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无处可诉

李金灵

刘嫣红

汶川地震那天,我被抓进了派出所。原因是,把城管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他。可能是昨天在床上玩得不尽兴,可能是和同租的姑娘发生了点矛盾,也可能是,看了一部电影揪心于女主人公的遭遇。我是一个摆地摊卖衣服的小贩。听起来,没文化的人才干的营生。其实,我是货真价实大学生,某师范大学全日制本科生。一年多前,还在校园里浪荡着。毕业后,当过小广告公司的编剧、小文化公司的文案,后来,又摆起了地摊。开始,我挺喜欢这工作。没有朝九晚五,没有领导管束。纯粹为的自由。爸妈经营一家建筑装潢公司,生意不错。爸在我毕业后就托人找工作,应该能成。成不了,爸妈会安排我开个家具店,对接我们的装潢公司。因此,我没有生存压力。不同于其他被追赶小贩的无助,我挺享受被追捕的过程。一声“城管来了,”我血液瞬间奔涌,身体瞬间抖擞。欢快地收拾散落一地的衣服,欢快地打包,欢快地挤在逃窜的人群中。可是次数多了,也就无趣了。赵小轻说过,有趣应当成为生活的主题。赵小轻是我的大学同学。那时我们女生每天课后的事情,不是装扮逛街,就是围坐宿舍嗑瓜子八卦、看韩剧。那两年,韩剧大量涌进大陆,蓝色生死恋、天国的嫁衣、浪漫满屋……这些,赵小轻从不参与。她参加一场场学长们搞的摇滚音乐会,读一首首学长们写的诗,看一部部晦涩难懂的电影,后来觉得教授们授课的乏味老旧,又逃课去图书馆看书,经常一坐就是一天。到我们毕业,她借书卡里显示借了一千一百多本书。她既不合群,她们也就送她了一个怪人的称号。我们班有三个怪人,另一个是我。她们说我怪,是因为我很容易就和男孩做爱。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喜欢一个人,和他发生性事,天经地义。我不像她们。室友A,与上海一老男人交往,吃穿学费都是对方付。室友B,两个男朋友,这周末和虽穷却喜欢的出去开房,下周末和相亲认识的有钱人出去开房。这样的女生,我看不上的。可惜,我的境遇并不好。我为喜欢的男孩洗衣做饭,却往往被辜负。我哭哭啼啼跑去找赵小轻,她找到那男孩,二话不说,就抡起了棍子。抡起棍子,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我也不敢做。我们都不敢。我们是和赵小轻交好的三个女孩,各有性格,又能聚在一起谈论文学艺术。不过遇到棘手的事,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赵小轻。我们中的一个女孩被校外已婚男人轻薄,赵小轻大庭广众之下泼了人满脸水,砸了人宝马车。另一女孩被学院教授摸了胸脯,赵小轻发了一通短信过去嘲弄,结尾还署上自己的大名。她向我们讲述美杜莎、卢森堡、妇好,让我们想象自己是间谍,混迹在各国政要窃取情报。她看起来无所畏惧。我们的男朋友怕她把我们带坏,对她虎视眈眈、咬牙切齿,也无能为力。他们唯一能做的,是警告我们,不要和赵小轻玩。这怎么可能。没有赵小轻,我们的生活了无生趣。可惜,终究毕业。一年多来,谈过三场恋爱,没有哪个男人让我觉到乐趣。他们脱光了衣服,还想着升职、股票,还想着做假账。我再受不了这枯燥乏味的生活,所以向城管扇出了那巴掌。我被他们抓进派出所、做笔录、交罚款,整个过程,都是快乐的。我想起赵小轻推荐我们看的一部电影《东宫西宫》,想象着自己是里面的戏子。我遭到拘捕,爱上了拘捕我的人。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是爱他的。我勾引了他。他在我的勾引下,也爱上了我。漫天飞雪,我爱的人挥起了他的刀。多么激荡、动人心魄,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我拨通赵小轻电话,嬉笑着告诉她打城管的事。我以为她应该如我一样兴奋,但她直到挂了电话,只嗯嗯哦哦着。这也是最近几次通话她给我的感觉,心不在焉、萎靡退缩,以前的激情一点没有。但或许这只是我的幻觉,她那样强大,没有什么能把她溃败。

王   進

一个月前,父亲死了。说实话,对父亲的死,我没有太大悲伤。记忆中,他不苟言笑,下班回家,不是蒙头大睡,便是跷着二郎腿捻着花生喝酒。喝多的时候,会打母亲。母亲从来不哭,顶着那青、紫收拾完他砸乱的家什,再继续做一家人的饭,洗一家人的衣服。年复一年。我看着母亲被打,只能抱着她哭。母亲常说,三儿快长大吧,等三儿长大就好了。三儿是我。我是母亲的第三个儿子。我的两个哥哥,同父亲一样的人,酗酒、沉默,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动干戈。到我终于有力气保护母亲,却要到外地求学。每次回家,都要先看母亲身上是否有新的伤痕。至于父亲,我从不找他说话,实在必须说,也是能简则简。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再喊他爸。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或者因为我确然长大,当着我的面,他不再打母亲。这在母亲,是莫大欣慰。我让母亲欣慰的事很多。考上了大学,读完了硕博,评上了教授,摆脱工人阶级出身跻身为知识分子,成为家族巨大的荣耀。可惜,母亲无福消受。母亲是在我成亲当年去世的。去世前拉着我手嘱托,你要好好对她。她是我的妻子,彼时已怀有身孕。初中毕业,纺织厂女工。那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与大学教师比,纺织厂的待遇很是优渥。我从相亲的人中,选择了她。母亲尊重我的选择,只道,既决定和人结婚,便要善待人。我不知她那时是否已经预知日后我与妻的关系,只知我没有母亲了,从此在世间,便是一个孤孩。我不知道该向谁倾诉。世界上那么多人,没谁能够感同身受。

母亲到死,也没有得到父亲的怜惜。父亲甚至在她死后不久,就想着和另一个女人搭伴过日子。我无法原谅。这些年来,我很少去看他,我无法说服自己扮演一个好儿子。今年三月份,他体检得知肺癌晚期,我们哥仨多年来第一次坐下商量对他的照顾。我们都认为自己吃了亏,吵起来。好歹,最后达成一致。轮到我照看,按时去,也按时回。饿吗?渴吗?要上厕所吗?他面前,我反反复复说的就这些。我不打算与他沟通。我曾试过向他讲起母亲,他没有接话,我更加不满。如果得知病情后他很快死去,也许会唤起我的怜悯之心。可惜,他足足又活了七个月,比医生预估的还要长,这消磨掉我们的耐心。哥哥来得晚了点,我会打电话催。他们总是晚,各种各样的理由。然后,父亲就死了。

一个月后,赵小轻坐在我面前,说,她的父亲也快要死了。我看着眼前那张年轻的脸,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她说她父亲快死了不是她父亲快死了那么简单,她的话里往往藏着太多信息。我早就领教过。最初是在本科四年级,她选我作毕业论文导师。一次聊天,我邀请她考我研究生。她将会是一个优秀的研究生。三年级时,我教过她外国文学。那是我近年来作为教师最有成就感的一学期。每个学生都热烈发表观点,每节课都有无数问题探讨辩论。尼采、卡夫卡、萨特、加缪、波伏娃、荷尔德林,一个个名字随时跳出来。本来这些应该是大学课堂的凡常现象,然从九十年代末,一届的课堂比一届清淡,到80后相继出场,一张张年轻的脸上,便只有欲望。那急切躁动的表情,与外面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相互映衬。说实话,我并不排斥这种生活。但在内心,还是渴望不一样的东西。无数次我回忆自己的大学时代,一切都是生机的。每个人都有用不完的力气,每个人都把这用不完的力气挥耗在一场场阅读、辩论、写作。那是一个一首诗就可以走遍天下的年代。往昔已逝,我们从剧变中活下来,活成这个社会的中坚,活得冠冕堂皇、人模人样,也活得胆小如鼠、草木皆兵。有时会厌恶这样的自己。也只是有时,快速发展的时代,人人皆醉,我不独醒。我看着赵小轻,那个一脸坚毅的年轻女孩,她在言说。她说,《洛丽塔》不存在爱情,不存在不道德,不存在罪恶,阿娜贝尔不存在,洛丽塔不存在,存在的只是纳博科夫无以名说的欲望,存在的是他对存在的感觉。她说,马加爵杀人是社会之恶,亦是个人之恶,人之所以为人是他身上克服兽性的神性的存在。她说,我看人,是把人脱光了衣服去看,所有人在我面前都赤裸裸。她说完,朝我眨了下眼,缓缓坐下。斜靠在墙上,叼起一支笔,两条腿跷在旁边凳子上,悠然看着其他人。这是她常有的坐姿,跟发言时的严肃认真截然两个人。她最爱的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本科毕业论文也是分析他的一部小说。客观说,作为学术,那篇论文不太严谨,可她的创新、思辨和语言还是深深吸引了我。但她太尖锐,别的教授是不允许太突兀的文章出现的。我让她改,她坚持自己,带着那个年龄特有的狂热和自信。我也便随她去。

还是说到那次,我邀她考我研究生,她当即就拒绝了。你太痞,我不能考,她说。然后漫不经心看着我。我有些失落,也有些慌乱。二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没有哪个学生敢这样对我说话。她怎么这么大胆。但她到底选了我做导师。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你管得不严,我可以做自己的事情,她说。又是那脸漫不经心。她彻底否定了我,我的学术、名声、教授的身份,甚至我这个人,我这些年辛辛苦苦的努力。我有些恼怒。

那是赵小轻做了我研究生后,我们第一次谈话,有什么东西橫在了我们中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然后就是这次。我希望她把她想要说的话说出来,我不想再猜测她。她说了。你不该坐在那里,她说。她在说什么?想要和我平起平坐?她一直在追求绝对的民主平等和自由。也可能,她想要和我亲近?她这个年龄的文艺女生总是很容易就亲近我这个年龄的男性。这孩子。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我只能坐在我的位置上,不会前进一步,亦不会后退。我无奈笑了。我们是师徒,你让我坐哪?我问,心里有些得意,我以为我窥到了她。她似乎意识到了,瞬即转移话题。我要请两个月假,她说。我有些恼怒。开学一个月不到,她就这样。她把学校当什么了?把我当什么了?不行,我说。我要请假,她一字一字咬得清楚,我父亲快死了,我要去照顾他。我心一动,仍然拒绝。我对我父有罪,曾诅咒他死,她说,声音有些颤抖。她希望我寄以同情吗?同意她的请求?这是否又是她的诡计?她到底想干什么?我不能让她得逞。很好,写小说的素材,我冷冷回道。她抬起头看我。这是第一次,她认认真真看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敢正视我。你怎么这样冷酷!她冲我咆哮一声,跑了出去。我看着敞开的门,坐在椅子上,怅然良久。我到底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即将失去父亲的孩子。我们之间,不该这样的。

倪志文

经过一年的悬梁刺股,终于跨专业考上了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研究生。我以为自己会很兴奋并一直兴奋下去,毕竟,我是家族第一个研究生,我要凭借这身份找到体面的工作获得不菲的薪资,我要凭借这身份改变我的出身和处境。可惜,一切只是梦幻。这是新世纪第八年,外面世界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所在的X市轰轰烈烈举办MM大赛,我陪同新闻系一朋友C前去采访。女孩们叽叽喳喳着向我们讲述,她们参加比赛,不过为的被有钱人看上。一个摆了个骚魅的姿势,你们看我这张脸不就二奶脸吗?她让朋友给她一个特写。这些能写在新闻里吗?我问。你觉得呢?C反问。我不知道,我只能说不知道,我以为MM大赛真的为展示一座城市的朝气时尚。我不知道这到底怎么了,一件件事情的发生光怪陆离,而我,手足无措。一年前,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还兴奋得整夜失眠,现在不得不怀疑读研的意义。那天,我和C采访完,坐在路边的小餐馆,喝了很多酒。我带着一身酒气坐在文学院大教室,看着眼前的人们,看着他们的热闹和快乐,想着不知道他们是否了解外面的世界,了解后会有何感想。这些考上来的人,乖巧,驯顺,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相信光明总会战胜黑暗,相信每个人会被公正对待。一切无聊透顶。

所有的灰色乏味中,赵小轻是独特的一个。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静静来,一个人静静走,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常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偶尔抬起头,大抵是在觉得教授们讲得很精彩的时候。这种时候实在少,她总给人一个清冷的背影。她的神情也是清冷的,你想上去搭讪,都害怕被拒绝。但你分明感到她内心有一座火山,她不愿这座火山醒来,在竭力压制。凭我的经验,她应该是有故事。我喜欢有故事的女孩。无法克制自己的目光,一次次朝她看去。朝她看去的,还有王进教授。王进教授在教授们中算是一个例外,风趣幽默,平易近人,思辨能力强,在核心期刊发表不少论文,观点又很新颖。他说,《水浒传》的梁山好汉就是一群暴徒,偷奸犯科、杀人如麻。说,《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一个人的悲剧,有关臣服和自由的丧失。说,潘金莲只是遵从自己需要的女人,她本该具有选择的权力却统统被剥夺。正是通由王进,我才重新理解了很多经典名著。四十多岁,算得上英俊。这样的男人,应有个美丽优雅的夫人。可惜。听说他夫人初中毕业,现在我们学校图书馆四楼机房当管理员。又听说,他是南大博士、博士后,曾在南大教过几年书,也完全可以在南大教到退休,但南大不给他初中毕业的妻子安排工作,他只好来到苏北这所大学。机房专为学生开设,一块钱一小时,我去过很多次,也见过王教授妻子很多次。短发,身材高大强壮,年轻时大约有些风姿,现在给人的感觉是没感觉,街头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妇人。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眼前这个妇人与讲台上那个侃侃而谈的教授联系在一起。可他们是夫妻。失配的烦恼不知王教授是否有过,至少没有表现出来,甚至不止一次嘻哈着在课堂上提到她,我夫人……于是我们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在他们家中,夫人权力最大,他最末,他连他家的狗都不如。我们哄堂大笑,他也跟着笑。后来打探到,赵小轻是王进的研究生,也是他在现当代文学专业(他的主业是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收的唯一一个研究生,怪不得他讲课时总是看向她。不过也奇了怪了,王进课间没有找过赵小轻,赵小轻也没有找过王进,师生间常有的交际在他们间不存在的。王进只是站在讲台上,一次次看向赵小轻,赵小轻却总低着头,她低头的样子就是一个女学究。我默默观察着她,试图打探她的消息,却寥寥无几。只知王进的专业课她很少去。她在外面租的房子。在外面租房的女孩,都是有故事的。一次鼓足了勇气,装作不经意坐在她身边,她桌子上摆放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每次她来上课,手里都拿着书,有时是一本,有时是几本。她读的书很多很杂又比较深奥,一般研究生不读的。《罪与罚》那本书我恰巧看过,以为女孩看是不妥的,就壮着胆子告诉了她。她只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从我坐下来,这是她哦的第几声?带着些冷漠和拒斥。她大概把我看作一个无聊的人了,我几乎就要退却。其实、其实我蛮理解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我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是心里话,甫一读到拉斯克尔尼科夫,我便被吸引,还没专门查阅了几篇相关论文。赵小轻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很美,流露出惊讶。这让我们有些亲密,至少我自以为是。就那本书,聊了几句。临近下课,向她要手机号码,她没给。我把我的写在纸条上递给她,课后发现那张纸条赫然留在桌上。

王  进

赵小轻惹事了。学校一个私人书店,据说店主是个有点文化的人,进过监狱。出狱后每天参禅打坐,练习书法。身边聚集了不少文艺青年,这些青年对我们教授多少有点看不上的,用赵小轻的说法,我们是虚有其表徒有其名精神上又被阉割的人。这是她在大三的课堂上说的,我没有生气,不得不承认它有点道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这类人就不再为民发声担当道义,或许从来,我们就没有扮演过这样的角色。我们太知道如何平衡保全,眼看着学校变化无动于衷。这两年,说什么让大学与社会接轨,一个个理发店开起来,一个个化妆品店、服饰店开起来,一个个超市开起来,一所大学,热热闹闹地,就像一个商场。可是书店,始终只有这么一个。那书店我去过,里面摆的都人文方面的书籍。所处地段算是好的,也就被后勤某领导亲戚看上。合同期不同,亲戚雇来社会上一帮人,砸锁、断电、断水,文艺青年们不依,于是又发生肢体冲突。文艺青年们一个个写信到校长办公室、把信发到网上,皆石沉大海。终于有一封,在某论坛引起轰动,以致市委书记注意到此事,责成校长妥善处理。

那封信的作者是赵小轻。告诉我这件事的,是陈伟。陈伟原先是文学院院长,台港文学的研究专家,处理人际事务游刃有余,也就升为校教务处处长。书店的事先前我也听说过,还和同事们一道感叹学生们的热血沸腾。这在学校久未有过。新世纪第八年,人人沉浸于物欲,还有多少学生追问大学的意义,还有多少学生为了他们心中一方净土冒着被处分的危险静坐示威。我和我的同事們热烈讨论着,我怎么能想到赵小轻是其中的关键人物。我想不到。就在那些天,我还收到她一条条短信。我昨夜做了一个梦,长出翅膀又断了。昨夜又梦到了父亲,他给我盖上了被子。你可以判处我死刑,千万不要不理我。上午去诊所打了一针镇定,我是要独自死去的。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一条条,像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我一条也没回。不知道该怎么回。读研究生一年,她给我发了那么多短信,印象中似乎只回过她一条。她告诉我,她父亲死了。节哀,我只回两个字。当时我忙着别的事,也可能我什么都没忙,只是没心情去管别人的事,哪怕这人是赵小轻。赵小轻是谁?不过我的一个研究生。

和陈伟聊罢,我迅速回办公室打开电脑搜索出那篇文章,读罢明白为什么他不处分赵小轻,甚至语气里还有一丝赞许。赵小轻是我们永远逝去的年轻时代。在那时代里,我们追求着理想,坚守着信仰,捍卫着真理,满腔正义,热血沸腾,都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改变世界。他处分她,便是处分了自己的年轻。不是每个人都有年轻时代,特别是在这年头。除了赵小轻。亲爱的赵小轻,她一边给我发那些癔症似的短信,一边写了这篇尖锐的文章。不了解的人根本想不到,它们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我继续翻看着网页,人们以为她是男生,称她为侠士、义士、志士,表达着对她无限的敬意。我不要她当侠士、义士、志士,我只要她好好生活,过上波澜不惊的安稳人生。

我迫切想要看到赵小轻,迫切想要告诉她一些人生经验。可她总是不来上课,不管我的专业课还是研究生大课。作为导师我似乎应该督促的,可她的回答我已经想到了,你们这些教授的水平……还是由她去吧。

大概两星期后,我见着了她。在洗手间男女共用的洗手台,抽着一根烟,缭绕的烟雾卷裹了她。她似乎看到了我,抽了最后一口,迅速走向大教室,到拐弯的地方消失不见。但我知道她就在那个角落,躲起来偷偷看着我。她果然,被我逮到。我低头看着她。几个月不见,她穿了高跟鞋、烫了头发、化了眼影、涂了口红,有了点女人的样子。表情仍然是小女孩,妆容体现了一切。她根本就不会化妆,带着初学者的拙劣。她在强行装作女人。我心底某处又柔软了下,让她到我办公室。这是我和赵小轻第三次单独见面,距她上次从我办公室跑出去过了将近一年。这期间,她父亲去世。作为导师,我确实应该关心她一下,但我做不到。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明明有很多话,开口却只是问她论文的问题。都二年级了,她一篇论文还没有发。她完全能够写出优秀的论文。没意思,她说,知网那么多论文,谁看?废纸一堆。那你还考研究生,我回击她,搞研究本来就是要写论文。她沉默片刻,然后认认真真说,我从没想过搞研究,我寻找的是人生和世界的本质。她又把我逗乐了。提到她被放到网上的那篇文,我暗示她是否被利用了。这想法虽然恶毒了些,却不能排除。我没有见过店主,只是从文艺青年们对他的吹捧听出些虚妄。谁不想要体面和优渥的薪资?谁想只靠一个小书店来维持生计?又听说,他妻子在中学教书,因他挣钱微薄她要养活全家,政治上还受到他牵累,为此得了抑郁症。我不知他对此是否内疚,这不是一个丈夫该让妻子承担的。这些话,我不知该怎么向赵小轻开口。他们需要那样一个人,他恰逢出现,他们便簇拥在他周围,对峙着我们这些教授的课堂。因此我开口即是对自己的辩解。赵小轻立即又窥透了我。我写那封信与他无关,我从来没有把他当偶像,她说。那你为什么要写,我问。我没说出口的是,你知不知道很危险。她没回答,只淡淡笑了下。有多久,我没有看到她笑了。她笑起来真是很好看。

如果这次会面就这样结束,那么彼此将保持着那份愉悦继续以后的日子。是的,愉悦,在她侃侃而谈的时刻,与她相处的快乐常人难以企及,可惜,她自从做了我的研究生,便固执地保持沉默。起初的专业课,我一次次鼓励她开口,像大学那样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我想要再现那样的课堂。事实上,彼时他们班的热烈都是赵小轻主导。读了研后,她把这份能耐掩藏了起来。这不是我希望的。我努力过要她回复以前的样子,她却只硬邦邦回绝。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弦绷得紧紧的,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她无论怎样,我都不能无限度地包容,我必须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你不要连累到我,我说。我终于说出来了。这是发自内心的恐惧。我不知道这恐惧何时而来,只知道我这一生,总是在惶惧,她也成了这惶惧的缘由。一丝不屑挂上她的脸。放心,不连累你,她说。然后,头也不回走出我办公室。后来遇到陈伟,他说,你那个女学生来找我了,说,所有事情她承担,让我不要怪罪你。陈伟一脸暧昧。我低头,走了过去。

倪志文

赵小轻发来短信,说,想喝酒。那次谈话后很久,我们才熟悉起来。说熟悉其实不太确切,我们只是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我说,我把文学院一些女孩都睡了,昨夜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她定了亲,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可能是她低沉的声音能让我放松下来。这个世上,遇到性、遇到爱都很容易,遇到一个让你轻松的人很难。可惜我走不近她。她明明坐在我面前,我却只能看到她背影。我没有问过她的事,直觉她不会说。她可能也会说,只是我没有心思问。我只是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感觉。这个,不知她是否意识到。你喜欢她们吗?她问。谈不上。她们喜欢你吗?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女孩好哄。一顿饭,一双鞋,一条裙子,我英俊的面孔,发表的若干论文,研究生院才子的称号。或许,这些都不是。研究生二年级了,再愚钝的也意识到了现状,人人脸上现出焦虑。又能怎样?二本院校,文科专业。课题,导师们自己就能搞定。我们也就处于闲散状态。也有出去做事,兼职家教。苏北这座城市,看起来蓬勃发展欣欣向荣,但一切与我们无关。生命晃晃荡荡,一天天消耗下去,觉得自己多余、颓废、无能为力。只有肉身的碰撞和高潮,才能证明自己还是一个活物。赵小轻轻叹一口气,又喝下去。她是真能喝的,一杯接一杯,一瓶连一瓶。她话不多,只是喝,更多时候是我在说。我说,那个MM大赛,我去采访过,参赛的女孩们都向往着被有钱人看上。我说,我认识一开装修公司的,年百万利润,包养了K大一研究生,后来又看上另一个,为摆脱她,送她一套房。我说,我们文学院也有一个女研究生,刚读研就被导师介绍给了这座城市资产上亿的公子哥,那男的爸是市政协委员,她这辈子吃穿不愁了,这事你应该知道。赵小轻不语,一杯酒又一饮而尽。很少见像她一样能喝,确切说,喜欢喝的女生。因为我爸喜欢喝,她说,没来由一句。哦,那是遗传了,我回复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讲起研究生三年级的一个师姐,每次参加公务员考试,笔试都是第一,面试却总被刷下来,可是她的口才和形象在我们中都是出众的。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女人,很老很老了。沒有工作,没有老公孩子,空有一个研究生学历,挺可悲的。不知道她这辈子会过成什么样子,不知道女孩子读研有什么用处。还是有用的,赵小轻反驳道。具体有什么用?问她,她没讲。我以为她讲不出,说,我所能想到的女孩们最好的出路,是我们学校女教授们那样,身份体面,待遇还好,张口旅行闭口住的房子太大,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嫁的老公也一个比一个厉害。至于一般的女孩,顶要事情还是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是这样的,赵小轻又反驳,女人的价值不是这些。具体是哪些,她仍然没讲。她既不讲,我也不问。提到她师母,我说出心中疑惑,你师母真配不上你导师。她立即打断我,你不要这样说我师母,导师在生活上是无能的,她跟着他定是操了不少心。我惊异她说出这样的话,她这种受了高等教育的年龄的女孩一般是看不上她师母那个年龄的没文化的妇人的。婚姻是柴米油盐酱醋,是相互的担待和包容,她说。仰头又喝下一杯。

张家国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在衰老下去时,和一个年轻女孩发生故事。那是半年前的一天,我正浏览网页,收到一个申请加QQ的信息。这种信息常见,一般也就加了。有的置之一边,有的聊上两句。我行年五十五,某公司办公室主任。十几年前,还是一家两千多人工厂的书记,我以为会在那个岗位上干上一辈子,然后就改制了。我完全可以留下来,还是选择了离职。骨子里,我喜欢新鲜刺激,喜欢挑战。因此拿到赔偿金,立即就寻找出路。后来碰上现在的老板,和他一起创业做钢结构生意。十来年间,我们创办的公司已成为苏北老大。作为公司元老,我现在是退隐状态,一切按部就班,一切又索然乏味。要感谢网络,虽然明知网海茫茫都是虚幻,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打开。那天收到赵小轻申请,按照惯性同意了。例行招呼后,问她为什么加我。因为你的年龄啊,到你这种年龄的人,该有很多人世经验了。一般人不会说这样的理由,我有些奇怪,也有些失落。再问,她消失了。过两天,又找我聊,开口便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我坚持不住了。我心里有些紧张,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那语气实在让人担心。就以长辈的身份耐心劝导。劝了一堆后,才发现她早不在线。我却把她放在了心上。说也奇怪,对这个从未见过的女孩,我内心升起一种情感,就是那种希望她往好里去的愿望。五十多年的人生中,我极少有这种对陌生人的情感。断断续续聊了两个月,我小心约她见面。一是好奇她到底怎样的人,二是,我还是想要劝导,她太晦暗太消极,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的初次见面。赵小轻穿了一件黑底白花的亚麻长裙,光脚穿着双坡跟凉鞋,散着长长的卷发,正值青春好时光。像所有处于好时光的事物一样,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狂野与恣肆。看到我,还没有开口就大笑,放浪,不羁,无所顾忌,似乎全世界就她一个人。这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想象中,她应该憔悴不堪萎靡不振,而我,再次以长辈的身份适时适度安慰。我看着她,困窘不安。她是嫌弃我的衰老吗?嘲笑自己竟是和一个老头子聊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良久,到要崩溃的时候,她突然停下笑来,低下头,抿着嘴,满脸通红,截然另外一个人。那天我们谈了很多,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虽然在QQ里已经领略过,我还是惊异于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多的学识和见解。她远超她的同龄。你知道,我只想找个人说话。末了,她说。神情凄然,和先前完全不一样的。我看着她,还没有从她刚才的亢奋中反应过来。我惊异一个人情绪的瞬息变化,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说实话,起初,我对赵小轻是有非分之想的。像所有行将老去的男人一样,我渴望把一具年轻生命抱在怀里。我不认为这有什么羞耻。性,原就男人的本能。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变化。或许是看到她租处桌上一摞摞书,或许是她眼神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萧索,或许是,那一场场天南地北的谈话。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善谈的女孩,关于当前物质和精神的不对等发展、关于人的神性与兽性、关于社会热点、关于文革下乡、关于国企改制,关于我在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她很在意我在这些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下乡那几年,你有否喜欢过农村姑娘,一次她突然问。我猝不及防,心里一怔。那是一个有条大粗辫子的叫芸的姑娘,她是我苦闷乏味岁月的唯一清凉,我们在漫野的庄稼地里拥抱接吻。我没有给过她承诺,虽然未来不可预知,但我很清楚自己的未来不在这荒僻贫瘠的乡村。后来终于返城,我迅速投入城市生活。顺理成章,和一个城里姑娘谈起了恋爱,然后结婚、生子。偶尔,芸还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便又闻到那青草的芳香。仅此而已。

你要知道,我只能这样做,我说。赵小轻静静听着,唇角撇出一丝莫名的笑。若在以往,我会认为那是嘲笑,但她没有理由嘲笑我。与芸,我们只是拥抱亲吻抚摸。即便在我走的前夜,她主动脱光了衣服,我还是保持了她的贞洁,我要她将来在婆家能堂堂正正做人。这是我引以为豪的地方。赵小轻继续莫名的笑。返城后,你去看过她吗?她问。没有,没必要。别人杀身,你是诛心,赵小轻淡淡道。我陡然一颤,从没人这样说我,就有些恼怒,反驳过去,我在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怎么知道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呢?那首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歌,小时候很喜欢听,现在看来多么无耻。赵小轻语气仍淡淡的,但一字一句凌厉得很。她是不准备放过我了。我也不准备放过自己,我未出口的话她似乎听到,兀自说了这么一句。脸朝向外面,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我看着她的侧脸,瘦削、坚硬,不该她这个年龄的特点。我认识的那些80后女孩,包括还要长赵小轻两岁的女儿,只关心恋爱、美容、首饰。历史是父辈们的事情,她们只活在当下。我不知道赵小轻何以这么多思考,不知道她到底在质疑什么抗拒什么,她明明在笑,我感觉到的却是痛苦。本来一次次约她见面,是想进一步了解她,却在一次又一次的谈话中,越来越琢磨不透她。出乎意料的,就在这过程中,我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全盘思考。几十年来,为着权益做了一些卑污的勾当,这些勾当在长久的岁月里发酵发胀,偶尔某个深夜压迫着我的神经。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忏悔,人皆如此,我不愿独特。然后,我遇到了赵小轻。咖啡馆的包间,她脱了鞋,慵懒卧在沙发里,缓缓吐着烟。看向你的眼睛,就像黑夜的一只猫。她的审视中,我剖开自己,坦陈了所有秘密。

王   进

赵小轻发来短信,她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比我大几岁。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她说的是真的吗?一边对我发着情意绵绵的信息,一边和别的男人交往。她一定在撒谎。她喜欢拉丁美洲的小说,那些小说里充满了梦境和魔幻,而她是一个很容易就沉陷进故事的女孩。她一定是在用那些故事对我说话。她把自己的想象当作了现实。那条短信,同对她发来的很多短信一样,我没有回。

刘嫣红

赵小轻打来电话,你可不可以过来,我们和王进说说话。王进曾经是我们的乐趣,特立独行、放浪形骸、结构解构,一派后现代的架势。在他的课堂,我们总是很快乐。最快乐的是赵小轻。每次王进提出一个问题,赵小轻就迅速回答,更多时候,是对王进的辩驳。我们都看出来,王进对赵小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赵小轻不相信。他那是欣赏,赵小轻说,你们不要总把男人的欣赏当作爱,欣赏不是爱,即使有爱,那也是父爱。我们不睬她,继续笑话,赵小轻也就跟着笑。想起来,那真是很热闹的日子,好像每个人都有大把的快乐可以挥洒,而赵小轻便是这快乐的中心。临近毕业,她提议,给文学院每个男老师写封情书。我们做了。赵小轻草稿,我们誊写。给王进的情书,赵小轻只写了一句话,王进,我想和你做爱。我们看罢,笑疼了肚子。后来,赵小轻做了王进的研究生。我想这对她应该是好的,学院那么多教授,大概只有王进能够理解她接受她。什么时候做起林黛玉了,和王进说话也要拉上我?我嬉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迅速辩解,你来吗?去,当然去。彼时,工作的事泡汤了,爸妈帮我开了一个家具店,我去广州参加一个经销商会议,正好路过X市。我答应赵小轻还因为,我想去校园走走。毕业两年,我努力着有趣,但再也不是大学时的感觉了。

看到赵小轻的第一眼就觉得好像换了一个人,大学时的精神气完全没有了。我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恍惚记起一件事。忘了是在情书写过之后,还是我们在校园里游逛拍毕业照之际,赵小轻接到她母亲电话。挂下电话,她说,我明天回家一趟。那时我们正说笑,她这话像风一样过去了。一周后,赵小轻才返校。仍在笑,只是很勉强。一次没人的时候,她悄声说,我爸快死了。忘了那时我在干什么,可能是在看水池里的鱼,也可能是在捉花丛里的碟,也就没放在心上。生老病死本常事,我安慰她,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不知她听进去没有。我要报王进的研究生,她说。那时研究生录取结果已经出来,我不知道她爸死和报王进研究生之间有什么关系。天朗气清,鸟鸣虫叫,快乐的大好时光,我不想听与死亡有关的事情。拉着她,朝姐妹团的人奔了去。现在想来,难道她的状态与父亲之死有关?不可能。她是一个强大的人,父亲之死也不能把她挫败。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相信她都能处理好。问她,和王进到哪步了?赵小轻勉强笑了下,没有直接回答。想想那时,真快乐啊,她说。

我们从火车站坐19路公交,四十分钟后就到了学校大门。那时我们几乎每天都进出大门,去对面街上吃饭,手抓饼、烤串、扬州炒饭、米线,两块钱就吃得饱饱的。我现在还记得哪家店在哪个位置叫什么名字。我拉着赵小轻正要去,抬头看,对面街上干干净净。那片地,让人买下来了,一年前,那些小摊就没了,听说要建一个商场。赵小轻说。我们常去的苏果,现在很萧条的,离它不远处,新建的万达,一天到晚都很热闹。赵小轻不紧不慢讲述着,我听着,有些怅惘。我以为来到了一座熟悉的城市,不想它发生了巨大变化,我认不出来了。就眼前这片地方,每到周末,都停满了车,学校的女孩们一个个花枝招展坐进去。赵小轻仍在讲述,听不出她的感情。我们读大学时,这个地方不让停车等人,车只能停在对面街上一片空地,百米左右距离,也是寥寥无几。每个钻进车里的女孩,都被我们猜想上半天。看来,不但这座城市变了,学校也变了。我更觉怅惘了。

我们来到王进办公室,邀他共进晚餐。荼蘼之夜,频频举起酒杯。朦朦胧胧着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俱往矣。我们拼命地想要抓住既往岁月,只有王进这个见证者坐在我们面前。我已经不喊王进老师了,我叫他进哥哥。我说进哥哥,学校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学弟学妹们连个摇滚音乐都不搞,我不喜欢。我说进哥哥,学校的连锁超市我也不喜欢,我还是喜欢二食堂对面原先的那个小超市,老板娘见人就笑眯眯的。我说,进哥哥,告诉你个秘密,我们想过勾引你的。勾引是世上最具诱惑力的一个词语,它意味着激情狂欢、逍遥自在,意味着万事皆由我控制。它是刻板乏味生活的一丝生气,是单调庸俗世界的一抹色彩,是悲剧人间的轻喜剧。它流光溢彩,绚烂多姿。勾引,这是赵小轻倡导的游戏。她说一个叫克尔凯郭尔的人写过一部《勾引者手记》,勾引,具有哲学意义。我不懂哲学,但我喜欢这个游戏。一场又一场,一轮又一轮,永无止境的快乐。那时候,快乐总是很简单,我们很轻易就能为自己找到快乐。后来我们把快乐瞄准了王进。我们迫切想要看到他的欲火攻心急不可耐, 迫切需要在这位全班男生公认为很厉害的教授面前展露自己的风骚、妩媚、性感与风情,展现我们身上所具有的女人特性。我滔滔不绝说着,把毕业两年积攒的话统统说出来。王进脸喝到发白。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他说。赵小轻曾说过,王进不是看上去的快乐,王进很悲伤。我不明白王进为什么悲伤。他南大博士。四十一岁评上正教授。比较文学中心主任。领域小有名气。他还很帅。他没有理由不开心。但赵小轻说,有些事情是深层次的思想事情。我没有那么深的思想,也就不和她谈论下去。

如果与王进的会面在酒桌上结束,那么我们三人都将怀着对既往时日的美好记忆返回各自生活。可惜,王进送我们到了赵小轻租处。以下画面我一辈子都不愿回忆。他进了门,躺在了床上。他让赵小轻离开,拉我躺下去。这在我们意料之外。可能,在饭桌上,我确实撩拨了他。但只是撩拨。他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关系应该纯粹而又美好,恒遠而又流长。王进仍在把我往他身下拉。赵小轻站在旁边看着。一张奇怪的脸。惊讶,痛苦,扭曲,变形,碎裂,可是还要强颜欢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她能处理好所有事情,却似乎不包括与王进的关系。她想要和王进说说话,都要把我拉进来。她什么时候开始在王进面前无能为力了。对一个男人的骚扰,我原可以拉下脸来,可他是赵小轻的导师。便嬉笑着挣脱。我看向赵小轻,希望她将我从困境中解脱。以往每场与男人关系,她出现了,我便也安全了。她傻笑良久,终于行动。她偎着王进躺了下去,抱住了他。画面瞬即又发生变化,王进原还张狂,突地就静了下来。他手怔在半空,然后,迅速起身,下床。他始终没有碰赵小轻。

我们送走了王进。我披头散发,大声喊叫。我勾引王进,是因为料定他不会上钩。他蠢蠢欲动,躁动不安,强劲勃起,亢奋难耐,然而他只能竭力克制,危坐不动。这才是我们心目中的王进,这才是我们需要的王进。我们知道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柳下惠到底,然而他是王进,我们的老师,赵小轻的导师,他应该不一样。他竟是和他们一样。我心底有什么东西碎了,再也补不回来了。我喊累了,看向赵小轻。她呆坐着,脸惨白,鬼一样。

王   进

一切都是阴谋。她设的局,我钻进去了。我百般防备,还是钻进去了。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收她做研究生?我不该参加那个饭局。不该喝那么多酒。她们灌了我太多酒。不该送她们回出租屋。她将怎样对我?我有了把柄在她手里。我栽在了她手里。一直把她当作孩子,她什么时候变成女人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可怕女人!那天我只想和你说说话,很久没有和你说话了。她发来短信。她还好意思发短信。设局的人是要欣赏局中人的恐惧不安吗?她总是以此为乐吗?这不是我想要的,你不要怪我。她又发来短信。我不怪她能怪谁?刘嫣红吗?那个女生看起来风情妩媚其实不过木偶一个,牵线者是赵小轻。赵小轻以一副无辜的样子躲在她身后操控着一切。她也操控着我。我一直在她的操控。她仍在发短信,始终没有道歉。我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约见了她。两件事。一个作家请我写篇评论,我交给了她。她完成以后,可拓展下人脉。另一件,给她了一个课题,王尔德《莎乐美》和欧阳予倩《潘金莲》的比较研究。王尔德的莎乐美、欧阳予倩的潘金莲,两个女人不就是她吗?激烈。疯狂。破坏一切。毁灭一切。我必须远离了。这两件事,是我与她的交换。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我只是比较文化中心主任。听起来也是一个主任,其实包括我在内也就三个人,没有什么权力。我希望她能放过我。我尽力了。

讲给她这两件事情,目的当然没说。她是聪明人,我不说,她也会懂的。她果然。只是,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心满意得。她脸在抽搐。她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一夜情?对着她的背影,我轻问。

因为恐惧。我说。

我是在求饶吗?可能。

她没有回头。那两句话,我说的声音很低,也许她没听到。

张家国

张家国,一个人要走多远的路才能走近另一个人? 赵小轻问。她趴在桌上,盯着酒杯。她喜欢喝酒,每次吃饭,必要喝到恍惚才肯罢休。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喜欢喝酒的女孩。不知道,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给你讲讲我爸吧,她说,我爸一年零八个月十二天前死了。那是第一次,她同我讲起父亲,几杯白酒已经下肚。我靠近她,想要抱住她,她躲开。我爸的气质是个诗人,一直向往的是一个诗意世界。他死后,我整理他遗物,看到他写的诗,锁在抽屉里,一个泛黄的本子上。我活了二十多岁,竟不知道爸会写诗。印象中他只是一个工人。常年在黄河上,获得很多奖章,受到过总设计师接见,因为英雄行为而被邀到处去演讲。我读的小学都邀请过他。你能想象出他用鲁西南老家方言演讲的样子吗?大家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都给他最热烈的掌声。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后来爸顺理成章当了领导,开始两年很顺,现在爸单位里还流传着他那时的传说。一次代表单位谈判,一杯白酒對方多加一万,他一口气喝了二十杯。黄河发大水那年,他是古城防务段的副总指挥,身上的雨披几天几夜就没有脱下过。那是他最后的辉煌。后来,国企改制,爸虽因事业单位的性质免却下岗之灾,地位却不再。不是他一个人的地位不再,是一个群体的地位不再。他领导的工程开始出乱子,总是出乱子,他东奔西走又找不到原因,只有喝酒,频繁地喝。他一天天颓败下去,颓败到底,诗人的本性出来了。他根本就不适合当官,那是对他最大的残害。也就是那两年,人们变得复杂起来,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算盘,我亲耳听到人在背后算计他。那时我正在读初中,算计他的人可能喝多了,可能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就在几步之外低声计谋。人际关系的尔虞我诈爸根本无能应对,奋力想要钻进自己的壳里,那些人却把他拉将出来,一次次他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身心受着巨大的消耗,只有求助酒精。那些年,我看透了他。如果我愿意,最有可能缓解他的无助与悲伤。毕竟,我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可是,我只是冷冷看着。他在我们家中,毫无作用。是妈洗一家人的衣服,妈把煤气罐扛上楼,妈给我们开家长会。我们很少看到他。他回来,要么是醉着,要么和妈吵架。他们总是在吵。我怪他是一个无能的不称职的父亲,怪他带给我们的,只有伤害。外界在逼迫他,我也加入了那个行列。因为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我的逼迫是致命的。我把与他的关系想象成一场战争,要与他决一死战,他打得片甲不留,我不接受投降。后来,爸死了。我以为他死了,我就解脱了。可是摸着他僵冷的身体,我只感到恐惧。从此以后,我没有爸爸了,要独自去面对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他死后,频繁出现在我的梦。他给我梳头,给我掖被角。他说,小轻,不要怕。在他死后,我才理解他。他本无意将我们伤害,只是无能为力罢了。我们也不是我们以为的无辜。妈是一个务实的人,认为所有的浪漫都滑稽可笑。她根本就不了解他,一点也不了解。那时他肝癌快要死了,话都不能说了。躺在床上,一直用眼睛寻找着妈。他想妈陪他,哪怕她嘲笑他。妈呢,早已忘记了他。她和来探望的亲戚寒暄。他还没有死,她就为他准备葬礼。买了麻绳,买孝衣,买了寿衣,买冥纸,她在爸床前来来回回,准备他死后但凡能用到的物什,就是不朝他看一眼。她当他是已经死了。她的理由再正当不过,等他咽气了再去准备,葬礼就来不及了。她要在他死之前,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妈眼里,爸的死是比生还要重大的事情。

你看张家国,我手上沾满了鲜血,爸的血。赵小轻醉眼蒙胧,向我摊开双手,上面干干净净。我紧紧握住它们。一个苦命的孩子。女儿在她这个年龄,要星星我绝不摘月亮。现在,女儿都要当妈妈的人了,凡事还要征求我意见,见了我面,还要撒娇。而赵小轻要独自担负起所有。在那一刻我决定,不能对这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存有妄念,我必须好好对待她,作为她的父亲、兄长、朋友,为她付出、奉献,力所能及为她提供庇护。这是我,张家国,对赵小轻负有的责任。

这样的关系中,赵小轻一直往我心里钻。每到一个地方,碰到好吃的,会记着饭店的名字,过后再特意带她过去,单点了那道菜。在家里做饭的时候,也是想着她。想着该吃饭了,那孩子不知道又怎样凑合。饮食上她总是凑合。想到这里,心都会很疼。我的胃不再是一个人的胃,我要为赵小轻品尝了每道菜。而每次出差,都要给她带了礼物,常常挤在一堆女人间挑选女孩可能喜欢的物什。我也不介意。为了赵小轻,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小轻会要求与我做爱。她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到身子都站不稳了,趴在我耳边说,我想和你做爱。我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又说了一次。身体里的一只小兽冲出去,我始知自己一直在克制。但我不能。二十六年的时光是个鸿沟,我跨不过去,何况她是赵小轻。我承认自己做过很多污浊的事,可我早已把赵小轻当作底线,是我如果还想保持德行所必须坚持的最后屏障。破除了这个屏障,我将是一个自己都看不起的人,同周围的那些人没什么区别。我不能碰她。我要跟赵小轻的关系永久地持续下去,不要男女之事破坏了它。

王  进

昨夜做了一个梦。赵小轻拿着斧头,把我砍了。她是笑着砍的。她身上,溅满了我的鲜血。

张家国

又一次,赵小轻提出了那个要求。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那对她没有一点好处。走入一个人的途径,只有肉身。她说。她是想走向我吗?我不是一直在向她敞开心胸吗?我把我五十多年的隐秘、卑劣一无巨细告知她。她呢?我越发不了解。下了一场大雾,她站在雾的深处。我只听得到她的声音,那也是在她高兴之际。无论怎样,我不可能和她发生关系。无论我怎样解释,赵小轻都不在意。她一再要求,最后下了通牒。看着那张生气的脸,我惶恐不安。她是我乏陈可新人生中的惊险游戏,她让我觉到生命的意义。我只好妥协。她的身体,光滑,细腻,满散着青春的亮泽和光辉。我不敢看自己。这也是任何一个雄性无论如何都不愿回忆的时刻,以三十秒不到的时间长度溃退。我害怕的就是这样。我其实没有那么高尚,一再的拖延何尝不是不愿意见证自己的衰老。之后,赵小轻再没有要求,我也小心翼翼回避着。

王  进

她发来短信,和那个男人发生了关系。我越来越确定,两年前那封信是她写的。我心头一紧,针扎般疼。事情过去后的很多天,我终于能够平静下来,细忆前因后果。她说的或许是真的,她无意陷害我。我能够相信她吗?宽恕她吗?我一次次宽恕她。她不来上课,不写论文,参加我主持的饭局迟到,不巴结我讨好我搞好与我的关系。哪个研究生不是看导师的脸色行事?唯独她。这是我给她的权利,她知道这点。她什么都知道。她真的知道吗?果如此,她怎么会允许那晚的事情发生?凭她的聪慧,她该预知。她为什么要告知我与那男人的关系?想要刺痛我吗?扪心自问,对她没有私情是在撒谎。可是我不能。如果她是别的女孩,我大概会有所行动,可她不是。她动荡、碎裂、不确定,她是圣女贞德,也是秦淮八艳,是妇好、花木兰、秋瑾,也是卡门、莎乐美。我们之间,从来都是她在选择。当初,如果她父亲没有得癌症,她会选择我吗?我不确定。我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永远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做什么。我只知道她喜欢我,有时对这喜欢,也会疑惑。与其说她喜欢我,不如说她需要我。她太知道自己的需要。这也不一定。总之,我不能和她发生关系。我唯愿她和那男人的事情,只是她编的一个故事。她太善于编造故事。她常常混淆故事与现实。她一定在编造故事。这条短信,我照例没有回。

张家国

趙小轻怀孕了。这是在我打了她三十七个电话,发了五十六条短信后,她在QQ的回复。此前她突然消失。我盯着她的头像,五味杂陈。我没有想要逃跑,那不是我的做人风格。只是,它不在我的预料。也可能是别人的,我不确定。她又发来一句话。说实话,看到这句话,我有些轻松。可惜,她在撒谎。我在心里疼了一下,要求见面。我想要告诉她,不要怕,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没想到她拒绝。这是我的选择,我承担后果,她说。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打电话过去,她挂断。后来接了,仍是那句,我的事,与你无关。怎么能与我无关,明明是我造的孽。继续求她见面。很多次后,她终于出现。脸上一点气色没有,颧骨高高凸着。十来天不见,瘦成这个样子。我害了她。我愈加难受。伸出手去,她躲开,正眼都没看我。我悻悻收回来。我要去流产,赵小轻说。转过头去,泪水也不让我看到。这不是我想象的。我想象中,她应该大吵大闹。如果她这样做,我会欢喜的,因为那证明她心里是有我的,我是为人需要的。她却这样。恨我吗?我小心问。我多么想要她说恨我,恨意味着爱。她避开我的眼睛。她不爱我,喜欢也谈不上。她怎么可能喜欢我?一个行将老去的人。可是我要她喜欢。我又问了一遍。我多希望她能够骗我。不恨,终于,她回答了我。如果恨,也只恨我自己,我不该以恶抗其恶。曾经,那是她QQ的签名,如果无以逃窜,就以恶抗恶。我问过她意思,她说是一个叫什么王尔德的作家写的。我没有看过王尔德的书,不过直觉不是什么鼓励人的话。笑她,就你这样,还做恶人啊?她到底是做了恶人,在她自己看来,善恶之间,她选择了恶。如果我选择了恶,会不会好些?更早的QQ签名,她这样写道。问她,她什么都不说。我以为我的出现会让她好些,不料她向深渊更进了一步。我不知道那深渊是什么。前些天她的QQ签名写道,父亲二周年祭日过去五天了,他活着,我会不会好些。她还没有从父亲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也难怪,才二十五岁的孩子。哪有这么傻的孩子。我再次想要抱她,她又躲开。我应该早明白人之间的距离太远,肉身也不会到达,她说。她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赵小轻是一个人去流产的。我要陪,她拒绝。那天时间以秒为单位,我在距医院一路之隔的路边盯着手机,只等赵小轻报安的信息。终于,收到她的短信,短短两个字,术毕。我胸口的石头落了地。始知道,自己远非以为的那么高尚。对赵小轻,我原来是计较的。虽然很喜欢她,在这件事上也提防着她。这是我五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人们之间,太多不堪。女人们往往以肚里的孩子要挟一桩婚姻,一套房子,一笔不菲的金钱,多少浓情蜜意在现实利益面前恩断义绝。赵小轻身体里的婴孩仿若了我的恶性肿瘤,威及到我的名声、地位和家庭,从此我要千夫所指,众叛亲离。这个赌太大,我没有把握自己的勇气,只有等赵小轻的裁决,我执意见她就是看她的态度。我要凭她的态度做出应有的对策。我把所有的结果都想好了,却她让我所有的对策都落了空,以这样一种姿态。术毕。我看着这两个字,对赵小轻最后一道防线也破了。我想她就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要对我五十多年的人生来一次清算,从此我要做一个纯洁的人、高尚的人。

倪志文

很久没有看到赵小轻了。想和她讲讲我的故事。我其实是有女朋友的,高二开始相恋,一同考上大学。毕业后,她回到我们老家苏北的一个小镇上教书。那是怎样的小镇呢,唯一一家书店只卖教材试卷,所谓阿迪耐克专卖店都是假冒伪劣,满镇转一圈,就看不到一个精神的人,闭塞、乏闷、无聊、单调,苏北多数小镇一样。那样的环境中,我们这样的人是寂寞的。人最耐不住寂寞。这是女朋友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她和男同事上了床,对方第二天就张扬了出去。知道这事后,我跑过去,打了那男人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牙齿掉了两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大力气,明明他比我高大强壮。我只知道拳头挥出的那一刻什么都不顾了,哪怕世界就此毁灭。之后,我和女友分手。确切说是未婚妻,我们一年前订了婚,仪式隆重而热烈。几年感情,落得这般结局。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似乎哪里出了故障,一切都处于失控状态,就像求职。三年级开始,我们陆续踏上求职之路。省考、国考、事业单位,一场场考试报名,一场场考场坐进去,统统没有结果。有结果的,都有关系的。我羡慕他们有父母可以依靠。我的父母尚住在二十年前盖的砖瓦房,它夹在一幢幢二层小洋楼,就像一根狗尾巴草夹在一束玫瑰。前面邻居新起的楼房挡住我们的阳光,他们不敢开口,也不敢对我说。他们知道我的性子,他们把所有的钱都供养了我读书,巴巴盼着我把书念好,能为他们换来新房换来车换来他们在村里的趾高气扬。我不敢看父亲皴裂的双手,不敢看母亲佝偻的腰身,更不敢看他们期待的眼神。那就是刀子,一条条割裂着我的身体。一二年级时看别人找工作,虽也觉到压抑,但毕竟是别人的遭际,纵使也装模作样感慨,隔靴搔痒。轮到自己才晓得绝望的意思。从前我是一只流浪狗,现在依然是。我快要承受不了,必须倾诉。这个人只能是赵小轻。我找不到她。她很久没来上课了,发短信也不回。看她QQ签名,我要拿我的身体做实验。我要知道这社会是好的。我要以恶抗恶。我使用肉身,我受到惩罚。听说上海有些占卜师可以招魂的,我要为父亲招魂。都什么时间了,还在发这些话。

王   進

时间过得真快。那天整理研究生的材料,赫然发现,赵小轻已经三年级,到了找工作的时段。那件事对我来说,过去了。起初我愤怒,后来不安,再后来,放下。我又次原谅了她。发短信约她见面。这是两年多来,第一次主动发短信给她。好久不见,她越发有了女人的妩媚,轮廓仍是坚硬的。坚硬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品质。她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喘息有些轻飘。看到我的一瞬,她是欢喜的,瞬间黯淡下来。我知道,她想单独与我见面,我旁边却坐着一个人,我三十多年的兄弟,本市一所高校的院长。我希望他能帮赵小轻找一份工作。我也想帮她的,可没有什么权力。这没有权力的结果实实在在的。前年毕业的学生G,考研之前,通过关系辗转找到我,拉着她先生一次次来拜访,考上之后,她先生再也没有露过面,而他一直在这座城市。去年毕业的学生F,进入与我校一墙之隔的职业院校当老师,别说平常来我这坐坐,逢年过节也不发个短信问候,可在读研时,他是礼数最周到的那个。赵小轻曾说过,不要只看现象,要通过现象看本质。本质就是,我没有权力,除了学术,帮不到他们什么,所以我的学生们在毕业后再用不着摆出敬爱我的样子。哪像陈伟。陈伟毕业多年的学生还来看他,如果他一直坐在高处,他们会一直来看他。还有我这兄弟,他的学生不喊他老师,喊他院长。在学校,但凡有个官衔,都比老师的身份尊贵。这些,能跟谁说?赵小轻懂吗?她总是在鄙视我,她虽然嘴上没说,但我早就看出来了,她看不上我的懦弱。她不知道,不懦弱也是要有资本的。为的她,我愿意欠我这手握权力的兄弟一个人情。当然,我约她见面,也是想要见见她。从那件事后,她仿佛从我世界里消失了,干干净净。我有些空,有些慌。每次手机响,潜意识里总希望是她。却总不是。我想要确定她在这世上,是真实存在的。但我们的会面,必须有第三人在场。赵小轻举起了酒杯,频频敬酒。她喝了很多酒。面若桃花,艳若粉李。她到底不再是孩子了。我不敢看她,怕目光收不回来。她不停敬我兄弟酒,他不停喝下去。他是一个克制的人,他从没有这样不克制。有一股很暧昧的东西在流动,我后来才觉察到。那时我只希望他能帮她找一份工作。

张家国

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我倾注了全部热情关照赵小轻的时候,她冷却下去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即使回了、接了,也都寥寥数字,不咸不淡。类似情况以前也发生过,然而这次不一样。我猜那是她导师的原因。唯一的一次她主动联系我,是在深夜十二点。以前我在十点就休息,自从认识了她,睡觉时间就一点点晚下去,直到与她同步。而我的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着,我清楚自己是在等待。她在那头恸哭良久,哭罢,叮嘱我少抽烟少喝酒,从未有过的关切。我直觉她出了什么事。问,也不答。再问,挂了电话。我怅坐良久,一夜失眠。我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我只希望她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结婚、生子,安安生生过一辈子,可是她偏偏飞蛾扑火。我不知道这火是什么?她导师吗?她告诉过我,导师约了她。那是在她流产后第八天。他一条短信,她一杯杯冰冷啤酒灌下去,在这深秋季节。她是淡淡告诉我的这件事,不说开心,也不说不开心。若在以前,她该是开心的。她讲了无数遍那个男人,终于约了她。我在嫉妒吗?是的,但我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她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一开始我就知道。虽然,还是不由得陷进去。我终于能够回忆那次不成功的性爱,当我趴在她身上无声哭泣,她只是把头转向一边。

我当然想过要结束这段关系,可惜,中了她蛊,逃不出去。我继续央求她见面,哈巴狗一样。无数次之后,她终于同意。我以为她会一副大义凛然或焦躁不耐的样子,她又那脸漫不经心。那是她常有的表情,古怪也罢,诡异也罢,漫不经心是她的底色。我问那夜的电话,她一口烟喷到我脸上。想打就打了呗,她说,然后灌了一大口酒,讲起她在来时路上看到的人和事。我盯着她,把她从头到脚看了够,我怕哪一天她突然消失了,再看不见。张家国,有没担心过我用胎孩要挟你?突然她问。我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不能撒谎。如果我曾有过怀疑,不能假装一直很信任她。这是她教给我的,坦诚以待。我沉默不语,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她深叹口气,苦笑一声。

倪志文

终于毕业了。熬了三年,终于能够拿工资了。我太需要钱。多日多地奔波,考进了附近一所小市的高职,虽然是人事代理没有编制,对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来说,算是不错了。不知赵小轻有否找到工作。自从那一夜,再没有见过她。那一夜,我们喝酒后坐在路边,她向我讲述她的父亲。她讲着,哭了。我抱住了她。如果那夜就这样结束,我与她的关系应该还会长久。可惜。也许我喝多了酒,也许老毛病又犯了。我吻她耳垂,她躲开。她躲开后,我说,我们去开房吧。这是我对女孩们常说的话,没有谁拒绝。拒绝一次,第二次也就答应了。赵小轻瞬即从我怀里挣脱,走开。走好远的路,她回过头来,大声问,倪志文,你了解你的那些女孩吗?然后,转身离去。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到她邀请喝酒的消息。一次偶尔碰到,她只是淡淡打个招呼。可她是这三年中,我唯一坦开心扉的人。我不知道以后还能否遇到像她这样的人。我祝愿她过得好。

张家国

赵小轻到底消失了。张家国,我只想告诉你,人之间,是应该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的。这是她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打过去,空号。打了半个月,都是空号。她毕业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一会儿说上海,一会儿说北京,一会儿说深圳。不管她去哪里,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有时候会怀疑她的存在,想着,或许她只是我的一个梦。在那梦里,我哭过,痛过,累过,心现在还紧紧揪着。我渴望在梦里再次见到她,她总是不出现。偶尔打一个喷嚏,会猜测,她是不是想我了?她现在过得好吗?她有否接受她父亲已死的这个事实?会有人坐下来倾听她的故事吗?会有人抱住她告诉她不怕吗?如果能够重来,我还会走近她吗?她学会了保护自己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也遇不到像她这样的人。她把我五十多年的经验都溃败了,她让我明白活着不只是活着,她让我活著经历了另一种生。她把自己深深镌刻在了我心里,无论如何努力,都抹不去的。她是带给我梦幻的精灵,她是我的,永远的,赵小轻。

王   进

你是想把我送给你兄弟吗?你想我和他上演宋思明和海藻的故事吗?王进,你错了,即便你兄弟是宋思明,我也不是海藻,你从来就不了解我。王进,你何时变得这样不堪?

我只想和你单独坐下来说说话,说说我们的父亲。

赵小轻的短信,一条又一条。我看了,左冲右撞,无以疏泄。她竟是这样理解我,我在她心里竟是这样的。喝了很多酒,拨了兄弟电话,我开始骂他,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要碰她,你不能。兄弟嘿嘿笑,王进,你个怂货,你喝多了吧。他挂断电话。我想我确实是喝多了,第二天就反悔,继续和他称兄道弟。这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三个月前,赵小轻毕业了。书店到底变成了水果店,学校越来越像一个超级市场。

新一届研究生就要入学,里面没有赵小轻。以后也不会有赵小轻。

她走了,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看我。再次翻看手机,与她的合照。那是唯一的一张。毕业之际,学校的广场上拍合照,我从人群中找她,众目睽睽之下喊来她。这是三年中,我唯一的一次不顾了身份。她头靠向我,对着镜头,调皮地笑。照完,消失在人群。我遍处找,找不到。那可能是此生我与她的最后一次接触。她连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学校。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没有告诉我。那几条短信后,她在我面前,还是那晚之后的沉默。我多希望,她仍是大学时的张扬。她不是了。我只想和你说说话。很久以前的短信,她说。那时我不确定,她想和我说话是不是只是和我说话那么简单。现在我也不确定。我只确定的是,我伤害了她,我欠她一声,对不起。我不知道此生还有没当面说出的机会。她是这些年,我唯一的快乐。文学院换届选举,我只得两票,一票是我自己的。他们说,王进,你太真实,不适宜官场。赵小轻说过这样的话。赵小轻还说,诗意的人就应该去过诗意的人生,不要像我父亲。我嘴上没说,心里道她不懂我。日子越来越没有意思了。新一届研究生就要入学了,里面没有赵小轻,以后也不会有赵小轻。赵小轻是唯一的。赵小轻。我的莎乐美、潘金莲,我的卡门。我的,无可取代,赵小轻。

赵嫣红

家具生意红火得很。现在才知道,什么乐趣什么意义都不如赚钱快乐。偶尔有时,也会想念赵小轻,想念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只是想念,我不会为此再去做什么傻事。我们都要长大,都要成为这社会的一分子。我为自己买了套三居室,买了辆车,在这座五线小城,俨然成功女性。原先,妈看我没有进编制当老师,还有些怨怒,后来看我大把挣钱,也便松了口气。逢人就说,当老师有什么好的,一个月也就那么点钱。不知道她真这样认为,还是自我安慰。至于赵小轻的后来,我不清楚。毕业前,她开口向我借两千块钱,那时我一个月已有两万多的净收入。她死了父亲,她母亲需要钱,可我的钱也不是白挣的。考虑了半天之后给她回复,借钱可以,年前还我。她没有回,我也就没有借,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聊天。偶尔想起她,翻开QQ朋友,竟是没了她的名字。

赵小轻

从那些年,我活了下来,活得很好。爸的十二周年祭日刚过,我终于可以对他说,我活得很好。谢谢那些年陪伴过我的人。那些年,我们就这样走过来了。现在,新冠病毒肆虐在世界的每个角落,空间站也不放过,想想,一切就是一场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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