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旧时光

叶浅韵

这个叫香葱的外地女人来到四平村的时候,村子里还没有自来水。正是冬天的午后,天气阴沉沉的,村前大路两旁的石榴树光秃秃地站着,北风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叫嚷得人心没个着落。她拖着一根棍子黑花虎脸、病息怏怏地走进村子,几只狗凶上去,跟着她不停地叫,她一次次地扬起棍子,一节节地吓退了想接近她的黄狗、白狗、黑狗们。

村子里的人以为又来了要饭的,但奇怪的是,她的手里并没有像那些要饭的人那样,拿着一个斑驳的土碗或是洋碗。土碗和洋碗是四平村人的叫法,土碗是粗瓷器,易碎,却是桌子上最日常的餐具。洋碗少见,但新鲜,家家也都会有几个,用来哄孩子们长大,是避免摔破碗的好法子。村子里的人不称呼他们为叫花子,而是叫化缘的,依了口语表达的习惯,到了我们口里,就是:老化缘来了。

老化缘们手里的粗制青花大碗,碗沿上像是被他们饿了的时候,饥不择食地啃过似的,这里缺着一点,那里掉了一块。就是洋碗也都被摔得面目全非,早已是瘪头瞎怪、黑漆麻乌的样子了。老化缘们大凡都是因为家里遭受了天灾人祸,难以维持生计,才出来讨口饭吃。这些人,通常都会在我奶奶那里获得一些食物,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奶奶总会说,我的天啊,造孽啊造孽!待他们吃饱后,再问问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个女人在摆脱狗的纠缠后,还是到了我家门口。我家好像是有一种什么磁场似的,但凡走村串户的打铁匠,修伞匠,卖货郎,要饭的,弹棉花的,最后都会落脚到我家里,我奶奶总是尽一切可能招待好他们。如今想来,在闭塞的年代,这也是给孩子们开眼界的事情。我们由此而知道回族人与我们的饮食不一样,知道卖货郎口吐莲花,知道棉花匠家在遥远的新疆。许多新鲜的事物,在夜晚的煤油燈下昏暗地展开。我们的好奇心像天上的云朵那么多,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对于解释不清爽的事物,大人们总是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我家门口的大黑狗叫得一声赛过一声,我奶奶正在绣个围腰头,花瓣才起了两个,她在屋子里喝令了几声,大黑狗就停了下来。我奶奶尖着小脚走出门外就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用身子挡住大黑狗,示意那个女人走到跟前来。我奶奶转身回屋里,用锡瓢兑了些热水。她咕咚咕咚喝下去以后,像是被太阳晒蔫的青苗遇见了水分,一时就有了几丝鲜活气儿。我奶奶又从锅里扒拉出半碗黄包谷饭递给她,像大风刮了似的转眼就见了碗底。她眼巴巴地看着我奶奶,我奶奶揭开锅盖让她看,她的眼睛里闪过没吃饱的失望。随后又像是一个人在苦中见得一丝甜味,很想多停留一会儿。她一屁股坐在院窝里的那块大石头上,与我奶奶拉起了闲话。

大黑狗立起尾巴乌啦乌啦地叫嚣了几声,就乖生生地蹲在那个女人的脚边了。为它爱下口咬人这点事,我奶奶很是心疼她攒下的那些个鸡蛋。它咬伤过村子里的好几个人。每一次都要煮几个红糖鸡蛋送去,以表歉意。我奶奶常骂它的话是:你这个豺狗豹子都不吃的。这话,我听得很是迷雾。分辨不清这是什么意思,我奶奶究竟是想让它被豺狗豹子吃了,还是不吃了呢。这一回,很是有些奇怪,大黑狗温情地看着这个女人,像是遇见了我们家的亲戚。

在她与我奶奶的唠叨里,我知道了她叫香葱,是离这里七十多里路上一个叫迭罗的地方来的。因为家里死了爹娘,被哥哥嫂子们常常不当人地打骂着,所以才逃了出来。我奶奶说,我是认得这个地方的,我家有亲戚在那里呢。然后逐一说了亲戚们的名字,香葱都摇头说不知道。我奶奶打了盆水让她洗洗,这一洗就洗出了个大美人,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然清瘦,但仍然不影响她的好看。我奶奶一时有些喜上眉梢,轻言轻语地问她要去哪里?她的眼睛里顿时蒙上了好大一层雾水,然后吧嗒吧嗒就哭了起来。她说,她已经没有去处了,哪里能吃得上一口饭就往哪里逃生去吧。

我奶奶的眉头紧锁了一会儿,就试探性地问她想找个婆家吗?前些日子才有人托我奶奶做媒,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吗?她连忙磕了几个响头,对我奶奶千恩万谢。就这样,香葱就在我们家住了下来,称呼我爷爷为“大爹”,我奶奶为“大妈”,一口一个叫得亲热得很。煞是让我奶奶高兴了许久,就仿佛真是老天赏赐给她一个女儿一样。

香葱脚勤手快,样样争着抢着去做,小嘴巴也甜得讨人喜欢。我奶奶看着她忙这忙那,常常就笑弯了眉毛,一边说,歇会儿,歇会儿,或是,让我来,让我来。没等我奶奶的尖脚细手忙上去,香葱早就伸手抬脚去做好了。大冬天的,香葱捋起袖子就在冰凉的水里浆洗衣物,脸和手都冻得通红,还喜笑颜开地自顾着高兴。她像是我奶奶的影子一样,帮我奶奶顶替了许多冷热。就是别人家有什么事,她也不怕苦累地揽下了,真是给我奶奶长了很多人情和脸子。

一段日子过后,她在村子里一来二去也就与大家都熟络了起来,一个个香葱香葱叫着,就连村子里的黑狗、黄狗、白狗们见了她都直摇尾巴了。从没有人怀疑过这姑娘的来历,完完全全地相信了她说的一切,更或者说,她们是相信了我奶奶的话。

我奶奶的两个亲生女儿已经出嫁了,嫁在很远很远的大山上,很久很久都不能见上一面。我奶奶常常在使针针线线或是小病小痛时,不停地念叨她远嫁的女儿们,可惜只有屋子后面竹林被风吹过的声音在回应着她。好在,有个香葱,这让我奶奶的心有了些着落。她巴巴地以为自己又捡到了一个女儿,完全把母爱洒在这个奇遇的缘分上。我曾看见她在烧香时对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合掌感恩,嘴里碎碎叨叨着什么。

在某个夜晚的煤油灯下,我奶奶和香葱各拿着一个鞋底片儿纳线的时候,我奶奶对她说明了介绍个人家的意思。才说完,香葱就嘟囔着嘴巴不语了,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我奶奶要帮她做媒的人家,是奶奶娘家的一个亲戚,在农村也算是殷实的人家,房子有住的,粮食有吃的,祖上都是老实本分的好人。按说,我奶奶也算是香葱的救命恩人,她应该要有个明确些的答案才是。可她连人都不想见一见,含糊着过去,这让我奶奶心中十分不来彩。没过几天,让我奶奶更不来彩的事就真的来了。香葱借故要帮村子里另一户人家干活,说是往后就不吃我们家的白饭了。这时,我奶奶才反应过来,这野丫头莫看她身世不明,却是个浪得的主儿。那户人家恰好有个当婚的小伙子,叫小宝柱。小宝柱长得又丑又矮,全家九口人都挤在那间又黑又窄的小屋子里,几乎算得上是这村子里最贫穷的人家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香葱就与小宝柱对上眼儿了,我奶奶一直蒙在鼓里。小宝柱爱说话,见人就笑,嘴上像是涂过蜂蜜一样,甜甜地叫这个大嫂,叫那个婶婶的,叫我爷爷奶奶为二爹二妈。香葱的魂儿就是被小宝柱那些甜言蜜语勾引过去的。那些天,我奶奶一直丧巴着脸,对谁都没口好气,好像香葱真是她亲生的女儿,被人哄骗上当了,让她心中有十二分的窝囊气。但这些都无法阻止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姑娘。更热烈大胆的事情接着就从她怀里钻了出来。像是连选个日子,整个简单仪式都没来得及,她的肚子就大了起来。

我奶奶恨不能走出去都要用黑抹布蒙着脸了,她说,这个丢人现眼的憨货,我当初真是瞎了一只眼,没看出她是个狐狸精投胎来的。小宝柱家倒是捡了个老大的便宜,全家上下都喜气洋洋。他们家的人见到我奶奶都很恭敬客气,小宝柱的妈还不止一次对我奶奶说过这样的话:“老二嫂子呀,这个媳妇也是你帮我家捡来的,你这是在行阴功积大德呀,老天会长眼睛的。”

为这件事情,村子里的风凌乱地吹了好一阵。某一天,“自来婆”这个称谓就套在了香葱的头上。四平村的人这么讲,听说人家城里人吃自来水方便得很,小宝柱家说个媳妇就像自来水那样,打开水龙头,水就自然来了,这不是自来婆又是什么呢?香葱对人家叫她自来婆这种称谓满不在意,就像人家叫她小香葱一样,自然得好似天上下了一阵清霜,太阳一出来,霜就没了影儿。她整天乐呵呵地跟着自家的矮男人,上山下地,河边洗衣,完全忘记了她捡来的身份,成了那一个家的亲骨肉。她遇见我奶奶的时候,略有些不好意思。但马上就收起了她的不自在,主动叫我奶奶“二妈”。我奶奶的身份从大妈过渡到二妈,她心里很是别扭。

经此一事后,我奶奶就觉得香葱是个无义的人,不值得再有什么交往。但人家笑脸相迎时,她也不大好意思在脸上挂层冰霜。要知道,我奶奶的口头禅里可是有这一句: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都低头笑眉了,自己再有什么相左的脸面,这可就是自己的修行造化太差了。尤其总是听人家婆婆说她是在行阴功积德以后,她也就真往心里去了。

这么多年来,我奶奶秉持良善,嘴上常挂一句:人眼不见的地方天眼见。后来我读了些圣賢书,明了些人情世故后,才知道那是我奶奶在实践她的“慎独”。她当然不会知道什么儒家道家法家,但她一生在用她最朴素的道理影响我们。在她眼里,我们的生活皆由诸神赐福。门有门神,灶有灶神,火有火神,山有山神。但奇怪的是,我们只知道土地神称为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其他诸神均无名姓。

我奶奶说,在任何地方,都不能说诳语、行恶事,否则就会受到老天的惩罚。在她不断讲述的故事里,不孝的人会被雷劈,即使躲进柜子也不能幸免于难。不仁不义的人要下地狱,被油锅煎炸一百次。她的每一个故事都能找到主角,他们有可能是山那边的姑奶奶家的三舅舅家的二姑爷,也有可能是隔壁王麻子家的小姨子的大姑子,都是些活生生的例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还说,做人一定要守本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尤其是一个姑娘家家,要脚稳嘴稳手稳。一直信着我奶奶的这些说法,我常常不敢一个人行走,总觉得到处都有些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我。

当我奶奶往这些宽大的地方想的时候,她对香葱的看法就由无义过渡到了造化上面。既是造化,就当是上天的旨意,我奶奶也就不再与自己、与香葱有些什么过不去的坡坡坎坎了。

有一天,我奶奶的迭罗老亲戚来串门的时候,惊慌失措地说她刚才在路上遇见了鬼,说她们村有个人死了,为什么在这里撞见了。在一说一讲之间,香葱这个人的来历就大白了。原来香葱只说出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是她被嫂子逼着嫁了人,嫁过去两年还没有生育,婆家人对她冷言冷语,最后变成动辄打骂。只要她跟村子里别的男人多讲一句话,就要被她的男人往死里打,说她浪得天天想着找野男人。她逃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被婆家的人抓了回来。这最后一次逃出来,是因为她躲在一个山洞里三天两夜,用麻布口袋装了些胡萝卜,再脱了只鞋子在村子背后的悬崖边上,等找她的人都以为她死了,她才趁着黑夜开始逃跑。一路讨饭就到了我们村子里,才有了跟我奶奶结下的这一段欢喜恩怨。

到了晚间,香葱就挺着大肚子来我家了,她不敢在我家里掉眼泪。在我们村子里,妇人是不能在别人家里掉眼泪的。她拉着这个她要叫嫂子的人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抽抽搐搐地哭成泪人,乞求她不要说出去。她几次要跪下去,都被我奶奶拉了起来。我奶奶说她身子重,不要这样,怕伤了腹中的胎儿。那个女人还是犹豫着没敢答应,香葱说,那她就只有跳河跳崖的命了。我奶奶也在一边央求她的亲戚回去千万不能说起此人此事,用我奶奶的话来说,就是别惹了滔天大祸。反正横竖也不能让小宝柱的好事落空了,更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委屈。这时候,我奶奶忘记了她对香葱所有的成见,全心地为她想着后路。我奶奶与她的亲戚长叹了好一会儿,话题围绕着这个苦命的女子,一起咒骂她原来婆家不是厚道人家。好像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结果,小香葱成了最大的受害人,能有今天,更像是老天在帮助她。而她们两个遇见了,就好人做到底,是要背人过了这门前大河的人。

自此后,香葱死命地把我奶奶认作再造恩人,还说要认我奶奶当干娘,我奶奶却死活不愿意相认。我奶奶说她有自己的女儿,亲的干的,总是有分别,无论叫二妈,还是大妈,总归是有了长辈的意思,也就算是有了缘分和情分。关于她身世的问题,我奶奶一直守口如瓶,不肯与村子里的谁聊起她娘家亲戚说过的话。香葱把我奶奶当成亲娘一样,有事没事爱往我家跑,大事小事也都不外着我奶奶。

我奶奶虽然没认下干亲,但她是在认真地担着她的“二妈”角色。香葱在日子难过时,就跑来对我奶奶倒苦水。穷,总是这个大家庭的顽疾,始终无一点本质上的改观。尤其在她接连生下几个孩子后,这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了。她去挑水或是种地时总会悄悄地落泪,见到我奶奶在门口坐着缝缝补补时,也会与我奶奶讲着讲着就哭了起来。这时,她难免会流露出些悔恨的意思,悔不当初不该不听我奶奶的话,嫁到那个殷实的人家去。我奶奶也只能不断安慰她,说白了就是要相信命,命是老天早定下的,只能选择顺从,才能安生太平。

有时,我奶奶正在叹息她的日子不好过时,她又满面春风地带来刚摘的豆角,放下背上的奶娃娃,说起小宝柱逗乐她的那些笑话来,仿佛她的苦日子真能在一个矮矬男人玩笑打诨的话语里得到些甜头。我奶奶习惯了这个风一样的女子,欢喜是一头,难过也是一头。等春天一到,太阳一出来,她就开得像满田野里的油菜花那样,灿烂烂金黄黄的在风里摇摆。我奶奶总爱对她说,人勤地不懒,等娃娃大点能打上帮衬的时候,日子就会一天天好起来了。

好几年以后,香葱家盖了新屋,小叔子小姑子们该娶的娶了,该嫁的也嫁了,孩子们渐渐长大,全家人的日子开始慢慢地好起来,四平村也安上了自来水。后山的泉水哗啦啦地流进家家户户,人们结束了天天需要挑水吃的日子,欢天喜地得像是过年似的。本来人们都忘记了村子里这个叫香葱的女人曾经被他们叫过自来婆。因为有了自来水,人们又想起了自来婆这个绰号。村子里不知是谁编了个顺口溜,被村子里的小孩子们时不时就拿出大声地念上几遍:“凤凰槽子三条河,迭罗来了个自来婆,有钱人家她不嫁,她要嫁个矮囤箩。”

现在,香葱已经当上奶奶和外婆了,大儿子刚盖了栋村子里最显眼的房子,小儿子新买了辆车子,她笑得像朵花一样,逢人就说如今这日子样样都好了。人们早已忘记了她的绰号。每次我回去,她都要跟我说一说她与我奶奶在一起的老话。

那些过去了的苦日子,仿佛在青天里化成了白云,悠然地飘荡至远方。而另外的苦又以别的身份来临。比如四平村那几个因为玩手机微信和抖音就跟人跑了的小媳妇们。香葱说起这些丢夫弃子的女人,仿佛她们都在映照着她曾经的壮举,她从来没有嫌弃过家里的贫穷。守着清贫里的快乐,成为奶奶和外婆,成为村子里的一棵树,或是一只猫。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