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的草床

汪群

稻香的草床

半个多世纪悄然而过。然而,有一种莫名的乡愁却总是激荡在每一天的光阴里。

这种悠悠乡愁,来源于与人生大部分时间的相依、相亲和相伴。床,我的家乡又叫“眠床”。我把人在一生中与眠床的朝夕相处比喻与家乡饲养的蚕宝宝一样。蚕宝宝从幼蚕、中蚕,再到大蚕,要经历小眠、中眠和大眠的阶段。蚕宝宝到了大眠,也就是快到了老龄的时候,吃桑叶已是很少了。蚕农们会不失时机地准备好“草龙”,它是一种由稻草或麦秸秆做成的,给蚕宝宝做好“上山”作茧的准备。人的一生,其实也如蚕宝宝的生活习性一样,到了大眠时,就是蚕宝宝的高龄阶段,不久,与眠床就要分别了,做茧化蝶的精彩时刻,便会乐在另一个美好的世界了。

我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我的眠床铺的还是稻草。与稻草床的体验,有二十多年。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体验不仅没有那种失落与痛苦,而是享有一种不同生活的满足感、幸福感,比起任何时候,那种回味实在是美妙。这种美妙,让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我亲爱的母亲。用稻草铺床,可以说,我在结婚之前,一直都是母亲用爱心用双手,一根一根梳理,平整地铺在我的眠床上。

那时,生产队里一年中的春夏两季,种植早稻、单季稻或晚稻。用于铺在眠床上的稻草,只能选用早稻与单季稻中的籼稻草,晚稻一般是粳米稻草和糯米稻草。粳米稻草与糯米稻草,不同于粳米饭和糯米饭的那种糅糅的、滑溜溜的爽口性质。可说是,这种大米讨人喜欢是上等品,其稻草可说是与人不好相处。这种稻草与籼米稻草恰恰相反,它的草秆上好像长有针芒,肉眼很难清晰看出,一旦触及到皮肤上,就会痒得难受。当然,这种干草给冬日里的牛吃,或用在其他方面,如盖在屋顶防雨等等,又另当别论。

早稻收割时节,又称“夏收夏种”,这是大集体生产劳动中最繁忙、最劳累、最吃苦的日子。早稻谷穗都熟得笑弯了腰,把金灿灿的谷子抢收进来是当务之急。而此时,又是雷雨台风频繁季节,脱粒后的稻草也如同翻晒稻谷一样,最好不让它受雨淋。新鲜的稻草,如连续赶上几个高温的日头暴晒之后,其色泽不仅雪白得光亮剔透,而且还散发出一股独有的清香味。由于欢欣,有时也会将一根半截的稻草放在嘴里嚼味,甜津津的,香喷喷的,特别有趣味。

这个时候,我会将晒在田边地头,以及田埂上的早稻草挑回家。我的母亲总会在这个时候对我说:“群儿,你把最好的、干净的稻草挑些出来,再将它们晾晒一下,姆妈会将家里几张床上的稻草都换上新的。”母亲每当这样说,我会很乐意,即使当时劳动回来很累,我也会很听母亲的话,更多的是想到将眠床里的陈旧稻草,换上簇新干草,就像添上了新家具时的那种快乐。

夏日里铺在眠床上的稻草,不像冬天铺得厚厚的,只要薄薄的一层,上面就是一张竹席或草席,觉得躺下后平坦舒服即可。母亲将稻草铺在床上,还很讲究艺术,不是将一把稻草随意地放上去就完事,而是将稻草的根部修剪整齐,朝向床沿两侧,将稻草的末梢放在床的里侧。这样不仅床面做到了平整,而且均匀美观。就像母亲担任生产队、大队会计时,将发票、凭证,处理得平平整整一样,看上去十分爽眼。有时候,我没有看见母亲铺床稻草,但只要午休或晚上睡眠时,就会知道母亲今天已将床上的稻草换上了新的,有当季稻草的独有香味,连空气中也散发出甜津津的味道。还有,刚铺上后的稻草,如席梦思一样有弹性,有筋骨。可以说,稻草的透气性,还要比席梦思更胜一筹。

寒冬腊月,是一年中眠床铺草用量最多的时候。因为气温低,稻草就要铺得厚实一些,就显得更加暖和。到了年底时,把眠床里的旧草撤下来,再把簇新、优质的稻草铺上去,就意味着即将过新年了。我对过年时的眠床,记忆特别深刻。每当就寝时,就觉得眠床要比夏秋季高得多,稻草的用量是之前的几倍。这个时候,上床时更要小心翼翼,双臂先往床里支撑一下,然后将双腿轻轻地放上去。因为新铺的稻草,由于蓬松,不够实贴,容易划开,等睡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平实服帖多了。农村自从有了杂交稻的种植,这种稻草被称为上等稻草。这种稻草不仅尺度长,而且特别白净,韧性度更好。

过年的时候,睡在母亲给我铺好稻草的眠床上,特别开心。床上的棉被,请来了弹棉花的工匠,加些新棉花重新弹松过了,会像新的棉被一样。有些年份,还会换上新的被面子、被里子和新的床毯子,一切都是新的,干净的,香喷喷的。

睡在既新又香的稻草床上,我会想到我母亲的慈爱、勤劳和善良,她的亲切、温暖、和蔼的笑容就会浮现出来。就像我从很小时候起,一直到青年时代一样,母亲总会在夜间检查我的棉被是否盖得稳帖,生怕受凉冻坏。睡在这样的眠床上,感受特别的温馨,很快就进入梦乡了。

稻草眠床,已离我们远去了。我对它难以忘却的那份情感,也是我对亲爱的母亲的那份真挚情感。因为那个时候,一家人下放到农村,举目无亲,靠双手养家糊口的主粮就是稻谷,有时还会遇到“青黄不接”向邻居借米的时候,从骨子里对“粒粒皆辛苦”有深刻的认识。

躺在由母亲铺就稻草的眠床上,感到有一种富有的满足,那就是对稻谷的感情,土地的感情。

地藏“金豆”

我称马铃薯是“金豆”,原因是它像一枚枚圆圆的金球。从地头来到谷场上的这些机灵可爱的小家伙,像铁蛋似的四处溜滚,阳光下传递给你的是暖暖的容颜,也象征着田园人家年景里的圆润与美好。

我很少去菜市场,如果去了总有一些印象留在脑海里,比如:这些个儿头大的马铃薯,是产自何方的呢?一点也不像我家乡的马铃薯小小圆圆,均均匀匀的。这些个儿头大的马铃薯,除了肤色,长得像一个个番薯的模样。从外表上区分,番薯着装一件鲜亮的玫瑰红外衣,会让你立马闪出:红粉佳人!而马铃薯,则披了一件橙色清透的和暖套装,会让你觉得有一股“珠光宝气”袭来。

那些个儿头大的马铃薯,我想,它们肯定很适应那里的土壤气候,那里的生态环境,热爱那里的生活,就像眷恋生我养我的故乡一样。个儿头大,当属产量高。我后来才知道这些霸气的马铃薯,有的产自广东、甘肃、江苏和港澳地区。特别是山东滕州,还是中国著名的“马铃薯之乡”,获國家地理标志认证,春秋两季可产的马铃薯,产量成倍上升,亩产效益8000元以上。这些可爱的马铃薯,难怪成了世界上除了稻米、小麦、玉米之外的主要粮食作物。

我的家乡在浙江西北部。说起马铃薯,我自小对它的印象还有一种情结。我母亲经常说,我的奶奶早年总会有一种神秘感地提问:“你知道什么是马铃薯吗?”母亲总是这样说:“小学生的课本上都读马铃薯了,我们就叫洋芋艿和土豆啊!”洋芋艿就是马铃薯,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也很快叫上它的雅名了。

许多人认识马铃薯,尤其是城里人,是从市场、餐桌和书本上了解的。而我呢,还与种植马铃薯有切身的体验与感受。60年代,我随父母下放至乡村,不仅认识了各种农作物,而且按人口分配,每人还有几分自留地。自留地就是能够自由支配,愿种什么就种什么。马铃薯,就成了自由选择的当家品种。它也如番薯一样,既能讨人喜欢、爱吃,又能垫饱肚子的那种“实打实”。如果遇到出远门,那时没有钱款上馆子,带上冷饭冷菜不方便,衣袋或背包布袋里,母亲总会先将煮熟的马铃薯备上了。如果是冬天,尽管马铃薯已是冰冰冷冷的,但在饥饿面前还会品尝出美妙的味道来,就像蘸了些白糖似的甜津津的口香,补充了能量,气力也就跟着上来了。

“土豆,即马铃薯,它的营养价值高,当年苏联领导人在出访匈牙利时,说过‘土豆烧牛肉(古拉齐)就是共产主义呢。”当然,这是一句笑话,母亲经常这样说。这是母亲对亲自栽种的马铃薯,充满着生活的热望。因而,母亲对自留地上安排种植马铃薯,总会有规划地多留足空地,把握季节适时播种。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对播种马铃薯的印记犹如眼前。每当夏季的六七月份,马铃薯就成熟了,就要及时挖掘回来。许多农作物的藤秆或枝叶,可用于家庭饲养存栏的生猪。而马铃薯的藤叶,有一股独特的气味,生猪不爱吃,只能让它腐烂在地头用作农杂肥了。对此,我至今还认为它还是一个谜呢。挖掘马铃薯也要讲究技巧,不能盲目开挖,要看准藤枝的根部,用铁耙在其四周轻轻地掘人,又轻轻地提拉起来。长在根部的马铃薯呈网状布局,其长势形态,我将其形容为长在地底下的水葡萄,成串成串的,硕果累累,蔚为壮观。

马铃薯一旦成熟了,母亲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要备足下一年的种子。马铃薯长得不是一个标准,有大有小,有胖有瘦,有老有嫩,有滚滚圆的,也有椭圆形的。留种的马铃薯,选择最为标致的那种,既不大又不小,农话有一句“有種像种”,体现的就是优生优育。

我最喜欢播种马铃薯。首先是把闲置的空地翻掘、平整好,地块通透与畦沟畅通最为关键。当然,泥地能含些沙性的土壤最优了,不会积水,利于马铃薯的生长与高产。浙北地区种植马铃薯的时候,就是年味快浓起来的光景。当然,有的农户是选择在春节后的正月里播种,可谓是大地回暖的第一个“报春”。这个时候,我将盛装着马铃薯种子的竹篮从腾空的挂钩上取下,一个个马铃薯的上端,已长出一些白白嫩嫩的细小芽儿。在将它们一个个轻轻地放人用锄头掘开的坑穴时,我还要在它们的身上放上一把草木灰,再覆上细碎的泥土,既可起到“倒春寒”的防冻,又可利水干燥,适应马铃薯健康抽芽,笑迎春光,茁壮成长。

“舌尖上的中国”奇妙无穷。马铃薯还可以变着法儿烹饪,好吃,也难忘其味。小时候,每当母亲把马铃薯煮熟,总会叫我剥去马铃薯一层晶莹剔透的外衣,有时我手上沾满了黏稠的“糊状”,母亲还会教我怎么“剥”不粘手。这些被剥去表皮的马铃薯,母亲用菜刀背面在砧板上将它们轻轻地敲扁,在烧得红红的、油亮亮的铁锅里“呼哧哧”地煎烙,那种气味、风味,特别诱惑、馋人。这时,母亲总会亲热地让我先尝尝,那种热乎乎、香喷喷的感觉美得不得了。还有,马铃薯片炒韭菜,黄绿两色搭配,色香味齐全;醋熘土豆丝、土豆煮猪排,等等等等,千变万化,一言难尽,总是难以忘怀。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