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回音壁

毕淑敏

现今中年以下的夫妻,几乎都只有一个孩子,关爱之心,大概达到了中国有史以来的最高值。我好奇地问过,在前所未有的爱意中浸泡的孩子,是否感到莫大的幸福?孩子们撇嘴说,不,没觉着谁爱我们。

我大惊,循循善诱道,你看,妈妈工作那么忙,还给你洗衣做饭,爸爸在外面挣钱养家,多不容易!他们多么爱你们啊……

孩子很漠然地说,那算什么呀!谁让他们当爸爸妈妈呢?我以后做了爸爸妈妈也会这样。这难道就是爱吗?爱也太平常了!

我震住了。一个不懂得爱的孩子,就像不会呼吸的鱼,出了家庭的水箱,在干燥的社会上,必将焦渴而死。

可是,怎样让由你一手哺育长大的孩子懂得什么是愛呢?

生物学上有一条规律,当某种物质过于浓烈时,感觉迅速迟钝麻痹。爱是一本收支平衡的账簿,孩子降生人间,原应一手承接爱的乳汁,一手播洒爱的甘霖,可惜从一开始,父母就毫无保留地对孩子倾注了所有的爱,把孩子的一只手塞得太满。全是收入,没有支出,爱沉淀着,淤积着,反让孩子无法感到被爱。

我又问一群孩子,那你们什么时候感到别人是爱你的呢?

没指望得到像样的回答。一个成人都争执不体的问题,孩子能懂多少?

没想到孩子们的答案晴朗坚定。

我帮妈妈买醋。她看我没打碎瓶子,也没洒了醋,就说,闺女能帮妈干活了……我特高兴,从那会儿,我知道她是爱我的。翘翘辫女孩说。

我爸下班回来,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因为我刚在幼儿园里学了一首歌,词里说的是给妈妈倒水,可她还没回来呢,我就先给我爸倒了。我爸只说了一句,好儿子……就流泪了。从那次起,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光头小男孩说。

我给我奶奶耳朵上夹了一朵花,要是别人夹,她马上就得揪下来。可我夹的,她一直带着,见着人就说,看,这是我孙女打扮我呢……我知道她是爱我了。另一个女孩说。

我大大地惊异了。讶然这些事的碎小和孩子铁的逻辑。更感动他们谈论里的郑重神气和结论的斩钉截铁。爱与被爱高度简化了,统一了。孩子在被他人需要时,感受到了自身的意义。成人注视并强调了这种价值,他们就感悟到深深的爱意,在尝试给予时,他们懂得了什么是接受。爱是一面辽阔光滑的回音壁,微小的爱意反复回响着,折射着,变成巨大的轰鸣。当付出的爱被隆重接受并珍藏时,孩子终于强烈地感觉到了被爱的尊贵与神圣。

被太多的爱压得麻木,腾不出左手的孩子,只得用右手,完成给予和领悟爱的双重任务。天下的父母,如果你爱孩子,一定让他从力所能及的时候,开始爱你和周围的人。这绝非成人的自私,而是为孩子一世着想的远见。不要抱怨孩子天生无爱,爱与被爱是铁杵成针百年树人的本领,就像走路一样,需反复练习,才会举步如飞。

在爱中领略被爱,会有加倍的丰收。孩子渐渐长大,一个爱自己爱世界爱人类也爱自然的青年,便喷薄欲出。

摘编自瑞文网

全是收入,没有支出,爱沉淀着,淤积着,反让孩子无法感到被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