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首诗(外一篇)

肖凌

2020年5月12号,我在海南万宁,躲在冠状病毒尚未消散的阴影里,正在看英国可怕的实时疫情。自从我儿子和他女朋友3月21号逃离英国回到上海,被隔离十四天后再回到海南已有多日,但我总是念念不忘还要去看看英国怎么样了。我的叹息未落,铃声响了,一看是哈尔滨的号码,最近哈尔滨各个相关的公安部门经常来电话询问我儿子是不是回哈尔滨。我都可以像录音机一样回答他们了。接了电话,对方却告诉我,他是韦健玮。眼前迸发出一大堆惊叹号、问号。突然,欣喜、疑惑、茫然多种情感并生。

原来《北方文学》要在2020年的封二封三刊登老作家及总编的照片、手稿和作品资料。已然淡出我们生活很久很远的《北方文学》,突然就这么伸过一双温暖的手,让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一个大词儿:重情重义。

我想借此机会,把我老爸的一首诗拿出来说说。这首诗是他1992年去西部时所写。看原稿是《西行四首》,我想说的就是第四首,我且名其为:出阳关。

回首家园路八千,

故人犹自在天边。

饮罢三杯沙州酒,

仰天大笑出阳关。

这首诗我喜欢,尤其后两句,有些“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意思。我老爸骨子里确有与李白性情相似之处,豪放,达观,理想瑰丽。只是两个仰天大笑的笑声不同而已。李白奉诏入京,一心要去施展管仲晏婴之能,“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站在事业与人生坦途的起点,满怀信心满怀激情而大笑。而我老爸则临近退休,辗转于各色人际,当了这个主编又当了那个主编的,受累受限,压力山大。当他总算要放下身心双重的负担,西出阳关,到空旷天地里去好好放松所催发的大笑,是吐放着沧桑时光和人生冷暖的。我知道,我老爸别说出了阳关,就算出了地球,他也会惦记起八千里外的我们,思想起还在天边的故人。我经常感叹着,奉送我老爸一个大词儿:重情重义,与《北方文学》一样。

每一首诗,都有它自己存在的道理、价值和意义。每一本杂志、每一本书也一样。

两年前,我就有了一个想法,让我那些书法家朋友,都写一幅书法作品,内容就是我老爸这首诗,然后我再将这些书法作品集结成册,出一本书,书名就叫《同一首诗》。现在已经有二十多位朋友老师寄来了作品,我还会继续收集,使其数量继续增加。感谢王厚祥、赵学敏、邵秉仁、魏传忠、阮殿龙、王立民等诸位大咖的热情支持。

我老爸辞世已十七年,我觉着,只要我活着,我老爸也就活着。他热爱的哈尔滨,和我现在暂居的万宁一样,都在匆匆忙忙改变自己。在这样那样的变化中,我老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改变,不过到了三个月,就不得不把我花白的头发再次染黑,一到给白发■油的时候,我只能感叹:时间并没饶过本人。电话里听健玮兄的声音,真的还与二十年前一样。头发会变白,而声音就不会吗?感谢这与二十年前一样的声音。我放下电话,走到露台上,向北方使劲儿望了一会儿。

奇妙通道

鹊羽的姑父送给我一盒日本袋泡咖啡,取一袋撕开,架在杯沿上,开水冲泡,一阵特别的纯粹之香立时上涌,这是让我始料不及的强大力量,一直把我往上推,让我形成飘忽状,时间的魔方快速倒转,回到了还有我爸的年代,而且我爸那时还很年轻,才三十六岁,再推算,我才七岁。在南岗区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现为哈尔滨工业大学建筑学院)南侧,有一个公司街食品杂货商店,两个大间,进门一间卖食品,里面一间卖日用百货和文具。

我爸吹着口哨带我走进去,是去买他两天抽一包的葡萄烟。我在他交了三角,等着回找七分的空当里,侧滑到木框嵌着斜面玻璃的柜台另一侧,看到一种方方正正小块包装,类似糖块的东西,就拽过收了零钱和香烟的爸爸过来,问:那是糖吗?我爸告诉我不是,他犹豫了一下又告诉我:那是咖啡,是一种味道很特别,可以用水冲开喝的玩意儿。

我看着玻璃缝隙里的价格签,上面写着一角四分。我也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用很低很弱的声音说:我想喝喝咖啡。

因为我爸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是七十三元四角八分,因为我妈在家照看我和荣荣,没去她的学校上班,正赶上学校搬家,把我妈的工作关系和档案都弄丢了。所以,我妈那几年没有工资,后来又有了小妹妹丹丹,所以,我们全家五个人,人均不到十五元,在哈尔滨生活算是比较紧张的。所以,我爸犹豫了更长的几秒钟,可他还是很响亮地说:好吧!爸爸给你买。

我爸认认真真地把走廊里那个坐在几摞发白红砖上的蜂窝煤炉子上的雪花铁皮已经被熏得又黄又黑的水壶拎进屋里,那块方方正正的咖啡,已经端坐在玻璃杯中间,抱着和我一样的期待在等着我们的开水。

那注入杯子里的开水是有魔力的,一种我闻所未闻的气味,立刻充满我的鼻腔,渗透我的眼睛、头皮,从我的发根涌向发梢。

那是很强烈的气味,只是我无法判断那味道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总之,那是一种新事物新感觉。

看到没有?我爸拿个绿漆都有剥离的小勺子,开始搅拌。我瞪大眼睛,看颜色越来越重的、一直旋转的一杯戏剧情节般演绎着的水。

我爸让我妈先喝一口,我妈说她知道咖啡但坚决不喝,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开喝第一口。太烫,我呷了一点点入口,眼睛应该瞪得更大,因为我转过头看我爸,我爸的眼睛比平时大了不少。我咽下那咖啡之后,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我说:不怎么好喝。荣荣喝了一口也说不好喝,丹丹还太小,我爸就喝了一口,说:还行,咖啡就是这个味儿的。

我爸又用小勺子到瓷罐里弄一勺白糖。我又喝了一口,有了甜,就觉得口感好多了。但是我还是没有愉悦的快感。这让我爸多少有些失望,他还是说:知道了吧!这就是咖啡。我使劲儿点了点头。最后那杯咖啡,在我和荣荣都转头跑出门去以后,应该还是让我爸爸独自喝掉了。

我還是个细心的观察能力很强的小孩。从那天买了咖啡以后,我爸抽了一星期的蝶花香烟,因为蝶花比葡萄便宜四分钱;因为那时候,我家的每一分钱都是计划着花的。

我在欧洲美洲好多地方喝过很多种咖啡,却从未有过如此好像是穿越或唤醒的感觉。这袋日本咖啡奇妙地连接了1970年和2019年的两个瞬间。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