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事

曾强

水沉如银,绿叶也变得有些阴郁,寒气欲浸。到底有些秋天肃杀的意思了。凛凛然,我不由得裹紧衣袖,骑着单车在街衢猛蹬。就在一片苍茫并在心底生出些许紧张、甚至失落的时候,一个转弯,突然侧前方路边闪出一片金灿灿亮堂堂明晃晃的光芒。我的心顿时被点亮了,也不由得舒开笑颜:啊,菊!一定是金菊吧!

果然是菊!

历史上画菊的名家不少。

我非常欣赏吴昌硕的菊。一丛丛,一树树,完全没有草科植物的纤弱,更没有秋日花草的衰惫,哪怕在旷野,在乱石间,在花瓶里,在无以形容的时空,它们还是一些菊花吗?不,感觉它们像一杆杆竹,即使没有郑板桥竹子的风摧雨袭,却凌寒傲霜,坚韧、挺立,更傲岸;它们像一猎猎旌旗,立在荒凉或寒苦中,昂昂然,昭示着一种气质、禀赋与立场;它们简直像一群站着的人,经历过岁月的沧桑和洗礼,沉稳、静穆,更豪迈!

意象无非是笔墨神韵的传导。吴昌硕的菊显然不是画的,而是写出来的。一笔一笔,写,却如杜甫所言“书贵瘦硬方通神”,更老辣如刀,更坚硬如凿,刻出来,或者凿出来。把他最倾心的斑驳而沧桑的石鼓气韵,用一以贯之的“通神”力道,写出老气横秋的金石味儿,写出阅尽沧桑的人生况味,写出神奇的“天行健”的艺术境界。

因而,吴昌硕的画耐看,叫人咀嚼,叫人品味,也叫人思忖。这样的画境,应该就是审美所谓的“老境”吧。

“老境”不是“心摹手追”学出来的。齐白石大约是受吴昌硕影响最深的一位,从其书法到花鸟,完全抠不掉吴昌硕的影子。但相比较就看得出,齐白石还是显得轻滑些、世故些,缺乏吴昌硕的真诚与深刻。贾平凹先生说过,什么生存状态决定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出什么样的作品。显然,齐白石没有吴昌硕那样被粗糙的岁月生生砥砺过的心痕。

——画如其人,其言不谬啊!

吴昌硕自号老缶、老苍、苦铁等,这都是有渊源的。考察他的人生经历就能发现,他青少年时期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颠沛流离、生死攸关和情殇悲恸,甚至简直可以说是凄惨。他虽然出身于书香门第,但就在他享受了比较幸福的童年跨入青少年的时候,恰恰就遭遇到太平天国的崛起。一股势力的崛起就意味着另一股势力的衰败。双方势力的较量必定有个你死我活的惨烈过程,尤其在封建社会。这个过程是对老百姓造成的戕害是颠覆性的,也是倾轧性的,吴昌硕因此也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的人间地狱生活。就在咸丰十年(1860年)太平军与清军战于浙西,吴昌硕全家避乱于荒山野谷中,弟、妹及妻子先后死于战乱和饥馑。他与家人失散,不得不辗转湖北、安徽等地替人做短工、打杂,艰难度日。

大约也正是被生与死考验过,被亲情与丧痛折磨过,被苦难和艰辛陶涤过,就像曾国藩所言,“打掉牙和血吞”,吴昌硕活下来了!因而他的艺术思想里就多了一份冷涩,多了一份沉重,也多了一份坚毅,多了一份“君子以天行健自强不息”的执着,多了一份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的倔傲。从他倾慕历经数千年而幸存下来的石鼓大篆就可以知道,他终于觅得了心曲,找到了知音,与之朝夕对话,旦暮交流,时常互赏。于是由书法而篆刻,而诗文,而绘画,艺术的心迹覆盖、弥散、渗透到他所有的艺术作品当中,使他的气质禀赋贯穿于诗书画印,成为集“四美”为一身的艺术大师,被誉为“海派”代表、“文人画最后的高峰”。

高峰就是高峰。哪怕画得只是一杆菊,吴昌硕的画,也表现出了一种沉雄郁勃而盎然的艺术境界。

同样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八大山人,其画风就与吴昌硕截然不同。

八大山人朱耷也画菊。不是一杆杆,而是一支支,静静的,淡淡的,柔柔的,墨痕逸真,疏影抚月,完全就是与世无争的佛系模样。

八大山人的几幅菊,一幅是依傍着立石,如在沉思冥想;一幅被插在高耸的花瓶,如虔诚供品;另一幅长在山间石巢,如面壁打坐。我没有详细考证八大山人这几幅菊花完成的时间。或者是在晚年?这应该不大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菊花给我的感觉,或者说是八大山人给我的感觉。

尤其在石巢的那幅,太像一枝菊在石坑里静静面壁。面壁一词,主要指修禅打坐。最著名的故事莫过于初祖菩提达摩面壁。《五灯会元》记,达摩“寓止于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人莫之测,谓之壁观婆罗门”。这样的静修面壁,是观照,是洗心,是渐悟,无疑更多是舍弃、放下,多有与尘世之“断舍离”况味,以达到无欲无求,通神达道,超凡入圣。这一定就是八大山人毕生的追求了吧。

八大是艺术圣人,但毕竟也是凡人。究其一生,八大山人即使遁入空门,也是个时常被矛盾紧紧纠缠的人。

很多时候,八大肯定并没有如他所追求的那样完全放下。他的翻着白眼的鱼、蜷缩着身子的鸟、颓然干枯的荷、劫后余生的古梅,以及“墨点无多泪点多”之类诗画语言,无不言简意赅地时刻诉说着他曾经有过的忿忿不平、哀叹、孤独以及心灰意冷。沧桑世间人心如海,谁都难免泛起层层涟漪,甚至掀起惊涛骇浪,这都是正常的。尤其是八大山人,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子,他具有显赫的明王朝皇家血统。但朝代的更迭,时事的暴戾,生存的逼仄,家国悲剧,无疑对他的心理造成极大的打击。作为朱家子弟,眼睁睁看着贵胄地位的沦落和消逝,焉能不“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呢。但彼情彼景,他又能如何?“生不拜君”也好,“又哭又笑”也罢,只能徒叹奈何,更只能埋名隐姓,心有不甘而不得不“出世”:为僧,为道,沦落成社会中最不引人瞩目的一粒粒尘埃,在空寂而广袤的诗画世界中安放自己苦楚、孤独的游魂。

也许,当时的诗人、旁观者叶丹的诗作,“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最能反映八大山人的这种生存窘境吧。但恨也好,气也罢,一切已有归属,一切成了定数,一切都成了过去时。僧也好,道也罢,一切虽然虚幻,但幻中有真,真中有幻。八大山人就在这虚虚幻幻而又真真切切中躲避着现实,又在气恨之间无奈地被动地多多少少接纳着现实。毕竟,离开了现实,无论僧,无论道,还有多少能够存在的理由和价值?

现实是得病的缘由,艺术是诊治的良药。温心,泻火,疏肝,理气。当艺术盈逸成了理想心境的一部分,法而无法,无法而法,激烈的情感与自由的技法高度契合,艺术创作就进入到一个“鲲鹏展翅八万里”的自由化境,达到了一个无可比拟的高度,成为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巅峰!

这样的画(包括他的菊)还是柔弱的吗?还是普通的吗?

艺术不仅有高度,还有“硬度”。支撑艺术的,就是高度和硬度结合起来的艺术“硬核”。当很多画家沉湎、骄萦于画得像风景,沉湎于画得像古人作品,沉湎于“个体自由”的胡乱涂抹,沉湎于“为赋新诗强作愁”的虚张声势,八大山人就更显得高标独树、与众不同了!

陈洪绶陈老莲的画,更是国画史上一个非常奇异的存在,包括他画的菊。

陈老莲的菊花,能看到的没几幅,都长在浸满数千年时光锈蚀的红斑、绿斑、蓝斑和黑斑的青铜器里,刚出土一般,古朴,神秘,整饬而端庄。

老石,古松,古人,古物……青铜器入画大概就肇始于陈老莲吧,意境苍凉幽远,时空静谧绵长,无为而有为,澹然却舒张,盈逸出莽莽古意。应该说,陈老莲是把他最熟悉最拿手也最青睐的版画的一些技法融入国画创作之中的,因而几乎扫尽传统绘画习气,笔画斩截,物态夸张,显得颇有古趣,也颇为怪异。在这古趣和怪异的画面里,又相当简约、淡雅。这些简淡的笔墨无疑蕴含着丰富而精髓的文化精神,在静寂氛围中酝酿出永恒不变的真挚情感。

就比如他的几幅菊,静静的,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氤氲在不朽的时光中。犹如几盏灯,明灭不定地闪烁着,指示着一种苍莽而明晰的美感;犹如几个结,绾系着一连串或有或无的心思,给人以有限的或无限的遐想。看到他的画,能顿时把人陷进一种古老的异域时空,那几朵正在绽放的秋菊,似乎正是使人迅速陷入的美妙诱惑。

这是怎样一种叫人不自觉就深深陷入的艺术感觉呵!

但这就是陈老莲的菊,这就是陈老莲的畫!

陈老莲做人同样迥异于常。他也经历了明末清初改朝换代的动荡和战乱,同八大山人一样不甘成为异族入主的遗民,便与同乡好友、那位写《湖心亭看雪》的张岱一起遁入空门。但他“岂能为僧,借僧活命而已”,仅当了一年和尚感觉偏安之后就还俗,开始高蹈失意文人逸士的本色:浪荡形骸,不喜经营钱财,好色如食,嗜酒如命。即使哥哥要贪墨兄弟俩的共有财产,无所谓,都给你;哪怕朝廷要他供职宫廷画师,免谈,不稀罕;哪怕那些富者垒绢负金求画,清人刀架颈项要画,他除了“酒与夫人”,眼皮都不愿一撩!

这个陈老莲!

这就是陈老莲,这就是放荡不羁的陈老莲,这就是迂拙率性的陈老莲,这就是逸气独标的陈老莲!

也许,是他看淡了尘世的肮脏;也许,是他认清了社会的险恶;也许,是他本来“活泼泼”的心已泯然死去。总之,荒诞不经的陈老莲变成了画史上一个别样的存在,变成了一个标本式的存在,变成了距离现实社会非常遥远的一个客观存在。

我猜想,那时的陈老莲,不管其身像如何,他的心一定已经无视尘俗的眼光,完全入古,成为近似于化石的东西。不仅古,而且硬!但硬的其实也只是厚厚的自我保护的外壳,他化石的心却一定在怦怦然不停跃动,一直跃到那些完全入古的怪异的画境,一直从三百多年前跃动到如今,跃动到遥远的未来……

——对于真正的艺术家而言,“楚调自歌,不谬风雅”,这,难道还不够吗?!

真是好菊!

长着几盏蒲草的室内也有了“自古逢秋悲寂寥”的寒意,墙围挂着的名家字画都显得有些苍凉,寒噤。我怕这些晦暗浸淫到我难得的心绪,赶快拿起了画笔。

一笔,一笔,当我着力写出婀娜多姿的菊瓣时,心中已然亮了:红黄紫蓝白,色彩缤纷出一缕缕的阳;异香喷薄,涌出连绵的春潮似的暖。

当吴昌硕、八大山人、陈老莲们依次从我心头流连走过的时候,我头也不抬,只挥挥手,不跟他们作别,不叫他们带走一片云彩,硬气地高喊一声:有空常来!