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你娘喊你回家种辣椒

刘诚龙

处处无家处处家,这是我的矫情;
处处有家一处家,这是我娘的专情。

我娘只认铁炉冲为家。

我娘有一个家的,在水竹村,离铁爐冲十多里,我娘在那里生,在那里长。二十多年前,外婆在,我娘每年要去水竹村三两次;
几年前,我舅在,一年也要去一次;
现在不去了,那里发生天大的事情,我娘都不回水竹村了。

我这里想来算我娘一个家。我怕我娘与我们住着不方便,恰好我搬了家,空出旧房来,旧房在我老婆学校,也离我办公室不远,我娘替我中午煮饭,我下班如当年放中午学,吃完中饭再去上班。

我娘住了几年,不住了,说是五楼,脚打崴,爬不了楼梯;
不下楼梯呢,铁窗铁门铁桌子,像在坐牢一样。那到我新房来住。不来,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工作做不通,我娘脚不点地,回了铁炉冲。

我娘在我老弟家住过,老弟自己家房子租给了人,他现在是租人房住,我娘去,老说不方便;
我姐房宽,三倍于我家还不止,方便,我娘去一阵,不去了;
我妹家没那么大,却也是两三层,多塞几个人都没事,塞我老娘那干瘪瘪的身躯,绰绰有余。老娘这里转,那里溜,转啊溜的,打个背影,打个野眼,不见人了,跑铁炉冲去了。气得我姐我妹跳脚:人好了,就跑了。跑,跑,跑,病了,看谁管你!

去年,我娘满了大寿,放出话,哪个也莫逼我,我要回铁炉冲住去。铁炉冲有间老房子,土砖屋,早倒了,后来翻新成红砖房,一层,临时住棚,给我爹我娘住一阵,我们没打算回家去住。风过雨过,月过日过,我爹过后,房子就空起,日晒雨淋,没怎么检修,碗筷锅盆倒还在,桌椅板凳摇啊摇,底下垫块瓦片,也还坐得稳,但多年来,只有我爹相片住神龛上。

拗不过老娘,我姐与我妹嘟嘟囔囔,相约回铁炉冲,冲啊刷啊,水啊浆啊,搞了两天卫生,总算达到住人标准。老娘灶上架炉,炉上架锅,锅里放菜,嘁嘁喳喳,过上了铁炉冲独居的日子。

田,老娘是做不动了,田里出不了谷了。土呢?土要出菜。我娘住铁炉冲,去年是一边自己买肉啊鱼,一边是乡亲们送:你送一把豆角,我送一把腌菜,隔壁芸妹子送一个脸盆大的南瓜,我娘得吃半月;
对面小英嫂,送几个洋芋,也当两餐饭。早餐不兴吃,老娘中餐煮新鲜的,晚上要么不吃,要么炒剩饭。

一轮阳光,一轮春雨,今年春雨,淋得土地都透了。老娘在那里喊:诚龙,回来挖土。大家都要下种茄子秧,要栽辣椒苗了。

我家是有蛮多土的。每条垄,我家都有田;
每座山,我家都有土,对面园子、背对山里、田谷坳上,都有土。我娘曾把庄稼都给分派了,哪块红薯,哪块洋芋,哪块小麦,哪块冬瓜南瓜线瓜丝瓜,好像是给我姐我弟,都分派活计似的。最近的是屋对面,种菜,一抬眼看得见菜园子;
菜园子一张眼,看得见我家老房子。多年前,对面菜园子没了。父亲过世,不住套间,父亲在山头住单间,旁边原是楚木叔的,我们用对面羽毛球场大的菜园,兑了楚木叔堂屋大的荒地,日晒雨淋,草长灌生,父亲抛了我娘,独自得黑,在那儿长住了。

对面菜园子,我家经营三十年,父亲没了,园子也没了;
屋背后,有块大土,半个篮球场大,种红薯、种洋芋,也间种,种过蔬菜,现在什么都种不了了。前些日子,我回家看,三月泡树蓬生其间;
金樱子横过来又横过去;
马鞭草织锦,织得草青青,不见一点土色。我娘叫我挖这块土,那还要喊我妹妹来,成兄妹开荒。

斜背对的那块土,周围长了梧桐树,一棵手指头粗的树,三五年顶多七八年,便五大三粗,亭亭如盖。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块土已被其占尽风光向小园了吧,还可垦来种菜蔬吗?挖土,我是一把好手,半天能挖个大操坪的。人家挖土,一锄一菜碗大,一锄头挖过来,一锄把反抡过去,将土坷垃敲碎;
我是一锄头挖一脸盆大,挖一脸盆盖一脸盆,挖好几脸盆才回锄头把土来敲。懒人懒福,这般挖土,种红薯最合适的:红薯土挖深了,红薯只生根不长薯;
挖得浅,根钻不进土,便长薯。菜呢?土没挖松、没挖深,怕是长不好的。种茄子辣椒,种豆角黄豆,土要深深挖——深,是要一处挖两锄;
土要碎碎挖——碎,标准是捏起来成粉。土深,根深;
根深,叶茂;
叶茂,果壮。

根深叶茂,叶茂果壮,让我羡慕流涎。有七八年,与老家一年才一连,清明节回家一趟,其他日子都生活在别处。去年,娘住铁炉冲,春上、夏里,秋风庭院,多回了几次,出辣椒出茄子了,出豆角出土豆了,各种瓜次第挂果了。回老院,看到乡亲们家辣椒青青翠翠,茄子褐褐光光,一个老南瓜篮球大,一个青皮冬瓜半人高,眼睛都放绿光。从来都是我老婆上菜市场的,我对蔬菜本无感,到铁炉冲吃了老家的蔬菜,鲜度、甜度、脆度,度数都高,如醇酒醉人。一样菜蔬,何以有天壤之别呢?别说味道,单是绿色安全,叫人爱死了家乡蔬菜。

我娘在那头喊:春阳艳艳的,来,来,来挖土。我娘其实没喊我,喊的是我姐和我妹。我娘早就不喊我做什么事了。我挖的是什么鬼土啊,挖一锄,盖一锄,莫把我娘菜园子搞坏就算好了,搞得不好没法种蔬菜了。我本不晓得。春夏之交,我娘喊我姐与我妹去挖土。我老弟打电话来,说我娘又住院了。我一听就火起。我娘不来城里我这里,也不去镇上我老弟那里,动不动感冒发烧,把人熬死去。我娘住过好几次院,腰椎骨断了一回,住了十天半月。医生反复交代,不要自己干活,她一个人回铁炉冲,又跑到山上捡柴,柴捡了小半捆,踩了小石头,摔了一跤,又把愈合的腰椎弄断。一把柴,值两块钱吧,去了医院,弄得没一两万下不来。

春节,兄弟姐妹聚一处,商量让我娘去我姐或我妹家,一处两个月,随我娘性子,爱去哪儿住去哪儿住,爱住多久住多久,兄弟出钱,姐妹出力。我有点小性,每月给姐或妹五六百元。我老婆说少了,可以多一两百。我娘也是应口了的。想来,这养老是蛮好的,我娘去她女儿家,吃的是儿子的饭,心安些;
女儿照顾,全心全意,尽心尽力,我们也放心些。多好的事!我娘答应了。没几天,我姐打电话来,又气又急,满腹委屈。我娘打电话给我妹说:林蛮样,你哥给咯多钱给你姐,我哪吃得咯多。

我姐气晕了头。不来,就不来。我娘就不去,继续待在铁炉冲。

春寒料峭,寒暑易节,体质甚亏。我娘老了,抵不住岁月侵袭,春节未几,烧成肺部感染,去镇医院住了个把星期。钱,放一边,关键要人去服侍,害死人。清明节,我们继续聚,继续商议,还是照原来协商好的。我娘见我在,她不作声,她晓得我爱发脾气,她就嗯嗯嗯,也没言语,只是点头。

我娘又耍赖,不去我姐家。她说她一个人能住。柴,说再不去捡了;
田,不去种了,还会出么事?

活计不会让人出状况,但岁月会让所有人出事。

这不,我娘出头疼脑热事了,许是感冒了拖,又拖到肺部感染。前几天,我娘打电话给我姐与我妹:来,来,来,大家都下辣椒秧了,你们俩给我挖土。我姐我妹老实,丢下自己孙子外甥,从家里掮来锄头,挖了半天土。我不晓得,是哪山上哪块土。

我姐我妹,她们也做奶奶也做外婆了,家也有一帮子事。挖完土后就回。没两天,村里荷侄媳妇打电话给我弟:你娘几天没起床了。我弟骑着摩托往家赶,我娘烧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老弟打电话给我,我就起火,若是在姐姐或妹妹家,发烧是可能的,烧到肺炎是不可能的。

见我在电话里喉咙天大,我娘也发气:我要常住院,才不去你姐你妹家。

懂吗?懂了。老娘年纪大了,莫说感冒啥的,就是因怕出天大事,她要待在铁炉冲。

我娘不再来我这里,我又指定不能去住铁炉冲。可以去我姐家去我妹家,当天去当天回,我娘愿去她女儿家。多歇几天,她说不,更莫说长住。

我娘一个人待在铁炉冲,谁放心?

这是一个解不了的困局。

再过些年,我,或我老婆,还有你,也会进入这个局吧。

想想人生,有点哀凉。

田园将芜,无法归。我能做的,兄弟姐妹能做的,怕是随时听我娘喊:回来,回来挖土,种辣椒种茄子苗子;
回来,回来挑肥,下南瓜下冬瓜秧子。

责任编辑 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