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有引力之虹》的诗性与张力

张文宇

《万有引力之虹》这部小说极其难懂,这是众所周知的。

虽然作者托马斯·品钦本人不愿意被归入任何流派,但还是被妥妥地贴上了“后现代主义”的标签:荒诞,晦涩,拼盘,打破雅俗界限,摒弃统一的主题,不要完整的故事情节……

一个彻底的后现代主义者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后现代主义者,也根本不应该承认后现代主义的存在。如果承认,就无疑又建立了一个新的中心——借助理性解构理性,通过建立新的中心解构中心主义,这是自相矛盾的。

后现代主义必须否定后现代主义的存在。这件事,只有老子和释迦牟尼能解释清楚。所以,要读懂《万有引力之虹》,应该先读懂《道德经》和《金刚经》,或者虽然没有读过这两部经典,却达到了同样的认识深度。仅仅这一点,一般读者就难以做到。另外,小说中庞杂的知识也给读者造成了不小的理解障碍。不过在我看来,最值得讨论的一点,或者说经过讨论之后,最能启发读者理解这部小说的一点,应该是小说非同寻常的张力结构。这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诗歌般的语言。具体有三点:一是叙述方式像诗歌,具有很大的跳跃性和不完整性;二是处处有诗歌式的意境和意象,可以无限解读;三是使用诗歌式的语言,不守常规,出人意表。

二、小说千丝万缕、线索纷杂,但往往又是明暗相接、丝丝入扣,使其结构表现出巨大的张力。

我曾经写过一篇“美感三角模型”的文章(发表于《文艺理论研究》2010年第4期),从物理学和神经生理学的角度对审美发生原理进行了探索,提出了由“共鸣”“势能”“张力”三个变量构成的审美三角假说,其中对张力进行了理论探讨。但这里,我并不想探讨太多理论,只想以偏于日常的语言说明问题。所以,本文对于《万有引力之虹》的语言和结构张力问题,主要从译者视角,通过实例分析进行说明。

小说第一部分的标题是“Beyond the Zero”。大家知道,英语里的zero指数字0,也代表“什么都没有”,还可以指零度气温,前面一般都不加“the”,比如“below zero(零下)”、“above zero(零上)”等。那么这里的“zero”前面加“the”就比较特殊了,它一定指某一个特定的“zero”。

“0”可以指火箭发射操作盘上的“0”,虽然数字是“0”,却可以影响发射,甚至可以杀人无数,而操控这个“0”的是谁呢?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们的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呢?这些故事背后的操纵者又是谁呢?追究起来,要挖掘的东西太多。而小说中也确实做了很多挖掘,比如火箭设计师珀克勒的故事,就需要好好品味。

品钦说,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归于两个字:“控制”。说得再清楚些,就是通过“无形之手”进行的控制。在他眼里,“无形之手”不仅存在于经济领域,更存在于一切领域,存在于政治、科技、情感、战争、死亡之中。而“无形之手”后面还有“无形之手”,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么,这“另一个世界”又是什么呢?按照品钦说法:“那边是没有时间顺序的:所有的事件都存在于一个永恒的瞬间,所以有些信息在这边看起来不一定‘合理:它们没有历史结构,听起来匪夷所思,或者愚不可及。”

“0”还可以指绝对零度,即0K或-273.15℃。这是热力学中的最低温度,但只是理论上的最低温度,此时物体分子没有动能和势能,动势能为0,故此物体内能为0。但是,这些“0”难道真的就是完全的寂静,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品钦在小说其他地方还用“nothingness”之类来表示一种“空”的状态。按照佛家的说法,“色(一切有形象和占空间的物质——就这样简单解释吧)”与“空”是同體的,二者互为拥有,但又什么都没有。我们可以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中推出一点来:什么都没有未必是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0非0,0又是0。说再清楚些,就是:没有并非没有,没有就是没有。有无之分,具有极大的相对性,与人的认知能力和认识能力息息相关。

为了更好地理解品钦,有必要提一下老子之“道”。“道”通过修身而悟得。所谓修身,其实就是提高认知能力。道,类似于自然运动的量子流状态,任何干扰都会引起连锁反应。所以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并非真的不仁,而是天地运行,自有其深层规律,圣人深明其道,所以会顺乎自然,而不会出于仁心而干扰道的“量子流”。所以才会有“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说的就是人为地强调或重视某一点,会引发不良后果。比如盗贼,偷的是值钱的东西,如果每一样东西的价值都相同,黄金白银与锄头锅铲没有价值之差(价值是人为的东西),破衣烂衫和锦衣貂裘没有价值之差,那么有锄头锅铲的人对金银就不会有欲望,穿破衣烂衫的人对锦衣貂裘也不会有欲望,因为在他眼里,自己拥有的东西和别人拥有的东西没有分别。

《道德经》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有人说,这是辩证法。这种说法虽然有道理,但还不够透。仔细推究,这句话说的其实还是上面的道理。如果心里有“有”这个概念,自然就会有“无”,有“难”这个概念,就必然有“易“。但对于认知能力更高的人来说,这种区别其实是不存在的。

举一个通俗的例子。对于一年级的孩子,写字很难,因为他看到有人写字比他容易,或者说自己写字比做其他已经掌握的事情要难。但是对于书法家,这种难易之分是不存在的,他考虑的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而在更高级的认知能力下,文字可能就不再是交流的工具,比如未来的人们可能用脑波交流,这时候写字便没有了任何意义。于是,与书法相关的一切,包括书法家的艺术能力,都成为“无”,没有了任何意义。

有人说,《德道经》讲的是治国,这没有错,但这不是《道德经》的全部。《道德经》的智慧,远在俗世之外,理解透了,可以统御任何俗世之事物,但它绝不等于任何俗世之事物。别说政治,就连孔子倡导的“仁义”在老子眼里都大有问题(见《太平广记·老子》):“蚊虻噆肤,通夕不得眠。今仁义惨然而汩人心,乱莫大焉。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染而黑,天之自高矣,地之自厚矣,日月自照矣,星辰固自列矣,草木固有区矣。夫子修道而趋,则以至矣,又何用仁义!若击鼓以求亡羊乎?夫子乃乱人之性也。”可见,仁义这东西没有必要倡导,把人性搞乱了。

“道”是自在流动的,任何人力干扰都会偏离“道”。语言描述不了“常道”,只要说出来,就偏离了“道”。这个思想,正符合量子力学中的“测不准原理”,但即使有了“测不准原理”,我们还是达不到老子的认知水平。老子的认知,应该来自心理学上所说的“阿尔法波状态”,甚至更高级的状态。他能达到并控制这样的状态,而我们不能。

虽然目前还无法确定品钦是否读过《道德经》,但对于类似的思想,他显然是了解的,做过深入思考的。

现在回到“0”指代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条件反射被彻底消除后的状态。巴甫洛夫说:“未经重复加强的条件反射,总是遗忘殆尽,而至于绝对零度状态。”《万有引力之虹》中,斯洛索普婴儿时期做过的勃起试验,就是德国科学家拉兹洛·雅夫以一种“G型仿聚合物”作为刺激物,让他产生勃起,形成一种条件反射。后来这种条件反射在实验室中被消除了,理论上已经归于“绝对零度”,但事实上却遗留下了很强烈的痕迹:每当V-2火箭即将袭击某一个地点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强烈欲望,去那个地点“泡妞”(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为了炫耀,画了一张“星图”,上面标的都是他泡妞的地点,而这些地点与V-2火箭弹的落点极度吻合)。为什么呢?因为V-2火箭弹上有G型仿聚合物,他的条件反射在刺激物出现前就发生了作用,成了火箭弹降落的活人预警器!被认为被完全消除的条件反射仍然存在,他也因此成为某些机构和研究者追逐的香饽饽。《万有引力之虹》的整个故事正是围绕这一基点展开的。

在小说里,“0”可以做以上任一解释,也可以同时涵盖所有解释,同时还可能有其他解释。最后的翻译定为“零之外”,也是为了与小说中各处涉及“无”“空”“零”“无形”“另一个世界”等相关概念的地方保持关联,以求最大限度地留存原文的张力。

说到“关联”,另一个例子是“光”这个意象。

小说开头是一段梦境,既有逻辑,又有非理性。梦境以“其实已经有光亮了”这一句话结束。

“光”这个意象在这段梦境里是很关键的一个暗线。开始,“此刻是茫茫黑夜”,“过一会儿,这座水晶宫殿就会倒塌,一定很骇人。好在周围漆黑一团,没有一丝亮光,到时候震震耳朵而已,看不见的”。没有光的世界,恐惧而绝望,但又可以掩盖或弱化很多东西,包括恐惧和绝望。

疏散一直在黑暗中进行,但还是有一些亮光的。但随着疏散进行,越来越走向破败的区域,“墙垣坍圮,房屋越来越稀疏,亮光也越来越稀少”。到了疏散的终点,“有些人还在单独等待,有些人被一同安排到一团漆黑的房间里。一团漆黑,没错”。而到了梦境被惊醒的时候,“破空而来的尖啸声仍在持续——它将在黑暗中抵达,还是将带来自己的光亮?光亮的来临将发生在此前还是此后?”

朦胧醒来时,梦中对于光亮的执着和渴望与黎明的光亮先是模糊一体,而后才随着头脑清醒而渐渐分开。小说中,晨光和普伦提斯在梦境中,也就是潜意识中渴望的光不是一回事。梦境中的光,是冲破黑暗的希望,这种黑暗说近了是眼前的战争、死亡的威胁、绝望,说远些就是人类的暗昧和愚痴,是“这个世界”的整体底色,就像佛家所描述的娑婆世界。这些思想,会时不时出现在小说后面的部分,而且经常是以看似荒诞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出现,有时候甚至十分隐晦。

小说中,还有幻灯机、电影摄影机和放映机的光影,还有灯泡中的光——其中有灯泡拜伦的故事,有“灯泡婴儿天堂”,有拜伦唱的歌:

点起来,亮起来,白炽的婴儿灯泡们!

你们好像得了狂犬病

躺在那儿吐白沫发尖声,像魔鬼一群,

交给你一个蟑螂的王国,

你挂在天花板上俯阅

你监管的王国,日夜不歇,

那是无与伦比的快乐感觉!

它们会出来爱你,直到拂晓,

灯光一亮,它们就慌忙逃跑!

继续闪亮吧,婴儿灯泡们,你们是未来的浪潮,

我来这里是为了把你们征召,

参加我的十字军讨伐,

继续唱宝贝们——来-加-入-我-长长的-队伍吧!

灯泡带来光亮,那么是谁在操纵着这些发光的灯泡呢——就像操纵那些幻灯机和电影摄影机和放映机一样?小说中提到,是国际灯泡卡特尔“太阳神”操纵灯泡寿命的,而拜伦却是一个异类,可以永生不死。“他一直在盘算一些非常瘋狂而宏伟的计划——他要把所有的灯泡组织起来,在柏林建立一个电力基地,对于闪光术他早已精通,你只要修炼功夫(几乎是瑜伽),把开关频率掌握得接近人类大脑的α波状态,就能引发癫痫病!真的。拜伦曾经在自己房间的椽子上预见了整个欧洲两千万只灯泡的情景:他在电网中有众多代表,在其中一位的组织下,这些灯泡全体以同步脉冲同时开始闪光,两千万个房间里的人狼奔豕突,像海岸上精力十足的鱼——人啊,你们注意了,这是一次警告。下一次,我们有几个会爆炸。哈-哈。没错,我们会派出我们的神风突击队!你听说过吉尔吉斯之光吗?和我们要——那个的相比,简直就是萤火之光——哦,你没听说过那个——哦,太不幸了。因为有几只灯泡,也就一百万只吧,占我们总数的5%,非常愿意来一次辉煌的放光,而不愿耐心按照预定寿命苟延残喘……”

光,成为一个引爆点,成为冲突的焦点。光,既是世俗的,又是神圣的。既是现在,又是未来。既是今世,又是来世。于是就有了“吉尔吉斯之光”:

吟游诗人之歌

我从世界边缘来。

我从风的肺中来。

我看到过可怕的东西,

扎布尔也唱不出来。

我心里的恐怖锋利无比,

最坚硬的钢铁也能割开。

古老的故事里这样讲:

考库特从速勒该树上,

最早做考比赐,最早把歌唱。

据说在考库特以前的时光,

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土地上,

其实,我们不难从这里看到欧洲殖民者对待殖民地人民的暴行,他们镇压、掠夺、侮辱、奴役殖民地人民,还给自己找到了漂亮的借口。但是,品钦忍不住说:

问题就在这里,一点没错。没有语言,就意味着没有机会将它们增加到这些肥胖的亚麻色入侵者们称为“救赎”的行列里去。

可是有一天,奇迹发生了:

数以千计的渡渡鸟排列在海滩上,身后的水上是披着晨光的礁石,独自在周围的静寂中轰鸣着,火山沉寂,海风暂歇,秋天的旭日把明净而又深沉的光芒洒在它们身上……它们来自窠巢里,来自熔洞口的急流边,来自水中小岛——就是那些小到被海浪冲刷得犹如北部海岸的岩块,来自飞流而下的瀑布,来自废弃的雨林——那里的斧子生锈了、粗糙的水槽在风中朽烂坍圮了,来自潮湿的早晨——它们正是在这样的早晨蹒跚行过山林残桩的阴影,笨笨拙拙地来到这里聚集朝圣,以便得到神的赐福和接纳……只要它们是上帝的生灵,有自己的天赋语言,只要它们承认只有在上帝的言词中才能找到永恒的生命……渡渡鸟们的眼睛里流下了幸福的泪水。现在都是兄弟了——它们和那些曾经猎杀过它们的人类——成为兄弟,统一于基督了。它们现在渴望坐在那个小圣婴旁边,栖息在他的马厩里,羽毛松弛,整夜看护他,端详他可爱的小脸……

诗歌的意象、诗歌的跳跃性、诗歌的意蕴,在这里体现得格外明显。这里面还有一种圣洁,一种慈悲——丑陋笨拙的渡渡鸟,也是可以得渡的,也是可以被上帝接纳的。人类的语言充满了偏见,而上帝的言词却导引所有的生命找到永恒。再看接下去的一段:

这是最纯粹的欧洲式历险。杀气腾腾的海水,坏疽的冬,饥饿的春,对异端者执着的搜逐,午夜和野兽的较量,汗水结了冰,泪水冻成雪,若不是为了这样的时刻,我们的目标还能是什么呢——那些小小的新信徒们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那么温驯,那么深信不疑:它们的嗉囊决不会因恐惧而缩紧,也不会在我们的利刃——我们无奈的利刃下发出怯懦的叫声!现在它们得神接纳了,就能为我们提供食物了,尸体和粪便就能肥沃我们的庄稼了。我们不是把这叫“救赎”吗?我们不是想永远居留天国、获得永久的生命吗?一个人间天堂重建了,以前属于它们的小岛又原样回来了?差不多是这样的。我们一直在想着那些与我们同受福佑的小兄弟们。真的,只要它们能在这个世界里使我们免于饑饿,那么在天上,在基督的王国里,我们和它们获得的救赎就是相倚相连的,否则渡渡鸟就永远只能是这个世界的浮光照出的形象,只能做我们的猎物。上帝是不会那样残忍的。

一段残酷猎杀渡渡鸟、使之终而灭绝的历史,在品钦这里如此丰满、如此奇特,最后甚至获得了如此神圣的结局:“渡渡鸟们的眼睛里流下了幸福的泪水。现在都是兄弟了——它们和那些曾经猎杀过它们的人类——成为兄弟,统一于基督了。”

品钦说:不要试图在他的小说里寻找统一的主题。其实,他是有终极关怀的,那就是人类的未来——人类如何在未来得到超度,抵达自己的彼岸。

品钦描写那些恶心的人类行为,比如普丁准将吃大便,以及各种性倒错、心理变态,其实都是在讽刺这个世界的畸形和暗昧。品钦一直在说一句话,但又没有明说出来:“人啊,别以为你高尚,别以为你聪明,你其实是最龌龊、最愚蠢的!”在这部小说中,品钦并没有找到“光”,没有找到人类脱离暗昧和堕落的希望(17年后,在《葡萄园》中似乎找到了)。“万有引力之虹”究竟是死亡的威胁,还是人性恶性的剪影,抑或是某些人别有用心搞出的一种虚幻却诱惑的东西,更或是科学家们眼里流光溢彩的研究成果?其实小说根本就没有给出答案。它只是品钦心目中的一个意象:物理学中的抛物线,没有任何危害;现实中的任何投掷物的运行轨迹,可能是小孩玩的时候扔了一颗石子,也可能是大人干活时扔出了什么东西,还可能是某些机械抛出了重物;如果是武器,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弹道了,尤其是火箭弹的弹道。这些东西没有七彩,但彩虹有七彩。这些东西之所以能成为“虹”,是由于人为地涂上了色彩,或者是幻觉和想象为之涂上了色彩。那么,这些涂色者,或者幻想者、想象者到底是为了什么涂色,又是怎样涂色的呢?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需要贯穿在整个阅读过程中。

把《万有引力之虹》当成诗歌来读,我们的审美感受就会上一个层次,我们对小说的理解也会上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