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村的生长

牛旭斌

牛旭斌,1982年10月生于甘肃成县。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新乡土散文写作,作品见于《散文选刊》《雪莲》《岁月》《延安文学》《文学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集《在离乡》《风起离乡》。

在家乡陇南的深山里,玉米曾是与小麦,敢比神气和地位的庄稼。

少不更事的年纪,喜欢上学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书本上把满山坡的“蕃麦”叫“玉米”,把抓来抓去的“土土面”叫“绵绵土”,把夏天栖息在椿树上的“花花媳妇”叫“斑衣蜡蝉”,同样,带着书本上该把走不穿的沟沟岔岔叫什么的好奇,我打小就是一个爱问为什么的“问题少年”。

然后,我如一株卑微的“蕃麦”,努力追求成活,寻找另一个叫“玉米”的世界。

玉米成熟的时候,我们在成片的玉米林里,背着背篼采收。一株株比我高两尺的玉米树,阔如玉带的十多片绿叶渐渐枯黄,玉米缨子已经焦黄,长熟的玉米撑开须端的苞衣,露出金光灿灿的“珍珠”,一粒赛一粒。在玉米树齐头高的叶腋位置,玉米呈斜角生长,顺树向下用力掰,纺锤般的胖玉米,就掰在手中。我反手丢进背篼,一垄玉米,得装几背篼,才能掰完。

晌午,坐在秋天的田野里吃干粮,父亲砍掉一片玉米树,让我们坐在谷堆上,母亲挑选个大籽饱的玉米剥去苞衣,三五下拧成辫子串儿。金黄色的玉米,如整整齐齐镶满的金牙,又如圣婴般暄净,亮晶晶的光泽,正如庄稼和田野的欢笑,一如黄金又如玉。

这丰收的消息,首先被风知道。丰收的景象,同时被风发现。风从山那边吹来,又经过地畔,一瞬间就吹散了脊背的汗水,又赶走庄稼人周身的劳累。当满山的玉米收回场院,如山的谷堆剥完上架,每家每户拧成的数千串玉米,挂满树梢和屋檐时,我啃着插在筷头上的煮玉米,从无比明媚的太阳下,驾牛车走过,知道了人们缘何把秋天的风叫“金风”。

玉米归仓后的某个黄昏,我们欢聚在场院里玩耍,经常得意忘形。在“嘭”的一声的号令后,几乎全村伙伴不约而同,大家手中端着一碗缸晒得干响的玉米,抱上十多根玉米棒柴,带上两角零钱和一个袋子,越沟翻坎小跑,一口气就赶到了场院。伙伴满金迫不及待地帮忙搅起爆米花机,我只有趕紧抢上搅鼓风机的活。当压力时间表走到四分钟后,爆米花机对准蒙着布的背篼开锅,“嘭”声过后,孩子们钻入一团热气里,争抢喷漏出来的玉米花,手慢的孩子,最多到最后拾几颗没有爆开的“哑哑”。

正当我们欢乐奔逐忘乎所以时,母亲喊我回家。我坐在灶旁,用干燥黄亮的麦草烧锅,开水沸腾,母亲手中金黄细碎的玉米面,随着满锅的搅动抖抖落落,不断地加面,又不停地搅动,文火慢煮,越搅越滑,这便是一锅全家人的午饭。小锅里生火,再炒上洋芋丝,青椒蒜片,蒜苗辣豆豉,炝一盆漂着油花的葱花酸菜,就成了山里人热腾腾又暖心的饭食。

我还不能忘了过去的自大。识字不多,却一边啃着生长不良的玉米甜杆,一边给母亲讲,我们家黄土满山的地里生长的那“蕃麦”,应该叫“玉米”,“玉米”,多好听的名字,“蕃麦”,土气又难听。父亲给我讲,叫“蕃”叫“洋”的,在我们山里人的物件中,有十多样子。父亲还问我,书中还有什么?我答不上。父亲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马多如簇,书中有女颜如玉。”长大后父亲的话得到求证,我才恍悟什么是天高地厚。那觉得土气的“蕃”,实质是“洋”,“蕃”字本身,寓意是多,“蕃麦”,自然就比麦子还多产。

也许是玉米的产量高,即便十分饥馑的年代,撒面饭糊糊养育养活了父辈们那一代。背着玉米面馍馍,我读完了小学二年级。出于对粮食的爱,我在痴迷书法那时,钻研过“米”“麦”字的多种写法,也背过字典里的繁体字,莫名其妙地偷学过篆刻,认识一些简单的篆体字。我常常背着打猪草的背篼,对着田野,望着刚刚出苗的庄稼,在一片露水的晨曦中,在晚霞铺照的黄昏里,坐在一眼能览尽周山的山梁上,寻找禾苗的“禾”字究竟出自哪种作物?直到有一年我等到秋收时刻,雨过天晴,当过山风掠过广袤又起伏的田野,我用掐指甲印判断玉米的老嫩,辨别玉米的生熟。我专心地吃着火堆中烧熟的玉米,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的几山坡玉米,都是一个个站着舞蹈的“禾”字,它们头戴玉米天花,两袖随风自然又匀称地舒展,相对笔挺的玉米树列成方队,像车轮辐条一样的根须,牢扎在泥土中。迎风摩挲的沙沙声中,一株株个高身单,万千棵携手并肩,瘦如甘蔗的玉米树,承载着孕育出的一个个“胖孩子”,一片片由青变白的“胖孩子”纷纷长熟的玉米林,就是成万上亿个身负襁褓的母亲。我把这个发现毫不谦虚地向同学炫耀,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又如考古学家找到了宝藏。

为此我感恩土地和它的造化。它是我们永远可以劳动并生存的根基。我感恩玉米,它从一粒种子发芽,到子叶初生,从幼苗迎风沥雨,到拔节风吹雨打,从抽花,到挂苞,玉米生命的旅程,需要不多不少的一百八十多个日子,来完成一粒孕育七百多粒的繁衍。

推广种植地膜玉米的第一年,全村人都无经验,不知道先覆膜再点播。而是先将玉米连同粪土播进泥土里,然后覆盖上地膜,待地气回热种子发芽玉米叶透出泥土时,父亲携带我们全家“放苗”,先刺透地膜,将破土蜷身出苗的玉米,从地膜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一粒粒种子,接连不断地抽芽,生发成小禾苗。清晨还没有出苗的,等不到傍晚就长了上来,如果不及时透膜,细嫩的幼苗就会被地膜焐出的高温烧死。父母对玉米长势的关心,寸步不离等待出苗的心情,如同小时候的疼爱,期望长大,又期望站起来,并且要扶稳,要照顾。

四月里,玉米一天一个样,在月下看守庄稼,能听到玉米拔节的声响。在雨中察看庄稼,能看出玉米变高的长势。再过四十多天后,玉米就窜过了我的个头。如果再连遇雨水和太阳,玉米便会不可阻遏地壮实。修长如臂的叶片在风中摇曳,细密的雨珠轻敲叶子,犹如雨打芭蕉。风儿吹进玉米林,叶子唰唰作响,如有人穿行,又如蟋蟀嘶鸣,在空旷的田野上,如万人集会的窃窃私语。

到了七月后,玉米开始吐缨饱实。大量的獾,从林中出没,它们伺机入夜后偷食玉米。我们用蒿草和麦衣在玉米地边生火放烟,以明明灭灭的烟光,驱赶试图侵入玉米地的獾群。夜晚的满山上,坐着放烟看玉米的人。夜深山静,一个叫玉米的姑娘,全村小伙念念不忘。她背井离乡的七年里,小伙子每到夜晚来临,都不油地思念她。这种牵挂是所有人放心不下她的美丽与善良,她澄澈如泉水的明眸,光滑如凝脂的肌肤,白静如望月的脸庞,直爽如小鹿的脾气,她芳香如青草的气息,异乡会不会冷漠她?打击她?远方的玉米,收到惦念最多的呼唤,要数高梁哥哥,他们之间已经有过无数亲昵的期许,如胶的承诺。但高梁哥哥家地多庄稼多,从春天到冬天的耕耕种种春稼秋穑,拴在地里忙不完。玉米来的第一封信是“想你,我就不该离开你”,第二封信是“我们好好努力,你种田,我打工,到了春节你就登门提亲”,第三封信是“你把满篅的玉米都卖了,先给一半彩礼,就提亲”,第四封信是“这里的风景真美,大海边上就是沙滩”,第五封信是“你能不能放下你的牛和犁,来看我来,到了这大城市,我才知道啥是光景”,第六封信是“我这个月挣了3000元钱,我都没想过,打一天工,就能挣一百多斤玉米”,第七封信是“城里人脾气不好,我们一起的桃儿,又因为顾客不高兴而扣了奖金”,第八封信是“你要注意身体,发白雨的时候就不要再干活了,一定要到崖窟里躲一躲”,第九封信是“我又换主人了,主人经常不在家,偌大的别墅,我时常感到害怕”,第十封信是“我想回来了,你说过你要用深耕浅种,你要用全身的汗水,让我过上幸福的生活,你还说过我们生一双儿女,满地奔跑”。

所有的玉米都在努力地生长。包括我最盼望的那些最终没能授粉结实的地畔玉米,它们由于靠坎而泥土瘠薄,由于缺水而不够保墒,尽管这些玉米从出生就营养不良,先天矮矬,又不够粗壮,甚至到秋后都长不出像样的玉米来,但对于童年缺少甜蜜的我们,这种红叶红茎的玉米,它甜如甘蔗,而且玉米秆越瘦越红,没有挂苞的,秸秆嚼起来就会更加甘甜。我曾经在一级梯田里,寻找供够我们兄弟姐妹吃的甜秆儿,但对于玉米来说,它不负责出产这些东西。我们想要的,或许正是父辈们极力规避的。我至今在梦里,还经常梦见,自己喜出望外地,在满山的玉米林中,找到了水饱汁甜的玉米秆,然后坐在石头上,一节节把秸秆嚼成渣,聪明的蚂蚁随之闻味奔来,成群簇拥,搬运我们嚼碎的渣渣。这分明是玉米故意疼爱孩子们的馈赠。一季庄稼,不论怎样生长,又生长成怎样,玉米长不长好,都不辜负农人的爱。对种植者与耕耘者,玉米内心里起敬,每一次植入泥土的栽培。

如金的玉米带着太阳的光芒,丰收的玉米都是泥土的滋养。当木偶戏唱祷满山的五谷丰登时,如山的玉米棒子,串成串,挂满架,堆满窗台和每个旮旯,闪耀着黄金的色泽。袅袅炊烟弥漫着高高低低的村庄,飘荡着嫩玉米煮熟的甜香。孩子们睡在晾晒玉米的场院上,用玉米棒子当积木,盖楼房。傍晚,村头庙梁上传来粗犷又嘹亮的秦腔,写着风调雨顺的金黄色旗子,在金色的月光下,辉映着一座村庄处处流金。

一河的岁月了无影,满山的玉米长着爱,土地给农人按时交上沉甸甸的作业。晾干的玉米苞衣,编织成了各种草垫和生活器物。玉米须收集起来入药。剥净玉米粒的棒子顺墙垒,当烧饭的柴火。玉米秸秆作成青贮饲料,或者越冬时用来烧炕、当围墙。这是自然对人,不吝点点滴滴的恩惠。

当成群的大雁排队南飞,天气骤然变凉。有送亲的队伍,坐在拖拉机上,从山脚下的村庄敲锣打鼓、点燃鞭炮出发,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穿过田野,环绕林间,人们的说话声、嬉笑声、歌唱声翻山越岭,翻过了垭豁山梁,朝小镇的街外边去了。满山满梁的玉米挥动着衣袖,和出嫁的姑娘惜别,鸟群在头顶引路。几山籽粒瓷实的玉米,置办的嫁妆压满箱底。

昨天,陪儿子经过街道,买了一筒那种透明玻璃机器制造出的爆米花。略感遗憾地告诉儿子,你已经体验不到我们围着黑葫芦爆米花机的那种快乐。又不油想起自己童年的那种散养与快活,那爆米花时热闹欢腾的村庄,那爆成花、黄灿灿、甜带脆的玉米花,是薄情寡味又缺少泥土的城市,以及玉米养大的后代,不一定还能再拥有的真趣泥味。

贫瘠的童年坚硬如水。故乡的土地业已荒芜。拼命创造生活的人,生活不一定容他创造。失落中掉头去追,都已再找不回望不到尽头的青纱帐,再看不见密不透风的玉米林。潮潮涌涌的人稠广众之中,有情怀的人不多,能不时想念玉米的人,也越来越稀缺。

二十二年前,我如野坡上的酸梨,待稍微长大一点,就掉落而作别故乡。那个时候,一起出走的伙伴,没有谁料想过什么是一去不返。直到这个中秋,我从疲倦中,回到掖在小镇里的山村,撑着雨伞,抱着女儿,顺村路回家,安安稳稳地坐在院里时,我才重找到那种少有的妥帖。

一踏进门,迎面看见摆在上房中央的祖母遗像,慈祥,温情,祖母还是那样笑着,她一定也看见了我回来。瞬间遂又想起,我的亲人,在我们尚小的时候,一直极力操置的一个个节,填满了幼时我们对美好仅存的回忆。

供果的桌案摆在院中,油灯明亮,香火冉冉,月亮皎洁的光辉,沐浴着百啥不记得我们,赐予黑灯瞎火的乡村以光明,给懵懂的我们以聪颖。那是无比温暖又温暖无比的节日,除了平日稀缺的月饼点心那么香酥外,还有苹果石榴那么甘甜。月饼点心是街道上买的,苹果是大伯家院中的树上结的,石榴是我们家院边的坎塄上长的,两座院落的生活,处处布满恩泽。

十多年前,苹果树生病枯死了,棚架上再没有储放到春节的苹果,我感觉树是被我们爬上爬下压死的,是多少年不停结果累死的。石榴树在暴雨中,连土坎崩塌,父亲只好花一笔钱砌五六米高的石墙,石榴树连根带泥挖出来后,由于树太大,未能移活。

前些年无知,常常杞人忧天地追我追不回的故乡。那奔跑过的又光又平的场院,已经被荒草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那四下里敞开毫无遮拦的家家院院,现在竖起了高高的还架着摄像头的院墙。

村邻们的烟火大都冰锅冷灶了,许多院门锁着,秋雨助长的苔藓茵茵铺地,结了又结的蛛网熠熠闪光。我去儿时的场院、老屋、水泉看一看,转一转,摸一摸不经意剥落的墙皮、油漆斑驳的木门,在储物间里翻腾一些生锈的农具,打开霉尘破土的箱柜,看到有过亲人劳动汗渍和手温的旧物件,我又确凿地捉摸到已然消逝的故乡,触摸到属于岁月的故乡还在原处,眼中便涌出热泪,心里也有了水手上岸后的瓷实。

这种情形,就像同胞的俩兄弟在年老后,在更声起落的半夜,还总说些互相提醒身体和宽慰人心的话。明明眼瞅着年纪高了,光阴不长了,却还要坚定地说些命中大吉的卜语。如同我眼瞅着村庄里的集体出走,却还要对举家去远的人们,致以深挚的祝福。

其实我心中明白,变迁的岁月留给后村的精力明显不济,青壮年大量失去和土地满山荒芜的这种蔓延,谁也休想挡住。一如下过半月还不打算停歇的梅雨,又如背着锅碗瓢盆转场到小镇上供学生念书、做贩药生意的人们,谁也不心闲。

事实上,更为严峻的消亡,比我担心的为时还早,还要提前。纷飞的雨水,打落故乡的屋脊与花台。己亥年春,和相邻的北街、疃庄、贺沟、水磨等村庄的境遇一样,一把年纪的后村,所有的旧土房,无人居住的危房残墙,都倒落于柴油机轰鸣的推土机强劲的推翻之下,那些已经闲置的土的正房、土的耳房、土的偏厦、土的圈舍、土的院墙,都在拆危治乱的脱贫行动中,再见了后村。

土山土崗包围的村庄里,只剩下四起的坚固水泥建筑。破旧的东西被清除一空,乡村从面容上,被归整而又收拾得处处新暄,庭庭亮堂。旧庄基上,种上了花草蔬菜,摇曳着艳丽繁硕的花儿,这是推平泡软的墙土正出着肥力。没有了土屋瓦房的人,生活失去了冬温夏清,且与后辈子孙从此无缘了,如一条山溪,截堵引开了源头,又如茁茁长大的小树,被斩断了根。

父辈们的记性越来越差,快到嘴边的话,常常不能完整地讲起,某年某月某日的事,常常说错了年份季节,有时甚至还叫错我们的名字。但这些都不要紧,上山挖地和进林打山,赶乡集和串亲戚,都要在天黑前完成,有时候饥肠辘辘,有时候打着饱嗝。即使在黄昏暮色里,也要擦黑摸月回来,并绝对走不错路、认不错院、进不错门。

这个由百十户座坐南朝北房屋,参差构成的古旧村落,被东山岗上的那座庙梁护佑,又被身后的大山支撑,被两道坡岗左拥右抱。这个家家都会纺绳酿醋造豆腐的家园,曾经构成了我对故乡全部的敬重与珍惜,而今蓝色的门牌号码,只是一种籍贯与院落的对应,户口簿上登载的主人,已经挣脱泥土、四散纷飞,有的对于后村,从一落胎就连根拔起,销声匿迹,从没有见过人影,但愿他们在另外的世场,一定过得比后村好。

走得越远,他们会看得越清。现在,除了一山养这长那的黄土地,所能安慰人的依靠十分有限。曾经相依为命的泥土与场院,而今被人去村空院虚房无的空,所包裹,所覆盖,所湮没。

经过几座场院,除了风,我靠不上任何秸秆堆起的柴火垛,遇听不见任何人声来回的走动。蚯蚓到处弓着身,翻松满路满院的泥地,像为孤寂打通的一条条隧道。

雨水为季节打上结绳。我压根没有想过,故乡有一天,会徒具虚名后,让我瞻仰,汗颜面对。遍体鳞伤的村庄,几度被水淹过的时候,人心也被泥浆过。有时候我独自去山顶凭吊故乡,从外观上看,一切貌似完好,山山水水的重重复复,也依旧好看,还有玉米,正长在沟的两坡,努力地拔节。可当我深入沟中,又从沟中进庄,我似乎迈入了被堵的涵洞,一种空荡寂灭一般袭来,片片的楼房瓦屋在占家看院,长大的小树瓦松在站高放哨,落叶凋零在我的前路,脚步的压低、过重和迟滞,会引起回声,而不禁令人伫立。

望望当年比自己个子还小的树,发发呆,看看门前一截还没有被硬化的黄土路,愣愣神,它们在劫变的故土上余生,像一丛丛的蒿扫帚草,像跛腰蜷腿、耳聋掉牙的留守者,让我一看到它们残喘中的拼命为继,又就强烈地生出一种村庄无上、生命劬复的欣喜与亲切。所有的失去人影幢幢,所有的往事汹涌澎湃,却又因为是故乡,全都归于心底从不绝望的叹息。

池塘的水波澜不惊,美好的东西,一件不留地随风而逝,我打开手机,录入荧屏的,尽是空寂,和风的呼号。秋天已够萧瑟了,冷雨也已下得满地淌水。我如一只惊慌失措的蚂蚁,此时此刻需要躲在泥洞里,缩进墙角里,等待和幻想什么时候,那白雨骤歇、云过天晴的到来。

返回去说,我是那个较早脱离后村的孩子,逃开土地漂泊半圈后,又折转身回来,低头为故乡敬香、磕头,有点像夏家湾有些信神许愿的善人,在梦想如愿后,提着一只宰杀的公鸡去还愿。

我忽地想起,昨日中秋我回家,也不排除这种还愿的心理。细雨蒙蒙又密密、密密又绵绵的小院里,枝丫交錯的两株樱桃树,叶子已经凋零得还剩几片了。一树花开过,一树叶落去,也许是樱桃乃百果之先的缘故,结果时早,落叶时也就不等其他的树,但它们好在相惜,能彼此都听得懂雨的话。

中秋,万家团圆赏月的日子,上古时代秋夕祭月的日子,亲人朋友望月思念的日子。每逢佳节倍思亲时,有青柿转黄,有金桂飘香,光阴不明不暗,生活不咸不淡。天上的月亮正当圆满,但连绵不歇的雨,彻底笼罩和辜负了,天涯共此时的所有期待和盼念。

中秋夜无月,是天象气运的遮蔽。不由自己的生活,是世间宿命。今天的归程,起于昨天的离乡。作别家门,作别雨声,炊烟缥缈的灶台,仍是乡村的根,烟火的根,故土的根,也便是人间的根。小狗还舒心地住在麦草垛中,山药铃还习惯长在檐墙下。来不及收割的玉米还长在地里,尚没有完全熟裂的核桃还挂在树上,茎叶老辣口感粗糙的秋韭还守在园中。说实话,故土于我,只有亲人,但确实是故土,它让我十分踏实地育壮根系滋养枝叶,又年年季季,从不吝惜地给我丰厚的馈赠。

哪怕每一次在故土上的短暂停留,都会让我沿一些古旧的物件,从极其微小的事物身上,看到逃离家园的过失。提醒并警示我:故乡不是我的了,但他还属于平凡的我和我们,因为那里的小草大树,蚂蚁生灵,秋韭菜园,它们的生息一如既往。它们安顿,我就坦然。它们活着,我就有根。只是,在去往的漫长岁月里,我没有认真而郑重地善待和珍惜它们,我听不见它们为我叫苦,对我喊疼,以至于它们不见影迹了,我才在长等慢待中恍然惊醒,蓦然追念,唏嘘于自己远不及雨,雨都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往哪儿去。

雨还在下着,预计还要连下一个星期。霏霏秋雨,满天纷飞,它是天空无数双眼睛噙不住的泪水,是大地欢笑滚烫的时候,以水蒸气给天空的奉还,然后又是从云端散落一地,数也数不尽的晶莹珍珠。

雨是天地互赠,又是悲欢离合。我珍惜雨水涟涟的村庄,在雨将要收关的尽头,太阳将扶起泥地里的人,晒干人身上带的泥,四周山坡上,荞麦花开始怒放。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