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陈亚君

里下河的花川港因港得名,因繁华出名,是上溯盐城下达出海口的水陆要冲。港内桅樯林立,岸上店铺稠密,南北几里长的一条街,聚集了百来户人家,他们非渔非农,不工不商,都是些靠手艺吃饭的匠人,诸如银匠铁匠鞋匠,还有磨房染坊正骨等诸多行当。当中有些算不上人物的人物,凭借一手绝活儿称雄一方,声闻乡里。这里记录了几个值得一提的角色,暂冠之以小人物。

徐记正骨

徐记正骨堂的招牌不是竖着挂的,而是横在前厅的门脸儿上,刀刻的五个大字颇有颜体的撑足圆润,古拙里藏着老辣。上面没有涂漆,不显山,不露水。主人徐师傅生得人高马大,两道卧蚕眉,清癯的面庞白里泛红,七十开外的人却没有一点儿古稀之相,依旧步履稳健,声若洪钟。

有趣的是,徐师傅替人正骨,却不喜欢人喊他先生,喊他大夫,他说正骨正的是伤,不是病,看病的才喊先生,喊大夫。还有,病人要吃药,来他这里正骨的从不吃药,只用膏药。那膏药不是药吗?徐师傅说药是吃的,膏药是贴的,一个内服,一个外敷。这是徐师傅的理论,所以,他说他是手艺人,还是叫师傅好。

徐师傅坐堂没有下手,也没有其他摆设,他的功夫全在一双细长灵巧的大手上,碰上什么闪了腰脱了臼,或是折了骨找上门的,徐师傅一边轻抚痛处,一边细问缘由,谈笑间,就见一双大手一捺,一推,一拽,快如飓风,疾如闪电,不待伤者叫出声,好了。脱臼的复位,闪了腰身的,立起來扭一扭,咦!不疼了,啥感觉没有。如果是骨折,徐师傅会亲手熬出黑色药膏,涂在油布上,制成三贴,一贴趁热贴于伤处,另两贴带回家用于更换,从不多给。伤者按徐师傅交代,回家只需将三贴膏药用完便恢复如初,该直立直立,该负重的放心负重,不受任何影响。也有受了硬伤不能行走的,这时徐师傅会亲自登门,保管手到伤除,痛去人轻。

徐师傅替人正骨有个特点,问伤不问人,管你贵贱贫富,何许人也,皆以膏药大小论价,大膏药大价钱,小膏药小价钱,明码标价,从不讹人。碰到感恩的有钱人想多给一些,对不起,谢了。徐师傅从不多收。有时遇到付不起钱的穷人,徐师傅绝不张口谈一个钱字,正过骨,让人放心将膏药取回家,安心贴上,静心养伤。正因为这点,徐师傅才变得有特点,为人所称道。

这一日晌午歪,闲来无事的徐师傅坐在厅堂上品茗,忽然门外来了两个汉子,一高一矮,操北方口音,高的拄一根棍子,一瘸一拐,表情痛苦。徐师傅只一眼便知原委,他让来人坐到椅上,伸出大手在腿上来回摸了一遍,说错位的骨头已经结痂,要断开重接,但须忍得住这疼。高个子点头默许。捋起裤腿,徐师傅发现这条伤腿布满刀疤和枪伤,也不多问,便动手正骨。徐师傅手上开始用力,就听“喀喀”有声,汉子眉头紧锁,自始不发一声。须臾,徐师傅擦擦额上汗珠,说十日之内不能动它。北方汉子在徐师傅家中住了三天,便匆匆离去。

因为徐师傅从不留客,北方汉子是徐记正骨堂唯一留过宿的伤者,之前没有,此后也没有。期间,徐师傅除了每日检查一遍伤势,其他的话只字不提,北方汉子也不多言。至于此人来自何处,又去往何方,谁也不知。

建国后的某一日,花川港突然开来一辆吉普车,引来好多人看热闹。吉普车径直开往徐记正骨堂,从车上跳下来的那个人生得高大威武,一件呢子大衣更显不凡。有眼亮的认出来了,是多年前在徐师傅这儿正过骨的北方汉子。北方汉子拎着食品看望徐师傅,却不知道徐记正骨堂的门锁锈得已开不开了。听说徐师傅过世了,北方汉子唏嘘不已。

徐师傅手上功夫了得,他的膏药也是独门偏方,熬制过程都是后室一人操作,从不示人,因为没有留下传人,徐记正骨从此失传。

程小七

程小七是个银匠,大名已无从考证,只知道他是一个加工银器的匠人,当然也加工金器。程小七的手艺是否传于祖上,亦无从考证。但干了一辈子敲银打镯子的活儿,手艺倒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那是手工。

手工干活儿用的是手工工具,程小七的手工工具里有样戥子,用来称金称银的。通常秤论斤两,戥子谈毫厘,是个毫厘不爽的物件。程小七的戥子是乌木制的,油光闪亮,十分精巧可人,因为是吃饭家什,他视若珍宝,轻易碰不得。除过戥子,还有吹管、油灯、锤子一类工具,自然比不上今儿个电动火嘴和吊钻那般先进,但比起现在的金器银器来,程小七敲打出来的物件毫不逊色。

那时候,到程小七那里加工银器比金器多,银器里又以锁佩居多,谁家生个长子,或多胎见子,抑或老来得子,喜不自胜的主家会从箱旮旯里摸出几枚“袁大头”来,也有“蒋秃头”,只有孙中山不叫什么头。这叫法或许缘于银元上袁某人蒋某人真是不长毛的秃子,叫秃子自然有叫秃子的道理。让程小七用袁大头也好,蒋秃头也罢,打制一枚锁佩不是三天两日的事,要花上十天八日工夫,这已是快的了。程小七是一个舍得下气力的银匠,他说十天八日不是日工,还要搭上晚工。晚上光线不够,程小七坐在掌起两个捻儿的油灯下,戴副老花镜,用锉、刀、剪、镊、钻、锤、布轮细细加工,慢慢打磨,每道工序做得都极细致,常常一熬就是几更天。嘴上说十天八日,其实他知道,客人比他急,巴不得立刻取走才好。程小七早想到这一层,干起活儿来十分卖力。要知道,锁佩是镇身护命的物件,制作起来很有讲究,除按客人意图,刻上孩子生肖图案,还有诸多纹饰,需细细打磨,做得越精致客人越开心。一枚锁佩制好不算好,还有锁链,连着锁佩一环套一环地挂到孩子脖颈上,锁佩下面还有锁坠,做几个小铃铛挂上,晃荡起来会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十分悦耳。

程小七做活儿从不多话,只有接活儿时才对台词一样和客人对上几句:

锁佩?

对对对,添个带把的。客人喜滋滋地说。

今年属龙,来个龙凤呈祥吧。

好好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客人极开心。

快则七天,迟不过十天,到时来取。

那,拜托师傅了!

对过话,程小七会当面用戥子将银元戥一戥,指给人家看分量,然后不再多言,埋头干活儿,任客人一边站着。按约定时间,客人取锁佩时,程小七再用戥子戥一戥,告诉人家为什么少了多少厘,说蚀耗在里面。取锁佩的人算不出蚀耗,当着面,又不好把话挑明了说,每每疑惑地看那戥子,看程小七的脸。程小七只管低头做活儿,从不看人眼色,心里透亮。

因为戥子很少有人识得,这蚀耗里便生出许多误会,都是私下里没人时说的话。有人认为蚀耗里有鬼,大不大,但长年累月积攒下来,不是一笔小数目。这话传到程小七耳里,他一笑了之,从不辩驳。

论年纪,程小七该喊程七爷才是,人们依然左一个程小七,右一个程小七。一个“小”字把人喊小了,也喊出了内心世界。

做了一辈子手艺,程小七临了没有将手艺传给后人,也不许后人学他的手艺。后人一个个过得都不兴旺。

程小七死后,他的那个乌木戥子被他的后人和他一同葬进了黄土。

陈巧手

陈巧手是上鞋子的鞋匠,他有一套专用工具,别的就不去说了,有两样东西有必要交代一下,一个是锥子,一个是楦子。

先说锥子吧。这个口部带钩的木柄工具,是用来穿帮引线的。一双鞋子的针脚疏密走线,全靠锥子的落点和力道,把握得好,针脚均匀,走线规矩,就像理发师下剪,功夫全在手上,只有剪剪均匀,理出来的头才不至于跟狗啃的一样。再说楦子,相当于鞋子是儿女,它是母体,鞋子做好,最后一道工序将楦子放进鞋内楦一楦,弄出个形状来。如果说前者决定鞋子的外观,后者则决定鞋子的实用程度,一双鞋子光有外表不够,鞋子是否实用全靠楦子楦了,楦得好,穿起来不光合脚,还护脚,养脚,舒坦着呢。这一点,恐怕穿鞋人未必晓得个中奥秘。

印象里,陈巧手的背驼得厉害,使得他的高度差不多要减掉一半儿,如果扳直了量,身高起码一米八上下。就这么一个人,平时很少看他站着,从来都是屁股不离小板凳,他的屁股似乎生来就是为凳子长的。他不肯站起来是因为生意好,生意好是因为手巧。人说手巧活儿多,陈巧手便是这样一个活儿多的鞋匠。那么来他这里上鞋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告诉你还别笑,十里八乡的小脚女人。要知道,小脚的鞋子不好做。女人八岁上下裹脚,既没模具,又没标准,长出来的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两只脚往往还一大一小呢。这样的脚,誰能做得出体面合脚的“三寸金莲”?鞋匠陈巧手巧就巧在这里,没有鞋样不要紧,他拃开手指在人家小脚上这么比划几下,便能在心里刻出一个像样的形状来,这个形状可以弥补任何一只小脚的缺陷,让没形没状的小脚变得有模有样。鞋子穿上脚,人前人后还可以体面地伸出一双脚来和人家比划一番,显显眼。

陈巧手上鞋既快又好,还会说笑。他手里上鞋嘴里说话,一心二用,从不出错,让坐在一边等他上鞋的人听着顺耳、有趣,在不知不觉中拿到了称心如意的鞋子。客人来了,陈巧手满脸笑意,说哎哟哟,我家来亲戚了,把人家说得心满意惬。人走了,再送上一句:不要等鞋子穿帮了再来!意思是常来走走。陈巧手家墙上一圈一圈挂满了鞋子,像个鞋店,让人看一眼便知生意了得。

后来,陈巧手的背驼得不能再驼了,手伸下来就和猩猩差不多,都能够到地了,吃饭不能坐大桌子,而且还患上了疼起来头上就冒汗的什么病。尽管如此,他每天还坚持坐在小凳上替人上鞋,和没病时一样认真,尽善尽美地上好每一只鞋,没完没了地说着他的幽默话。他说上鞋是他的职业,也是生命的全部,他的快乐和满足,只有在顾客的赞许中获得。

陈巧手走的时候,屋里屋外挤满了前来为他送行的小脚女人。她们都是陈巧手的客户,她们前来送行,是感谢陈巧手多年来为她们做鞋。当看到陈巧手由于背驼,在停尸板上侧卧成了一个“L”型时,唏嘘之余不由为之叹息:这人苦了一辈子,临走腰都伸不直,嗐!

同四爷

同四爷是看疔高手,如果以现在的标准衡量,少说也是副高职称。

说高,因为疔属恶疾,顽固且难治。别看它只是皮上生的一个小疙瘩,如不及时医治,足可夺人性命。疔的种类多,其中最狠的数蛇头疔了,因根深形小坚硬如钉而得名。这疔起初不为人注意,稍有灼热肿痛之感,如不重视,稍事拖延,患者会上吐下泻,寒战不止,重者几天便能一命呜呼。倘是找到同四爷,立马万事大吉。

同四爷的绝活儿其实极简单,用一根针在火上烤红,算是消毒杀菌,然后用针尖将患处轻轻挑破,放出脓血,敷上一剂自制的黑膏药,再连服几天他搓制的黑药丸,基本无碍。这黑药丸究竟是什么成分组成的,没人知晓。俗话说,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有一年同四爷替人看疔,疔是治好了,却留下后遗症,算是失过一次手。

害疔的人叫朱小呆子。朱小呆子其实不呆,不仅不呆,还烧得一手好菜,素菜能烧出荤味来。据点里小鬼子要他到炮楼里烧饭,朱小呆子不敢不允,去了。这样,朱小呆子成了炮楼里的人。朱小呆子没心没肺,为讨好鬼子,将一手烧、煎、烹、炸、烩的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每天都能变换出不同花样讨小鬼子欢喜。这样不好,日本人欢喜,中国人便不欢喜,花川港人更不欢喜。虽然知道朱小呆子不是汉奸,但都避着他,像避瘟神。别人能避,同四爷避不开,因为朱小呆子害了疔,找上门来了。

朱小呆子的红疙瘩生在脸上,是个蛇头疔,来势猛着呢。同四爷不慌不忙用手去按,这一按不打紧,朱小呆子触电似的从凳子上蹦起来,直喊疼死了,疼死了。同四爷说,别虚好不好。又说,这疔外表平和,其实骨子里坏了,脓不挤出来,恐怕性命不保。同四爷话里带话,朱小呆子不呆,听得出来,没办法,现在命捏在人家手上,哪管他好话丑话。朱小呆子捂着半个脸,说碰都不能碰,还能挤啊?同四爷说,总不能看着你死,你死了,谁给小鬼子烧饭去?朱小呆子苦着脸不吱声。当然,同四爷是郎中,郎中没有不给病人看病的理。半碗脓血在朱小呆子哭爹唤娘般号叫声里挤了出来,同四爷在出脓的地方给他贴了一张膏药,走的时候又给了几十粒黑药丸。这黑药丸通常吃下去,病人会泻上几遍,将毒素泻出来。朱小呆子一泻不止,一天泻上好几遍,泻泻停停,停停泻泻,泻得朱小呆子跟五脏六腑掏空了一般。刚开始尚能撑住,后来爬的力气都没有了,硬是将好好一个人泻得没了人形。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朱小呆子还高烧不退,梦里说胡话。家里人不放心,过来问话,同四爷说这是火毒攻心,须卧床静养。朱小呆子瘫在床上养息了一个多月,才恢复人形。

朱小呆子的疔治好了,但烧出来的菜鬼子不敢吃了。他常把石碱当冰糖,烧出来的红烧肉涩得小鬼子嘴都张不开。鬼子知道朱小呆子不敢故意,但害怕他无意,万一放错作料呢,只好将他逐出炮楼。

其实,这事除了小鬼子,外人都知道,朱小呆子那次看疔,不知同四爷用了什么药,把他脑子弄坏了。

朱小呆子,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呆子。

大脚张

和匠人不一样,大脚张是个干力气活儿的角儿,每天到几十里外,把刚出水的海鲜挑进港。因为脚力了得,二百来斤的担子压在肩上,依旧健步如飞,有点儿像《水浒传》里的神行太保,一步赶上别人好几步,在挑鲜这行里,算个人物。

挑鲜的人通常半夜出发,五更返回,他们结伴而行,彼此照应,各自担上一二百斤海鲜,越过长长一段芦苇滩,翻过海堤,踏上大路,也就是近午时分进得港来。就有贩子围上来,谈过价,赚上几个铜钿,顺带着来个金刚奇,一路吃着一路哼着小调回家。有时兴致来了,几个人凑进孙文汉小馆子,上两道小炒,一人来一碗散装白,冲冲乏,解解馋,也就几个子儿的事。大脚张行事怪僻,独来独往,很少与人说话,从不进馆子,每次往回走,照例揣上两个金刚奇边咬边走,渴了,伏到码头上,伸出蒲扇般一双大手,掬上几口水。

一次偶然变故,让大脚张彻底换了个人,说起变故,还有一段奇异哩。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夤夜,忽明忽暗的启明星有气无力挂在天穹,大脚张出得芦苇滩,爬上海堤,来到那座必经的小木桥,对面是一溜儿防风林,过林即可踏上大路。大脚张刚上得桥来,一阵风刮过,只听“沙沙……沙沙沙……”地响,似藏着人,猛抬头,忽觉林中有一黑影立于其中,不觉头皮一麻。这荒郊野外,哪儿来的人?非人即“鬼”!大脚张顿时耳鼓打鸣,脑袋嗡胀,想当空喝一声壮壮胆,喉头似打了结,欲回身,又怕鬼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双腿一软,两眼一黑,顿时如漆如墨……

大伙儿上来了,发现死人一样瘫在桥头的大脚张,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水,忙活了半个时辰不见好转,再摸摸,大脚张的身子已经冰凉。人命关天,大伙儿一合计,扔下担子,背上大脚张向港里奔去。大脚张醒了,大伙儿却倒成一排,感动得大脚张直掉泪。后来有人问他那天到底咋回事,大脚张想了想,说累的。打那大脚张的步子放慢了,和大伙儿同来同往,有时也一起到孙文汉小馆子喝酒去,日子过得倒也踏实。

大脚张活了八十六岁,无疾而终,临死前竟唠叨起那次遇“鬼”之事,他说他那一次真的看见鬼了。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