个地方。在那三年里,文联每年都要到几个偏远地区作慰问演出,有时候是西藏,有时候是新疆,有时候是内蒙古,后来又加了个青海。除了新疆之外,其他几个地方我都作为随行的工作人员去过。

2017年7月中旬,我坐上了从文联门口开走的大巴,下车的时候已经到了内蒙古赤峰市。在赤峰的慰问演出完毕后,我们又一路前往更远的乌兰察布市进行演出。那一路上,我们的车途经了一个叫“克什克腾”的地方。我那时刚看过一部名叫《美丽的克什克腾》的纪录片,没想到就真的来到了那里。

车窗外,厚实的黄土上长着暗绿色的树,死去树木的枯枝犹如动物的白骨;行进的车惊起了一只歇在路边的大鸟,或许它是只草原雕。在前方更荒凉的荒野上,偶尔立着一个个小土包,每个小土包前面有一堵很低矮的矮墙,墙上似乎有一道极其矮小的门。这就是当地人的坟墓。那道“门”的寓意,我猜是准许灵魂自由出入。

文联的艺术家们,就是要去比这还偏僻的地方演出。等到他们到了,准备好了,开始演出了,别人都在关注舞台上发生的事,我这个“逆行者”却在密切注意舞台下的观众们。说真的,台下有时候比台上更有意思。

比如在赤峰,文联的演出是在一个空旷的文化广场上进行的。一位老大娘来晚了,舞台上的表演已经开始。她急切地想找一把塑料凳子,赶紧坐下来看,却到处都找不到。这时,周围几个男男女女,都抬起屁股,给她让座。我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在说:“你坐,你坐……”而那个老大娘似乎很扭捏害羞,不肯去坐。他们推推搡搡的样子,真有几分可爱。等到最后,所有的人不知道怎么竟然一人一个凳子坐好了,他们开始攀谈起来。

那时我才发现,这些观众喜欢和周围的人聊天。那么他们之间认识不认识呢?于是我开始观察。答案是否定的,他们之间完全是陌生人。实际上,等到演出一结束,他们就各走各的了。但是当台上还有演出的时候,他们就会非常自然地攀谈起来。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大叔就跟我聊起了天;还有一位大妈,竟然聊着聊着,聊到了怎么养龟这个话题。

当时我的身上正好带了个小本子,手里有支笔。我就开始把我看到的观众画下来。我不是专业的画家,也几乎不会写生,但我就是想“抓住”那个时候的感觉。我潦潦草草地画了不少脑袋、后背、胳膊和腿,把那个小本子变成了一个涂鸦本。

回到北京之后,我看着这个潦草的涂鸦本,心里又有了一个想法:我想把这些各式各样的观众给画下来,组合成一幅画,真正地变成一个作品。我不是个画家,画成什么样不重要,关键是给自己的那种“感觉”留个纪念。于是我拿起了针管笔,开始磨磨蹭蹭地画起来。

等到这幅画画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那是在2018年9月。在我的那幅画里,出现了大约150个大大小小的人物,其中比较清晰的人物大约有90个。此前,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幅画,也没有任何人见到过这幅画的原作。直到我接到《北京纪事》编辑老师的邀请,整理我在文联工作三年的回忆,我才又想起这张1米多长的画。我把它从旧报纸的包裹里抽出来,一展开它,仿佛就看到了那个时候演出现场的那些观众。

为什么要提到这幅画呢?不是因为我当时画得有多好,而是跟这个生动的记录相比,我上面的那些文字,都变得很苍白了。这些生动的形象,是我在文联最后的珍贵纪念。半年后,我离开了文联,变成了一个新媒体工作者。

这让我想起阿根廷小说家博尔赫斯的一部小说,名叫《交叉小径的花园》。在那本小说里,有个小径分岔的花园——那里面时空交错,无数的时刻中有无数的你和我;人们在这一刻相遇的时候是朋友,下一刻相遇的时候或许就是路人。

其实,我们的人生何尝不就是一个交叉小径的花园呢?我们在这个岔路口岔开了,在下一个路口也许又会相遇。未来会发生什么,会碰到什么,会走上什么路,谁又能知道呢?对于我来说,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珍惜每一個“遇见”,并且时不时把它们拿出来回忆一下——当你回忆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是美好的。

编辑  韩旭

最后的钢笔画成品

最后的钢笔画成品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