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流

言子

坐到太阳落山

穿过喧嚣,上河堤,下河堤,逆流水,走着走着,灰扑扑的心,渐渐有了绿意。流水只是个意向,涨水天看得见,洪涛滚滚。雨歇,闸坝的几扇铁闸落下,河水又归于平静。枫杨老了,柳树老了,构树老了,野草野花老了,它们经得起荒寒和枯寂,春风一吹,又是一年新生。芦花也经得起荒寒和枯寂,随风摇晃,纤细的芦秆,竟然顶得住大风吹刮。这种低矮的小芦苇,与别的草木一样,都是野生的,不知道它们哪天落进河滩的,年复一年,长高长大了。我走着看着,阴霾散尽,眼里心里尽是这些野生植物。这些年,多亏了它们,让我渡过道道难关,情绪跌入低谷,心空阴云密布,走进这段河岸,走进野生草木,看着看着,绝望之心随之云开雾散,这些自生自灭的草木,一次次拯救我,慰藉我,让我的灵魂一次次重生,感知什么是清明和超逸。心空有时也如天气,阴晴不定,灰云密布,去寂静地走走,面对一棵树,一滩草,一河水,安安静静坐下来,坐到太阳落山,坐到夜幕降临,起身,慢悠悠回返,不再荒寒、枯寂,灵魂如春雨洗过,有绿芽生发,或如一潭清水,沉静地面对天上云彩。

临水坐到一块石头上。

前两年这片河滩,是野生林木,由枫杨柳树构树长成。各种野草闲花自由生长,单飞双飞以及成群结队的鸟儿,在草木上栖息、觅食。野花野果草籽虫豸是这些鸟儿的食粮,它们落进草地树枝,吃饱了,悠闲歌唱。八哥是这些鸟儿中最会唱歌的,其次是画眉,树鹨的歌声不算动听,但特别,叽叽叽一串颤音,属于自己的声音。八哥和树鹨成群结队,画眉有单有双,戴胜和水斑鸠形单影只,安安静静飞行、觅食,几次遇见,从未听见它们的叫声。我与这些鸟儿为伍,出没于河滩上,听它们鸣叫,看它们飞翔。我们都喜欢这片河滩,喜欢河滩上的青草树木,喜欢这里的野陛,无人工雕琢,一草一木都是自然赋予它们生命和形态。有这片河滩,有这些野生植物,我和鸟儿这一生,就有了栖息地,它是我们的家园,是我们灵魂的归宿地。我们四周,高楼林立,车流奔驰,这片河滩,是我们身处红尘唯一的净地,四季绿荫,与喧嚣背离。我和乌儿都没想到,尘世不会再有永远的净土,我们也不会永远拥有一块净土,所有的野花草木被机械践踏,河床黄土裸露,尘土飞扬。之后,是一座水闸,水闸上边,建了一座大桥。

我临水坐在一块石头上,无流水声乌叫声,曾经视为家园草木茂盛的河滩,不再是灵魂的归宿地。同我常来河滩的鸟儿,不知去了哪里。没有绿荫栖息,没有食粮可吃,鸟儿得另觅出路。这片养育了众多鸟儿的河滩,贫瘠了,不再丰茂、美丽。不再青草萋萋,树木摇曳。乌儿有双飞翔的翅膀,可以另觅家园,我呢?我的灵魂可以飞翔,我的肉身没有鸟儿的自由,只能苟活、喘息。安于现状。无处出逃。曾经,这片富饶的河滩,这片给予我清明和慰藉,这片野生植物自由生长,鸟儿自由飞翔的河滩,在劫难逃,躲不过强大的机械和现代野蛮,我和鸟儿和这些野生草木一样,在城市的夹缝里偷安,最终,没有自己的一块栖息之地。

现在,我的四周一片荒芜。

流水荒芜。

我尽量不去看对岸的楼房,不去看上边的水闸、大桥,这些坚硬的灰色之物,一直是我想要逃避的。曾经,我坐在这块河岸,向上望去,满目绿荫,成片的绿荫,铺展到远处的河湾才消失。年复一年,春夏秋冬,我来这里漫步、徜徉、独坐,留下了多少足迹?消磨了多少时光?对于我,这片河滩与何家山与桐子岩一样意义重大,让我的灵魂找到出口,让我疲惫的心休憩、安静,不在喧嚣人堆名利场混迹。让我,独自面对好好歹歹的时光。是它们,让我安于现状、安于寂寞,不争不抢,与世无争地活出自己。自我完成。自我救赎。不依赖于他人。

好在荒芜里没有喧闹,可以面对寂静,可以看看河水和天空,看看楼房缺口处的远山。

一只白鹭落在一块河石上,我看着它,它看着对岸。对岸曾是乡野,一条长满荒草的土路沿河岸连接东西,如今小区毗连,车来人往。白鹭是不是想起了那块乡野?曾经,它在那块乡野与河流之间飞行,乡野之上的青山,它也常去,独自停在一棵马尾松上眺望世界,好些个夜晚,它以马尾松为客栈,与清风共眠。乡野散落着房舍,房前有池塘,四周有竹林,竹林外有庄稼,田埂上有桑有李有桃,秋种小麦油菜,夏栽秧子。离开河岸,沿一条黄土路,弯弯曲曲,经过无数农舍,可抵达青山脚下,这些,白鹭还记得吗?一定记得的。这些年,我和白鹭都找不到一条通向乡野的路,我们走过的路,被小区楼房隔离、堵死。白鹭转身,见我看它,起飞。一双水鸭儿游来,逆水而游,叽叽叽叫着,它们在水里捉迷藏,是不是我某年春天见过的?我想拍张照片,连拍几张都不清晰,距离较远,水鸭儿又灵活,镜框对准,来不及拍摄,已潜入水底,或游去。它们水下水上嬉闹,时东时西,时南时北,让人捉摸不透,像一对闲不住的调皮捣蛋的孩子。还是白鹡鸰比较老实,沙滩上觅了一会儿食,停在一块河石上。白鹭飞回,再次落在那块尖尖的河石上。鹊钨还在那里,一动不动。此时,对于鹊鎢,世界仿佛是静止的,天上地下水里的—切都已静止,天地一片虚空。白鹭是不是也看到了天地的虚空?它从下游飞来,呆呆站立那块河石上,一动不动看着对岸。我的目光不愿触碰对岸的钢筋水泥,尽量去看浅浅的河水,看白鹭鹡鸰潜水鸟,我无法躲避,双目总要触碰到楼房水闸桥梁。连接斜对岸的水闸桥梁,曾经是一块草木丰茂的河滩,也是水鸟的栖息地,分岔的河水从草滩土丘间流泻,坐在河这边,望得见一股白亮亮的流水从高处跌落,听得见哗哗啦啦的流水如雷鸣,野鸭白鹭燕子鹡鸰常在那里穿行、停留,有的守株待兔,流水前捕食。那片河滩绿洲被水闸桥梁替代,不见一棵草木。我和鸟儿都是渴望绿荫的,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没有草木,目光所到之处全是灰色之物,我们该是多么忧郁!日子该是多么难过!我们以为可以拥有一块绿洲,拥有一块自己的清凉之地,可以在城市的夹缝里自由穿行,享受有草木的寂静生活,一厢情愿罢了。成群结队的八哥树鹨可以再次找寻,戴胜和水斑鸠也可再次找寻,我不是鸟儿,无法远走高飞!

我们没有别的奢求,只想在幽静地安安静静活着。

白鹭鹡鸰潜水鸟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河岸独享天地的寂静。

老天似乎不忍心让我一个人在灰暗里久坐,要在黄昏给我光明,要我看到尘世的光亮。先前灰茫茫的河水,突然镀上一层金黄,波光闪烁。一轮金光灿烂的落日,出现西天。夕阳之下,河水闸坝桥梁楼房一片辉煌,若隐若现,不再坚硬。天地柔和,河里的残阳柔和,拖着金光,穿过桥孔,从上游铺洒而来,余晖落在河岸,落在石头上,朦胧而美丽。镀上夕阳的河水潋滟,石头有了灵魂,变成各种动物,有的奔跑,有的飞翔。深深浅浅的河水,将河里的落日分割成数个,至西而来,抵达我面前。浮在大地上的建筑,此刻,成为剪影。—切,安静、美好。

离开河滩,踩着砂石浅草,我上了河堤。身后的夕阳,即将沉落,几次回头,遥望、流连。走着走着,看见红彤彤的夕阳正在两幢高楼的夹缝间沉落,夹缝里的青山,被余晖映红。过了这条夹缝,再也见不到夕阳。对岸如果还是乡野,看得见青山,看得见夕阳的,坐在河岸,也看得见夕阳沉落青山,如今,只能看见夕阳在楼房背后沉落。天边群山被重重高楼遮蔽。

夜色降临,四周又像先前一样,但比先前暗淡。灰中带暗。踏进喧嚣,如若无人之境,心里是寂静,是一轮橙红的夕阳,是波光闪烁的河水。

阴也好雨也好晴也好,看得见看不见,太阳都在你头上,都在天空穿行。每天,升起、沉落。明天,也许看得见太阳升起,也许看不见。看得见看不见,太阳都要升起、穿行、沉落。

银滩

无常时时刻刻都与我们相伴,说不清楚你的身体里,什么时候出现一个黑洞。你被这个黑洞吞噬,陷入无尽深渊,看不见一丝光亮。你陷入困境,一本书,一杯茶,一间房,安置不了你的灵魂,你需要出走,需要让一条河流,一坡绿荫,慰藉你的灵魂。多年来,我不断陷入这样的困境,不断出走,正是这样的反反复复,让我在困境和出走中,修炼得内心寂静,与世无争。远离人群和喧嚣,是为了享受孤独。这么多年,日日夜夜,我都是形单影只,从不去人堆里寻求安慰,从不借火取暖,所有的困境和绝望,都是自己面对、承受。我的内心,就是这样逐年强大起来的,我的精神,就是这样逐年成长起来的。修炼,取决于你对困境和生活的态度,取决于你内心的孤寂,以及精神的独立。只有你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少寒霜,迈过了多少坡坡坎坎,然后,有了另一种认知和活法,有了清风明月,野草闲花。清风明月,野草闲花,有时会被黑洞吞没,你得再次出走,在草木飞禽中寻回光亮。

我出走的地方,是后坡和河堤。

陋室的孤独同行走的孤独不一样,尽管日日夜夜都在面对孤独,但还是需要孤独,从来不约伴,任何时候都需要独处,尤其行走,害怕有人打破寂静。内心的寂静。年复一年。独自来来往往,走了多少公里?看了多少闲云野鹤?有时,就想找块寂静之地坐坐,看看天空,看看流水,看看绿树,看看飞鸟。这块河滩难见人影,适合独坐。独自面对一条河流,面对河上水禽,有人以为单调,有人以为富有,有人以为无聊,有人以为自在。就像有人喜结伴而行,从来不会独处,无法享受独处赋予内心的自由和广阔,以及深远。流水悠悠,水中倒映的楼房,静得无人居住一样。水里的世界总是寂静,给人幻觉和假象,只有寂静的楼房耸立。水上,日日人来人往,车来车往,自有了楼房和街道,从来就没有消停过,水里的世界,街道隐没,人流车流隐没。人世间的奔波、喧嚣、劳累,以及烦恼、痛苦、悲伤、贫富,都从水里隐去。一条河流隐去了人间疾苦,隐去了人间欢乐。

一只乌黑的水禽从下游飞来,落在一块尖尖的河石上,背我而栖。它是从不远处的三江飞来的,那里是城市人的休闲地,打造得不见一棵杂草杂树,一切都是规划出来的,聚集了众多的人群和各色鸟儿,海鸥尤其多。近些年,来了一群黑压压的水禽安居三江,不是鸭不是雁不是鸬鹚,它们成群结队,飞在空中,浮在水上,黑压压一片,数量超过海鸥。这只乌黑水禽,怎么离开众鸟独自飞来?独自停在河心的石头上?莫非它也厌倦了众声喧哗,厌倦了那块繁华之地,想独处?想找寻寂静?我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就是一只不合群的野鸟!在它前面,隔着流水,有块半干涸的河滩,白色鹅卵石上,立着三只白鹭,一字形排开,隔着距离,各占一块突兀的河石。我坐下时,就看见它们立在那里,现在还立在那里,洁白的倒影,和水上的身姿一樣安静。它们蜷缩着脖颈,面向对岸,一动不动。休憩?冥想?享受寂静?安静的姿态,如三个白衣老者立在河心修行。也许,它们正在修行,世间的任何风雨对它们都无影响,不从众不随波逐流。这条河上的白鹭,是我见到的最安静的水禽,难得邀邀约约,大多形单影只,有时见到三两只河上飞行,转眼,便各走各的路。它们大多像我一样,在这条河上独来独往,从不结伴。白鹭背向乌黑水禽,乌黑水禽背向我,我背向河岸,河岸背向公路楼房街道。彼此之间,我们只看得到自己的背影。乌黑水禽看得见白鹭,白鹭看不见身后的乌黑水禽,看见了,也会熟视无睹,它们彼此独立,无须闲聊。它们来这里,给我一样,是来享受寂静,享受天空云彩的。

天空灰蒙蒙,无一片云彩。

天清气朗,天空也有云彩,也会涂上蓝色。水里的蓝天白云,如梦似幻,比天上的更真实更好看。倒映的草木,也比岸上的好看,像莫奈笔下的色彩。印象派,给予我们艺术的视觉和享受,更具艺术性。河上的白鹭、乌黑水禽,是水墨画;河下的白鹭、乌黑水禽,是印象派。它们真实地存在于这条河流,存在于我的视觉。面对它们,面对的不仅仅是寂静,而是一幅幅画面。是艺术。是的,是艺术,没有大自然,没有草木飞禽走兽,哪来艺术!

阴晦的河水、沙滩,一下明亮起来。银光闪烁。隐藏一天的太阳,走进西天,不再吝啬,将它的光芒洒向人间。光芒铺展而来,越过流水浅滩水坑,层层叠叠,一路银光。河流有了生机有了活力,不再死气沉沉。洒满阳光的河水,条条波纹镶着银边,像画家笔下的皴,深深浅浅,明明暗暗,恍若梦境。三只白鹭羽衣明亮,纹丝不动立在原地,连姿势都未改变,沐浴着阳光,沉思默想,脚下的河滩银光闪烁。乌黑水禽展开双翅,并未起飞,它在晾晒翅膀。我同它们,一起被光照亮。整条河流,被光照亮,天地有了色彩,我们的灵魂有了色彩。

光渐渐逝去,河流渐渐暗淡。三只白鹭还立在河心,乌黑水禽合上双翅。河流回归了它的本色。暮色下,三只白鹭先后起飞,各自归去。乌黑水禽也归去,带着一身寂静,渐渐消失。我也归去,走在暮色中,心里是白鹭是乌衣水禽,灵魂里是一河流淌的银光。

我的生命,确实被阳光照亮过,确实有银滩存在过,不是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