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点心渣的回忆

黄勇

父亲离休后,原单位离退休办的人员隔三岔五地來看望他。嘘寒问暖一番后,免不了留下一些慰问食品。后来,干脆直接留一张小额的点心店购物卡,由他依自己的喜好去选购。看到点心店的购物卡,我不由得感慨起来,想起了儿时那些与点心有关的点滴琐事。

有钱吃零食,就是“贵族”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周围的小伙伴们最容易找到的共同点就是穷。普通人家自不必说;就是当大官、拿高薪资的家庭,基本上也是一人挣钱养全家的家庭经济结构。老婆一般都不工作,家里子女众多,有的还要养老人。他们的高薪资摊到那么多的人身上也变得稀薄了。所以,不论家庭阶级出身、家长职务高低、职业贵贱,大家都穷。对男孩子比较形象、准确的比喻就是“兜比脸还干净”。

在那样的大环境下,每日三餐吃饱就已经知足了。当然,我们总会想方设法地弄出点零花钱去买些零嘴小吃。如果遇到能够把自己的零食慷慨地拿出来分享的同学,大家都会众星拱月地拥戴他,认他做“孩子王”。如果遇到自己独享零食还炫耀的人,我们则会对他充满“羡慕嫉妒恨”。

后来母亲去了干校,父亲又被派到房山去做现场设计。把年幼的妹妹送去机关幼儿园全托后,家里就剩下我一人。父亲给我留下充裕的饭资,让我自己去机关食堂和早点铺买饭吃。有了自己可支配的钱财,我就开始精打细算,从伙食费里抠出一些来买书和零食。于是,我终于加入到“买得起零食的一族”。

学校上午两节课后都有课间操,一般间歇时间比较长,即使按部就班地做完规定的操,仍然会空出比一般课间要长些的时间。所以,只要做完课间操,我就和几位同组的伙伴飞快地跑向校外大约600米处的一家副食品店。到那里急急地买下几分钱的零食,然后再飞快地跑回学校,踩着上课的铃声、怀揣着零食、气喘吁吁地撞进教室。

那时,我幼稚地认为,只有这么做,才能把自己零食一族的身份彰显到极限。在那一瞬间,有能力吃到零食,比吃到零食本身似乎还重要,在那里抱着几分钱的零食沾沾自喜。没想到,经常地在副食品店和教室间的奔跑冲刺,竟然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收获: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我的短跑成绩一直很好,在学校拿过几次冠军。后来还被征召进学校田径队,代表学校出去参加比赛。作为一名男孩儿,穿着印有校名的运动服在学校操场上奔跑训练,心里总免不了有些得意。这在我漫长的中学生活里,是一道极为难得的光亮。

人气最高的“点心渣”

当年,在买零食时最令我和小伙伴们兴奋的,莫过于碰到副食品店卖点心渣。所谓点心渣,就是卖点心时遗落下来的渣屑。有一些酥皮的点心,如牛舌饼、玫瑰香酥饼等,在贩卖过程中总会掉落一些酥皮;再或是一些本身就比较脆的点心,如桃酥、排叉等也会在不经意间被“粉身碎骨”,留下碎块。这些碎屑自然无法按照点心原来的价钱卖出,当然也舍不得随手扔掉。店家一般是积攒到一定数量后,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处理。这些点心渣虽没了原有的体面身形,但味道依旧,并未变质腐坏。它们也就成了热门畅销的商品,更是我等“馋虫”觊觎、期盼的对象。在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运气赶上过卖点心渣,只从别人那里分享到过。

下乡学农“膜拜”点心渣

上初中起,城里的学校都要组织学生下乡学农。下乡学农,首先要求学生徒步走到20-30公里外的乡下,光这长距离的行走就是对学生的体力和意志的一次锻炼,很多学生都吃不消。可以说,下乡学农是对城里学生实施的身心双重教育的举措,其性质有些类似现在学校开学时的军训。

下乡学农时,对学生的要求很严格,不许自带食品,只能吃当地老乡提供的伙食。那时乡下比城里还穷,尽管老乡们都会努力拿出自己最好的吃食善待城里的学生细娃,但伙食标准与学生在城里吃的还是有着很大差距。有些学生吃不惯农村的伙食,开始时,吃不进去多少,只好半空着肚子去干半天的体力活儿。结果弄得两眼冒金花,浑身发虚汗。到了下顿饭时,这些学生立马狼吞虎咽,啥也不挑剔了。我过去一直不吃肉,也是下乡时饿急了,把这毛病给扳过来了。

在伙食差、体力付出大的乡下,我们对零食的渴望几乎到了“膜拜”的程度。每每都后悔自己胆小,不敢打破学校的禁令偷带零食,并发誓下回一定不管不顾!但到了下回,仍然不敢逾越雷池。

高一那年下乡学农,我和李春林等6位同学住在一个老乡家。抵达后的第二天,晚上熄灯后,李春林悄悄地说:“和大家说一件事啊,这回我做了一件违纪的事儿。如果没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大家都有好处。”我们都屏气凝神地等待下文。他接着说:“我带来了2斤点心渣!”黑暗中传出了好几个人粗重的喘气声……他随后宣布,我们这屋的人这次学农期间可以一起分享它。屋里立即爆发出欢呼声,李春林马上让大家安静,不要吵醒了房东。随即,李春林拿出饭勺,给每人分了一小勺。

在简陋农舍大炕的黑暗中,我们慢慢地咀嚼着满嘴的香甜,心里涌起一道幸福的光芒。那一瞬间,李春林就是这光芒映照下的“神”!分享给我们的点心渣,就是人世间最美味的吃食。

吃完点心渣后,大家对于保护好点心渣,做好防盗、防偷吃、防老鼠等都提出了各自的建议。最后达成一致协议,每次存取点心渣时,大家都自觉地到院子里,只留李春林一人从藏处取出和放回——我们对自己的意志力都没有信心,怕知道了藏处就忍不住“犯错误”。

有了这2斤点心渣,那年我们的下乡学农变得无比甜蜜。一位叫马国平的男生甚至和随队的儿童医院来的小护士谈起了恋爱。他们之间是否有点心渣做媒?我不得而知,我因生病提前返城了,没有坚持到最后。

现如今,在北京已经几乎见不到卖点心渣的了。点心店和饼干屋星罗棋布,各式造型花哨、口味多样的中西式糕点琳琅满目。只要有钱,您就可以随心购买。但无论啥样的糕点——包括朋友刘欣、梦龙伉俪最近送我的“半熟芝士”——也无法替代点心渣留给我的美好印象。这大概和朱元璋当了皇帝后,对“珍珠翡翠白玉汤”的眷念类似吧。

在人生的长途中,锦上添花的美妙,总是镇压不住雪中送炭的点滴温馨。点心渣略失细腻的平民味道里,敛藏着我们苦涩童年的记忆、隐蔽着我们混沌少年时期染尘的光亮和扭曲的幸福。

李春林从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荣宝斋工作,从裱画的学徒熬成了各项手艺全通的老师傅。特别的是,他还写得一手好字,胜过很多专业的书法家。如今,您如果进荣宝斋打听李师傅,伙计们一准儿就把他给请出来。

我心里一直笃信,李春林后来的顺风顺水,与他当年在乡下清苦的条件下,慷慨地和我们分享那2斤点心渣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