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西向阳

陈烬

作者有话说:疫情期间被圈在家里动弹不得,所以我构思了一个温柔的医生男主,在稿子里寄托了我美好的愿望。希望大家都平安健康,无论发生什么,身边都有人温柔相待。

现在她所有的心愿就只剩下一个,就是愿他平安。

(一)

七月的鹿城,天气闷热,像被慢火烘烤。同一个店面外,巨大立体的奶茶图案引人驻足,相较之下,“森西软木画”的招牌却小得可怜。

宋唯西就是“森西软木画”的主人,此刻她在角落里眼神幽幽,怨念得要在排队买奶茶的人身上凿个洞出来。

暑假里,她用节约的生活费想租店面来做软木画,却付不起整间的租金,多亏了奶茶店的姐姐好说话,分了三分之一的角落给她。

可每天奶茶店红红火火,她却无人问津。

想到这,店门口的风铃倏然叮当作响,细碎的光影里,闪身进来了一个高挑的少年。他戴着一顶棒球帽,压得很低,她看不清他的脸,但白衬衫、七分裤,从头到脚的干净温和,立刻吸引了店里女孩们的目光。

宋唯西表面上垂首专注地雕刻,却紧张兮兮地揪着一颗心,看着他朝哪里走。

余光见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她的猜测终于尘埃落定。

他客客气气地说了声“你好”,声音却有些熟悉,宋唯西的眼明媚得仿佛被春风拂过:“请问想要什么……”

看清棒球帽下熟悉的眼睛,她的话卡在喉间,春暖花开的小脸也跟着僵住了。

“谌衡,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像个小气鬼,立刻将翻开一半的软木画图册护在怀里,生怕被他多看到一秒。

被叫作谌衡的少年眉眼温柔,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唯西,我在这里两个小时了,奶茶铺都卖出三十六杯了,你还没有一个顾客,所以我就来了。”

“我……我等会就卖出去了。”宋唯西脸红,难得语塞。

“唯西,那我下班时来接你。”谌衡主动告别,笑意温和,“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不用了,谢谢。”宋唯西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少同学就住在附近,万一被看到和谌衡走在一起,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夜幕降临,奶茶店的姐姐赶去约会,拜托宋唯西关店门。下班比平时晚,宋唯西决定抄近路,只要穿过一条长巷,很快便能到家。

小巷里只有微亮的探照燈,宋唯西哼着歌走,却察觉到身后突然多了陌生的黑影。她条件反射地加快脚步,可那人像是影子般缠着她。

更糟糕的是,她慌不择路地撞进死胡同里。那人仿佛知道她无路可逃,一步步朝着她的方向来,眼看着肥厚的手掌即将挨上她的肩,她却被人从身后拉了一把。

她还没来得及喊谌衡的名字,就见寒光一闪,利刃在少年的小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却依旧镇定,胖汉吃不准谌衡的实力,三个人陷入对峙,宋唯西惊慌失措,将求助的眼神频频投向身旁的少年。

“当然是跑啊。”正当此时,谌衡猝不及防地牵起她的手,向反方向奔去。

晚风在宋唯西的耳郭旁乱窜,和着心跳声在胸腔震荡,攥着温热的指尖,就好像将所有的危险都抛在脑后,她莫名地觉得心安。

(二)

两人平安到家,宋唯西用酒精给他消毒,思绪慢慢地往远处飘。

他们的渊源,要从小时候说起。

那时一场来势汹汹的传染病席卷全国,父母相继病故,她也跟着感染,幸而遇到做医生的谌母,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抢救下来。

她是年纪最小的病患,家里的孩子又年纪相仿,谌母对她也格外关心,有时候看诊时陪她说说话,念念童话故事。

可她脱离危险期后,白衣天使却突然不见了。

直到她平安痊愈,从老家赶来的外公带着她去送锦旗,联系到谌父,才知道谌母已不幸离世。

宋唯西没有别的亲人,于是跟着外公回到老家生活。但两家人一直保持联系。初中毕业以后,村里没有高中,她才被谌父接到城里上学。

她到车站,映入眼帘的是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五官清秀,漆黑的眼里映着火车站顶部的亮光,像是璀璨的星辰,手里举着一块“欢迎唯西”的大牌子。

宋唯西带了两个行李箱,一个装日常衣物,另一个装的是晾晒好的栎树皮——是用来做软木画的原料。外公是软木画工匠,她跟着耳濡目染。

少年去帮忙,却恰好提了那个重的行李箱,拎起来费力,走起路来也有点笨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初次见面,对他的印象尚好,之后她却不敢再进一步。

谌父交代他在学校要关照妹妹,他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可高三的谌衡在学校里是风云学长,不知道令多少颗少女心怦怦直跳。因此,他的特别关注,反而莫名其妙地将宋唯西推到风口浪尖。

谌父给两个孩子晚自习都订了牛奶,她不愿意他家破费,将自己的退掉,谌衡知道后,却将自己那份一次又一次地送到她的班级。

“还有坚果,也要记得吃。”牛奶在怀里,还带着体温的热度,他又从口袋里变魔术似的取出一袋坚果,放进她的手心。

“知道了。”宋唯西用卫衣帽子将自己的脸遮住,闷闷地答应一声,又飞快地跑回教室里。

“谌学长,这是你的谁呢?”偶尔有结伴路过的女生调侃,语气里还透着点酸。

谌衡也毫不避讳,眉眼一展就是好看的笑:“是相识的妹妹,记得帮我好好照顾她。”

她果真被三番五次好好“照顾”:班级聚餐,大家都默契地没有通知她;难得有人找她聊天,刨根问底的都是有关谌衡的消息;课外活动也总是找不到搭档,终于有人走过来,她喜出望外,女孩支支吾吾,最后塞过来一封信要她拿给谌衡。

两人独处时,谌衡偏偏还要问她:怎么样,在新学校还顺利吗?

拜他所赐,她过得糟糕透了。

再怎么说都是寄人篱下,不该再添麻烦,她不知道怎么跟谌衡开口,几次暗示都收效甚微,反而让他更关心自己。

于是,她在谌父面前粉饰太平,在其他地方便和他划清界限。

她生性乐观,努力不往心里去,但这样的日子还是过得郁闷又憋屈。

(三)

终于有一天,宋唯西积攒的情绪到了临界点。

那天轮到她中午值日。她趴到讲台下擦桌脚,教室的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锁上。或许是路过的同学看见教室里没人,忘记了她还留在教室里。

宋唯西不知所措,只好张口喊人来帮忙。正当此时,一群女孩嘻嘻哈哈地从窗外走过去,却对她的求助声置若罔闻。

她认出那是徐知春的声音,谌衡的同班同学,为了他才特地转的班。

于是,宋唯西便怀疑是被故意针对,将账又记在谌衡的身上,最后自己手脚并用地从窗台爬出去,叫来保安才开了教室的门。

“谌大学长,以后拜托你离我远一点。”下午宋唯西再见到谌衡时,终于一口气将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出来,“你又不可能时时刻刻护着我,就不要再对我好了!”

重话说完,眼看着谌衡的眼眸从受伤转向错愕,宋唯西又倏然后悔,她将一切不分青红皂白都归咎于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补救,只好咬咬牙,扭头回教室上课。

天气与她的心情相似,傍晚就变了脸,树叶摇,雨声大。宋唯西在走廊焦躁地徘徊,从前谌衡会来给自己送伞,但此刻迟迟不见人。

她嘴上让他离她远点,心里却也慢慢将他的好习以为常了。

最后,她终于没有办法,顶着书包向雨幕中跑去。

“今天有数学竞赛班的辅导,我发消息、打电话让你在体育馆等我。”她跑了半路,却撞上心急如焚的谌衡,才想起自己因为怕手机被雨打湿,放在书包,听不到震动的声音。

谌衡连忙将伞递给她,然后将自己干净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换了,又细心地递纸巾给她擦刘海上的水珠。

终究是淋了半程的雨,晚上宋唯西的额头烫起来,因为儿时生病的缘故,她对医院和药片都很排斥,缩进被窝里一声不吭。当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她却发现有一双手放在自己的额上。

“冰糖炖雪梨,垫垫肚子,然后吃药。”谌衡将装满的瓷碗端到她的面前,她四肢无力,他就一勺一勺地喂她。

“对不起。”宋唯西在他起身时拽住他的衣角,鼓起勇气将道歉说出口。

“没事,我以后记得了,会注意一些。”少年溫声和她保证,让她的心跳莫名又加快了几拍。

后来,她回想起这个难熬的长夜,只记得无论什么时候醒来,床边的水杯里都是适饮的温度——就像少年盛在眼中的笑,永远温和。

(四)

这个学期结束,谌衡和她便这么悄然地变好了。

光明正大的照顾没有了,但悄悄的关心没有少过,在学校不方便,他就在家里将高一高二细心做的笔记,全都给了宋唯西。

寒假到时,宋唯西还想继续开店,原材料却已经被用完。

软木画选用的木材很有讲究,用的都是西班牙进口的栓皮栎树。她找不到进货的渠道,网购又怕找不到合格的,于是决定回家一趟。

谌父也善解人意,怕遇上春运不安全,便让谌衡陪她。

路途一帆风顺,两人辗转下了乡镇中巴,还需要步行一段距离。新近下过一场雨,山林间的空气湿漉漉的,沾染着干净的青草香。

但道路泥泞难行,宋唯西穿着毛衣外套,像只笨拙的小企鹅,在山间摇摇晃晃。

“把手借给你。”谌衡实在看不下去,便对着她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

“不用你扶。”少女不肯示弱,往前大步流星地走了几米,“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还能不会走路了?”

话音未落,宋唯西的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摔跤,还是谌衡一把扶住她。她抬头,撞进那双含笑的眼睛里。

打脸来得太快,她懊恼地起身。

于是,宋唯西乖乖地听话,却只愿意扣住他的手腕。

少年的手腕温暖干燥,却有温度顺着指尖蹿上她的脸庞。

“外公,我回来了。”

回到熟悉的地方,两鬓霜白的慈祥老人站在门外,谌衡也跟着问好。

“这是谌家那个孩子啊,长得真俊。”外公笑眯眯地看着他。

外公还在坚持做软木画,家里都散发着木香。难得过年有人又订了几件,可制作软木画费时费神,外公又年迈了,她决定留下来帮这个忙。

软木画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几乎人人以拥有一件而感到骄傲,甚至蜚声海外,得到外国人的青睐,后来却因为粗制滥造而日渐式微。

闽地湿度高,运来的软木堆积在储物间里,潮了,容易被虫蛀,谌衡正好帮忙做些力气活,将它们平摊在灿烂的太阳下晾晒。

“我教教你,这可是我们的传家宝。”天朗气清,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等软木变干,宋唯西心血来潮,对他提议,“就做个书签吧。”

软木画博大精深,单是雕刻,就有浮雕、圆雕和透雕三种技法,宋唯西亲自做示范,他在近处观察。少女认真地雕刻着,长睫毛微颤,像是蝴蝶振翅,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情不自禁又靠近一些。

“就是这样。”宋唯西做好,猛一抬头,就跟谌衡的额角撞了个正着。两个人都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看见少年的耳尖通红,自己的脸也跟着发烫。

奇怪,她什么时候也这么容易害羞了。

(五)

那次从故乡回来,她明显感觉到有什么在悄悄变化着。

回去的车厢上,宋唯西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被眼尖的谌衡捕捉到:“唯西,你困了,要睡会吗,肩膀可以借给你。”

宋唯西摇了摇头,疲倦却让她的意识恍惚。等再次清明时,她已枕在了谌衡的膝盖上,她悄悄将眼睁开一条缝,看见他细心地将手护在她的双眼上方遮阳,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心里的小心思就悄悄生长起来。

绿皮车厢慢慢摇晃,他们一起聊着软木画的未来,宋唯西小脸上的担忧格外明显。她早有发展软木画的想法,但在城市里的尝试不容乐观,如果找不到适合市场的规律,她的雄心壮志也是一纸空谈。

“既然现在那些大的摆件不讨喜了,不如制作一些小饰品,这样能打开销路,同龄人也比较喜欢。”

谌衡不经意给出的建议,却给宋唯西拓宽了一条明朗的道路。

她闲暇时开始做些女孩喜欢的精致饰品,果真接到不少人抛来的橄榄枝。她打算一边准备艺考,一边思考怎么继续将软木画发扬光大。

与此同时,谌衡也在准备高考,按理说,他的各科成绩都优秀,无论选什么志愿,分数都绰绰有余。

宋唯西不用特意打听,身边的女生早就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谌衡的志愿。

原来他想当医生啊,悬壶济世,妙手丹心,继承母亲的衣钵。

然而,他的志愿遭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人的反对。

学校放半个月的温书假,谌衡也留在家中做最后的冲刺。那天,她提早放学回家,刚将钥匙插进锁孔,就听见里头传来争执声。

她就在门口站了一会,等安静了再进去。其间,她无可避免地听见诸如“噩梦”“重蹈覆辙”之类破碎的字句,恍惚中还听到她的名字。

谌衡脾气温柔,从来不跟父亲吵嘴,这次却连饭也没吃,就兀自出了门。

她匆匆吃过饭,就也跟着出门。他们住在江畔,偶尔会顺着江岸散步。

宋唯西没抱着能找到他的想法,却偏偏看见靠在栏杆上的少年落寞的背影,对面是星星点点的灯光,落在江面上,幽幽地晃着。

她鲜少看见他失意的模样,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决定好了学医吗?”

“嗯。”少年的话语依旧温柔,但透着坚定的力量。

她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安静的晚风拂过来,远处是江水波光粼粼。

“你想妈妈吗?”反而是谌衡看见不知所措的她,转而挑开另一个话题。

“我第一次跟别人打架,是因为仙女棒。”宋唯西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

小时候在家乡,有不少留守的小孩,平时跟她一样和老人过,但春节时都能与父母团圆。

她也执着地搬张小板凳去门口等过,却从来没有等来自己的爸爸妈妈。

那天,宋唯西看见邻居家的小孩拿着闪着光的仙女棒,便兴冲冲地去问,他骄傲地说是妈妈买的,看见她,很自然地说了一句:“哦,你没有妈妈,怪不得没有人给你买仙女棒。”

小孩说话不懂事,却像是一根长刺深深地扎进她的心里。

谌衡听罢,伸手摸了摸她的刘海:“唯西一个人长这么大,真是辛苦了啊。”

她虽然父母双亡,从小却没有流过多少眼泪,性格也一直大大咧咧,现在突然被温柔包裹,委屈得想落泪。

“我母亲就是医生,她离开前跟我说,妈妈要去打怪兽了,等打赢了,就回来。”少年的思绪穿越到多年之前,想起一去不复返的母亲,“现在慢慢长大,妈妈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了,倘若我学医,便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样子。”

“况且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会同意我的决定。”他转过头来,眼里好像装了天边的云和月,澄澈无边。

万家灯火,一盏便是一个家,不知是谁家,他却想守护他们的平安健康。

最后,谌叔叔终于点头同意,只是交代他若在一线工作,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好考到我的学校来吧。”拿到最高学府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时,谌衡眉眼含笑,像是在日光下的枝丫上流连的那瓣桃花。

“不拉钩了。”他伸出食指,猝不及防地往少女的额头戳了一下,宋唯西哎哟一声,“给你盖个章,这样便可以了,不会轻易跑掉。”

宋唯西的心顿时像是融化的冰糖,甜丝丝的。那一秒、那一分钟、那一时刻,镌刻了最美好不过的誓言。

(六)

谌衡进入理想的学府深造以后,宋唯西的生活就开始以学习为重心。

其实,他的存在感依旧很强,因为名字经常会出现在各科老师的口中,成为赞不绝口的对象。

“大学挺有趣的,今天看到有手工社的招新,你应该会喜欢。”

“我发现这个校园最美的时候,就是日暮,希望你也可以看到。”

他偶尔发来的消息,轻轻地拨动了她的心弦。她铆足了劲学习,就这样在他的陪伴下走完整个高三。查了分数,她很满意,返校时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夜晚群星璀璨,教学楼依旧灯火辉煌,许多人在忙着最后的道别,也有在倾诉自己难以言尽的喜欢与不舍。

她却在人群中一眼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

“門卫大爷都认识我,打个招呼就可以进来了。”早就听说过这位风云学长的传说,还是有不少学弟学妹将谌衡认出来,他却没有停留,径直走到她的面前。

他带她上了天台,手上不知从哪找来的仙女棒,点燃后流光溢彩,慢慢为她补齐了童年的遗憾。

少年将仙女棒递给她,漆黑的眼里是细碎的光华。

“毕业快乐,唯西。”明明是一句普通的祝福,却被他说得分外郑重。

欢喜涌动在宋唯西的心间,像是升腾起无数朵烟花,将曾经的晦暗都一并照亮。

等宋唯西入学时,谌衡已开始在医院实习,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工作上。他无论在哪里,都是人中龙凤,又快有“男神医生”的称号传出来了。

他忙的时候,宋唯西就做自己的软木画。两人还像从前一样相处,没有互相表明心意,身边却也没有旁的人,被舍友调侃已经过成了老夫老妻,说唯有她才能忍受这样的工作狂。

平顺的时间里,偶尔也有意外发生。

那天谌衡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心情不错,说好不容易结束了几天的熬夜,找到一家口味很好的餐厅,想邀请她同去。

可她满怀期待地乘电梯到住院部,却首先看到抢救室里人头攒动。匆忙中,她抓住一个护士追问,说一名实习医生因为过度疲劳而心脏骤停,现在正在抢救中。

潮水般的担忧向她涌来,她扫视一圈,没看见谌衡的身影,手指颤抖着拨打电话,对方的手机却始终占线。

“唯西。”正当此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

“我还以为你……”宋唯西转过身,看见完好无损的他穿着白大褂,微笑地站在那里,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我没事,别担心。”谌衡还在抚慰着她的心绪,见她不放心,他只好张开手臂,转了一圈,“我在这,好好的呢。”

看见谌衡温柔的笑靥,宋唯西在那一刻突然想明白谌叔叔的担心。他们争分夺秒地抢救生命,却总是将自己的身体放在最后一位。

她无力在岗位上保护他,只好在这一刻将他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七)

可是,好景不长。

谌衡实习的医院转来了一名女护士——徐知春,是学生时代就对谌衡心怀好感的女同学。他们同在一个组,因工作需要,经常走得近。

宋唯西等他下班,偶尔撞见他们两人并肩,她心里有些在意,嘴上却说没关系。

可是,一天,徐知春竟主动约宋唯西出来喝咖啡。

“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得知两人没在一起,徐知春先开了口,说出的话像是一柄利剑,没入宋唯西的心房,“那不如让我告诉你吧。”

听完她说的话,宋唯西的心像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喘不过气。

原来谌衡的母亲不是因感染而牺牲,而是因为宋唯西的母亲的疏忽。

那天宋唯西病危时,宋父已经过世,宋母已经出现了相关症状,为了出入自由,照顾女儿,不被隔离,她谎称自己没有感染,谌母交代病情时便没有戴上护目镜。

病毒通过结膜传播,谌母很快也被感染。这件事被作为一个反面案例口耳相传,提醒医务工作者要做好防护。

知道真相以后,宋唯西再也睡不好一场完整的觉。夜半时刻,她反反复复地被梦魇纠缠,从前的白衣天使,质问她为什么恩将仇报。

她再也没办法毫无顾忌地和谌衡相处,也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事实,却连多问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说不定,谌衡其实是知道的呢?

所以,就像徐知春所言,他踯躅不前,始终没有确定两人的关系。

这样可怕的猜测终于让她下定决心。做好决定以后,她就开始疏离他,慢半拍地回复他的消息,希望细心如他,也跟着减少与她的联系。

可谌衡根本没放在心上,反而关心更甚,问她是不是最近不舒服,才总是推却和他的见面。

整个过渡期艰难无比,宋唯西不知道,他们原本就不曾确定关系,为什么说起再见却困难重重。

“我找到了合适的人,也想试着交往看看。”

终于宋唯西决定做个了断,微笑着将手机上的合照指给他看。

对面的谌衡突然怔在原地,还是她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来缓解气氛:“不是说找了男朋友后,要先带给你过目的吗?”

男孩是她的同系同学,也帮她去取了不少软木的材料,正好遇到她情绪崩塌的时候,递来纸巾,同意帮她这个忙。

借口这样蹩脚,谌衡却没有看出来,只是目光一寸一寸地暗淡下去,半晌之后,反而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我平常对你冷淡了,唯西,有个人能好好照顾你也好。”

谌衡是真的喜欢她,却也知道分寸,不会再来自讨没趣,纠缠不清。

况且岁月漫长,总会将年少时的喜欢慢慢消磨殆尽。

青云直上,他有自己追逐的至高的医学理想,她心有抱歉,终于只能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八)

四年后。

天难得放晴,宋唯西给玻璃瓶里的绿箩换了干净的水,日光干净澄澈,在清澈的玻璃瓶里折射出微光。

现在的“森西软木画”慢慢开成连锁店,已成为年轻潮流中的招牌,让传统技艺重新焕发生机。

她每次的产量不多,却始终坚持用手制作,每次设计的新品也再三检查,不肯为了数量,就使用机器生产。

宋唯西还听从了店员的建议,通过网络直播制作软木画,扩大影响力。

最开始只有一个忠实观众鼎力支持,不断地给她刷礼物提高排名,支撑她走完尴尬期,最后粉丝慢慢增多,让她也成为排名靠前的手工艺术直播主。

宋唯西搬到另一座离老家近的城市,她和谌父没有失联,偶尔打电话去问候,那边也会顺带提起谌衡的近况,她只含糊其词地应允。

“阿衡要去国外了。”

而那天谌父说起的消息却像是惊雷,在她的耳边炸开。鲜少关注新闻的她,这才看到国外爆发了严重的疫情,接连蔓延,形势很不乐觀。

他主动报名参加了援助友国的医疗队,深入旋涡的中心。

宋唯西熬红了眼,选材、雕刻、拼接、打磨,一点一点地做了一个软木的平安符,最终鼓起勇气拨通了谌衡的电话。对面却是漫长的忙音,最后,她在新闻上知道了他们早已出发的消息。

之后的她,每天都焦急地关注国际新闻,一星半点的消息就让自己心绪起伏。这时她才惊觉,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却永远也无法磨平真正的喜欢。

现在的她能做什么呢?

她从新闻上关注到防护用品告急,消耗量极大,想到联系国外木材合作的供货方,拜托他们帮忙寻觅可用的物资,将所有的积蓄用光,找到了几万个口罩和几百套防护服,免费提供给医疗队员。

“因为我把最重要的人借给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很快有媒体因为她的善举辗转采访到她,她面对镜头,却努力地忍住自己眼眶里的泪水。

那个曾满心向往地说要守护万家灯火的少年,如今真的兑现了他的承诺。

在生离死别面前,她从前那些矫情的心绪,突然都无足轻重起来。

现在她所有的心愿就只剩下一个,就是愿他平安。

(九)

初到非洲时,谌衡还习惯时刻记录生活。

“这里的风景还不错,也有不少卖木雕的小店。如果你以后来这里旅游,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灵感。”

“今天轮休,我去了学校教孩子们防护,虽然语言不通,但能感觉他们都很喜欢我们。”

“Nakupenda,今天学了一句,应该是我喜欢你的意思。”

偶尔同事擦肩而过,看见他专注地在手机上编辑短信,问是什么时候新交的女友。

只有他知道,发送的信息,对方都收不到,那个手机号码是宋唯西高中时用过的,但现在它已然是个空号。

他每天休息的时候很少,不仅要与病毒争夺生命,还要克服恶劣的天气条件。非洲的酷暑有时候超过四十摄氏度,没有空调,却要全天候地穿着厚重的防护服,不仅沉闷,连呼吸都困难。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医护人员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他就再也没有空给心爱的小姑娘发消息了。

从前他也一直没有放弃关心她,知道她开了直播,就借着直播的机会偷偷看她一阵,还笨拙地学着发弹幕和礼物,被科室的同事知道,调侃了好久。

他担心过学医的凶险,自己又在传染科,有极高的暴露风险,所以迟迟不敢与她表白,也看不懂女孩的心思,只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她。

然后,遇到那个意外,小姑娘找不到他,眼角含着泪,他终于后知后觉自己在她眼里是多么重要,想与她表白,她却和他摊牌。

她说寻到了更合适的人,自己一味地黯然神伤,却也不去多问一句。

最终因为宋唯西捐赠物资的新闻,让前线的记者辗转找到他,得到一个珍贵的联系机会。隔着话筒,小姑娘连声音都着急得带着哭腔。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你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连线时,谌衡的声音低哑,听起来也很无力,却尽量放得温柔。

她不知道那里的情况,因为他刚刚奋力抢救了一个病危的十六岁的女孩,却还是没能挽回对方的生命。

心跳缓慢地在自己的指尖暂停,这感觉真不好啊。

像是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隔离后的他安安静静地看自己确诊的检查报告,反而心里有了尘埃落定的平静。

后来是反反复复的高热,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好像茫茫白雾里,独自在大海上漂流的一条船,怎么也找不到航向。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大概就是还未听到宋唯西那句重要的话。

唯西,他再念一遍这个珍贵的名字,然后抿唇浅笑。

(十)

后来疫情顺利结束。谌衡平安痊愈,从非洲回来时,是宋唯西去机场接的他。

諶衡的轮廓依旧清朗,只是整个人都瘦出了棱角,嘴唇也有些苍白。

看见他的那个瞬间,她的眼睛便蒙上水雾,久久未散。

谌衡弯下腰来哄了宋唯西好一阵,才将小姑娘脸上的泪水擦干净:“不是说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回去再说啦。”宋唯西还有些害羞,将脸别过去,却被他看见通红的耳尖。

“你是不是要说从前的事啊,我早就知道。”

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开口,宋唯西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不相信。

当初他得知母亲永远不会再回来时,整整三天都没有吃饭。直到来送锦旗的小唯西来到他身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软木做的小木马。

母亲虽未能回来,却救下一个小天使送到他的身边。

“别哭了哦,我把这个送给你。”小姑娘还在外公编织的善意的谎言中,不知道自己父母去世的真相,看见他微红的眼眶,将他看作需要安慰的人。

小木马做得很粗糙,却是他收到的最为珍贵的礼物。

长大后,父亲才慢慢跟他说了真相,大概也是恨的吧,可听说她失去了父母,再想起那张灿烂的笑靥,渐渐也就恨不起来了。亲人造成的意外,本就不该由她来承担。

逝者不可往生,只好等你迈过心里的这道坎,再向我走来。

“为什么不这样想,因为你以后要好好留在我身边补偿。”谌衡温声地和宋唯西说,将她拥入怀中。

他喜欢她,还有个奇怪的原因,念唯西这个名字时,嘴角会不自觉地跟着上翘。所以他沮丧时都会反复念好几遍,让自己跟着开心。

这个秘密,等到婚礼上再告诉她吧。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