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溪梨花

陈永忠

1

阳光越来越暖和,空气里夹杂着花草的味道。陈家寨簇拥的木屋,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白。这层雪白只坚持了一周左右,在一阵风的吹拂下,打了个激灵,飘飘扬扬落下来。小孩们仰起脸,伸手去迎接。“雪花”在小孩头脸上很快就化了。而落在老人头上的却化不了,抖不掉。

也许不是一阵风,是梨树下少有的动静惊动了它们。

梨树下,这几天,人们慢腾腾地送走了一位老人。

晚上,大山叔让老伴把半溪领到家去。

我和老李头,还有四个白发老人聚在半溪家,就着办丧事剩下的酒菜,一边喝酒一边讨论村上的大事。端起第一碗酒,村支书老李头说,这几天,为送走半溪奶奶,大家都累着了,喝吧,喝几碗酒解解乏,顺便把眼下的事情说道说道:这孩子现在成了孤儿,无依无靠,得找个人家管管他不是?

大家都看着大山叔。大山叔揭开头上那顶有些年头如腊肉一般黝黑的土布帽子,抓挠着几根银发,似有话要说。老李头裹了一杆烟递给大山叔说,大山你看看咋办?大山叔这才说话,说半溪侄儿跟我生活,没有问题。虽然我们隔着“几蔸”,也没有这个义务,可常言说得好,一笔难写两个陈字,我们陈家族规历来也讲个一家有难,全族照应的道义。

大家都说,还是大山仗义,这族长没得说的,德高望重,半溪这孩子真有福气。我乘势端起酒碗,敬了大山叔一口。

不几天,寨子的老少都知道半溪有了着落,大伙儿忧心的脸上才恢复了平静。

半山村就两个寨子,以一座山为分水岭,你看,就是前面那座山。我住的那边叫李家寨,这边是陈家寨。

我初来的时候,老李头这样向我介绍这个村子。

翻年,一阵春风一阵雨,陈家寨的梨花照常又开了。陈家寨的梨树不知栽种于何年,满寨都是,大的树杆要好几个人才能抱拢。每年这个时候,白花花的一大片铺在硕大的树冠上,从远处望去,像落了一寨的雪。走近了,有嗡嗡的蜂声,它们的翅膀扑落一阵阵花香笼罩着寨子。

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到半山村几趟,但基本上见不着大山叔。一晃,半溪在大山叔家有一年了。这天,我跟大娘说,半溪已经七岁该去学校了。半溪听说我要带他上学去,显出几分高兴,但这高兴里还夹着一丝丝胆怯。

我们从大片的梨花下穿过,走出寨子,翻过对面的山坳就到李家寨。村里的教学点就设在那里。回来的路上,我对半溪说,咱们的半溪长大了,刚才你认识了路,认识了老师,明儿,你敢自己去不?他没有立即回答我。又走了一段路,他才说,敢!半溪话不多,问几句才答一句。这还是相处了一年多才有的结果。之前问他什么,总是低着头。不用说,刚没了奶奶,哪能说马上就跟谁谁就亲呢?怪可怜的。我每次去看他,都要买些糖果和玩具,称几斤肉,还交代大娘多注意一些,生怕惹他伤心。大娘倒不担心什么,说孩子只要你用心对他,给点时间,慢慢就会缓过劲来。大娘留我吃晚饭,我留意到,半溪吃饭很快,几下子就刨完了,然后坐到门口的矮凳上出神。我跟大娘唠,说不定等在学校跟小子们疯一阵子,把什么都忘记就好了。

后来,大娘还跟我提起一件事儿:有天夜里,大娘听见睡在小床上的半溪睡夢中突然哭了起来,还大声地争辩着什么。他们俩急忙披衣下床摇醒他,问怎么了?醒来的半溪一个字也不说,只顾哭。哄了好一会儿才安静睡去。第二天,李家寨的一位老太太领着个小孩径直找到大娘,说半溪把她孙子的脸挠破了,差一点就伤着了眼睛。大娘一看,小家伙眉毛上方确实有两道抓痕。顺着屋檐,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是该到家的点儿了,还没见半溪回来。大娘就跟那老太太说,这孩子平常挺老实的,不是那种会打架的野孩子。这时,被挠的那孩子突然哭丧着脸说,他就是野孩子,没娘的野孩子。他们都叫他野孩子,他干吗只打我!大娘立刻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她给了那老人一点钱,并说,平白无故的,半溪这孩子不会生事的,快带你们家小子去卫生室上药吧。说完,便急匆匆地找半溪去了。到了学校,学生都走光了,校长和班主任还站在操场上说着什么。看见大娘,俩人惊奇地问大娘怎么来了?大娘说怎么不来,半溪这孩子还没回家,还想是不是闯了祸被学校留下了。这下,大家才知道孩子失踪了。

2

他的声音里含着委曲,把脸扯向一边。

过了一会儿,他才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

去学校没几天,就有同学知道他是个孤儿。那天放学,一个叫李果的孩子邀了李家寨的几个小子,先于半溪跑到半路。他们在半溪经过的路上,把两边的茅草拉过来,打成死结的套,一连打了好几个。那些套隐藏在一片青绿的草丛中,不注意是看不到的。打好了,几人躲藏在路边的树丛里。这时,半溪像往常一样连奔带跳地跑,不料突然被套翻在地,树丛里发出一阵得意的爆笑。随后,李果他们窜到半溪跟前,大声嚷嚷:野孩子,野孩子,有娘生无娘养……

半溪手掌心破了一块皮,他忍着痛爬起来,一把揪住李果的衣领,用劲一摔,两人一齐滚在地上。旁边的,有的喊李果加油,有的去拉半溪的脚,正在热闹的时候,有个小孩惊叫,出血了,出血了。原来拉脚的那个小孩鼻子被半溪踢了一脚,被压在半溪身下的李果,分了神,让半溪胡乱地挠了几下……这时,有个牵牛的老人,老远就骂:你们这些小孩,不学好,净打架,看我不告诉你们公奶去。小孩们顾不得什么,各自一趟子跑了。

那后来呢,你去了哪儿,怎么没回家?我问他。

我哪里也没去。我想奶奶……他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停了一会儿,他才说话。

我看不见他们影儿了,才从地上爬起来。我回到和奶奶住过的那间矮屋,我想她啦!我坐在门槛上想。以前,天黑的时候,奶奶去地里还没回来,我也是那样坐着等奶奶的。

不知坐了多久,太阳就下山了。我家门口的那棵梨树被风吹落了一地的花瓣。我感觉有些冷,里屋会不会暖和一些,我想。我望了一眼,屋里漆黑一片,我有些害怕。我转过身子背靠着门,可能是靠得太用力,门嘎的一声开了,整个人翻了进去……

我吓着了,我一边哭着喊奶奶,一边扶着门枋,挣扎着站起来,头上吓出了一层汗水。无意间,我摸到了电灯拉线开关,拉了一下,不亮,又拉了几下,还是不亮。开关一定是坏了。这时,我慢慢平静下来,对自己说,这是我和奶奶的家,我怕什么,不用害怕的。

我知道灶台怎么走,上面有一个旧罐子。我给自己加油,走过去摸到罐子,里面的打火机还在。我双手紧紧握住它,怕它掉了找不着。我用拇指使劲摁上面的开关,一下、两下、三下,终于打火机亮了。我看见灶台旁边以前和奶奶烤火取暖的火坑。

我想生火,可是里面死灰一潭。稻草,我知道稻草一定能引燃火坑的。打火机烫手,拇指有些痛,我松开了。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记着穿过旁边的一道门就会到最里间的床边。我的脸上好像被蜘蛛网粘住了,用手抹了一把,摸到了床枋子。我重新摁了一下打火机,亮了,我感觉后面有风吹来,打火机只亮了一小会儿就熄灭了。又摁了一下,用力地摁,比上次还用劲,打火机真的没有马上熄灭。只是那颗灯豆比之前矮小了许多,我知道打火机快没油了。奶奶说过里面像水一样的东西是油。我不小心踢着了床前一只破搪瓷盆,它发出的响声,吓了我一跳。里面的纸灰也被我弄了一些在地上,床上的稻草還在。我赶紧抓了一把,点燃了放在盆里,打火机就熄灭了。房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我倚靠着床脚,火光照亮了我的脸。我感觉奶奶还睡在床上,只是就这么睡着,睡了好久。

我不断添加稻草,就像那天夜里——我给奶奶烧纸钱一样。上半夜里,奶奶还能费劲地同我说话,说宝啊——奶奶平常都这样叫我的。她说,奶奶要走了……我没听清奶奶下一句,就哭了。我把头伸到奶奶手边让她抚摸,她的手像根干柴,又硬又凉,我下蛮忍着不哭出来。奶奶说男子汉,是不能随便哭的。后来,我真的没有哭,我用很长的时间听奶奶说话。其实,奶奶也没说多少,她说得很慢,很轻。

我有爸爸、妈妈的,我不是野孩子。当时,我一边烧着稻草,一边想着奶奶的话。我相信奶奶没有骗我。我从小就知道只有奶奶对我最亲,没有骗过我。好几次我也问过,为什么自己没有爸爸妈妈?奶奶说有的,他们去城里打工了,过年就回来。可是过年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来。奶奶就说他们太忙了,要找很多很多钱给我买新衣服,买糖吃。奶奶说话算数,过年的时候,她就真的拿出新衣服和水果糖,说是爸爸妈妈买的,可我还是很想他们,我舍不得吃糖,舍不得穿新衣,我要等他们回来……

我还记得,奶奶那天晚上最后一句话:要是想奶奶了,就给奶奶烧点纸钱,奶奶就会知道宝在想她。

我知道奶奶去天上了,那天晚上,我特别想念奶奶。我烧了很多稻草,奶奶一定晓得我在想她。搪瓷盆里已经烧满了草灰,我不能再烧了,要留一些给奶奶,不然,她回来没稻草睡了。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好热,手指也痛。我睁开眼睛,床上的稻草也烧着了。我吓得赶紧跑出来,摔倒在梨树下,屋子一会儿就变得更矮了,火苗伸出了房顶。

后面的情况,我从大娘那里知道了。他们找到半溪时,他正坐在梨树下,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只是回到大娘家,半溪就发烧了,说着胡话。说房子不是他烧的,他不是野孩子。大山叔请来村医打了退烧针,让老伴细心地看着。

半溪好过来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去学校了。大娘说,班主任唐老师找上门,说你这么小,不上学干吗呀,连哄带哐说了一大箩,最后,唐老师保证:要是有谁再敢说咱们半溪是野孩子,咱们就开除谁。

我在半山村很快就两年多了,对村子的情况也更加了解。我在考虑怎么样把半山修路的项目跑下来,动员一些在外多年,有点头脑的年轻人回来干点事儿。他们总不能在外打工一辈子,当有一天这些年轻回来,村子的人老去了,泥路长满了树和草,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

本来,我以为半溪能这样顺顺利利在大山叔家生活和上学,那该是他很好的造化。

一年后,大山叔唯一的儿子从县城回来了,可是他不是真正的回来,他要把大山叔老两口接到县城去。

这回,是在支书老李头家里开会。大山叔有些难为情地说:儿子哪是来接我,是来求助老太婆进城帮他带小孩,这也是没办法,就这么个宝贝儿子,你不帮他谁帮?大家都理解大山叔。情况发生变化,还得另想办法。老李头说,现在咱们村都是些老头老太太,有的还拖着一大帮子孙子孙女,再没人愿意也没这个能力去照看半溪了。大家都表示担忧:这么点小孩儿,你能忍心不管他,任其在外流浪?全村人会戳咱们这伙人脊梁骨的。大伙把老李头家的酒喝完了也想不出个办法来,然后就散了。

过了两天,老李头从镇上开会回来,进村委会办公室把我叫上,说陪他去大山叔家一趟。到了他家,正碰上老两口和半溪一边吃饭一边说着什么,忙拉我们俩坐下一块儿吃。我们都说吃过了,老李头也不坐,却兴奋地说,有了,有了,有办法了。两个老男人对了一眼,老李头把大山叔拉到院子里,我也跟着出来。老李头说,半溪这孩子有办法了。他把他的办法和盘托出,问我们有没有意见?要是没有的话,待会儿,他就顺道过去给那几个白头发说一声,这事就算成了。

这天,正好是镇上赶集。我和大山叔一人背着个包裹,大娘牵着半溪往村外走。

晌午时分,我们到了镇上。半溪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紧紧拽住大娘的手。到了街心,她蹲下身问半溪,想吃什么,她给买。半溪摇头。我给半溪买了根雪糕,又在一个杂货店要了些糖果,然后就岔进一条小巷子。尽头是座不大的院子,围墙围着一栋矮平房。我们直接找到了镇上负责民政工作的王主任。王主任脸上盛着笑说,就是这小孩啊,小朋友叫什么名字?上几年级了?王主任说着要拉半溪的手,半溪赶紧将手藏到背后。还认生呢,王主任说,大山叔、婶,你们放心吧,既然是我们书记镇长同意的,就留他在这里吧。上学的地方也不远,就在镇政府斜对面。平常吃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这敬老院今年初才启用,只有一对老人在这儿,安静得慌。现在有这小家伙闹闹,有点生气不是。

说完,王主任领着我们走进给半溪准备的房间,还看了洗澡的地方和厨房。

一切都是崭新的。

大娘蹲下来跟半溪说,伯娘跟半溪商量件事,伯娘和伯伯马上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有事,所以,老家那里就没人陪你。我和你伯伯想让你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这里有阿姨照顾,还有爷爷和奶奶陪着,小张哥哥也会经常来看你。你得听话,等我办完了事,就来接你,好不好?半溪低头不语。见半溪没反应,大娘偏头望着他,试探性地又重复了一句“好不好”。半晌,半溪似乎点了下头,可是接着泪水就淌下来了。大娘一把将半溪搂在怀里。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孩子啊,不是伯娘狠心,我是没有办法啊。

3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半溪在敬老院生活了三年。现在他已经上五年级了。这几年,镇上给他办了低保,学校减免了相关费用还配了营养午餐。看上去一切都那么正常。

当然,这几年不是没有发生丁点儿事情,只不过没有影响到半溪正常的生活和学习罢了。当一个小孩对环境一旦熟悉之后,对他的影响要么是帮助他更好地成长,要么就会走向反面。看似很平静的学习生活,其实,半溪的内心有些变化是悄悄进行的。

尽管扶贫攻坚任务很重,我有空的时候,还是坚持去看半溪。跟班主任了解他的学习情况。在与老师的攀谈中得知,他们学校百分九十的学生是留守儿童,大部分来自镇政府所在地以外的偏远村庄。孩子们每周寄宿在学校,周末才回家一趟。在学校期间,老师们除了教学,还像保姆一样照顾着他们的生活。尽管生活上基本没有问题,但孩子们的内心呢?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老师说,很多孩子不愿意多说话,脸上难得看到笑容。

我差不多一个星期没见到半溪了。六一儿童节到了,正好抽时间去看看。老师让家长们参观孩子们的画画。在教室的后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片。半溪带我找到了他的那张。我看见在纸张的边沿,他画了一个小孩蹲在地上,地上还有只小虫子,看上去像是蚂蚁。这天,还稀稀拉拉来了些乡下老头老太,基本上没有年轻的家长。后来,老师又带我们到隔壁的一间教室。门楣上的牌子写着“电脑室”。在里面,老师让孩子们跟自己打工的爸爸妈妈打个语音视频电话。有个女孩子的电话接通了,任凭她爸爸妈妈在里面怎么叫她,她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她扔下电话,抱住旁边的奶奶暴风骤雨般哭起来。可能是受这种情绪的影响,接连几个孩子都是这样……转身出来,我发现半溪已经不在教室里。

我在学校找了一转,仍然没有找到。我想,他一定是爬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去了。之前,我带他去过那儿。

是的,他真就在那儿,正坐在一棵松树下出神。我喊他几声,他才注意到我。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小张哥,你说从这条路去,会不会找到我爸爸?他指着出镇的公路。

也许能找到。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等放暑假。

他没有再问。只是抬起眼睛看呀看,看到后来,他抹了把眼泪。

我将手伸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你画的画不错。

乱画的。

你画的小孩是你吗?

嗯。

他低着头。地上正好有只蚂蚁跑过来。他用手迎接它。它顺势爬进他的手心。他另一只手合拢来,将它捧起。

我看他们都画爸爸妈妈,你怎么不画?

我画不了。

为什么?

我没见过他们。

他反身将那只蚂蚁放到树干上。它欢快地朝上跑。它看见不远处有几滴流淌的松脂,以为是糖浆,跑过去却粘住了脚。它想挣脱,可是越使劲越动弹不得。半溪把它从松脂上分离出来,但它仍然走不顺畅,久久地停在那里,试图把粘在脚上的松脂弄干净,但它做不到,反而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半溪自言自语,它一定也想找爸爸妈妈,它们在哪里呢?

半溪等不到我带他去县城。有人看到,一天傍晚,他爬上了一辆去县城的货车。

敬老院的王主任打电话给我时,我正在村上忙。上面最近要来检查扶贫工作,我有一大堆表格需要填写。镇里面领导要求,凡是有扶贫任务的干部这段时间不得离开工作岗位。我在电话里交代王主任,一定要想办法尽快找到他。挂了电话,我马上想到大山叔,他这几天不正好在县城殡仪馆给人家做法事吗?晚上,我打他的电话,打了半天,他才接,说是忙得很,又嘈杂,没注意电话响。他听了我的话,也觉得事关重大,答应立即去找半溪。

忙了好几天才把表格填完,总算把检查应付过去。我在殡仪馆找到大山叔,半溪跟他在一起。

半溪已经不成样子,头发很长,一绺一绺地沾着头皮,脸上像抹了层锅灰似的,黑得发亮。两只眼睛看人也不知道躲闪。

大山叔告诉我,说来也巧,在城里找了好几次没找着,后来却在这里看见了他。

我把半溪带到街上理了头发,洗了澡。在澡堂里,我们互相搓背,我故意抓挠他的痒痒处,他才勉强打开久违的笑脸。

我问半溪,你有没有想我?

半溪说,不想!

为什么?

说带我来找爸爸的,你说话不算话。

在他面前,我确实失信了。我马上转移话题说,你真行,一个人敢来县城。

那有什么——

话说到这里,他立即显示出半大男孩那种独闯天下的得意。

他说,那天货车走了很久才停下来。他感觉司机已经离开了,便从车厢里出来。这时,天已经黑了,路边灯光很明亮,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沿着那些光亮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老也走不完,他有些累了。正好旁边有一条小路,岔进去不远突然就宽阔起来,像学校的操场,空荡荡的没有人。他走进一块草坪正要躺下,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扭头一看,好像是敬老院的王主任。可是仔细看又不是,王主任没有这么老。她显然是位老人。老人见半溪有些迟疑,就说:

你好好看看,连我也不认识了,宝!

是奶奶,奶奶你怎么来了?我好久没见你了,好想你。

说谎话吧,你才不想奶奶呢,是奶奶想你了。你告诉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我,我想找爸爸,你知道的,我爸爸在县城打工,他在哪里呢,你马上带我去见他好吗,奶奶?

你不好好上学,你爸爸知道了,他会不高兴的。

奶奶,现在放暑假了,爸爸知道我認识好多字,他一定会很高兴的。等找着了他,我就跟他在县城上学,你快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也找了他好多年。听说他就在这座城里,就是不出来见我。他一定怕见我。他没脸来见我。他不要我和宝了。他真狠心,真狠心呀……

奶奶,奶奶你别走啊,快带我去找爸爸,奶奶……

奶奶用拐杖碰了一下半溪的脚就走了。

半溪醒过来,猛然看见一人站在面前,正用棍子戳自己的脚。

哟,做美梦呢?快滚开,怎么霸占老子的地方?

半溪不敢怠慢,爬起来一看,是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大个子。

这是你的地方啊?哦,好吧,我走,我走。

走,一走了事,没那么容易。

怎么了,我走还不行啊?

不行!

为啥?

你把这地儿睡脏了,农村来的吧,你看看你自己,脏兮兮的。

你不讲理!

我就不讲理了,怎么了!

那你想怎样?

陪我喝酒!

不喝!

大个子用手一推,半溪脚下一滑坐在了地上。接着被一股怪味的液体浇在头上。

哈哈,浪费我一瓶啤酒……

地上的半溪突然伸脚一蹬,大个子就摔倒了。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半溪爬起来骑在他身上。

我叫你欺侮人,我叫你欺侮人,老子也是不好惹的。半溪叫嚷着,挥动着小拳头。

大个子这时似乎才反应过来,半溪的举动出乎他的意料。他双手挡住半溪的拳头,毕竟他的力气要大一些,没费多少劲就把身上的半溪推下来。这时半溪像一头愤怒的小牛犊,双脚乱踢,双手乱抓,嘴巴乱咬。常言说,鬼也怕恶人,恶霸怕不要命的。不妙,大个子的耳朵被半溪咬住了,任凭他怎么挣扎,半溪就是不放。大个子痛得实在受不了了,不得不求饶。

很快,这场打斗就结束了。

大个子捂着耳朵说,小子,你真狠!

不狠不被你打死呀!反正我是没家的人,是死是活只能靠自己了。

没家?大个子嘭的一声拉开酒罐子,一仰头狠灌了一口。

停了几秒,才说,我也是,咱们同病相怜。

同病相怜?什么意思?

这下可以喝酒了吧,我慢慢给你说。大个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罐啤酒。

大个子告诉半溪,他虽然在县城里,也像没有家一样。父母离了婚,没人管。他跟着爷爷奶奶住,自由着呢!

那么刚才,你说我睡的草地是你的,难道你也经常不回家吗?半溪问。

大个子说,回家有什么意思?我有几个好兄弟,常在外面一起玩,只是他们有时会被父母找回去。在遇到你之前,他们刚刚走。怎么样?今晚陪我喝酒。以后你就是咱兄弟,有我好吃好喝的就少不了你。

喝酒可以,你有家,一会儿你还是回去吧。再说,我也有些累了,明天我还要找我爸爸呢。

找你爸爸?

是的,我爸爸在你们县城打工……

打工?好!明天我同你一起找你爸爸。

半溪突然感觉心里一热,好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暖心的话了。

接下来的几日,大个子陪着半溪找遍了县城的所有工厂和工地,都没有见到他爸爸。半溪有些失望。很快,假期就过了,半溪不想回学校。他问大个子,县城哪些地方可以打工。大个子说,不用打,我家有好吃的,我可以供你。再说也没处打,人家不收小孩子。半溪说,我不能老吃你的。县城找不着爸爸,我要自己挣路费,去更远的地方找。大个子说,挣钱也不是很难,我有一个挣钱的好法子,不知道你敢不敢。半溪迫不及待地说,快说说,做什么,只要有钱挣,有什么不敢的。

秋季已经开学了。大个子领着半溪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通往一小的巷子里。大个子掏出水果刀,那些更小的孩子嚇得赶紧交钱。一开始,半溪觉得不妥,这分明抢钱,是欺侮小孩。但看到他们一个个乖乖交出钱,一早上能收入好几十块,心里也就不怎么想了。但是这样的好景不长,很快就发生了一件让半溪后怕的事——

那天早上,他们像往常一样来到巷子里,却看到另外几个跟他们一般大小的孩子,霸占了他们的地盘,抢了他们的生意。大个子火冒三丈,带着半溪和小兄弟们跟他们理论。没说几句就动起手来,然后扭打成一团。在拉扯的过程中,对方的一个小孩被小刀刺中,倒在地上。两边的人见势不妙调头就跑,结果还是被赶来的警察给抓住了。听说,后来那个小孩死了。由于参与打架的全是未成年人,警察只好叫家长把孩子们先领回去加强管教。赔偿责任则由家长承担。警察通知镇上学校的校长来接半溪。这时,他们才知道半溪的下落。但在途中,半溪以拉屎为名逃走了。

经历了那场打架的事后,大个子被在外地做生意的父亲接走了,那些小伙伴也被家里管了起来。半溪回到县城,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人要活着必须有吃的。可是半溪经常饿着肚皮在街上闲逛。在一次饥饿中,他做了个梦,梦见爸爸送来了食物。醒来却是在县城长期乞讨的老男人老水。老水笑眯眯地说,弟,是不是饿了,我有油炸粑,你吃不?

老水只有两三岁孩童的智商。据说,他家在城郊的一个村子里,可是他不喜欢待在家里,整天在县城游荡。老水是乞丐中唯一不讨人嫌的。在街上他会因人打招呼,见着小的,他就叫弟或妹,见着年轻的叫哥或姐,见着老的,叫公或奶。人们喜欢给他吃的,还送给他零票子。

半溪真的很饿了,他接过老水的食物,三下两下就全塞进了嘴里。老水则坐在旁边,保持着和善的笑容。

没过几天,人们发现了老水后面跟着的半溪。一些中年妇女就善意地拿老水开玩笑,说老水,你真是懒人有懒福,平白捡了个儿子。老水似懂非懂,说不是儿子,是弟。然后仍然笑容满面。半溪也懂得了人们的眼光,他跟着老水,但他跟得不紧,远远地落在后面。有时甚至故意看不见老水。但老水走到荫凉处或者僻静处,就会等着。那时,他的手上有了一些食物和钱,他要分给半溪。

4

有一天,半溪和老水在县城出口的公路边晒太阳。一辆“小四轮”货车从面前跑过,突然滚下一个圆形的东西。当当地一直滚到他们跟前,俩人先是一愣,然后老水起身捡起来一瞧。锣!老水兴奋地叫着,死人了,死人了,快,我们去死人那里。老水很有经验,他知道殡仪馆又死人了。

对他们乞讨的人来说,殡仪馆可是个好地方。

这几天入秋了,外面有些凉意,乞丐们正愁没有个管吃管喝暖和的地方。

说来也奇怪,每到换季节的时候,死人就多了起来,好像去那边也得约个伴似的。死了的人只能在殡仪馆停放三天就得化为灰烬。常常是前面那个刚收拾好,马上就有新的死人抬进来。来吃酒的人,有时不注意,容易走错了厅,送错了礼,吃错了饭。

而乞丐们才不管,哪家都可以去吃去喝。这个时候,谁家也不会计较和嫌弃这些脏兮兮的人。这伙人,并不全都是那种白吃白喝的主儿。他们中有的人——像老水这般,脑筋有几分清醒的,还能够帮助孝家做些事情。比如搬蜂窝煤烧火取暖,给死人点长明灯,帮道士先生打打下手等等。虽然这些活一开始并没有人要求他们去做。但他们的到来,倒让这些办事的人家觉得少他们不得。

现在,办丧事只管使钱,一切琐事都有人来做,孝家只顾招呼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把死人拉到殡仪馆,只要把两件事情安排好,这三天的时间就好打发了。一件是租下几十台麻将机,让来的人有事做,可以陪孝家守灵到深更半夜;另一件得把做法事的道士先生找来。这样,打麻将的只管打,孝家就在道士先生的安排下,按着法事的程序,胡乱地跪拜转圈。

做法事的队伍阵势也不大,三个人就可以胜任。站在灵牌中间的是主角,配角两边各一个。主角照着经书一页一页的念,边上的两个附和着。他们手上还根据需要按不同的节奏敲打锣鼓、罄和木鱼。主角的先生头上戴着唐僧帽,身穿一件用花哨的被窝或窗帘面料做成的长衫。而边上的两个就不用讲究了,跟常人一样的衣着。大概是念完一本经书嗓子受不了,他们每个人还配了一个小蜜蜂扩音器。

吃完晚饭,道士先生们抹了抹嘴角的油和酒,红光满面地正要家伙起来。这時候,锣却找不着,半溪和老水正好提着锣站到跟前。

老水说,哥,刚才在路上捡到的。

捡的,再捡一个看看?肥的那个道士先生鼓起眼珠。

真是捡的,从车上掉下来的,半溪也帮着说,还指了指那辆停在不远处的小四轮。

我看八成是偷的,看老子不打断你这俩臭要饭的手。说着,那肥道士一手夺过锣,一手抓住半溪的领子,想将锣朝半溪头上扣过去。老水立即上前一步,把半溪扒拉到自己身后,挡在两人中间。锣掉在了地上,发出铛的响亮的声音。这动静,引来了围观。大家都劝肥道士别跟两个乞讨的人计较。说着说着,就有人把两方隔开了。肥道士自觉没趣,捡起地上的锣朝灵堂走了。

挤到人群之外的半溪被人拉了一把。

半溪说,有人从后面拉我,把我吓了一跳。我转过脸瞧见,拉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山伯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大山伯伯。他拉着我快速离开人群,到了没人注意的地方,我一把搂住大山伯伯,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半溪跟我说,他不想去上学,他要跟着大山伯伯的队伍去找爸爸。半溪说的队伍,是大山叔最近刚拉起来的一支集法事和哭丧于一体的红白理事会。

大山叔说,入秋以来,殡仪馆的生意很红火。这家还没有整利索,那家又来叫他们了。半溪死活也不想回去上学,我这里人手紧张,索性就让他跟我一段时间再说。

大山叔还说,这年头,不管县城还是乡下,办丧事,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死了亲人也不兴什么哭丧,有的甚至也不请道士先生,都学着官家那一套,放放哀乐了事。但也有人觉得不做法事,不哭丧像什么话,毕竟是死了人。

大山叔慢慢也看出些门道——现在人有钱了,好些地方流行请人哭丧。职业的哭丧队就应运而生了。

请哭丧队的一般是死者的女儿。有一段时间,来自湘西的哭丧队很有名气。他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极乐孝歌协会。队伍很专业——由会长带队,有高档的音响,有专业的主持人,有声情并茂的主哭演员……主哭为了哭得伤心感动,事先要向孝家打听清楚死者的“丰功伟绩”,生前有哪些愿望没有实现,养育子女吃了多少苦等等。然后,编成句式整齐的词儿,配上哀伤的调式。诸如,我的爹啊,你从小没了爹和娘,四处讨吃在流浪,养儿养女挑重担,受了委屈无人帮……拖出长长的哭腔,伤心到快要晕过去的感觉。眼窝浅的妇女,听着听着也会跟着流泪。

半溪已经在队伍里混熟了。人手不够的时候,大山叔也会派他跟着哭丧队哭丧。当然,干得多的还是帮助先生们打下手。法事开始了,灵位前早已站了密密麻麻的孝子孝孙。半溪点燃一大把香,走到他们跟前,一人发一炷。孝子孝孙手握着这柱香,像上朝的朝臣们一样,毕恭毕敬地按着大山叔的指挥做跪拜转圈的动作。大山叔唱完一个段落的时候,半溪就会替孝家在灵牌前烧一刀钱,上一炷香……

5

终于有一天,半溪跟着哭丧队到了湖南一个叫泡木坪的村庄。主哭的陈二妹照旧要询问死者的情况。孝家告诉她躺着的人是为救落水学生淹死的,才40岁,寨子上的都为他惋惜。为了哭得感人,陈二妹问他们村的支书,这个人的身世如何?支书讲,此人不是他们村的。十多年前,他随一个包工头来我们村修水渠,开山放炮时,他为救人,把自己炸晕了,一个月才醒来。包工头怕出人命,跑得无影无踪。他醒来之后,什么也记不得了。后来,那个被救下的人就成了他的老丈人。二妹又问,那您知道他是哪里人吗?旁边的一个老人说,我女婿当年在他没出事前,同我说过,他家在贵州一个叫半山村的陈家寨……什么?一旁的大山叔像被什么击了一下。猛地站起来,上前抓住老人的肩质问,你给我讲清楚,他叫哪样名字?二妹也有些紧张。支书这边的人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疑惑地问,怎么了?这时,大山叔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方才回到原位。自我解释道,啊呵,太感人!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我女婿叫陈乔宝。

天啊,怎么是这样啊!大山叔快要失控了。他用手罩住自己的脸,勉强站立起来。

还好,大山叔很快稳住情绪,赶紧把二妹喊到一边,说这事只能他俩知道,不许向孝家摊牌,更不能告诉半溪。二妹强忍着眼泪听大山叔的安排。

大山叔把现成的“功德画像”悬挂在棺材前,写好灵位,摆设香案,点燃长明灯,就开始按他的套路给死者“安灵开路”。几声锣鼓响后,免不了要向孝家客气谦逊一番,然后才正式进入主题,开路超度亡灵。大山叔用法杖插一方开一方,五方开遍。大山叔显然有些伤感,带着颤声边开边唱:

一开东方青云路,青云托起亡人行。

天师执幡来接引,亡人灵魂上天曹。

二开南方赤云路,赤云滚滚托亡人。

亡人灵魂赴天曹,赤云托起好逍遥。

……

大山叔给死者超度亡灵。孝家开孝帕,死者的晚辈都要戴孝帕,包了孝帕在灵前作揖叩首,以示孝敬。

大山叔和二妹商定,让半溪来主哭。半溪领数人身着白衣在侧边哭道:

当门一根李子树,李子树上飘白布。

一匹白布长又长,拿来包在脑壳上。

孝子头上不戴花,要包几圈白孝帕。

孝帕包得高又高,包起孝帕来承孝。

……

半溪抬头看见香案上立着一尊放大的黑白遗像,他感觉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由心里真的生出一股伤感之情。眼睛就热起来:

灵牌桌上一盏灯,点起油灯泪纷纷。

灵牌上面三路字,只见字来不见身。

灵牌前面一个人,梦里梦外曾相识。

最后一次与父别,从今以后阴阳分。

半溪哭到这里,想到自己的身世,更增添了悲伤的意味,他已经分不清是为他人哭丧,还是为自己悲泣。

回到半山,听了大山叔讲起这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半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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