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晴

张晓风

落了许久的雨,天忽然晴了 。心理上就觉得似乎捡回了一批失落的财宝,天的蓝宝石和山的绿翡翠在一夜之间重现在晨窗中了 。我起来,走下台阶,独自微笑着、欢喜着。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住在郊外的陈,就觉得非去拜访她不可。转了好几班车,来到一条曲折的黄泥路。一路走着,不觉到了,我站在竹篱面前,低头细看,才发现一个极小的铜锁——她也出去了。

我又站了许久,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想要留个字条,却又说不出所以造访的目的。我信步徐行,发现自己正走向一片广场。我選了一块比较光滑的石头斜靠而坐,饭后有些倦了,才顺手翻词集几页。不觉沉然欲睡,手里还拿着书,人已经恍然踏入另一个境界。

等到醒来,发现几只黑色瘦胫的羊,正慢慢地啮着草,远远有一个孩子跷脚躺着,悠然地嚼着一根长长的青草。我抛书而起,在草场上迂回漫步。

日影稍稍西斜了,光辉却仍旧不减。在一天之中,我往往偏爱这一刻。我知道有人歌颂朝云,有人爱恋晚霞,至于耀眼的日升和幽邃的黑夜都惯受人们的钟爱。唯有这样平凡的下午,没有一点彩色和光芒的时刻,常常会被人遗忘,但我却不能自禁地喜爱并且瞻仰这份宁静、恬淡和收敛。

偶抬头,只见微云掠空,斜斜地徘徊着。像一首短诗,像一阕不规则的小令。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发出许多奇想。记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说一个人不能写信的理由:“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而现在,天空的蓝笺已平铺在我头上,我却又苦于没有云样的笔。其实即使有笔如云,也不过随写随抹,何尝尽责描绘造物之奇。如果有人学会云的速记,把天上的文章流传几篇到人间,却又该多么好呢。

正在痴想之间,发现不但云朵的形状变幻着,连它的颜色也奇异地转换了。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着草地也有三分红意了。

有一群孩子走过,每人抱着一怀枯枝干草。忽然见到我就停下来,互相低语着。

“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远足的。”

“我知道,”有一个较老成的孩子说,“他们有的人喜欢到这里来画画的。”

“可是,我没有看见她的纸和她的水彩呀!”

“她一定画好了,藏起来了。”

得到满意的结论以后,他们又作一行归去了。我转身离去,落日在我身后画着红艳的圆,遥遥地看到陈的家,也已经有了灯光,想她必是倦游归来了。我迟疑了一下,我已拜望过郊外的晴朗,不必再看她了。

走到车站,总觉得手里比来的时候多了一些东西,低头看看,依然是那一本旧书。这使我忽然迷惑起来了,难道我真的携有一张画吗?像那个孩子所说的:“画好了,藏起来了!”

归途上,当我独行在黑茫茫的暮色中,我就开始接触那轴画了。它是用淡墨染成的“晴郊图”,画在平整的心灵素宣上,在每一个阴黑的地方向我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