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毛线的女人

刘诚龙

走毛线的女人,当然也有凶火的,但基调是沉静的。冬日里,慵懒的阳光,闲闲地照在坪上。故乡的阳光照在晒谷坪上,阳光是土土的那一种。我见过的,是老家嫂子,一堆子坐在晒谷坪,织着毛线也是哇哇叫:死鬼,茶壶开了,盖子冲倒了,也不捡啊;或是一根竹扫把,放条凳边,喂叫喂叫:快读书去,看我抽你筋。凶凶后,便是静静的,天地好像是一栋老房子,安静如木式方窗格子,待好久好久,一只鸟从天空飞过,唧的一声,才使得冬阳下的乡村,声色起来。你鼻尖感觉的是,晒谷坪上的阳光,吸起来都是土里土气,青色的瓦,褐色的门,灰色的坪,大红的棉袄,紫色的毛线,女人们居颜色中间,如一幅传世的绝妙画作。

异乡的阳光照在操场上,阳光是文文的那一种。现在是没有了的,很多年前,堂客从乡下调到城里,还跟三五女同事,初春或者冬天,围坐操场上,织毛线;秋天也是,秋天这样的情景更多,秋高气爽那些日子,阳光温婉起来,学生都已经放学,日与夜之间,留下了黄昏这个空白,她们便从家里,各自搬出一把藤椅,围成圆桌会议的格局,各自走线。操场上,植了樟树,树有些年了,树枝撒得蛮宽,阳光蔼然,透过树叶,自造了很多阳光形状,如五星、圆圈、月牙、鵝蛋,阳光与树,合作创作出很多造型作品,抛撒在女人们的身上。而女人们的脸上,不知何因,多呈现出苹果色的红晕。

我也常被这般情景打动,抱着一本书,从书房里出来,不好意思去凑堆子,便搬着一只藤椅,坐在教室走廊上。我家住三楼,家与教室是连着的,教室尽头是我家。我占尽了楼台之便,打坐藤椅,阳光,女人,树影,毛线,黄昏时候的这幅构图,没有遗漏,全收眼底。藤椅也不寻常,不是尼龙线编的,是一种水草织的,坐在上面很绵软,也很享受。堂客跟我说了,她说要把毛线早点打成,晚饭叫我去做。我拖着不做,我想把这一段时光拉长一点,便静静地,看书是假样子,真样子是,看着操场上,看着那几位织女,穿针引线。织女们都有自己的牛郎不?我也是其中的一位。想想,也是挺暖和。

不曾掺和织毛线,但给堂客削过针。针,有很多种,竹的,铝的,铁的,还有不锈钢的。我堂客不喜欢铝的,容易弯;后来,不锈钢的多。先前,多是竹的,供销店都是有买的,买来有点不合适,堂客想织小毛线了,让我把竹针削小一点。竹针本小,细如柳条,劈木柴才是我特长。搁平时,我会把这活抛到资江河里去,或许是,黄昏下那幅剪影有效力吧,我居然也很投入,用刮胡子的刀,削纳米一样削,未了,还戴一双皮手套,这头滑到那头,那头滑到这里,把竹针摸滑,不让一根细如蜜蜂尾刺的竹刺,去刺女人纤纤玉手。

上溯许多年,喜欢摆弄文学,得了一个小奖,提前个把月吧,发来通知,叫我上北京。那时候是晚秋了,去京将是初冬。一个南方人,如何受得住北方那个冷?我没这么想,冷没来,我对冷暖便没概念。我没有,堂客有。堂客便先想了,要给我打件毛线衣。学校有个叫伟华的,脾气火样的,易燃易爆,却是女红好手。平时见她火一样烧屁股,打起毛线来,便是猫一样蜷伏了。

堂客便跟她学起艺来,买了一斤多毛线,深红色的。供销社里的毛线,都是挂面条似的,打起毛线来,不好使,一使,毛线乱如麻了,要费老大功夫去理顺,影响工程进度。毛线买来,便要一线线卷,卷成橄榄球状,织起毛衣来,女人们一只手腕勾小篮子,篮子里头放了毛线球,这头一针毛线穿,那头一团毛线滚。

团毛线球的事,堂客喊我干。先伸出一个手指头来,毛线在指头上绕,绕了很多圈,便缩回手,毛线不用假借我手,可以自成圆了。开始是鸡蛋,后来是苹果,后来是皮球,看着毛线在自己手头滚圆滚圆,滚成大圆球,也是兴味盎然的了,玩得开心。中年汉子,老头子了,心底多半也还潜存着少年玩心的吧。

堂客学了好几个黄昏,便开始自主生产了。入夜,灯光之下,堂客坐在沙发上,电视也关了,轻拢慢捻抹复挑,拢的动作不很明显,挑的动作幅度有点大,会把手甩到我的脸上来。堂客挑了,意味着已经走完了一针的程序。我在滚毛线,她在打毛线,沉浸其中,时光不转,转也转得很慢,偶尔抬起头,透过窗子外望,月光如水,月华如霰,才知道这一段时光,被摄影定格了,只是不曾洗出照片来,现在不再见。柳永曾做过一首词,叫《定风波·自春来》,中有句子是: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这词所描画的,便是这般情景吧。有这般情景,寒冬来时,也会感觉春自来;有这般情景,大难来时,也会情深定风波。

那件橘红色的毛衣,毛线走得有点粗,针脚之间,细细瞧,能看到缝隙,好在毛线边边有绒绒毛,穿起来挺暖和的。开始,伟华叫我堂客打桃子领,心状的。堂客说不了,心状是好看,胸口不保暖,织高领的吧。若还没结婚,估计堂客会打心状装,结婚有些时候了,她不怎么考虑意义是不是有象征,只是想怎么着温暖人了。

这件橘红色毛衣,穿过很多年,也有很多年没穿,收在衣柜深处,占空间。我基本不去衣柜,春夏秋冬,起床穿衣,都是堂客把衣服拿出来,我只管伸手拢袖子,穿得帅不帅,好不好,穿到外面去出不出丑,都不关我事,只关她的能耐与形象。有几回,我乱穿,她非要我脱下:衣是你穿的,丑是出我的。人家会说:他婆娘怕是粗婆娘,老公穿得那样,也好意思放到世界上来。那个邋遢货,家里放着;放到世界上去的,要装修些。

堂客晓得我是教不转的牛,后来懒得管我了,随我夏天穿棉袄,礼堂穿T恤,我袜子当帽子穿,她也暗自生喜,这般男人放社会去,定是人畜无害,她也感觉安全了。那回是,我睡了个天明地亮,起来不见床头有衣,便去衣柜里找,翻箱倒柜,猛然间见到当年那件毛线衣,旧了,毛都卷了,占地方啊。我将其拖出来,丢阳台上,待丢楼下。下午,堂客回来,花容失色,不许丢,收着。忽然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我不再作声,由她把毛衣归还原处,深锁。

堂客后来手艺精了,小手拢复挑,很是娴熟,也晓得毛衣上织花了,她给我娘织了毛衣,织了毛裤;给我小孩,织了背心,织了帽子。针脚细密,看不出空隙,得两手撕扯,才见线与线间可以插进去头发。堂客织的毛线,风不能进,雨不能进,只有我可以穿进去。

有很多年,堂客手头无事,心头也无事,去街头买半斤八两毛线。我没那个心劲,来卷毛线团子,她也不用我卷,她自个慢慢地过着慢日子,夜里灯光不是很好,她卷毛线团;白天去操场晒太阳,她与一些女同事,团团坐,织毛线。

织毛线的女人,她那时,心头想着什么呢?女人织毛线,有独自一人坐楼台上的,楼台纵无月,远路自有人。纵路并不远,那人坐在书房,她也感觉世界安然。若你问,女人什么样子最漂亮,我一定抢答:织毛衣女子,人间好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