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畔的人情味儿

刘进元

现如今,北京的护城河虽然依旧流淌,但它早已不是当年的护城河了。

护城河也叫城濠,在古代是防御工事。到了现代,在飞机、大炮、火箭、导弹面前,它在军事上的作用几乎等于零。北京现在是一个缺水的城市,凡是有水流动或者聚集的地方,大多都是人力所为。因此,环绕着北京的护城河,越到现在越能显示出它的美学价值——它就像是北京城一条美丽的项链。只不过,由于北京城区的扩大和城墙的消失,护城河的位置有些尴尬和突兀。

护城河的小生灵

老北京城的护城河不像现如今,有护栏,有水泥、石头砌成的种着花草的河床。早年间,它虽然是人工开挖的,却呈现出一派自然。老护城河河槽很深,陡陡的河床上长满了各种野草和柳毛子树丛。在草丛之间,隔不远就有一条人踩出的小路,斜么戗地通向河边。河岸上挺立着高大的树木,杨树、柳树、槐树,更多的是榆树。树的间距毫无规律可言,一定是自然生长的。河水一年四季流动,只在严冬,靠近岸边的河水会冻上一层薄薄的冰。由于只有生活污水排入,除非下大雨或者上游注水,河水都很浅、很清,没有一丝波浪,虽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难闻味道,但那却不是工业污染——因为水里游动着各种各样的生物。

有一种长着淡褐色小身子和长长四肢的小动物,我们管它叫“卖油郎”。后来知道它的学名是水黾。“卖油郎”似乎永远浮在水面表层,时而静止不动,时而划动前短后长的六肢快速游动,在河面上刮起浅浅的波纹。

水中总能见到鱼儿。这些鱼不大,自由自在地在河水里摆动着尾巴,偶尔也会跳出水面,打一个水花儿。夏天,孩子们会拿着玻璃罐头瓶和自制的网兜,顺着河床草丛中的小路来到河边,找一个水流声大一些的水域,捞几条小鱼带回家,放到鱼缸中养起来。20世纪60年代以后,密云修了水库,护城河的上游通着京密引水渠。每當暴雨之后,密云水库泄洪放水,护城河水就会陡涨。这时,有人就会拿着柳条筐下河,站在齐胸没腰的水里捕捞顺水而下的大鱼。

从永定门城楼向东一二百米,河岸上靠城墙有几户人家,房子是借城墙建的——几百年前厚厚的城墙就是这些房子的后墙。他们每一户都养着不少鸡鸭,总是与从远道飞来的野鸭为伴。白天,它们一起在河里游动觅食;晚上,野鸭飞走了,家鸭们扭动着笨拙的身体返回窝里。在紧靠城门的豁口旁有一处独立的院子,住着一户姓李的人家。人们管这户人家叫“海南岛”,以形容他们四面无邻,孤悬“海外”——真是再恰当不过。

河边到处是蛤蟆——癞蛤蟆多,青蛙少。天黑以后,北京城一片恬静,唯有护城河边蛙鼓齐鸣。我们管癞蛤蟆叫“疥拉蛤子”,常常抓住一只,把它仰面放在地上,用小树枝敲打它的肚子。一会儿,癞蛤蟆的肚子就胀得老大,像一面白色的小鼓。因此,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疥鼓儿。有一年,我的叔伯弟弟得了肝炎,有人给了一个偏方,用癞蛤蟆炖鸡蛋,熟了以后吃鸡蛋即可。于是,父母让弟弟从东北来北京,我的两个弟弟就每天到护城河边去抓癞蛤蟆。吃了一段时间,他的肝炎果然好了。

护城河的小伙伴

我们那时候,城里的孩子和城外的孩子好像天生就是“仇敌”。只要隔着护城河相见,就会立即“开仗”。先是有一方用语言挑衅,然后开始对骂,接着就用随手可以捡到的石子儿、砖头、土块儿,相互投掷起来。这种“战斗”很激烈,但好像从来也没有伤过人,也没有一方越过河进行身体接触。打累了,双方休战,各回各的家。

河对岸是菜地,春夏秋三季一片黢青碧绿。我们在城墙上或者河边玩儿腻了,就会趁着水浅的时候,蹚过河,爬上岸,瞧准了没人,猫着腰溜进菜地,拔几个还没有成熟的萝卜,或者摘几个青西红柿,再蹚水回来,爬到城墙上大嚼一顿。有时被照看菜地的人发现了,追得我们在河里弄得浑身透湿。抠着砖缝爬上了城墙以后,我们一边晒衣裳,一边嚼着战利品,一边听着菜地主人的叫骂,笑得前仰后合。那时,我们最爱偷吃的是“鬼子姜”。

越过菜地,有一大片青灰色的房子,这是铁路宿舍。院里有一棵高大无比的白果树,粗粗的树干,几个人也搂不过来。人们说,这是一棵“神树”,如果有人用刀斧伤它,树的伤口就会流出红色的血来。当年,我们对这个说法笃信不疑,相信这棵白果树神圣不可侵犯。每当来到树下,仰视它接天近日的巨大树冠,看着树身上挂着的人们奉献的红布条,我的心里就会对这棵大白果树、对大自然充满了敬畏。如今,那棵大树还在,只是由于周围各种建筑林立,它隐没在一片水泥砖瓦之中,很难看到它了。每当路过这一带,我都会朝那个方向看上一眼,希望能再看到它的巨大身影,同时心里问:世事沧桑,白云苍狗,你还好吗?

护城河的如烟往事

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护城河边曾是临时的“炮仗市”。每年一进腊月,河边就有零星的卖炮仗的摊点了。过了小年儿,河北岸的“炮仗市”像一字长蛇阵,从门脸儿一直摆到东边的火车桥。各式各样的鞭炮摆在地上,有一挂一挂的“小鞭”和“铁击鞭”,有一盘一盘的“麻雷子”和“二踢脚”,也有一把一把的“起花”,还有“钻天猴”“耗子屎”“摔炮”……“炮仗市”人潮涌动,人们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炮仗。不时有摊主为证明自己的货好,而点燃一头炮仗,让买主听听效果,爆炸声此起彼伏。小孩子们都集中到这里来,在一个个摊位间转来转去。虽然没有钱,很少买,脸上却洋溢着要过年的喜悦。我曾经跟祖父逛过一次“炮仗市”,他给我买了两挂红色的“小鞭”。我不满意,非要买大的。他只好又给我买了一挂黄褐色的“铁击鞭”。我还不干,要威力更大的“二踢脚”和“麻雷子”。祖父坚持原则,说我太小,不能放那么大的炮仗。我心里有气,就偷偷拆下一只铁击鞭,趁他不注意时,在他的烟头上点着了,塞进他的皮袄兜里,把那件皮袄崩了一个洞……

我記得是在我崩坏祖父皮袄的第二年,炮仗市搬到了河对岸。大年三十那天,突然鞭炮声大作,像“开战”了一样。有人喊:“炮仗市着火啦!”我连忙跑出胡同,跑过河,来到桥头,向东一看,嚇!河岸边一片火光烟雾,各种鞭炮在地上乱滚,在空中横飞,爆炸声震耳欲聋,人们吓得到处乱窜。为了怕火势继续蔓延,造成更大危害,不少人把还没有着的各种鞭炮顺着河床往河里扔。着火时,我们这些孩子不敢靠前,只是远远地看着。待火熄灭以后,爆炸声停止了,我们呼叫着跑到炮仗市里,开始到处寻捡没有爆炸的鞭炮。那个春节,永定门一带的孩子放了不少不花钱得来的炮仗。

正对着永定门,护城河上架着一座不宽的桥。1957年,在拆除城门楼的同时,老桥被拆,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宽大许多的桥。这样,原来桥头拥堵的交通变得顺畅了。桥刚修好时,我上小学三年级,学校组织勤工俭学,发给每个学生10条肥皂,限令半天卖完,第二天把所得的钱交给老师。我和十几个同学站在永定门桥上,每人面前摆着10条肥皂,不会吆喝,也不敢吆喝,等着人来买。从中午一直站到天黑,一条肥皂也没卖出去。大家四散,我也抱着10条肥皂回家了。不用说,最后母亲买下了那10条肥皂。第二天,我把钱交给了老师。后来,同学间说起此事——原来大家把肥皂都卖给家里了!

环绕着北京的护城河,就像是一条美丽的项链 摄影 大琦

世事沧桑,白云苍狗,护城河边的小生灵,你们还好吗?摄影 大琦

早年间,护城河边还是死人“接三”时烧纸的好地方。不定哪一天,哪个院门旁用竹竿儿斜挑出一个纸穗扎成的幡,门口儿扔着一个剪破口、把荞麦皮烧着了的枕头,孩子们就知道这院儿里有人死了。不需召唤,我们很快就集中到这个院门口儿,踮着脚朝院儿里看——门板上贴着两张白纸,一张上写着“当大事”,另一张上写着“恕告不周”。死了人要念经,还要请文场吹鼓手奏乐吹打三天。普通老百姓家的丧事要量力而行,于是,念经吹奏都在晚上进行——解放后出家人不多了,就请一些曾经是和尚,现在已经还俗,正在蹬三轮、拉排子车、卖菜的人来顶替;吹鼓手也是业余的,白天都有自己的另一份工作。我喜欢看他们吹奏,晚上一吃完饭就站在旁边看。一架云锣,笙管笛箫,唢呐,几个吹鼓手旁若无人,一曲接一曲,只管吹下去。至于吹奏些什么,事主家是不管的,我就听他们吹奏过《社会主义好》《志愿军军歌》。

“接三”最热闹,都是在晚上天黑透了以后举行。一声号令,事主家花钱扎的纸人、纸马、纸房子、纸车、雪柳(旧时办丧事在灵前供奉或在出殡时用作仪仗,用十数条粘有细白纸条的竹篾,绑在白纸包裹的木棍上,形如白色的柳树)全都抬到胡同里。这时,孩子们就纷纷上前帮忙,人手一件“烧活”。乐声一起,哭声一片,队伍开拔了——吹鼓手开路,身穿孝服的孝子贤孙们互相搀扶,孩子们举起“烧活”,再加上看热闹的,真是浩浩荡荡。队伍出胡同,在大街上转一圈,最后来到护城河边的空地上。在一片奏乐和哭号的喧闹声中,有人点着了烧纸,孩子们兴奋异常,上前把自己手中的“烧活”扔到火堆里。烈火冲天,熊熊燃烧,照亮了孩子们的脸,照亮了静静流淌的护城河水。

前些年,每逢清明或父亲母亲的忌日,我也在护城河边烧些纸。选择在河边烧纸是因为离水近,安全。

过桥往南是一块空空荡荡的三角地,再往南就是进京火车必经的铁路桥。火车对于我们来说是神秘的。在孩子们的印象当中,它通向很远很远、外面的世界。我常常和小伙伴来铁路桥下看火车。我特别爱看客车,总是一边用手指点着飞快驶过的车厢,一边在嘴里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大约是四五岁时,我来到桥下看火车,突然火车汽笛一声尖叫,我被吓得张着大嘴,不会说话,不会哭,连眼珠都不会动了。同伴儿把我领回家,母亲急得不知所措。同院的傅婶说:“不要紧,这孩子被吓丢了魂儿,叫叫就好了。走,咱们哪儿丢的还上哪儿找去!”母亲和大义凛然的傅婶领着我又来到铁路桥下,傅婶用手沾着带来的凉水,拍着我的脑门儿,不断地叫道:“元子,别害怕,回来吧,回来吧……”片刻之后,我觉得脑袋里一阵清亮,哇的一下哭出声——嘿,我的魂儿回来了!

后来,我上山下乡去了北大荒。每当探亲回京,火车过了丰台车站之后,我就会一动不动地趴在车窗前,等待着那令我激动的一刻——当火车通过这座桥时,我会尽力向北张望,想看到家所在的那条胡同。而火车速度太快,我根本看不到我家所在的天坛东坛根,可我总会在心里面大声喊:到家啦!我到家啦!探亲假期满,我坐上火车又离开北京。火车从北京站出发后,我就一直守着车窗,然后在通过这座桥时,向家、向北京、向亲人作一次默默的告别,心里五味杂陈。

如今,我有时还会来到护城河边,河水变得很干净,但却不见有鱼或者其他生物,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护城河了。

如今,河水变得很干净,却不见有鱼或者其他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