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你好看

朱辉

他朝门口摇了摇手,她眼一扫,看到了,款款走了过来。她扭头看看周围的环境,坐到了他对面。这是他们第三次上茶馆,第一次只到茶馆坐了坐,第二次他们从茶馆出来后去了宾馆,后来再见面茶馆的环节就省略了。按理说,男的应该很喜欢这种省略,但这次到茶馆却是他约的。他觉得他们应该说说话。

这茶馆他也是第一次来。他坐一个小时高铁,然后坐出租车,随意看着车外,说一声停,就进来了。他给她打电话。电话里他听出她有些诧异,也有些迟疑,但还是答应来了,来得还挺快。透过落地窗看见她从出租车上下来,据此他推测她家离这里并不很远,但等她坐下来,他又觉得这也未必。她的头发比上次见面时短了很多,显然刚打理过,还散发着淡雅的护发素味道,焉知她刚才不是在美容店里,正巧弄完头发呢?

“你这样,也挺好看的。”

“是吗?你是说头发?天热了,我喜欢清爽一点。”她让服务员加了个杯子,等他斟上红茶,说:“我每年都是这样的,天热了就剪短发。等长长了也就冬天了。”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汇聚在下颌处的头发随着晃动向两边抬起来,脸瞬时小了。她微笑着说:“明年这时候,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好吧。明年。”

茶馆里不热,也很安静。这是下午,一大半的桌子空着。一眼扫去,客人们全都是一男一女两两相对,除了一桌打牌的;
即使打牌,也男女均衡,两男两女。他们很安静,听不见争执,轻轻地叫牌落牌。捉对厮杀,他竟然想起了他和她在某个情境下用过的这个词。打牌的人他们捉对,却不是捉对厮杀。他轻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笑这里男女各百分之五十。一比一,基本正是人類的比例。”

“你挺会琢磨的,你还琢磨出什么?”

“我什么也琢磨不出来了。你,做什么工作?家里到底什么情况……”

“现在查户口?晚啦。”她“切”了一声,“告诉过你的,我下岗。”

他看看桌上她的包笑道:“是啊,我还听说过有人开着宝马去当保姆呢。对了,那也是个女的。”

“那好,那你这个男的告诉我,你做什么工作?家里到底什么情况?”

“我的工作我说的是真的;
家里的情况你没有问过,不过现在也有了变化……”

他沉吟着等着她问,但她不问。于是自己说:“我离了。现在一个人。”

“哦,你自由了。”

他接口道:“你也可以自由的。”

“我?”她似乎没想到有这一说,“难道,自由还能传染吗?”他不说话。她微笑道:“我抵抗力很强的。”

他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脸上有一点失落的表情。茶馆和客房不一样,确实是个谈话的地方,但他的话题显然还是冒失了。至少她觉得冒失。如果不是他在网上跟她试探过这个话题而她总是不领会,顾左右而言他,他也不会觉得他们有面对面聊聊的必要。这算是明确答复吗?不管怎么说,他这是受挫了。有点丢脸。好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的声音也很轻。他确认自己这不是求婚,顶多算是求爱,再爱一点。他只是在试探一种可能。他给她的杯子里斟满了茶,一时默然无语。

这茶馆原是个老私家洋房,叫船厅。屋顶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呈船篷状,门口还摆着一只硕大的铁锚,极似一艘船。当年也许是地形所限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看来倒显得匠心独运了。镂空隔断把里面的空间分隔开来,也是船舱的模样。茶馆的地势高出马路,透过垂满藤蔓的落地窗看出去,是马路,车水马龙。他慵懒地看着窗外的车流,感到这船正在向前方行驶;
可是把目光抬高一点,马路对面的车流却告诉他,他其实和船的行驶方向相背。

他收回目光,船不动了。很安稳。她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啜着茶。半空传来了球赛的声音,那是悬着的电视机,正在转播欧洲的联赛。他的目光刚转过去,她就问:“你喜欢看球?”

他笑笑,无所谓的意思。“你喜欢看,肯定也喜欢踢。”她看着他的手臂,这是他除了脸之外唯一当众裸露的肌肉,她说,“你很结实,我喜欢。”

他含笑看她一眼。她以前就夸过他的身体。他当然也夸过她。这样的夸赞有客房的气息。球场上是两个豪门俱乐部,你来我往正在厮杀。她看得挺入神,她入神的样子很好看。这时他们两人都侧着脸,仿佛目标一致眺望前景的样子,但其实不是。有人大力射门,球偏了,划门而出,她“吁”了一声,很惋惜的样子。他问:“你,知道场上一边多少人吧?”

她嗔了他一眼,意思是小瞧人。他说:“看看他们,我觉得自己很自在、很自由。”他用调羹搅着茶,叮叮当当地脆响,“他们一共22个人。你要知道,这22个人挣的可都是欧元,他们都是亿万富翁。22个亿万富翁在那里汗流浃背,争着抢着表演给我看,你说这是什么待遇?”他身体往椅子上再松松,“而我,清凉,悠闲,云端里看厮杀,我喜欢这样。”

“你可真是自我感觉良好。他们有钱,你有闲。嘿嘿,你可真是有闲,总是有空出来见女人。”她约他见面,他似乎随时都有时间,果真也从不爽约,只是开的房都是快捷酒店,有方便面的味道,不上档次。她讥诮地扬扬眉道:“人家下了球场,马上开豪华车,回海边别墅,漂亮的妻子在等他。男人就该这样。”

“哪怕他终年四处征战,你大部分时间独守空房?”

“是啊。这没什么。他下了球场就回家,我不在乎等他。”

“我知道了,”他冷笑道,“他就是这样的人。我说你丈夫,他也是个大忙人,成功人士,对吗?”

她默认,继续沉默。他眼睛掠过她那昂贵的包,心里涌起一团怒火,被藐视的愤怒。他似乎看见了她丈夫的样子,衣冠楚楚,肥胖,手臂上不见肌肉。忽然间觉得好笑,那胖子在外打拼挣钱买包包,她在家给他织帽子,绿帽子。他差点说出什么来,突然心中一凛,被自己的恶毒吓住了。这太过分了,她织帽子,而他自己就是那个送帽子的快递员。他吓得不敢说话。半晌,他正要开口,却看见她木着的脸上突然有了变化,似笑非笑。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电视上激战正酣。那评论员亢奋到极点:“……球被守门员挡向边路,落在9号脚下,插入,很坚决,好!进去了!再射——”远处的牌桌那边哄笑起来。

他莫名其妙,立即也回过味来。这是第二次射门。此前评论员的声音就已经失控,“……中路插入,大力射!哎呀,机会不好,他射早了。”牌桌上两个男的笑得把牌都摔了,女的矜持些,抿着嘴,乐不可支。他忍不住扑哧笑了。

他们不经意间对视一眼,瞬间闪开目光。这评论员的嘴里无论怎样跑马,评论的也不是他们两个,但想到某个场景,他不由得有点心荡神摇。“这评论员明天一定火了。”她说,“网上放不过他的。”

“嗯。火了不好吗?”

“不好。这样火起来,你觉得好?”

“是是。”他说,“他嘴里乱射。乱射哥。”

她含笑瞪他一眼。那边牌桌这么一笑开来,声音也大了。“我单张。”“你有老婆,单什么张!我跟,我比你大。”“大起来。”“我又粗又大,大鬼!”另三人齐声说:“你流氓!”又哄笑起来。

他也笑。刚才有一阵子他有点局促,甚至想过提前离开,这会儿松弛了。这是评论员的功劳。他是特邀的,不是老手,大概耳机里导演提醒他了,他再不乱射,拘谨了,基本不出声,该说也不说。“你看那边那个女的,也是短发。”他努努嘴,示意她看,“不过你比她好看多了。”她听到赞美依然不予理会。于是他说:“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我很羡慕他。”她抬眼看看他,不动声色。

“我想起了你丈夫。”

她斜睨他一眼。

“我很羡慕他,因为他有两个老婆。”

她坐直了身体,忍不住眼睛瞪大了。

“是的,真的两个。不骗你。”

她瞪着他,立即又把目光闪开,以示不屑。

“真的两个哩。热天一个,冷天一个,”他坏笑着说,“一个长发,一个短发。”

“滚你的!”她把杯子往桌上一顿道,“这话一点不好玩!不幽默!没有幽默感的男人不可爱,装幽默的更讨厌!你啊,也可以有两个,谁都可以。”

“可我连老婆都没有了。我离了。”

“你又来了。我连你是不是结过婚都不能确认,当然不可能谈得上叫你离婚。”她宛若举着盾,同时平端着矛,稳固而尖利地看着他,“这是你自找的。”

他哑然。遂自嘲说:“不过这样也好。我至少可以有机会多见见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没说过不见你。不过——你更有机会多见见其他人。其他,网友。”她吃吃笑了。

“你是说你自己吧。你不要说你只见过我一个。”

她立即说:“我就只见过你一个。”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但他认为这句话只是她预置在心里的回答。他正要说他不信,一声汽笛声突然响起,由弱变强,停顿,然后又是一声、一声。这是报时,这个茶馆独特的花样。他略一错愕,她面前突然嘀嘟了一声,桌上的手机活泼地震动起来。这是微信在工作。她拿起来看一下,摁掉。她平静的表情是在申明,这不是什么网友,是亲友,但亲友她为什么又不搭理?

不远处的牌桌有个男的叫道:“我拖拉机!”其他三个都哑住了,大概没想到他来这一手。“你狠。我不要。”“过。”最后那个女的叫道:“什么拖拉机,现在这叫拖油瓶!你拖家带口的,一点都没错!”说完怪笑起来。

他想拖油瓶确实比拖拉机狠,是坦克,孩子是副驾驶,轻易别去惹。那边男的又叫牌:“一个对子。”有人跟:“大对子。”“小对子。”“不要。我就缺对子,形单影只,苦啊。”

她终于憋不住,扑地笑出几星茶来。他擦擦自己手臂说:“他们这几个,还真不知道是怎么配对的。我是说,关系复杂。”他视线无意间扫向窗外,有一男一女前后过来了。他们并没有并排走,但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告诉你,他们肯定是一个对子。

他们沿着通往茶馆的栈道往上走。栈道用木材铺就,人走在上面微微颤动,还嘎吱嘎吱地响,其实更应该叫栈桥。他们走过栈桥,进了茶馆,找个位子坐下了。那位子不靠窗,偏僻,显然他们要谈的是私事。这对男女坐下后很快就开始说话,他们声音抑制,很私密。牌桌那边心无旁骛,自己玩自己的。

他说:“这船其实是个岛。它永远在这里搁浅。有人上来,然后,下去;
然后又是另一些人。到了晚上,一个人都没有了,这船就空了,夜泊枫桥了。”

“好,你开始抒情。我知道你文笔好。”

“不是抒情,是观察。”他续道,“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是说茶馆,如果是一男一女,绝大多数是两种情况,一种是初识,譬如相亲,要么就是分手。喏,你听那两个。”

那一男一女已开始争执,他们压低了嗓子,但已经带了火气。他刚才已注意到这两人上栈道的时候,那个女人走在前面,男的跟着,这说明他是被拖着来的,不情愿。看起来,分手也是那女的主动。他显然自得于自己的结论,问:“你说对不对?”

“这有什么?小儿科。”她讥诮地说,“要我说,宾馆也有规律的。有那么一天,特别明显。”

“你是说——情人节?”

“对啊。这一天高档酒店基本没人,因为情人不敢去,学生们去不起。”她顿一顿,还是说出来,“学生只能去钟点房或者快捷酒店。”

她看他一眼。她以前含蓄地调侃过快捷酒店,但他这会儿似乎没在意,他侧头想想说:“有道理。”

必须承认,她脑子是清楚的,对未来,对她自己目前的生活,都有稳固的定力。“看起来,头发长见识短,还真有道理。我是说,你头发剪短了,思路更清楚。”

“这下领教了吧?不过我一直这样的。”她被夸了,有点刹不住,“我头发留长了,思路更順畅。到时你再看。”

他注视着她活泼的短发,看得她疑惑起来。她伸手捋捋,抖了抖头。他说:“可我不见得就能看到。”

她怔住:“哦,你想分手了?”她一脸意外,转瞬间就平静了,“怪不得你刚才说,茶馆不是初识就是分手。”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到这里不是要分的。”

“好吧。你也知道,是你叫我到这里来的。我可没想来。”她妩媚地笑道,“我恐怕还是长发好看。对吧?”

他直愣愣地看着她,沿着她询问的眼神说:“哎,你知道吗?长发有的时候很麻烦的。我上高中时,有个女生头发很长,留了两条长辫子。我那时候不知道用功,特别调皮。”他还没有说下去,脸上就露出了顽皮甚至是促狭的表情。“我喜欢捉弄她。她讲话细声细气的,很秀气——”他看着她,停住了。她挑挑眉说:“别说她像我。”

“不怎么像。你是狐狸眼。我很喜欢她的长辫子。想摸,不敢;
想用火燎一燎,更不敢。有次上课,我悄悄把她两根辫子梢绕过椅子背上的木撑,并起来,用细铁丝拧死。后来老师喊她回答问题,她一站起来,呵呵!”

两人都笑。她指着他说:“你喜欢她。喜欢辫子是表象,其实喜欢这个人。后来呢?就恋爱了。”

“嗯。”他陷入回忆,“整个高中阶段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但彼此的眼神都懂的。后来考大学,我们在一个城市,就好上了。”

“然后。”

“然后就分手了。那个人条件比我好。当时很痛苦。”

“你不必遗憾。如果你们真的成了,未必就美好。老话说,不做夫妻是好夫妻。真的在一起也就那么回事,这个你得看破。最美妙的分手就是永不再见,又永生难忘。你们就是了。”

“是吗?不过当时还真是挺痛苦的。我……”他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描述痛苦似乎没必要,也说不清。正沉吟间,身后突然传来“呯”的一声,回眼看去,隔着花窗看不真切,但声音隔不断。那女的说:“你不要太过分!”然后是一连声的斥责。那男的起身,搂住女的身子,想让她轻一点。女的声音是小了,但嚯地起身,坐到另一面,继续斥骂。牌桌上全住了手,往那边看。

女的开始哭,边哭边说。男人嘴里嘟哝着一连串东西的名称,还有一些数字,大概是价格。“你这是干什么?我没有跟你要这些东西。”他再次起身,走到女的身边,把桌上的一些什么东西往女的包里塞。女的一动不动,任他忙活。牌桌那边不知谁说了什么,嘻嘻地笑。

他的预判果然不错,这一对是分手的。那对男女暂时平静了,那女的坚持着什么,男的还在温言劝说,甚至哀求。“这真是弄的哪一出?痛苦!”她捂嘴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们肯定是哪一个以前话说得满了。你,还是接着说说你吧。”

“我?我什么?”

“你分手后的痛苦。”

“哦。”他犹豫着似有难言之隐。抬眼看看电视机。正好一个特写。光头裁判很酷。他笑了。“没什么的,痛苦,然后,我就把自己头发剃了。”

“剃了个光头?哈哈,你这是剃头明志呀。厉害。别说,你光头倒不难看。”她端详着他,眼睛在他头上扫来扫去,看得他局促起来。“不过我肯定,她再也不理你了。”

他苦笑:“是。”

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一个男人铁青着脸进来了。他摆手屏退服务员的招呼,把各个隔断间巡视了一遍。这是来找人的,而且没有找到他的目标。风铃又是一阵乱响,他出去了。茶馆很多,他肯定很累。

这人进来时,他还略有些不安。是她的淡定安抚了他。于是他问:“奇怪,他怎么不打电话?”

“谁?”

“你家那个。”

她摆弄着手机说:“你还真是会操心。没事打什么电话?他信任我,从来不查岗。”

“你也不查他的岗?”

“对。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为什么总想把别人搞清呢?我们家各司其职的。”他插话说:“我知道,他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她说:“差不多。”她笑得有点没心没肝,不过很娇媚。可他忽然觉得心里窝得慌。

她手上的手机响了一下。还是微信。她看都不看,不理。他说:“我记得,我就是被你摇出来的。”

“什么?你赖皮。是你摇我的。”

“好吧。一起摇的好吧。”他看着她凹凸有致的曼妙身材,心里的某种欲望慢慢燃了起来。“茫茫人海,我们漂泊。在各自的地点,在同一个时间,我们摇到了一起……”他正要说“我们摇到了这艘船上”,她打断他说:“又抒情了。你漂泊,我可是停泊着的。”正要再说什么,那边分手的男女又弄出了动静。椅子在地上划出一道响,很难听。接着是牌桌那边啪一声甩牌的脆响,一个女的说:“交枪!我抠底了!——你们别装呆!”她拍着桌子道:“看这边,这边!”

牌友们都在看戏。那边,分手的男女终于还是崩了。咣当一声,女的推翻了椅子,昂然奋起,鞋跟笃笃地过来了。她回身把一个纸团狠狠砸向身后跟着的男人:“你记着,不要后悔!”她丰满,身量挺重,走过桌边时桌面都在震动。三级地震。那男的嘴里说着什么,刚要抢上前去挽留,女的已出门了。他快步跟过去,服务员伸手拦住他:“先生,您还没结账。”他尴尬地站住了,掏钱包。

牌桌边的人全站着。一个男的啪一声扔下牌,怪声道:“你确实抠了底啦。我投降!哈哈!”

掏钱包的男人狠狠地瞪他们一眼。他急于脱身,但他包里很乱,越急越不行,十分狼狈。好不容易摔出一张钱,飞快出门。几个风铃被他的头撞得荡起来,当啷啷好一阵脆响。“你看出来没有?”她说,“女的怀孕了。”他一直有点发懵,怎么就抠底了。这下明白了。他就没看出怀孕,女人的眼光就是厉害。

那桌牌索性不打了。嘻嘻哈哈地商量着叫简餐。有个男的大声道:“还是我们这样好啊,对不对?简餐,简单,别那么麻烦嘛。”牌友们都嬉笑着附和,说大餐不是随便吃的。他们说的当然不只是吃饭。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老牌友了,也许曾经关系复杂过,但现在早已删繁就简了。

門口的风铃声密集了,不绝如缕,不断有客人进来。不经意间,他察觉背景音乐也变了,是泰坦尼克的主题曲。很缠绵、很深情的旋律。如果这旋律早一点响起,在那对男女争吵高潮时响起,会是什么效果呢?他哑然失笑。这一笑他倒想起了,刚才他们吵架时也是有音乐的,人鬼情未了,一样哀婉悱恻,只不过被球赛和争吵淹没了。他看看刚才拦住那男人要求结账的小伙子,无端觉得这里的音乐一定就是他操控的。这是个调皮机灵鬼。他鼻子嗤了两声,笑了出来。

她诧异地看看他。他说:“你也饿了吧?到饭点了。”他朝牌桌那边吸吸鼻子。她唔了一声,但是说:“这个时候再熬一熬,可以消耗脂肪。”

“你不需要再瘦的。你现在正好,哪里都正好。”

她领会了,暧昧地朝他横横眼。他随手拿起自己的手机,在屏幕上点点划划,再点一下。他皱起了眉头。“你知道我們现在的距离吗?”他把屏幕对着她,“300米!它说我们现在相距300米!”

“是吗?”她摆弄一下自己的手机,“呵呵,我这里是500米。可见这东西有多不靠谱。”

“不啊。可见这东西多精确,不虚夸。它是说虽然我们面对面,但其实相距遥远。是步枪的射程。真的,我能看见你,但你的容貌还不如我梦里那么清晰。”

她手指往嘴上一竖道:“不要抒情。”

他说:“你的显示500米,我的300米,这说明你和我彼此的感觉不一样。”

“你又开始深刻了。”

“这东西叫‘附近的人,其实我们要找的都是远处的人。可远处的人即使坐到你对面,就像我们这样,至少也还是几百米。”

“你没完啦?”她有点不耐烦了,“太深了,女人不喜欢!”

他一愣,笑了。她羞怯地笑。花枝乱颤。她的胸部在衣服里颤动。他的心随着跳动起来。他越笑越乐,终于笑出声,哈哈大笑。

汽笛响起,迎头撞上笑声,他的笑声沉没了。这是船,会沉的船。但其实这船筑在土堆之上,砖木结构,它永远都不会起航,也永远不会沉没。这周遭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那只巨大的锚,它稳重而诚实。他们出门去吃饭,走过锚的身边,他忍不住摸了一下。无数的手抚摸过它,光滑,尚余太阳残留的温热。

下得栈桥,他们发现,船头方向的不远处就是一家好餐厅。他们点了不少菜,还喝了酒。他说他酒量差,倒是劝她喝了不少。吃完后他看着她酡红的脸,含笑道:“我累了。你不累吗?”他们第二次喝茶后他就是这么试探她的,“还真的有点累了。”她当时这么回答。现在她不理他。是的,现在已不需要回答了。他们上了出租车,按他的指点飞驰而去。

他们靠近了。他把她拉过来,依偎着自己。她喝了不少,酡红着脸,微微发烫。“我们现在零距离,”他悄声说,“一会儿我们的距离会更加靠近,靠近成负数,负距离。”

“臭流氓。”她攥紧了他的手。

他贴着她耳边说:“他,你丈夫,他突然看见你的短发,肯定很惊喜。”他抚弄着她的短发,“我也很惊喜。”

“短发泼辣啊,我辣妹子。”她吹气如兰似的吹着酒气,“你们这些男人。哼,你就等着吧。”

车停了。还是一家快捷酒店。上楼梯的时候,他说:“快捷,就是一夜情的意思。”

她一愣:“我们不是第一次。”

“我们是多次的一夜。”

她不答话。这有点煞风景,但她必须承认这是事实,而且也是她自己愿意要的。于是她立即不再计较他这话。这是个定义,但这个定义没有败坏他们的欲望,他们进程更快捷了。

她显然大有酒意,可这酒意加上那定义,也远不如欲望强大。她很快洗了澡,躺到了床上。然后是他,飞快洗好,微笑着向床走去。

玉香温软。大汗淋漓。

最活泼的果真是她的头发。短发果然另有别样的灵动与活跃。现在她似乎已耗尽了力气,连头发都累了。她的脑袋引领着短发贴着白枕头,宛如白桌上摆着一个黑盘,盘里是艳丽的桃李,惊心动魄的美丽。她闭着眼,显然已不胜酒力。他让她睡一会儿,自己坐到小沙发上端详着她,脸上似乎爱怜横陈。她笑着说一句你还是身体太好,定好手机闹钟,很快就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他走过去,轻轻掀开薄被,站远些,用目光抚摸她的身体。他赤着脚,把房间所有灯都打开了。床头灯直射在她脸上,应该刺眼,但她依然沉睡,没有反应。他再次靠近她,坐到床边,摩挲她的头发。头发有点湿,是癫狂后的汗水。恰到好处的湿度让他穿过头发的手感到十分顺滑和舒服。他摇摇她,她嘟哝一句什么,顺势平躺着。他站起身,一个个按动开关,只留下墙角的一盏落地灯,然后,从旅行包里拿出了电动剃须刀,又一次走向了她。

剃须刀蜜蜂般嗡嗡作响,侧光下,他手臂结实,动作温柔。他意外地发现,有些事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难。片刻间,她的头发全部落到了枕头上。她的头真圆,脱落的头发依然保持某种形状,宛若某种圆形果实被剥离的须。他把头发仔细收起,抓在手上。他用力聚拢,看起来那么多的头发原来也不过盈盈一握,放到装拖鞋的塑料袋正好一袋。他把塑料袋装进了自己包里。

拿剃须刀前他就预先穿好了衣服。除了代替房卡插电的身份证,再无遗漏。虽然这身份证绝对无所谓,他还是抽走了。他拎上包,悄悄出了房间。

临出门时,他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

责任编辑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