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心愿||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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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满月那天，母亲请来车门坳的皮先生。报上生辰八字后，先生仰着头，努力地上翻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竖起左掌，拇指沉缓地点击着其他四指，他是在向漆黑的世界探寻着我的未来命运。终于，手指和嘴唇都不动了，母亲的呼吸也似乎停滞了。皮先生那凝重的脸使母亲那明如秋月的两眼盛满了期冀和忧虑，凡遇上非常好和非常歹的命，先生便作如是神态。好一刻，皮先生好不容易挤出了三个字：“说真的?”母亲不自禁地将身子朝皮先生坐着的方向前倾了许多。声音有些打颤地说：“算命如指路，就是要先生说真话。”皮先生将空洞的两眼努力地上翻了一下，说：“过继给别人吧。”母亲身子抖了一下，说：“冇得解救吗?”皮先生说：“克星太重。”母亲说：“上头已死了两个哥哥。”皮先生轻轻地“哦”了声。母亲也吁了口气，先生接下说：“六岁、十六岁两道坎过了才算是你的伢。”母亲说：“菩萨祖人会保佑我伢的。”皮先生不再说话，只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叹叹出了母亲两行热泪。

　　六岁那年的夏天，我的髋关节处无端地长了个恶瘤，我的读了一肚子书的八爷就是叫这种恶瘤弄瘸腿脚的。八爷见我这情形很是伤感地说：“这伢也要跟我一样，一生不能好好地站着做人了。”亲人们都为我的未来而惋惜。母亲反倒很安然，她只是为叫恶瘤折磨得龇牙咧嘴的我难过，一有空便蹲下身子嘬着嘴朝我的患处哈气，好减轻我的苦痛。倒是性子随和的父亲终日长吁短叹，一脸的愁容。一天夜里，父亲叹出一口长气后，母亲望一眼似乎睡着的我说：“瘸了就瘸了，总比打失塌(夭折)的好。”父亲说：“一生的日子好难过!”母亲说：“苦人天照，皮先生说伢是读书的料哩。”父亲又叹了口气。天底下就有着许多难以预料的事。我在一块门板上死去活来了一个多月后，一个黄昏，那患处汩汩流淌出了一大海碗的脓血。一旁的八爷一脸惨淡地说：“这全是软骨腐烂成的。”母亲也流泪了，我却感觉到了来人世间从未有过的轻松。在门板上又睡了几天后，我居然站了起来，步履蹒跚些日子后，又在地上欢蹦活跳起来。父亲望着大跑大走的我，一脸的欣慰，母亲却没半点喜色。进入十六岁那年的除夕夜，母亲在供桌边向冥冥世界里的祖人祈祷说：“保佑定伢今年无灾无难，有么疙瘩由我替着。”我深爱母亲，听她这么说，心里很不好受。便接过话说：“各人的灾难各人扛。”母亲惊愕了，顺手给了我一耳光。这可是记事以来母亲第一次打我，而且下手极重，打完后，母亲一把将我拽倒在供桌前。她额头碰地叩下三个头后，说：“伢糊心糊肺地信口开河，祖人莫听他瞎说。有沟坎全是我的，我都五十多的人了。”

　　这年三月，母亲常无端地流鼻血，一流便是整钵整碗。硬撑了一些日子，便送到医院检查。从医院回来，面无一丝血色的母亲两眼仍然亮灿。父亲一脸的愁云惨雾。我隐约感到母亲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夜里常从梦中哭醒。

　　一天，无意中听极度虚弱的母亲用欢快的语调对父亲说：“我今年走了可是好事哩，能替定伢。皮先生说，伢过了十六岁才算人，现在好了。祖人总算如了我的愿。伢好哩，又聪明又孝顺。”父亲说：“你跟观音菩萨一样的心肠，会熬过这关的。”母亲说：“人总是要走这条路的。能替伢消灾再好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窗外来到母亲病床前的，扑倒在母亲怀里后，我边放声大哭边说：“要死就死我吧。”母亲用冰凉枯瘦的手紧捂我的嘴，那一刻，我、父亲、母亲，都叫泪水浸泡着。我十六岁那年的冬月十五夜亥时，母亲去了。临走那刻，母亲神志一点也没昏乱，她微笑着握住我的手说：“伢，你一生再无灾无难了。”

　　我六岁时，母亲的心愿是：宁愿瘸了腿也不能打失塌。我十六岁时，母亲的心愿是：用她的死去换取我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