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丸子

严辉文

早上六点不到,张丽就醒了。张丽是个热爱生活又迷失于生活的人。她感到奇怪,人这样贱,平时上班盼着睡懒觉没机会,现在想睡多久睡多久,却早早醒了。

每年这样大年初一的早上,她头脑中总是不自觉地冒出小时候过年的场景,妈妈一遍一遍地教她,见到塆里人都要说:恭喜您老人家好。其实后面妈妈还教了,见到老人要说,越老越健旺;见到小孩子就说,一年胜一年。但她不爱说话,所以遇到那些生活不算富足,却仍然把幸福开心写在脸上的亲戚叔伯拜年时,顶多勉强挤出前面一句。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躺着玩手机看微信。信息很诱人很重要,尤其这个时候。

我这样怎么得了啊。她想。

她起床上厕所,又回到床上躺着刷了个把小时微信,正被那些信息弄得一惊一乍的,就来了电话。张丽听到了妈妈苍老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浊重。

怎么样?您老没事吧。还没听完妈妈说什么,张丽已经高度紧张起来。

头痛。我怕是感冒了。

这个时候怎么能感冒呢?张丽脱口而出,马上意识到不妥,连忙补充两句,别急,别急,我跟大民马上回来。

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这个时候赖在床上属于特例。从前腊月三十哪怕大半夜无眠,初一张丽仍会早早起床,回毛集给妈妈拜年。爸爸去世后,妈妈一直在毛集老家。虽然妈妈和哥哥同住一栋楼,但妈妈有什么事,基本指望不了哥哥。妈妈和嫂子之间难免也有些农村常见的婆媳矛盾。妈妈说媳妇不懂事,不理人,嫂子又嫌弃婆婆不会招呼伢,她在生小孩期间,婆婆只顾做农活,舍不得给她做好吃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在累积的时间中发酵。嫂子把她寡居的亲娘接了过来同居后,转而演变成了三方矛盾,婆媳矛盾更加不可调和。妈妈和哥哥那边基本没来往了。但这事好像很常见,尽管老家塆里向来以民风善良著称。

张丽多次想把妈妈接到龙湖街上,妈妈起初也来住两天,但发现住不惯。女婿王大民很礼貎,在龙湖一所中学当管业务的副校长,每天面对着升学压力以及学校杂务,忙得难见人影。张丽下岗后再就业,凭她的会计证和企业财务骨干经验在龙湖开发区一家企业当会计,拿人碗服人管,八小时按部就班的工作已是奢望。女儿莎莎在汉口读高中。家里长时间没个人陪伴,妈妈更不习惯住楼房。她说像坐牢样,哪有我毛集敞快。

那天張丽挽留不及,送妈妈回家时,妈妈又说,不爱用你家的马桶,坐在上面就拉不出来,还是塆里的茅厕用得习惯。

大民还在睡觉,他睡在书房里。这样默契着分床多长时间了?张丽头一回开始回忆,大约一年半了吧。两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各睡各的,连同床异梦的机会也不给对方了。腊月二十九,在武汉宣布封城以前,他到城里汉铁高中接回了学美术的莎莎。女儿高三了,关键时候,补课一直补到过年。他这几天如临大敌,生怕感冒。他是教数学的,平时总是炫耀,教数学真好啊,一般人中学毕业就跟数学拜拜了,我们一生都拥有数学思维。但也难说,张丽有时觉得他并不讲科学,比如在对付流感这件事上。平时听说谁感冒了,就躲得远远的,他这人,像有洁癖一样,口里念着数学思维,却迷信各种抗感冒的土法子,又是用盐水漱口,又是用棉签沾白醋擦洗鼻腔,又是睡觉前把一种叫丹皮酚的软膏涂进鼻腔,说是学校校医教的土方子。切,什么土方子,快把鼻腔弄成调味工厂了。她想。

从前有事,都是在莎莎建的“一家亲”微信群中喊话,你爸爸今天要么样么样。张丽想,今天必须当面惊动大民了。她敲了敲书房门,外面仍是冷雨霏霏,像是把从秋天到初冬欠下的雨都还回来了。公交车早停运了,连的士也不让跑了,自己又不会开车,到毛集去,十几公里路,总不能骑电动车吧。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张丽推门走了进去。大民靠在书房的沙发床上,在看手机。

新年快乐。张丽不知为什么突然冒出一句,她联想到小时候的祝词:恭喜你老人家好。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陌生好遥远。

老天啦!太猛了!不能信邪,我在武汉同济医院当医生的同学发来的,大民正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已修炼成有主见的强者了,他有些答非所问地指着微信说,只要还有白米吃,两周内都不要出门,要跟莎莎说,不比平时,约好的同学也不能去聚了。

她说,我们不出门,么做得了呢?

莫生事,这回听我的,就在家里待着。他像对学生发话一样,当校长时间久了,角色很容易固化到家里。

妈妈刚才来电话了,她病了。张丽只好直话直说了。

这,这个时候。表达能力过人的大民也开始这这这了。

怎么办呢?怕还是要惊动你出一趟门。

开车去毛集的路上,张丽和大民都按照微信上人们所说的那样,全身包裹起来。大民甚至于还用他迷信的老方子处理了一下鼻腔,再戴了两层口罩。刚才下楼的时候,张丽看到平时常去的药店门还开着,进去买了一点普通的维C银翘片、消炎药。张丽本来还想买点酒精、连花清瘟的,但药店那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老板娘无奈地说,早卖完了。

张丽叹了一口气说,大民,有件事我求求你,我想把妈妈接过来住几天。

这个时候,有无必要呢?我刚才联系了好几个医生朋友,你都听到了,他们都建议小病先忍着,千万不要去医院,怕交叉感染,再说医院人手也不够。现在连诊所都不敢开门,我们弄点药给老人家,带些吃的给老人家就成了。大民接了腔,看似补充了一大套道理,实际等于婉言拒绝。

张丽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声。

到了毛集老家,进塆子的路上有个小伙子戴着口罩站在那里。他前面有两个木桩子,扯着一条红横幅:外来人员,禁止入内。另外一个中年人敲着铜锣,口罩里传出浑厚的龙湖腔:拜年就是害人,聚餐就是送死。

怎么成这样了?张丽头一回看到这种情景,不免吓呆了。

大民摇下车玻璃窗,彼此都戴着口罩,那个小伙子还是认出了他,张丽也觉得面熟,大概曾是他的学生:哟,王校长,新年好!回来接老亲娘去过年吗?小伙子一脸窘态,没说让过,也没说不让过。

大民干脆把话挑明了:我知道,非常时期,但我岳老娘病了,我们来接她。

听到大民说话,小伙子赶紧说不好意思,朝那边敲锣的人喊了一声:自己塆里的人。然后搬开了木桩,大民开着车子过去时,下意识朝口袋摸了一下烟盒,然后又把手放下了,要在平时,一定要下车敬一支烟,那是他的风度。张丽也长舒了一口气。

到了门口,妈妈和哥哥家里都是大门紧闭。实际上,一路上,塆里家家户户都是家门紧闭。这种寂静与封闭,跟从前过年的热闹劲儿、烟花味儿、酒肉气儿判若两个世界。

妈妈!妈妈!张丽一边喊,一边猛敲那个铝卷门,里面没有人应声。大民拎着东西,放在门槛上,伸手开启卷门,门没锁。他们进去了,里面还是没人。

难道在哥哥那边?大民说。

我到那边看看吧。张丽拿出一个红包,里面塞了五百块钱,又从车上拎下一提酒一条烟,赶到隔壁敲门。

喊了几遍,才有人过来把门开了一条缝。是侄儿兵兵。屋里温暖的灯光红黄交织,羊肉火锅的香气从门缝钻了出来。哥哥、嫂嫂、嫂嫂的娘,几个人围坐在餐桌前。张丽站在门口,把红包放在那提烟酒上,说给哥嫂拜年,我就不进来了。

哥哥放下酒杯,站了起来,嘿嘿了半天,才说,兵兵,谢谢姑姑。而嫂嫂她娘俩只是似笑非笑了一下,没有起身。

张丽又问:哥,我妈呢?

妈?不在隔壁?哥哥冒着酒气反问,接着又像明白什么似的,说,是不是到菜园里去了。

大年初一,又病了,下这大的雨,到菜园去做么事?张丽也不知道是问哥哥还是问自己,转身就走了。

偌大的毛集西畈,是张丽从小就熟悉的地方。如今一片萧条,万物枯黄。唯有少数的青色,形成规整的几何形状,在凄风苦雨中不屈地绿着。那是塆里人种的菜园。菜园的边上,一个佝偻着腰的人影在向塆子方向移动。不用说,是妈妈。

妈妈,妈妈!张丽大声喊起来。她恍觉时光倒流,回到了中学时代。一放假,她就到西畈喊妈妈。妈妈再忙,也会跟她一起回家,一会摸摸她的头,一会抱抱她,说我的小乖,又长漂亮了。总是弄得张丽不好意思,都多大了,还小乖。两人总要亲热地聊一会,有时煮点鸡蛋吃,妈妈才返回到畈里干活。

张丽撑著雨伞,小步往前跑,一抬头,眼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妈妈老了,时光老了,连西畈也老了。一走近,看到妈妈连口罩也没戴,张丽赶紧从白色坤包里找出一个,帮她戴上,然后想一把接过装满了菜的篮子。但妈妈拦住了:你拿不动。

张丽边哭边说,你又病了,跑到菜园里做么事呢?

知道你今天要来,你哥那边这几天也要吃菜。妈妈用更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们有菜,哥那边要吃,他自己摘不到?

唉,说是么事肺炎啦,他们都不出门,要吃菜,兵兵就到我这边拿。

他就是个没良心的,你看他们一家在家里暖暖和和的,把你个老人扔在一边不管。

冇指望他们。感冒药带来了吧?

药也带来了,我们还要把你的人带到龙湖街上去。

我不去,在家里蛮好。

妈,妈,张丽说不出话了,大声哭了起来。

好,好,妈答应你个小女人,过年不兴哭的。

赶回龙湖家里,时间已过了中午12点。大民不到一小时就做了一桌子过年的菜。

张丽一边请莎莎和妈妈上桌,一边回想到了从前。大民是有多久没有做饭菜了。他从前可是个模范居家男人,有空总是喜欢做吃的。那时张丽还在棉纺厂工作,房子那么小,两人工资也不高,连家庭看起来也是迷你型的,但小屋子里总是萦绕着幸福的味道。大民擅长用最普通的鱼肉,做出最可口的花样。张丽尤其记得的是,他会用几根大白萝卜,斤把五花肉,做出可口的萝卜丸子。有一天他还骑着自行车,十几公里路载着张丽,专程给妈妈送萝卜丸子。连妈妈也说,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萝卜丸子。唉,后来呢,她有多久没吃过萝卜丸子了?

妈妈在这里做客,他能做做样子,也该夸夸他。这样想着,张丽夸出了口:莎莎,你看看你爸爸,还是一枚大厨啊。

吃完饭,张丽找出新的毛巾、牙刷,一套自己不怎么穿的加厚绒内衣,张罗着让妈妈洗热水澡。张丽悄悄跟大民说,这几天,你就到主卧我的床上睡,书房的床让给妈妈。大民未置可否,他知道次卧是莎莎的小天地,那是不能机动的。张丽到书房里把被褥全部换了,把书房里大民原来盖的被子抱到主卧的床上,与自己原来睡的被子分开,希望摆成大民能够适应的样子。

等妈妈洗完澡,张丽让妈妈吃了两颗维C银翘片,把书房的空调打开,叮嘱妈妈好好睡一觉。大民和莎莎爷俩在看电视,随着《奇葩说》里面怪腔怪调的花式争吵和嬉笑怒骂,一会儿点评附议,一会儿笑得前仰后合。

张丽洗完了碗,又用84消毒液拖了一遍地,然后清理垃圾出门,回来正在洗手消毒的时候,手机微信持续震动,是微信电话。张丽赶紧用卫生纸把手擦干,是社区工作的夏姐打来的。她神秘兮兮地说,你楼上的小蔡在发烧呢。

张丽知道小蔡感冒了,也没有当回事。前天,小蔡还在朋友圈转发了《新冠疫情,为什么我们不慌》的爆热文章。张丽也看了,点击量好高。张丽自己昨天还在朋友圈发了个图片,并配文:“世界人民觉得中国是疫区,中国人民觉得武汉是疫区,武汉人民觉得汉口是疫区,汉口人民在开心地办年货,赶吃年饭聚会,不想搭理你们。”图文并茂,充满武汉式乐观主义。图片上一个大头娃娃双手摊开,口吐厥词: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你怎么知道呢?张丽问道。

过年遇上这档子事,没放假啊,我们每天要登记发热病人,还要填表报上去。

她一直感冒咳嗽,前天就住进了医院。我每天跟她在微信上聊。昨天抱怨大过年的,她老公做的饭一点也不好吃,我还到医院送过饭的。到了龙湖医院才晓得多严重,到处都拦着不让进,我送的饭最后由小蔡的老公帮着找医生递了进去。

天啦,你才知道啊,我跟你说,注意保护好自己,再莫接触,他老公是危险对象,我们马上要小区给电梯消毒的,你不能当儿戏。

張丽与小蔡是闺蜜,从前都是棉纺厂里的人,现在又楼上楼下,经常密切接触。这下她心里有了一个疙瘩,万一她得了那个肺炎,可怎么办?

回到客厅,那爷俩还在看《奇葩说》。她顿了半天,没有把小蔡发烧的事情说出来,只说,社区的夏姐说,新型肺炎闹得好厉害,我们小区也有人感染了,你们尽量不要外出。

那爷俩没心没肺地正看电视,也不知听进去她的提醒没有。也是,反正他们能开心就好,开心可以增加抵抗力。

一会儿,《奇葩说》放完了,莎莎又通过爱奇艺搜索《中国好声音》。这个孩子真有艺术天赋,那些唱将们唱的歌,她就没有不会的,而且听起来并不差。

大民开玩笑说,我就奇怪了,这伢一天到晚待在学校,怎么新歌老歌都会唱呢?

张丽过去插嘴道,怕冇用心读书,专门想唱歌的事去了。

一下把莎莎说烦了,她赶紧调了频道,放下一季《奇葩说》。这一季的题目是:离婚该等到孩子高考后吗?

莎莎说,你们又来了,拜托,过年就莫哆嗦了,要不你们都看一下这个。听说,孩子们都主张不该等,想离就离。但家长们坚持要等到孩子高考后。

莎莎说完,父母都没有应声。除了电视上的抑扬顿挫的口水交锋,客厅里一时安静得奇怪。大民直接起身,把后阳台上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躲过去抽烟。

张丽坐在那里没有动,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认真看看这期节目,听听专家们、精英们都是怎么想的。莎莎在那里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大声叫好,张丽的心也飞走了。她知道,大民在看什么。楼下是小区花坛,那条小路从前是小区最热闹的地方。尤其是春夏秋三季,每天都要上演小区嘉年华。现在外面鲜活沸腾的生活被这个春天剥夺了,那里像这个城市所有的公园一样,正表演着史无前例的空空荡荡。

张丽转过头去,看见大民在阳台上有些发福显得比年轻时更坚定更强大的侧影,看到他正在专注抽烟,出神地欣赏那空空荡荡。

那时候,他不强大,连他们的家也很弱势。她中专毕业,在棉纺厂财务科上班,他在龙湖中学教书,经人介绍认识。她看准了他的好学不倦,积极上进,他也认准了她的美丽贤惠。他们俩还长得特像,像亲兄妹一样。他到她毛集的家去过多次后,塆里的邻居还不知道是她的男朋友,都以为是她的表哥。

但奇怪的是,在外人眼里他们不是理想的伴侣,棉纺厂当时是有多俏啊,出美女的地方,就连普通的女工,都想着在龙湖街上,嫁一个有楼房有家底的人家。更何况她还被棉纺厂姐妹们叫成厂花,又是坐办公室的,用在厂幼儿园当老师的小蔡的话说,找么样的白马王子都不难。

她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当然她也有遗憾,唯一觉得不好的就是他家在龙湖县东边山区,街上没房子,家里没底子。还有拖累,他家里认为把他供着上了大学,应该救济家庭。但她听从爱的召唤,她觉得没房子也是一样过,再说棉纺厂有条件,结婚就有那微型的两室一厅,还要配煤气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日子也过得去。

她哪晓得后来的艰难!不久,棉纺厂日子难过了,像所有要破产的厂子一样陷入了混乱。原来在棉纺厂办公室里的小李,一直莫名嫉妒她,平时各种小使坏,她从不与小李计较。除了偶尔不明白,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怎么可以坏到那样。她不明白小李为什么要那样,人心为什么要那样,女人心真难琢磨啊。难道就是因为小李只是一个开后门进技校,又靠着啃老的资本开后门进了棉纺厂办公室,而在厂里长相、业务百不如她,所以天然有忌妒心?也说不过去啊,就算有忌妒心,总有个底线和限度吧。不久,小李攀上了那个起初总是色眯眯围着她转,但她从不给他机会的副厂长。厂子要垮了,原厂长是国家干部,回到县里去当机关干部了,副厂长顺理成章上位。他们两人开始穿一条裤子,几乎是联手欺侮她。在每一件小事上,铆足了劲欺侮她那构建不久的弱小家庭。她家的煤气供应停了,当然小李家煤气不缺,总有厂子里后勤的送各种服务上门。厂子的各种免费福利比如电视收视福利她家也停了。甚至于许多福利隔壁邻舍的都有,独停她家的。电费莫明其妙地增加了,每月一百大几十块,她要电费单子看,小李不给。小李翘着屁股边走边扔出硬话:这个楼线路老化,你就该摊这些,不服就给你停电。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他在学校得了黄疸性肝炎,在家休养,靠从他老家那边中医开的方子,在家煎药吃。本来生活艰难,小李还要在厂宿舍区到处造谣说,她家的那个书呆子,一点也不会教书,被学校开除了。

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也是该遇上那样的命运。他个性太耿直,书是会教的,读书就是数学王子,偏不会哄人。她为此没少劝他。她自己都亲眼看到,他的同事,那个原来跟在他身后叫国佬的师弟,有一次喝喜酒,搂着瞎眼校长的夫人,侍候得团团转,哪像是老师,简直就是奴才。连她也看不过眼,她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哄瞎眼校长,更不会哄不是学校员工的校长夫人。但他回家经常生闷气,摇头叹息。

初二,雨还在下。天空仿佛刻意配合着阴郁恐慌的气氛。坏消息接连传来。一大早,社区的夏姐在微信留下语音说,小蔡今天做了核酸测试,说是阴性,这种状态要做几次才能确诊。医生说,她高烧不退,高度疑似。还是那句话,你们楼的人,要格外小心。

谢谢,我知道了。我昨天还跟小蔡微信上留言,她好长时间没有回复。过了半天她才说,没事,还在发烧。蛮轻描淡写的。

她老公现在还在电梯和小区进进出出的,有点不自觉。一旦确诊,我们小区还要再消毒,疾控中心也要上门采样。反正你们要当新冠病人来防范。夏姐说。

谢谢夏姐,你们辛苦了。

唉,一早晨就心情不好。张丽起床做了早餐,这个时候,只能用肉丸子下面条。

莎莎那伢昼夜颠倒的,放假从来没吃过早餐,不用管。大民等会自己起来吃。张丽端了一碗面条到书房,看到妈妈用枕巾包着头,龇牙咧嘴歪靠床头,她连忙把碗放到书桌上,问:妈妈,怎么了?

冇么事。妈妈慢腾腾地吐出三个字。

张丽知道,明显就是有么事。她伸手把妈妈裹着头的枕巾拿掉,体温还算正常。

張丽又拿出口罩,说,感冒好些了吗,先吃了这碗面条。

妈妈端起面条,吃了一口,就哎哟一声放下,伸出左手去摸头的右侧。张丽连忙转到床头,一看吓一跳,头上长了个红肿的大疱。

张丽在客厅的一个小柜子里,找到了一支消炎的软膏,先帮妈妈搽上,边搽边听到妈妈呲呲地吸气,她知道妈妈很疼。张丽就说,您先吃面,我去把大民叫起来,去医院。

话没有说完,又想起夏姐说过,这些天最好不要上医院的,于是张丽又拨通了她的电话,夏姐,么办呢,我妈妈病了。

莫慌,感冒发烧吗?

不是的,是的。

到底是不是的?

是这样的,前几天她有点感冒,这两天喝了药好些,好像也没发烧,就是头上肿了个大疱。

这样子啊,那不能去医院。医院去不得。

我知道医院去不得,社区诊所开了没?

没有,都关门了。你等等,让我想想,开发区那边有个民营的新民医院,我侄女在那当医生,要不我帮你问问。

张丽把碗收拾到厨房,让妈妈先忍着起床洗漱。夏姐的电话马上就来了,我跟我侄女说了,那边没有接待发热病人,相对安全,上午她正好当班,你去了直接找夏医生。

张丽连声谢谢。转到主卧去,大民靠在床上看手机,正在抹眼泪。他可能是看到了很惨的消息。张丽很少看到他抹眼泪的,他这些年好像已经修炼得像强者了。

张丽说,大民,我想把妈妈送医院。

么样?发烧了吗?他瓮声瓮气地问。

没有,没那么严重,感冒也像好了,但头上长了个大疱。

长疱几大个事?医院现在哪能进。他的声音坚定得不容置疑。

张丽说,小点声,妈妈蛮痛的。我刚才问了夏姐了,她跟新民医院都联系好了,那边安全,没有发热病人,去看看吧。

这,这,你要坚持那就——

不说了,快起来,先把面吃了。

空荡荡的医院其实相当于关门了。只有一个门诊室里,坐着的那个防备森严的人,就是夏医生。张丽把妈妈扶进去。夏医生像防贼一样站得远远的,伸出戴着医用手套的手,朝头上点了一下,不知看清楚没有,就说,发炎了,所以痛。她在单子上写了个药,说,我们这边药房没人,你到龙湖大街上随便找个药店买,先回去搽一下。

回到小区那条路上,看到了常去的那家药店,张丽让大民停车。她下去了。这回药店只开了一扇门,门口一张桌子拦着。上面摆着个可以扫码收费的塑料牌子。

张丽把药单让营业员看。营业员说,这种消炎药,应该有的,我帮你去找。消炎药果然找来了,张丽用医保卡付了账。

初五,阳光灿烂,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有病的春天。妈妈早就想回去了,说正好挖菜园。她以前在这住也从没超过两天。还没等张丽开口,她就说,身体好多了,在这里没病也关出病来了,又给你们添一家伙麻烦。

大民也客气地说,安心住下吧,大过年的。

妈妈婉拒了,她不只担心菜园,还担心鸡,怕鸡给饿死了。

没有办法,张丽只好央求大民出车送一下。大家都包得像宇航员一样上了车,车还没有到沙咀桥,张丽就接到了哥哥的电话。

电话那边急吼吼地喊道:塆里出大事了。有个在汉口打工回来的媳妇年前就发烧,到现在没好,拖到县医院去了,说是那个病。

哥哥粗喉大嗓把一家子都惊呆了。大民也不自觉地把车停在了沙咀桥头。

妈妈不准送回塆里。村长说你们那小区很严重,有好多病人。初一你们回了一趟,塆里到现在还有人埋怨,说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把病毒带回来的。

没等张丽否认,他在那边接着播新闻,塆里张老二家昨天接媳妇,送亲的队伍被拦在半路,最后是新娘子一个人走过来的。我发视频你看。

张丽看到了那个抖音视频。新娘子打着伞,戴着像防毒面具一样的东西,朝塆子走来。那些送亲的人都戴着口罩,在百米开外望着,新郎和接亲的人们在他们那天回家接妈妈时拦在塆子门口的木桩旁边等着。

这个抖音视频显然是塆里哪个年轻人拍的,配上了“妹妹你大胆朝前走”的音乐。

沉默了好久,张丽才说,这下好了。妈妈,安心住下吧,回去不了。

巧事!我自己的家还不能回去。

您以后老了,不能动了,不到城里来行?现在就当实习吧。张丽劝道,又让大民把车调头开回家。

疫情的消息步步逼近,从微信到了熟悉的人身上。现在张丽还能干什么呢?她只有埋头干活,用酒精给门把手反复消毒,用掺了消毒液的水细细拖地。她暗暗地下定决心,现在要保护好这一家子人。不论是什么情况,再也不能让他们下楼了。扔垃圾,自己去,不得不买菜,自己去。反正不让他们下楼,包括大民。

这几天晚上,大民还是和她同在主卧的一张床上将就着。起初张丽也以为,妈妈没几天就会回去的。大民已经不那么坚硬了,多少有些蠢蠢欲动,男人嘛,一年多没有怎么亲近,张丽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张丽只知道,对他的称谓,从亲爱的,变成了大民,再变成了你爸爸。而且在“一家亲”群里,像是公事公办一样隔空喊话:你爸爸今天有空到汉口给莎莎送换季的衣服去。你爸爸放假冇?我到汉口陪莎莎去了。

张丽也不知道,两个亲爱的人儿,共同走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时日后,心里的隔膜为什么越来越厚。当年大民在学校患病,在家边治病边休息,多么难啊。学校不仅没有报医药费,没有慰问看望,而且那个瞎眼校长还扣了他一学期的工资。棉纺厂已经快关门大吉了,小李天天穿着名牌,跟着那个浑蛋厂长,用卖厂里的土地、厂房、设备买的新本田轿车,招摇过市。她还要在厂里造大民的谣言,还要用手中的物业管理权,得意洋洋地对张丽进行各种欺侮。

但那时候,他们夫妻多么恩爱,多么同仇敌忾,弱势的家庭也多么充满希望啊。不久满脑肥肠的瞎眼校长中风猝死,过去被挤得连水也没有喝的謙谦君子吴副校长转了正。他是爱才的人,知道大民是县里的数学权威,讲课受人欢迎,当许多老师的老师也绰绰有余。吴校长把已经康复的大民请回了学校,补发了他应得的基本工资。不久,吴校长知道已当了毕业班班主任的大民,居住的各种困难,就调剂了一套宿舍给他。下班了,两人手牵手逛店铺林立的法庭路,买换季的假冒名牌衣服。张丽从此跳出了那个烂菜缸,再也没有回头。

后来就有了莎莎,也有了不咸不淡的各种小矛盾。大民的弟弟小民从老家到龙湖来了,不正经打工,成天在外面不务正业地晃,饿了就回到家里。慢慢地张丽看着就烦,烦小民,最后烦大民,烦他的家庭。

大民也烦张丽,肉永远也切不成片和丝。

两人吵了又和好,和好了没两天,谁都记不得为了一句什么话又吵翻了。冷战的周期不断变化,从几天,到一周,到几周。

有一次为做爆猪肝这点小事,两人大吵了一架,还惊动了吴校长。张丽现在想起来还好笑。大民总嫌张丽的菜没炒好,自己屁颠屁颠去菜场称了一点猪肝,回家骄傲地说,你看我么样做爆猪肝?又嫩又滑又鲜。结果吃的时候,张丽一筷子扒开,里面还有血。张丽晕血,当时就吐了。漱了口张丽回到桌面还不依不饶,你做的好,你做的么东西,要吃死人的。

吃死了冇呢,冇吃死你吧。大民恶语相向,把张丽惊呆了。

从言语升级到摔盘砸碗,两人打得不亦乐乎,把小莎莎吓得哭着跑出去了,正遇上吴校长,吴校长进门就看到了这小家庭的尴尬。

但是!但是昨晚,大民蹬开被子的边境,把腿搁到了张丽的背上。一会儿,大民的手也突破了被子的重围,伸过来不停地摩挲张丽的小腿,甚至妄图伸向大腿。张丽转过身,弓背对着他防范。张丽心想,反正妈妈快要回毛集了,我们又会分开,坚持就是胜利。

妈妈没有回去,被迫适应城里的生活。这个新居是后来两人用公积金贷款购的,在龙湖属于最好的楼盘之一。当时很多人趋之若鹜,正好张丽又在开发区重新就业了,于是他们也像小蔡家一样跟风交了首付,用大民的公积金按揭买房了。

正月初八,楼上的小蔡已确诊为新冠肺炎,她家那喜欢到处乱转,还时常将社区贴在他家门口的发热警示牌、居家观察登记卡撕了的老公,也被收到县委党校去集中隔离了。

生活打回了原形,人似乎也回到了最初的求生状态。张丽昨天层层包裹上街去超市买了一两百元钱的菜,当然是像抢购一样,抢到塑料袋里就是菜。拿回家看,还不新鲜,大蒜很多烂的,藕直接扔了,其余的菜也看起来像是考古文物。妈妈看到直惋惜,家里菜园里不晓得有几多新鲜菜。

张丽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全家都像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不管外边怎么样,也不在微信上多嘴多舌,只要不出门,就能盼来春天。

吃完中饭,一家人围到了电视机旁,莎莎又调到了《奇葩说》,这一期的题目是,“生二胎要不要经过大宝同意”。

坐在远处,你以为没看电视的妈妈,不紧不慢地说,莎莎,你同意你妈妈生二胎吗?

莎莎突然起身,把大民拉到张丽旁边,一手搂着一人说,爸爸妈妈,你们生一个吧,我想要个弟弟了。

说得张丽脸也红了。

这几天晚上,大民连连展开攻击。昨天半夜,他起床上厕所后,突然跑到张丽这头,钻进了她的被子,撕扯她的内裤。她扭来扭去,大民还是紧追不放。

张丽急了,脱口而出:去找林小乔。

大民也急不择言问:你怎么知道林小乔?

我多时想好了,等莎莎高考完跟你离婚的。堵在心间多年的那句话,终于说出了口。

没有那回事,听我说,听我说,林小乔是跟我蛮好,只是好同事,我们也一起去看了银杏树,但是出公差顺路的,不是外面传的那样,我们各开各的房,没有睡在一起。

谁信呐?

大民不理这些,接着说,林小乔有男朋友,学校的音乐老师工作她早辞了,上学期就出国,到澳大利亚跟她男朋友去了。

说着说着,大民的嘴封住了张丽的嘴,她也直接坠入了中年妇女的生理幸福中。长达一年之久的分床抵抗,就此终结。

正月初九。生活仍要继续。大民所在的学校按县教育局要求,老师们要到法庭路社区,协助做社区抗疫督导工作。这下张丽真吓着了。夏姐早就跟她说过,法庭路社区现在最恐怖啊。

其实微信上也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社区门诊医生,腊月接诊了从汉口打工回来的发热病人,医生被传染了。然后医生一家六口人都传染了。那个受人尊敬工作忙碌的医生晚上在家,直接死床上了。

但张丽又不好阻挠。吴校长年纪大了,年前已到汉口他女儿那边过年去了,现在封城,想回也回不了。况且吴校长对大民有知遇之恩,这个时候,大民不主动接受任务,也说不过去啊。

张丽默默为他准备好一套平时不怎么穿的旧衣旧鞋,千叮万嘱防范事项,洗手,擦酒精,不能在外面吃东西,不要吸烟等,一直啰嗦到他出门,大民也罕见地一一答应了。她一直盯着大民进电梯,觉得大民现在多像个矛盾的大孩子,那么强大,那么脆弱。

夏姐打电话说,楼上的小蔡下了病危通知,通知社区还有几例病人等待安排入院治疗。中午妈妈睡了,莎莎房间里罕见地传出了久违的琴声。这伢,小学时买的电子琴,也考过了六级。后来,学习任务重就放弃了。有时放假在家,打死她她也不弹。现在没人劝她,她居然头一回放弃电视、平板电脑,找弹琴的感觉去了。

张丽心神不宁在坐在沙发上,电视被调到了最小音量。一会儿,她又在微信上看到救护车停在法庭路社区门口的视频,几个穿着专业防护服的人,在往车上转送病人。她连声呼叫,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一会儿,她恍恍惚惚眯着了,她仿佛看见大民强大的形象,他一边指挥社区人员,一家家打电话问候,登记发热病人情况,一边又向县教育局汇报,请求转送病人。

不久,张丽又梦见大民下班了,冒着风险去了中百超市,买了冰柜里仅剩的一块五花肉,称了两个像桌子腿一样粗的大白萝卜。

那个面善的女收银员问:就买这些?

张丽模模糊糊听到大民说,家里还有菜,弄点新鲜的回去做萝卜丸子。

责任编辑 陈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